【志贺太宰】猫与入水方法

枞

2024/12/08 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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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计划好了一场自杀。在河边哗啦啦倒出数十粒溴米那，他打算于水下陷入永恒的安眠。志贺的手从身后伸过来阻止了他，药片一股脑儿被眩晕的河流冲刷而去。一切平静，神明大人又一次慈悲地拯救了失去做人资格的人类，可喜可贺。
喜欢这个故事吗？真是令人感动的救赎戏码，可惜这是我随口编造的虚构桥段。到底是什么给了你们志贺会在我的故事里担任正派角色的愚蠢错觉？对于此事，我只能受宠若惊。我不知道他如今是怎样看待我的，或者说压根就没准备看待我，但我早就知道他是个怎样态度恶劣的家伙了。为何笃定他会来救我啊？恰恰相反，世界上最后一个得知我的死讯的人就是他吧。自杀的计划不是没有，但我再也不想经历任何和水有关的死法了，我可不想在天国也做一具溺死的尸体。平心而论，我并不是认准一件事就死磕到底的古板男人，在自杀这一方面也是想要尝试新的方向的。上吊、服毒、溺水，这些我都体验过了，显然平平无奇的死亡无法呈现出华丽的新意。嗯、对了！下次试试酒精中毒怎么样？咖啡因就免了。介于上次那煤灰般的呕吐感我还记得，恭维地说也不能算是什么好的体验，换成我爱喝的酒大概会达到更好的效果。在幸福感中猝然死去，想想就多么美好啊。遗憾的是那一天还很遥远，因为我暂时没有那么多钱，再赊账绝对会被酒吧拉进黑名单。稿费呢？我写小说的报酬呢？于是我惊惧地发现我完全不知道拿稿费去做了什么，可每次需要钱的时候总是一副捉襟见肘的模样。唉，那么继续写吧！总而言之，我不会再写免费小说了，但灵感也是有上限的啊。我还能再写几篇，赚多少钱呢？果然还是早点死了比较好。
很不幸，这里是天国，也就是说我本来就是已经死了的人。作家死后也会被出版社压榨吗？毫无留恋地和人世间挥泪告别，结果睁眼还是熟悉的景象，仿佛我只是普通地在榻榻米上睡了一觉。回到一模一样的住所盯着书桌上的稿纸，我仅有的想法是绝不会给生前截断的著作补上续集。谁还能记得那时的心情啊？虽然我仍旧自信有着文学的才能，但价值观的形成需要一定的时间，不同阶段的我对同一件事可能有着截然相反的看法。跨度性极强的作品的质量必然各部分间良莠不齐，混杂在一起大概率也只能拼凑出不伦不类的东西，除非作者的思想能强大到从始至终保持一成不变。我没有写过长篇小说，甚至还有将短篇当场口述成文的情况（很天才吧？），自然不会产生这种灾难的后果。不过，既然我现在也是要讲关于志贺的事，那不得不被提到的便是《暗夜行路》。恕我直言，为什么十六年跨度所造就的居然会是那样一个仓促的结尾呢？若是作为短篇的结局也许并没有太大的不妥，可一直坚持的读者会感到被欺骗啊。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珍惜读者呢？一切都只顾自己，这不是公布于世的作品该有的样子吧。小说家的素养被你的自我吃掉了吗？如果这样也能被奉为神明，那我对所有人无话可说。你拯救了谁呢？文坛被你清洗得一团糟，反对你的人更是会被抹杀掉。没有后悔之心的你故作惋惜，我还是想说我的死和你毫无关系。什么叫“我说的话多少也成为了因素之一”啊？没有你我也会死，咕噜咕噜冒着泡的躯壳不会记起志贺直哉是何许人物。不是神的你谁也救不了，或许你本人也没有想要救谁的想法，可你偏偏却能占着这个名号。够了。收起你的慈悲吧。我知道自己说着人间失格，但我毕竟也是人类，不是你怜悯的那些将死的小动物。喂，看到了吗？我在文字这端向你挥手。有思想的人类有能力和你抗衡，不要再摆出那张同情的脸了。
我的自杀计划的确失败了。既不是吃安眠药也不是溺水，被迫终止的原因当然更不是志贺。淋着静静的雨四处游荡，攥着绳子的我寻找着某棵树，脏兮兮的流浪猫突然窜出来挡住了去路，弓起身子朝我示威，应该是想讨要食物吧。我很想做点什么，但身上只有一条寻死之人的粗麻绳。两只手抓住麻绳，我蹲下来和猫大眼瞪小眼，淅淅沥沥的雨死气沉沉地打在我们身上。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消磨时间，而这份时间对于一只快饿死的猫来说无比宝贵。“束手无策”——我想到这个词，即使绳子捆住的是我的脖子。该怎么办呢？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拜拜。”我说，“下辈子再见面吧，小猫。我会在那个时候给你买很多食物的。”
“什么下辈子？”
身后传来某个讨厌的声音。虚构成真了。
“不关你的事。神明大人也会有闲心思在雨天出门吗？小心别把你的光芒淋坏了。”
我没有转过身去，但那个声音和隔绝雨幕的阴影一起靠近了。头也不回地把麻绳迅速地塞进口袋，为什么我胡诌的情节会在这里出现？僵硬地站在志贺的伞下一动不动，我看到猫缩起了身体，开始冲着他喵喵叫。说实话，我打心底为这只猫感到悲哀，因为倒霉可爱的它在今天一连遇上了两个不会为它带来任何改变的人类。“我在窗户那边看到了你。”其中一个可恶的人类说，“你想养猫吗？”
我不想对这一如既往的跳跃发言发表什么意见。什么窗户？后知后觉感到奇怪，终于抬头的我惊讶地看见这里和志贺的家只隔一条马路。而今房子的主人举着伞站在我身后，白色的头发在灰蒙蒙的雨里很扎眼，和角落边沉闷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想。”我同样沉闷地回答，无法避免地想起了我那间无处下脚的小出租屋。这怎么能是养猫的环境呢？猫还在叫，听起来下一秒就要倒下了。重蹈覆辙吧，神明大人。你还会冷漠地看着濒死的小动物挣扎吗？
“养在我家里吧。想看的话，随时可以来。”
雨又重新掉进了我的发间。志贺把伞撑在地上，他本人则越过我对着猫伸出了手。被抱起的猫停止了哼哼唧唧的尖叫，动来动去把泥土全都蹭在了他白色的袖子上。“我不喜欢猫。”违心地挤出语句，我不露声色地后退靠上了墙壁。“你只是不喜欢狗吧？”谎言被拆穿，从他怀里射出的视线望眼欲穿地看着我。下辈子来的这么快吗？不知道在天国死了之后会去哪里，要是没有志贺就好了。回首往昔，生前的我竟然一直都活在存在志贺的世界，这实在不可思议。可怕的惯性缠住了我，我几乎想象不出那份假设的到来。“回头见，太宰君。”最后我听到他说，一同留下的还有那把看起来就很贵的伞。猫会有怎样的归宿呢？想起《兔子》中写过养兔子的初衷是吃兔肉，我的脑中不禁浮现出了这只可怜的小动物糟糕的结局。然而兔是兔猫是猫，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志贺吃猫，这当真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臆测。扭断鸡的脖子、请人杀掉刚买却不知为何病恹恹的鸭、看见友人猎杀鸟伴侣中的一只，为什么所有的感受都是“感到郁闷但吃掉”？即便承认了我对他怀着最坏的恶意，这也不能算是正常人的所作所为吧。我对猫的担忧空前地达到了极点，却只能垂头丧气地返回自己杂乱的居处。不得而知但与我有关，我的态度不过如此：想着再怎么也不可能会落到那种地步，我下定决心在看到猫之前不会自杀。看好了！和猫有关，仅此而已。
找到借口不是难事，说不出口的唯有动机。“太宰拜访志贺”，听上去简直像是崩坏的天方夜谭。把伞挡在脸前，辗转反侧的我还是在某个黄昏不情不愿地按响了志贺家的门铃。门很快开了，首先粘上来的当然就是猫。它的身体圆了一圈，白色的皮毛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富足的气息扑面而来。志贺的表情一点也不惊讶，我猜他又要说那些“我知道你会来”之类的言论了。他有过不知道的时候吗？我忽然很后悔没有直接在午夜时分翻进窗户把猫劫走。“你上次把伞忘在那里了。”先发制人地丢出拙劣的掩饰手段，我装作无视了猫热情的叫声。“拿着吧。我先走了。”
我对自己口不对心的话语大吃一惊。另一方面，我的目的却又是达成了。志贺不会挽留我，他根本就不会看到我，在自取其辱之前我要自觉地消失。满是真实的神明大人怎么会看到这团哗众取宠的虚伪呢？怀揣着既定的答案背过身，捂着脸哭泣的理由已然过去。没有会面的生前不能再成为众所周知的托词，绕过所有失望的我逐渐迟钝了本该停止的呼吸。猫在这里很幸福，我不在这里也很幸福，这次和猫是真正的永别。再见吧！如果下辈子还能遇见，我一定不会食言。你喜欢吃什么呢，小猫？不论好坏，我会有礼貌地询问你的。
志贺在叫猫过去。猫。就只是“猫”。
“这就是你的态度？”
正如我所料，他只是茫然地看着我。饶了我吧，神明大人！为什么你就是什么都不懂呢？只是这样茫然的脸，什么都不会改变的啊。不给猫取名字却把它养得这么好，意欲何为呢？猫来猫去，干脆你也直接叫人类好了。人类大人、人类老师、尊敬的人类大老师，你到底是否爱着这一只可怜的小动物呢？得不到回答，因为小动物只会喵喵叫着吃掉你给的食物，再欢快地摇尾巴。什么？这更像是狗？不知道，反正我刚才看见猫摇了尾巴。
“再说一次吧。这就是你的态度？”
“什么态度？”
“名字啊，名字。你不给猫取名字，就只是猫吗？”
“那个啊。是你捡的猫，我想名字是不是由你来取会比较好。”
什么“我捡的猫”啊！从我手里夺走猫的人，不还是你吗！猫在蹭志贺的手，真是令人恼火的光景。白色的猫、白色的志贺，白色真讨厌！没想到猫也背叛了我，下辈子的美食果然还是留到下辈子吧。你还在叫什么呢，可憎的小家伙？背叛了我有那么值得炫耀吗？既然如此，就和可憎的人类一个名字吧。
“……小[zhuyin=[奈][ない]]。”
“[zhuyin=[直][なお]]？”
“不是，你这个笨蛋。小奈。我说猫就叫小奈。”
然后志贺露出了堪称温柔的微笑。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做了什么的时候，我的腿已经先一步夺门而出了。太宰啊太宰，为什么这么容易掉入圈套呢？用树枝支起的笼子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啊。气喘吁吁地靠着门板，黑色的地毯卷成了猫的模样。泄愤一样地把卷角踩平，背后冒出了抓门板的声音。可别指望我会心软！迎着凛冽的寒风，战斗探出头来也找不到。因为，我真的——
“我说过了的吧。想看的话，随时可以来。”
小奈还在抓门板。不行。我不会再进去了。让它把门板抓烂吧。可憎的人类、可憎的鬼魂！为什么要来动摇我？撒谎的我没有资格再提出养猫的事，请你也把好意用在其他地方吧。我走了、不会再回来，千万不要吃掉小奈啊。据说食材没有名字，可小奈怎么看都是宠物，有谁会想要吃掉自己的宠物呢？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应该是志贺把小奈抱走了。终于要动手了吗？终于被我抓到了吗？不要吃掉小奈，拜托了。不要杀掉小奈，拜托了。
——不要杀掉[zhuyin=[我][我的作品]]，拜托了！
门从里面打开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和志贺一起倒在了地上，同样近在咫尺的还有喵喵叫着跳开的小奈。抱歉啊小奈，你差点成为一张薄饼了。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能够预判我的行动呢？用他的话来说，大概是“我太好懂”了吧。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要逃走的我被强行按到了沙发上。错了吧，神明大人。我不是已经成功逃掉了吗？
“下雨的那天，你是想要去自杀的吧。”
“那又怎样？如你所见，我又放弃了。”
“如果猫不出现，你会吊死在我家门口吗？”
错了吧，神明大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展开呢？！说起来，我又在期待什么啊。一直在脚边转圈的小奈跳了上来，蹭了蹭我的手。你这只猫！只要是人在这里的话，谁都会蹭的吧？只要是我的话，无论如何都会自杀的啊。
只要是你的话，无论如何都要无视我。
何等的自作多情。逃开你的好意，我要去死了。
多亏了猫，我早就忘了名为截稿的地狱。事实上，那天回去之后的我倒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差点成为了吊死在床单上的怨灵。在昏暗中张开五指，白色的猫毛从袖口飘落了下来。祝你幸福。没有我在场，不是一直都很幸福吗？那请你继续幸福下去吧。摇摇晃晃地路过窗边，似乎传来了微弱的猫叫。“猫是幽灵的信使”，也有黑猫是魔女的好搭档的传闻。小奈是白色的，果然是神明大人的好搭档啊。猫。窗外的小猫。如果你是黑色的话，就叫你小[zhuyin=[绪][お]]吧。
“太宰君。你在家吗？”
永别了，小绪。来接我的是神明大人。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什么笑话？你先把门打开。”
“我不要。我开煤气了，我要自杀。”
当然是谎言。阴暗地盯着门，我知道那后面是志贺的脸。这个狡猾的家伙想用小奈骗我出去，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再上当了。为什么第一个来找我的会是志贺？逃掉截稿日，最关心我死活的应该是编辑长才对。难道说编辑长联系了志贺？但为什么会是他呢？在天国，明明还有和我关系好的人才是啊。不过，也可能那家伙不知道在哪儿花天酒地呢。
就是你，安吾。我要和你绝交。
“你有在听吗？”
“该说这句话的是我吧。我开煤气了，很快这个房间会充满一氧化碳，然后我就会死。你想被炸飞吗？”
“说什么傻话。你的窗户开着呢。”
几乎是在话语落下的同时，白色的猫钻开窗帘跳了进来。唉，小奈！出色的侦察兵、绝佳的探路者，要我夸你吗？认命地拉开窗帘，刺眼的另一片白色就在眼前。光芒万丈的神明大人，我是如此无可救药，请你不要再白费力气了。燃烧着不灭的火焰，这里就是地狱。小小的神使，为什么你还留在这里呢？
“好了，太宰君。开门吧。”
“我不要。我吃了二十粒安眠药，我要自杀。”
“你看起来可是精神得不得了啊。”
“只看表面的混蛋没资格随便定义我。”
当然不是谎言。算起来，我目前为止吃过的安眠药比二十粒还要多。车轱辘话僵持了几回合之后，战斗以我编不出新的自杀方法结束。嘟囔着“我才没有输”，我磨磨蹭蹭地从抽屉里摸出了钥匙。
“太宰老师。为什么昨天没有交稿呢？请你解释一下吧。”
志贺变成了编辑长。不对。志贺在窗前，门外的才是编辑长。地狱的门外还是地狱。
耻辱。天才小说家的最大失误。神明大人和恶魔是一伙的。不是志贺想用小奈骗我出去，是编辑长想用志贺骗我出去。想到了是编辑长的意思，为什么却没想到他本人也会来呢？出现在捕鸟笼里的，只会是诱饵啊。我被猫吃掉了。
诚惶诚恐地第不知道多少次道歉后，我换来了两天的延期时间。目送着恶魔离开，神明大人却还站在原地。什么笑话，现在的我明显就是笑话吧？恶狠狠地瞪了志贺一眼后，我啪的一声摔上了门。好想溺死，但家里没有浴缸。志贺离开之后，我要在河边吃安眠药自杀。如今的我还能写出怎样的作品来呢？实话说，上次就已经是最后一篇存稿了。原谅我的狡猾吧！只要我不说，谁又能想到此篇前半部分是一年前前的半成品呢？换言之，也许我和志贺之间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些事情，全部都是我的臆想编造罢了。慈悲的上帝，请您不要收回我的才能！就算成了鬼魂，靠这才能吃饭的我也请不要抛弃啊。纯文学败落了，真是不像话！这么说我还不能死去，可我也穷极末路了。毁灭型的代言人要毁灭。放心吧，总会有人救我的。
就此搁笔吧。虽然不想说，但这篇作品大有狗尾续貂的成分在。我听说如今奖颁给了轻小说，那么我这篇从标题来看也算轻小说吗？请颁给我吧。如果还是不行，我的备选标题还有«入水的猫不能做成汤咖喱»、«加油！请用钢笔拯救入水的猫»。编不下去了，总之诸如此类请选一个。我想哭了。入水的太宰也不能做成汤咖喱。入水、入水，就是因为入水我才得不了奖的吧？拜托了。入水方法已经没有了，请不要看着我再死一次。
令和六年十二月二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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