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 壹号囚室 - 文岛 Wland

壹号囚室

08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3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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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开始工作后关汉卿渐渐显出本性，三天里陆续把书簿电脑摄像机搬进排练厅，一周后又加了只大号沙发团子，立志要抱着全部家什在此生根发芽。《壹号囚室》正式筹备周期不过月余，但胜在剧短事儿少，统共五个演员，足够他依次雕琢，细细调教成最理想样子。
开场大半桥段的重点都是程务秋，此人一诺千金，工作时候果然半点架子没有，由着关汉卿反复折腾。Ⅰ号又全是地面戏，没几分钟能让人好好站直，一周下来程务秋每天在排练厅跪上个把小时，还怕护具影响肌肉控制，不敢多戴，生生磨出膝盖上两片狰狞淤青。
关汉卿试镜时候就对程务秋的角色诠释赞不绝口，原来没打算如此死磕，奈何导演本性难移，非要试试彼此极限。某种程度上程务秋比关导更完美主义，加之年少封神，表演功底也是真的扎实。关汉卿看他同一动作演五遍，每一遍的细节都精致，提要求就出效果，要氛围就有处理，可塑性太强，哪一版都难以割舍。程务秋在戏里乖得让人毛骨悚然，任凭关汉卿搓扁揉圆，后者又惊又喜，开始认真盘算自己能否更过分些。
我要什么你给什么？关导想起排练开始前程务秋的担保。予取予求，情人间都难出口的甜美承诺，被他说来莫名带着衔毒的警告意味。关汉卿无端有些怕他，不全是因为他的声名，就算他知道真摆起谱来，剧组里能不费吹灰之力弄死自己的其实是王博谈——可能再加上他妹妹。
程务秋正盘腿坐在地上，等导演给下一个语焉不详的指示。面前剧本翻到Ⅰ号Ⅱ号那段对手戏，页眉页脚页边，所有空白地方都密密麻麻塞着字，靠一种纯粹的视觉冲击，很坦率地把主演的头疼摊给关汉卿看。
关导解决不了他的头疼。过渡段只程务秋一人出演，场景难、切换多、舞美麻烦，被剧组心照不宣扔到进度表末尾那页，当一枚压在纸箱最下层的橘子，从底部开始缓慢腐烂，只要霉菌尚未飘满空气，便够人无视很长一段时间。
先解决面前的麻烦，再处理角落的橘子。关汉卿默念，脑内旁白的语气仿佛朗诵课本上的名人名言，继而合上笔记，抬手示意程务秋再来一次。后者欣然照办，并不介意新手导演毫无效率的机械重复。不拒绝、不掩饰，王博谈讲他放弃控制权，关汉卿如今意识到那种漫上灵魂的稀薄恐怖的确来自敞开而非神秘。程务秋像一座安宁的怪核花园，春光明媚、熏风醉人，兔子洞的守卫彬彬有礼，扬起帽子向访客鞠躬：你要什么？
那句断言并没有错。他和李渔不一样。芥子园老板从来不会主动发问，需要人小心试探、寸寸相逼，像百宝柜底层的脆弱画本，有一页算一页，不知翻到哪里会陡然脱胶，读者和主人遂分享同等心惊。
眼前人的道行少说比李渔更多三百年。主演先生在剧场更像张牙舞爪的鲜艳毒虫，坦然且有恃无恐地披着一身警告色，相信世人自会恪守分寸。沈昀的经历，前作的关联，既往选角的隐喻和他同王博谈未曾遮掩的暗流——关汉卿观察他浸在戏里的那个惶惑眼神，联想飘到出格地方：可要是有人不怕呢？
排练厅门口沈璟和汤显祖正在打架，这对搭档松散下来略像没头脑与不高兴，如今为要不要在这里先搭一遍布景热火朝天地石头剪刀布。沈璟难得气急败坏，正经人不擅骂街，小学老师呵斥捣蛋鬼的口吻：他说什么你做什么，他让你搭你就搭，他要你跳楼呢？你也跳吗？
程务秋——关汉卿在汤显祖的据理力争中想，几乎要被自己的念头吓退——要是有人敢要你命呢？
你也给吗？
他迟钝地从词句里尝到一丝血味，并不明朗，比不上弦初见时那个腥甜疑问：
求死得死，所以算个好结局？

开工时间晚，主要任务是分角色过几遍开场剧情，Ⅰ号和守夜人换着来，稍后合排需得参考舞美意见，进度想来不会很快。程务秋两小时后获得下班恩准，迟疑地撑住栏杆爬起来，在镜子前面安静站一会儿，终于打定主意往屋子另一边走。
角落里几十张长凳，摞出阶梯状的小山，叠得很稳，大概是当年撤空房间时的工程，摆放时便做长久计，搭成个绝妙歇脚点。编剧抱着写字板坐在顶端倒数第二层，拿最后一排凳腿儿当靠背，居高临下地把自己缩成一堆。
江南一带今夏气候妖异，闷热梅雨过后照旧常常下雨，正三伏天，气温居然凉下来。弦在这座城住了小三十年，没遇过这么清冷的七月半，排练厅里照顾演员运动量，空调又开得马力十足，成日阴风怒号，颇有百鬼昼行的架势。她天生畏寒，长袖长裤依然不够，只能把西装外套当毯子盖，看着仿佛病入膏肓。
程务秋仰头观察地形，静悄悄提步爬上凳子山。他全身衣服都宽松，蹑手蹑脚飘过去时带点凉风，弦裹得厚厚一团，听到动静警觉地抬起脑袋，活像只蹲在岩石上甩耳朵的猞猁。
写字板上夹着今天要排的几张剧本，页眉页脚画着布景草图，程务秋转身坐下来的功夫猞猁同学唰唰勾出帷幕轮廓，正开始研究光秃秃地上该怎么装栅栏。为了互动效果《壹号囚室》选中这个迷你剧场，高自由度的代价是内部装潢极低的完成性，除顶棚围墙好好做了收声外连椅子都需现摆，舞台本质只空荡荡一片木头地板。进组当天沈璟被派来实地考察，冷着脸抿唇踱步一圈，细细检查上下左右每道缝隙，抬眼看看王实甫：“得加钱。”
制作人研究半晌沈璟公事公办、铁面无私表情，深觉自己仿佛农民面前抠抠索索的周扒皮，旋即领悟汤显祖是特地派这位过来讲价，用尽平生讨债心机。
然而钱是加不得的，王实甫此次近乎拿职业前途担保这部冷门作品公演，账面上暂时倾家荡产，再想不出办法补贴道具。但舞台上一人多角的呈现方式实在需要很多工巧，沈璟成名甚早，入行伊始接的就是大剧团的单，合作方出手全都阔绰，显然习惯用最好配置换完美效果，不懂因陋就简的道理。
捧不起钱场自然只能捧人场。《壹号囚室》剧组里全能工具人不少，压榨演员实在难看，李渔因此侥幸逃过一劫。已然从编剧兼到宣发的弦小姐首当其冲，被黑心老板额外打发去设计舞台。她是非专业院校出身，学生剧团没有固定杂役可供差使，事事都需亲力亲为，被迫台前幕后样样精通。
白手起家适合锻炼许多特殊技能，比如怎样通过错位把布景的丑陋支架遮起来，抑或如何将镜子偷偷摸摸藏到地板底下。弦详细记下设计灵感的间隙里程务秋默默卷起裤腿检查伤势，淤青五彩斑斓、形状诡异、艺术感颇强，编剧小姐分神盯了五秒，提笔在写字板角落备注：晚上带红花油。
程务秋安静片刻：“治好了还会再青的。”
弦合上钢笔收进口袋，说你这话犯经典逻辑谬误，建议中午不要吃饭。
又叹口气：图啥呢。
你二十年后拍息影作，都未必会有这么认真。

这话颇有些冒犯意味，约等于点着影帝的鼻子骂他不敬业。程务秋不愠不恼，仿佛早就参透编剧弦外之音，倒是饶有兴致地算了会儿年月，点清之后一乐：“二十年后才退休，你未免把我想的太长青。”
弦嗤之以鼻：你青春饭倒是吃得蛮彻底。
“那可不么。”程务秋耸耸肩，“以这行的平均工资和角色质量，干到三十岁以后都很像在抢钱。”
春草年年绿，小白菜一茬一茬的，还真没谁重要到不可替代。演技、故事落到最后，蜕皮脱壳，多动情代入、多细腻诠释，都只是画面里一道单薄剪影。唯有演艺圈新陈代谢规律亘古不变，旁人净看红毯上今年欢笑复明年，哪里会去数百年来到底几人得此齐天洪福，可以真正如愿以偿，靠不朽灵魂换秋月春风等闲度。
弦被酸得浑身激灵，咂摸半晌终于回过味来，扔下掷地有声一个“呸”。编剧小姐默默打量他的脸三秒钟，艰难忍住上手揪的冲动，说程先生，您真到五十岁多半还是这张皮囊，那时我或许可以再勉为其难，破例许你跟我矫情什么暮去朝来颜色故。
程务秋充耳不闻，把裤腿重新卷回去，冲排练厅中央一指。四周镜子顶天立地，关汉卿站在毯子上给王博谈讲戏，分明守夜人开场就是根木头桩子，导演却耐心依旧，对动作细节近乎吹毛求疵，好像雄心壮志的米开朗基罗，立誓要把传世雕像上每条肌肉都安放妥帖。
刚刚担保自己绝不演到大叔年纪的人遥遥隔着十米距离，居高临下、戳戳点点，仿佛透过弧形玻璃罩打量水晶球里圣诞小人，说你看，那位才是能红到五十岁的常青树。青涩少年长成翩翩君子，往后也可算风雅绅士，人设一应俱全，丰满且立体，角色与演员一同老去，棱角只会随时间愈显深刻。
“通天大道宽又阔，我去当经纪人，都知道他的戏路在哪里。”程务秋说。可疯子没那么好运气，最多像凉夜里的一丛焰火，烧得彻彻底底、散得无声无息。“放完拉倒，别有期待。”他喃喃，“否则深渊无底，后患无穷。”
“你在担心自己步沈昀后尘？”
程务秋干咳一声：“走不起。”
你见过沈昀后来拍的东西么？演风尘恶女，都气势如虹。已经接不到好合同，但只有没筋骨的人设，没有不成立的演技，不管生前身后名，聚光灯在她脸上，那儿就是世界中心。
程务秋用指节敲敲弦膝上的写字板：这本子我演得了，她演不了，溢出来的蓬勃的自我意识，哪有其他五个角色什么事。
——天要塌下来了，那就到时再死，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先给你把这墙拆喽。
弦叹口气：“这碗饭要是放在当下，够她吃一辈子了。”
“我行我素”要是拿捏好了，就是“有主见”和“真性情”，经纪公司如果熟练，早早张罗个自嘲性质的标签，什么时候都能用来兜底。避开一阵舆论的口诛笔伐，结局或许便会不同。
这算生不逢时吗？难说。何况再怎么放任都得有那么几条规则拘着，沈昀可是一秒太平日子都过不下去的主。好看、热闹、自由、肆意，爆竹似的性子，炸了车、伤了人、砸了雕塑、崩了玻璃，隔日起来满目狼藉、漫空纸屑——程务秋伸手，五指在弦眼前攥紧又张开：“嘭。”
她也确实吃了一辈子。轰轰烈烈、朝生暮死，不是谁都有权把自己活成一场绚烂的灾难，玩儿够了就轻飘飘地甩手说bye bye。
“我算什么东西，”程务秋微微咬牙，“也配有这种担心？”

晚饭时间王梦湘飞机提前落地，关汉卿盘算一会儿，干脆宣布停工，等Sense小姐从郊区赶来剧院，明日继续。她这次腾出两周假期，正在拍的综艺下一集复活赛，没她竞演环节，可以暂作调整，事后补几个反应镜头便是。王梦湘人美嘴甜，上到导演下到剪辑全都打点妥帖，顺利混成团宠，放心大胆地飞来排练。
记者会结束后剧场就封了正门，只开蜿蜒小径里树林掩映下一个偏僻入口。导航定位并无此种精细度，助理兜了三圈，自暴自弃地把车停到大路边，王梦湘拖着箱子立在上阶沿，拍张风景给弦传过去。
半分钟后弦发来一段二十秒语音，详细指点她面朝哪里左拐右拐，附上简易手绘线路，红笔批注“两分钟内没找到就原地站着别动”。配套措施细致入微，连应急预案都提前做好，王梦湘踩着帆布鞋迈进石板铺就的巷子里，谨慎推理了一下编剧平时都与哪种境界的路痴交往。
弦端着盒饭站在门口等，肩上披了件薄西服，袖子在风里晃。塑料盆里一荤两素，油煎带鱼、丝瓜炒蛋配青椒毛豆茭白，特别应季、相当清火，显然是本地人订的菜。王梦湘来排戏是公开行程，需在机场照里留倩影，姜黄色T恤搭牛仔背带裤，花色帆布鞋衬一段精致脚踝，夕阳里娉娉婷婷地沿林荫曲径走过来，赏心悦目，下饭得很。
大美人把箱子拎上两格台阶，心安理得地等编剧单手给她挡门。领人去房间放行李花去五分钟，王梦湘跟着弦下到排练厅，在满屋子的丝瓜味儿里拉下口罩嗅嗅空气，突然眉头一皱：“桂叶香茅薄荷脑，你们谁把脚扭了？”
弦叹息：行家啊。
不过是在《灰调》里演个医生背景的角色，身份甚至不算人设重点，居然硬是能把自己补成个半吊子郎中。天赋条件再加上这等敬业和才华，无怪乎江湖地位不动如山。编剧把筷子斜戳进青椒里，告诉她程务秋磨了膝盖，轻伤而已，不必在意，倒是妆师正在和他死磕，你不妨去参谋参谋。
红花油是最便宜示踪剂，王梦湘循着味道顺畅摸进化妆间。没人通知服化组今晚还有客造访，屋里乱得不堪入目，唯一干净的桌面上堆满外卖盒子，连汤显祖都正捧着碗筷扒饭。推门动静震起满屋子惊弓之鸟，分明上一秒还捏着瓶瓶罐罐图纸镜子围在椅子旁边，骤见外人进门，全都立正站好、列队整理仪容，仿佛被班主任突击检查卫生。全场没谁不认识她，眼睛在程务秋和她之间来回瞟几遍，只剩被妆师拉来救急的李渔半倚在靠背后面，捏着眼线笔，手还掐在主演下颌，两人都僵住，轻易动弹不得。
王梦湘斟酌片刻，仔细挑选开场白：“我目前不是他女友。”
程务秋倒吸一口冷气：祖宗，话不能乱讲。
“怕什么，瞎猜的多了，先发制人还能有点主动权。”王梦湘轻巧转身，踮脚坐上旁边空着的妆台，两句话骂完一屋子的人，“多看看影迷的附会，什么故事没见过，我还能编点儿更离谱的呢。”
二十年的交集，够平行世界里恨海情天三代人了，怨不得网友的想象力。她俯下身，径自托腮端详妆面半晌，啧啧道：程先生，你现在像只清秀怨鬼。
“王小姐，”程务秋呻吟，“您才是来索命的。”

五个演员六套妆，角色特征鲜明，并不难抓神魂，但《壹号囚室》舞台布光苛刻，顶灯铺下来，五官轮廓凭空锋利一度，淡了台上不显，浓了却嫌阴郁。汤显祖有笔头功夫，能在白纸上生花，倒确实不常研究怎么对人脸动手，又不敢搓搓洗洗来回试错，捏着造型设计苦思许久，终于还是跑去求李渔重操旧业。
芥子园的家班昆乱不挡，画油彩都要下狠手。李老板对着程务秋左看右看，仿佛打量一张白净素描纸，同样略感为难，顺便第一万次感叹弦究竟撞了什么大运。这位的剧本爱写些将疯不疯的东西，火山喷发前一刻，跳楼机坠落那一秒，吃演技更吃气质，偏偏给她摊上个恰到好处的主演。从戏里到戏外都像天作之合，没人知道怎么调教出来，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不太值得追问，何况他俩的关系再离奇也是个稳态内循环，里外都伤不到人。
汤显祖的稿子画得很细，底妆要打匀，素白、干净，重点落在眉眼处，其他地方全要削。程务秋穿一身黑，镜前灯白光打上去，对比愈发吓人。他唇色本来就浅，粉底一压，几乎带了点病态的神经质。
清秀怨鬼，李渔捏着修容笔，回味一下王梦湘的形容。简单、方便、很贴角色，临时妆师相当满意。何况就算画得不像——李渔在心里过了遍Sensibility和Ⅰ号的剧情——他大概也能凭空演出来。

次日准点开工，汤显祖押着程务秋去找导演，关汉卿盯着妆面实打实失语五秒钟，旋即意识到这是谁人手笔，沉默就更长些。开排至今他和李渔都没打过几回照面，Sense和Sensibility的高潮戏码得凑齐演员才能调度，都等着王梦湘的档期，芥子园老板得到挑不出错的回避借口，快乐地当起后勤。
上手几天，关汉卿立刻意识到李渔为何对导演一职避之不及，即便《壹号囚室》台前幕后似乎都能半自动运转，比票友攒的草台班子省力许多。这活儿要做的是精神意义上的统筹整合，最怕爱琢磨的人，稍一寻思，立刻就有操不完的心。
都是学戏剧的，总归有点理想。这心操起来并不无聊，但若只能独自推敲，乐趣便少一半。可惜年前是自己先摔的门，众目睽睽之下，关导不便也不敢把李渔拎过来聊，只得变着法子骚扰其他主创，抽空瞄人一眼。
芥子园老板和沈汤玩得可好，开机聚餐前后一出，莫名其妙地又和编剧熟起来，三四个房间里游来游去，像放生池里一尾撒欢的锦鲤。左右没到Sensibility登场的时候，无需处理角色演绎，加之剧组从上到下，程务秋、王博谈和弦，显然该知道的或不该知道的全知道了，然而都不说破，于是也没有遮掩必要。
关汉卿不想承认自己其实还有些爱看，仿佛重新回到去年排《风筝误》那阵。芥子园一亩三分地，李渔把剧本摊开揉碎了炼，真浸到戏里的时候他很容易忘记别的东西，最关键的是会忘记惯常那种不动声色的距离感，变成行走的一捧灵光，几乎有点赏心悦目——哪怕知道他不过是在逃避。
试镜那天程务秋和李渔聊一小时，效果颇似和尚念经，后者确确实实被唬住，恍惚间抓住尴尬症结，回过神来却依然能自欺欺人，默念不听不听。程务秋向来不在这方面犯矫情，遂不太能体味此般疾苦，只教他便下山来，以为窗户纸已然捅得漏风，万没想到李渔能怀疑自己未动凡心。
奈何小老板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的确有借口耍耍无赖。分寸把握惯了，能让人固执相信自己不过是倾慕其才华、赞叹其为人，只适合敬而远观。至于残存游丝般遗憾挥之不去，不过是时候未到、当消便消。
此种缩头乌龟最可恶之处，正在于他自己想得明白，心知肚明然则死不悔改，誓要穷毕生经验做一只闭口河蚌。关汉卿后来发现李渔确实不是成心的，排练、布景、裁衣、化妆，乃至吟诗作对赏月品茶，戏里三生三世，戏外一梦黄粱，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分得清。
或者至少撇得清。
怎么办呢？关汉卿看着李渔从排练厅门口溜过去，钻进道具组的小隔间里，不觉给心里的暗忖谱了句上扬的调子：我不信邪啊。
你的戏和你的人或许是两码事。
我的可不是。

《壹号囚室》这本子先找的王实甫，没谁知道老神仙怎么和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编剧搭上关系。制作人来问他时讲得明白，有机会、能引荐、不保证，对面那群仿佛也是怪胎，只是疯的方向不同。彼时关老板在吧台后面苦大仇深地给他泡茶，不明白制作人为何要先来劝他。六月初禁制放开，酒吧却是例外，且不论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就是为了章台资金流转，他也得给自己另找些活儿干。
及至剧组建起来，各路怪胎见了一轮，关汉卿莫名悟出些新东西，简直要以为这群人是王实甫精心凑齐的教具。程务秋给他亲身示范什么叫职业演员的素养，翻脸如翻书，只有借戏戳点人的玩法，没有往戏外带情绪的可能。演场对手就能有真感情？这话说说无妨，倘若认真了，活该被吊起来打。
至于他和弦，往好里说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往难听里讲根本是一丘之貉。戏外小葱拌豆腐，清白到无情的知己范本，关导因此更添一重论据。
现在他意识到李渔有察觉问题的直感，却少了一触即通的灵犀。芥子园老板应酬熟练，偏偏怕人捧出真心。关汉卿很快发现当年李渔为何百般拖延，终于还是来章台履约，自己的文才不过其一，其二分明是他懵了。
如此想来，王实甫显然早得此中深意，收拾起李渔来手拿把掐，不愧圈里尊称一句老神仙。这关窍悟着费力，做着倒是容易，要的就是个措手不及，别给多思多虑的人留时间反省，杂念甫一冒头，直接乱棍敲死。

走台过了两遍，细节基本确定，午休时间汤显祖与沈璟拿着卷尺胶带绕排练厅中央打转，把Ⅰ号和守夜人当皇后和国王，众目睽睽里下真人自走国际象棋。李渔抱着舞台设计图纸跟在旁边记数据，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合排进度可喜可贺。弦蜷在椅子堆上看热闹，顺便考虑那段一人二角的机关设计，眼见布景、道具、灯光都一一确认，沈汤两人跑到角落贴点位，李渔写完最后几行字，转头只看见关汉卿。
他迟疑片刻，还是开口：“Sense和Sensibility怎么登台？”
“第三场排过几回再定，我到时和你细聊。”关导对着工作笔记唰唰打勾，抬头看清问话的人，飞快地笑了笑，“辛苦李老板了。”
李渔停顿两秒，愣在原地，半晌没憋出下一句话来。汤显祖遥遥听见后半段，拎着道具拐杖冲回来，抽走他手中图纸，卷起来往导演脑壳猛捶两记：“知道了。”
他挽着李渔去确认布景，关汉卿目送两人走出五米，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弦作壁上观，看得目瞪口呆，心想我可没料到你俩打的是回合制游戏，一来一往、花枪耍得甚是精彩。又想排《风筝误》那会儿关导多半算个傻的，如今摸清底细，真要玩儿起来，毕竟还是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同事？同事。弦几乎能想象出关汉卿摊手耸肩时的混蛋架势，无端对芥子园老板生出些同情。王梦湘偏挑此时凑过来，轻手轻脚戳戳编剧腰眼，要她讲半月以来崭新八卦。
弦掐着指节沉默半晌：“火水未济，雷山小过。”
音量不大，然而工作间歇，排练厅里死寂一片，八个字掷地有声，所有人齐刷刷地转头回望。
众目睽睽下王梦湘愣住：“什么？”

两卦一个中上一个中下，卜不出什么吉凶，爻辞倒是值得推敲。可惜算命的被人围观一遭，恨不得当场钻进纸缝，王梦湘对此一窍不通，也说不好身边这神棍是当真算了还是随口胡诌，总之天机不可泄露，居然就让她糊弄过去。下午要先走一遍高潮段看看效果，王梦湘早早换好练功服，陪着编剧看道具组布景，一边默记初版走位。排练厅中央一群人团团打转，Sense小姐观察一会儿，突然转头打量编剧表情，再开口时几乎有点惊慌：“你可千万别拿他俩再写个剧本。”
弦从纸堆里茫然抬头：谁？
“随便谁。”王梦湘眨眨眼，余光在关汉卿身上转一圈，“反正故事里你感兴趣的角色，都没有幸福过。”
指控单刀直入，弦百口莫辩，公诉人拿背台词的功底历数三流编剧的过往罪状，情绪澎湃、痛心疾首，无端给她说出一丝心虚。她很想告诉王小姐这是典型错误归因，自己的稿纸绝非现世死亡笔记，一旦名字写到内页，就必将势不可挡地奔向某个惨烈结局。话到嘴边忽然记起自己两分钟前刚拿易经卦象骗过她，神棍人设迎风挺立，没道理上演《走进科学》，只得饮恨把反驳咽回去。
何况以王小姐的立场，弦确定对方更想讲的是剧本外的故事。且不论她自家那桩著名公案，仅凭关汉卿和李渔适才那来回几句，《壹号囚室》显然已经在另一段混乱关系里做了媒。这推断甚至无关具体因果：倘若所有孽缘都能靠自己的剧本续上，执笔生死簿的可不就是正印判官。
王梦湘只将编剧的语塞当成默认，愈发生出深聊的兴致。她额外斟酌了一下措辞，好像真的在同弦讨论严谨的技术问题：“每个角色都没有好结局——是因为你不想，还是因为你不能？”
排练厅中央关汉卿拍手示意演员集合，王梦湘站起身，依然在等编剧开腔。房间里静下来，两人的僵持变得更加瞩目，弦同她对视片刻，把怀里的东西囫囵包进文件夹：“我只是习惯让观众失望。”
缺少造梦的能力，编不出苦尽甘来的转折，即便期待奇迹是人之常情。她陪着Sense小姐从凳子堆上走下来，到墙角找了块练功用的折叠软垫，拖到关汉卿御用的懒人沙发旁边，等着看导演稍后的调度。
“但大部分时候，没有就是没有。”弦说，“每一次变化都是最差的变化，所有人都知道，但偏偏不放弃。”
她松手，任凭垫子在地板上摔开：“我只写得出这种东西。”
所以没有良心发现，没有浪子回头，也没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回光返照的谅解，或者忠义两全的出路。每个例子都意味深长，王梦湘替弦把话说完，突然一笑：“你真的没收到过观众寄来的刀片？”
你看，这就是不出名的好处。弦轻声说：何况若要计较起这个，我首先得跪谢你哥的不杀之恩。

《壹号囚室》故事不长，引入、过渡、高潮、发展、尾声，第二第四场都短，是主人公的两段独角戏。开场部分基本排完，按进度该往下走，代表主观和情感的I和象征理智和客观的Me交替对话、互相质问，步步引出Ⅰ号对自身处境与彼此关系的怀疑。情节展开全靠语言，人格切换并无缓冲余地，自己跟自己飙戏的同时还要兼顾主人公认知过渡的自然性，从演技到布景统统难得令人发指，顺利成为程务秋持久焦虑的源头活水。
汤显祖也焦虑，虽然客观来看，他表现出来的状态更接近兴奋。戏剧注重现场效果，让同一位演员分饰二角，对技术的要求近似人格分裂，对布景来说则约等于魔术成真。加上拮据预算和简陋场地，挑战程度有增无减。弦在筹备阶段诚恳致歉，讲自己构思《壹号囚室》时从未想过它能有正式搬演的机会，如果实在强人所难，她并不介意修改最初的舞台设定。
汤显祖强烈抗拒这个提案，不惜为此在筹备会上同沈璟辩论五十回合，要他相信自己当初画在小杨生煎醋碟子上的机关可以复现。设计师和工程师吵架，术语行话满天飞，没人敢贸然插嘴，五分钟后沈璟合上平板电脑，举起双手：“你看着办吧。”
弦完全不得要领，根本没明白到底是谁先妥协，只看见汤显祖快乐地转身，冲自己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散会后美术指导一头扎向道具间，连蹦带跳地跑了，沈璟站在会议室门外等编剧，待办事项在日程表上拖来拖去，弦走出来，看一眼他手中屏幕，问：需要备用方案吗？
沈璟怔住，仿佛从未想过会听见如此简练的开场白，本能地多看对方两眼。汤显祖这么说了，就是能做出来的意思，但把奇思妙想从他脑内抠出来一向很费功夫，更别提落地的成本与人力——沈璟沉吟良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你也看着办吧。”
开工之后弦立刻发现这话的真正目的不是推卸责任，更像自我安慰。汤显祖一旦动念，根本是个不懂回头的，哪里还会给备用方案分什么眼神，沈璟别无办法，只能陪他一起哐哐撞墙。两人共事多年，他没少见汤显祖为心仪工作苦心孤诣，此人入神状态仿佛被魇住，很让人有些微妙的毛骨悚然。过渡段的机关设计显然是他找到的下一个满意玩具，主角和导演都有意将它留到最后，正中汤显祖下怀，又碰上档期衔接，关汉卿在进度表上一圈一划，两场戏顺理成章地变成全剧组压箱底的烂橘子。

昨天下午的那场架赢的也是汤显祖，让人怀疑沈璟每次是否真的有挣扎的必要。美术指导甚至为此腾出晚休，得意地将简易布景连夜搭好。排练厅正中的防滑毯一分为二，左侧是条长长斜坡，与地面十度夹角，并不算太陡，观众视角却能看出显眼落差，自然而然地托高了Sense的视觉重心。现如今王梦湘一身纯白练功服，踩着同色舞鞋亭亭玉立站在坡顶，不用开口，已经很像一株含苞的矜贵雪莲。
汤显祖坐到编剧旁边，手里捧了只花里胡哨的保温杯。美术指导欣赏一会儿自己的作品，问：“怎么样？”
弦实事求是：“主要是她会演。”
当然布景确实搭得巧。她停顿片刻，补充道：很衬氛围。
汤显祖饶有兴致地打量弦几秒，又徐徐把脸转回去看排练。台上正演到高潮，逐渐清醒的Ⅰ号尝试与Ⅱ号沟通，被压抑的I终于和Me有了可靠交流，舞台中央Sense从隔开两间囚室的帘幕后盈盈探出一只手，王梦湘轻柔开口，说过来，我允许。
好奇么？好奇就来，我不会引诱你跨过边界，但我敞开门扉欢迎你。祭坛未设围栏，等羔羊踏上雪白大理石，我便拥抱、继而毁灭你。Sense念白口吻没一点挣扎，仿佛在叙述天经地义要求：我允许你的窥视，等候你的发问，宽容你的过失，怜悯你的牺牲，理智的法则不用推理、无需质询，我赐你权利吻我指尖，将我奉为唯一的真和美。
汤显祖竖起两根手指跟编剧比划：现场舞美做全后，周边便都是黑影，顶灯细细给束追光，只落在雪白手背上。左右余晕散开，应当能勾出Sense和Ⅰ号一俯一仰侧脸线条。美术指导回味几秒脑内画面：“确实会演。”

第三场的情节并不稀奇，高光都在演员表现。反抗与镇压、诱惑与邀请、争夺与劝说，经纬交织密密编成网，将Ⅰ号利落罩进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Sense说我是三月杨柳风四月杏花雨，是斗转星移和时节流转，是不朽的青铜雕像和永恒的画；凝固的太阳光辉下里拉琴奏响祝诗，我用祷文为你开示。
自我要控制代表情感的I，想靠理智掌握的客我同化不稳定的主我，Sense作为理性象征出现，邀请本质是为了毁灭。然而王梦湘照旧演得不慌不忙、天经地义，仿佛宣判死刑都是神授恩典，Ⅰ号合该感激涕零，温顺地走进永夜。
此种气度颇看演员出身，不是寻常演技可以弥补，要浑然天成的自信和没吃过苦的自矜，才能造出逼真神性。Sense没有创作原型，程务秋请的人，关汉卿拍的板，定角全程不曾有过异议，旁人只当《灰调》剧组集邮，何况王梦湘的演技咖位都般配。
如今带妆完整走下一遍，弦终于发现这人选合适得几乎有些残忍，难说是谁的眼光够毒。美而自知、知而坦荡，懂得年轻皮囊是最大本钱，加上足够的勤奋与机敏，便像朵恰到好处的夏日玫瑰。花开得太好，就很难挑出错来，优渥家境、顺遂星途当然是先赋的特权，可资源攥在手里，抓得牢、用得巧、不落人口舌，依然要靠真本事。
Sense念完开场台词，Ⅰ号多半惊胜过喜，近乎虔诚地吻上神的指尖，再本能地感到恐惧，向后轻而缓地跌坐下去。十度斜坡效果卓著，程务秋像片叶子似的往下多摔二十公分，看起来于是加倍的脆，脚尖碾碾就能碎成泥灰。布景高明，能让人靠血肉之躯做出慢动作效果，主演充分领会、配合默契，汤显祖满意得很，等编剧夸奖的表情都喜气洋洋。
他眼睛大且深，圆睁时天然盛满莹亮的专注，扭头姿态像只苹果脸的枭。弦被他看一会儿，只觉自己像草堆里被盯上的田鼠，无端有些发毛。Sense又往下念了两段台词，汤显祖问：“你写任何东西都这么不按牌理出牌吗？”
有王梦湘一问在先，弦已经不想去管他从哪儿得来的灵感，只道今天是来补自己当年半路出师欠下的入行答辩。情理之争是老生常谈，《壹号囚室》偏挑一个刁钻角度，避开全知全能与克制庄重，要Sense演出一种懵懂的天真。知识即是美德，罪恶源于无知，有德者必幸福——谶言流传至今，于是两千年来，代代人争相为理性上供。
“牌理如此，”编剧平淡地背完书，抬眼看向汤显祖，“你相信吗？”
理智发展至极不过是换种方式丢掉自我，狄奥尼索斯的癫狂和阿波罗的冷静，在当代仿佛没有任何本质区别。新神弑杀旧神，然后建立相似的正统，无论教义如何，永远会有一半灵魂被判作异端。弦收好剧本，把钢笔别到纸页上，汤显祖若有所思地“哦”一声，低头拧开保温杯。
冰橙汁，颜色艳得不输金属外壳的喷漆，倒在盖子里像递给苏格拉底的那盅毒酒。他乐颠颠地晃着手里的杯子：所以Sense不该演出冷静自持，要演出理所当然——那句话怎么讲的来着？
无知无畏，无爱无忧？
“前一句容易。”汤显祖眨眨眼，“后一句未必。”
又说：昨晚试妆的时候我和王梦湘聊了聊《灰调》。
小道消息疯传那阵我只当是又一个阴谋论，谁料观者的考据功夫如此精深。汤显祖含着橙汁，相当刻意地嚼三下果粒，凭空为自己挣到几秒组织语言的时间。故事背景架空，人物设定却平移，相识二十年的发小、上一代人染血的纠葛，守成和重建的两难，还有权斗、阴谋与制衡下的选择。
“找本人演自己，从不到十年前的往事拍起，”汤显祖说，“这架势感觉不像是创作，倒像在出题。”
平行世界里的附会，几成真几成假？处处可见的影射和暗喻，是互为表里各有所指，还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我问过王梦湘，”他喝完橙汁，把杯盖潦草地扣回去，脸上多了几分沮丧神色，“她不告诉我。”
弦微微挑眉：“王小姐今天突然想起来要套我的话，就因为和你聊了这个？”
无知无畏，无爱无忧——编剧低声重复一遍：怪不得特地来找我拽文。
这算提醒还是警告？无论哪个，你好像都找错了人。
“哪里哪里，没有没有。”汤显祖摇头如拨浪鼓，额前刘海乱晃一气，“我没想那么多。”
只是《灰调》公映后有人推剧情沙盘，看众多角色的命运是否存在转机。故事分岔许多，数百重多元宇宙里不缺生路，而你决定让他们赴死门。未卜先知还是一语成谶？汤显祖笑眯眯地把话补完：决定拍《灰调》的时候程务秋和王博谈还没吵架呢。
“坏事讲多了就会成真，”他说这话时带了点儿语重心长的腔调，“有现实原型，却敢续写未来悲剧，可是要遭天谴。”
“这话没道理的。”弦终于把哽住的那口气叹了出来，“该发生的注定要发生。”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你只有信这个，才会信有些事情做不到，不是因为许愿时心不够诚。编剧在垫子上挪一下，换了个姿势重新把腿盘好：“何况凭阁下写戏时那因情而死再因情转生的调性，我不觉得你很在意公序良俗。”
合律依腔、命意皆主风世，剧本造不造孽，怎么看都是沈璟会担心的问题。弦用写字板撑住脸，只留一双眼睛在竖起的剧本上面，指节敲敲那张薄木片。“李老板就看得很透，”她往排练厅角落偏偏头，不知是在看李渔还是沈璟，“我写东西是为了缓解精神疾病，不是为了建设精神文明。”
“所以《灰调》是预言书还是许愿单？”
弦瞥他一眼：“《牡丹亭》是哪个？”
“什么？”
小汤老师，你又不是没干过一样的事。眼风从镜片上面扫过来，弦盯着他，慢吞吞地说。面试拒绝配合舞弊，被院长记恨没进编制，只好单独跑出来开工作室，独立筹资排临川四梦——你渴望成为柳梦梅吗？写他为了功名上下打点疏通关节的时候，你想的是已经发生的，还是本该发生的？
汤显祖跳起来，动作敏捷，怀里依然抱着他硕大的保温杯。美术指导炸着毛向人哈气，仿佛刚被踩住猫尾巴，弦顺着轨迹把目光挪上去，朝他一笑。
我讨厌你——汤显祖生气地比口型，双手在胸前做了个小小的投降姿势，看起来像是杯子长了对翅膀。他抬脚欲溜，步子落下去又刹住，僵立几秒，扭头再塞一句话到编剧跟前。
“过渡段的设计要求，”汤显祖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早点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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