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悬都市与溯洄信标13

车水马龙合集

玉风清音

2025/05/07 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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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男人的身影便要消失，铜车马冲上前去扯过对方的胳膊，迫使自己与昔日的影子对视。
“告诉我，铜坐龙现在在哪？”铜车马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当他明白男人的意思后，身体就止不住地发抖。
如果对方所说的那件事是真的，说明铜坐龙也被卷入了这处莫名其妙的倒悬都市，并且“铜车马”知道他的具体下落，也早已勘破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这家伙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轻而易举地便取得了铜坐龙的信任，甚至还做了接吻这种事，简直……
铜车马忽然间没有办法再想下去，倘若换做是他，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毕竟最了解他的人，永远只能是铜车马自己。
被扯住一只胳膊的剑客不以为然：“他？不是好端端地在你身后么。”
男人不仅态度散漫，语气也显得云淡风轻，好像在回答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越是如此，铜车马越感到怒不可遏。
“少在这装糊涂！你明知道我指的是谁。”
唷，瞧瞧，有人急了。
见状，“铜车马”只好不再拐弯抹角，将铜坐龙的下落告诉对方：“他早已一个人往钟楼去了，带着我的佩剑，也用不着你操心。”
“你——”听到这里，铜车马简直想直接给他一拳，难道他不知道这座都市究竟有多诡谲吗？
放任铜坐龙一个人去根本就不知道的地方，也亏“铜车马”能够做得出来。匹夫之勇，这果真就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啊。
铜车马松开了扯住对方胳膊的手，转头向“铜坐龙”吩咐道：“你先跟着他，至少他不会让你受伤，我现在得去别的地方……找一个人。”
“是阁下口中的另一个铜坐龙？”
“是。”
“铜坐龙”抱着怀中的黑猫，心中大概已经预料到了这些事实，既然会有两个铜车马同时出现，那么与自己相对的另一个铜坐龙也应当存在，而他才是铜车马真正所要寻找的人。
铜车马狠狠剜了一眼剑客，相当不情愿地将“铜坐龙”带到对方身边：“若是出了什么闪失，你最好提头来见。”
“在下自会保护好他，在此之前，先管好你自己罢。”
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有如针尖对麦芒，说到底谁也不甘示弱，谁也瞧不起谁，可保护所爱之人的迫切心情却别无二致。
来时的路已被石门封死，铜车马只好扶着石栏杆一跃而下，好在这点高度对器者来说不算什么，左右不过震得脚底发麻。
铜车马抬头看去，这才发现记忆中的古钟楼早已挪了位置，整座城市的中心竟陷出一口天坑，巨大的漩涡在坑洞中缓缓成型。
几乎是下意识地，铜车马想起了自己曾向铜坐龙提起过的民间传说，有关万历年间钟楼东迁的故事。
铜车马很快便反应过来，那钟楼底下所镇压着的海眼，以及海眼下藏匿的千年邪祟，传说总是真真假假，可在这座变幻莫测的虚构都市中，一切荒诞不经的存在都能够成为现实。
如今，古钟楼正在它搬迁之前的位置，灰暗、破旧、纹丝不动，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镇住海眼的恢宏建筑。
而根据“铜车马”透露的线索，眼下铜坐龙正走在前往古钟楼的路上，那他也必须加快脚步，至少在此之前能与铜坐龙汇合才是。
这么想着，铜车马选了条最近的道路，马不停蹄地向钟楼的方向奔去。天空又朦朦胧胧下起了雨，与方才一样逆流着的水向倒悬都市的另一端飞去，是否又会将他带往错乱的时空？
与此同时，志得意满的剑客走进鼓楼大殿的正门，四下打量着这间灰白色的宫室。
“碍事的人已经走了，甚好。”“铜车马”只觉得自己扳回一成、胜券在握，甚至将另一个“铜坐龙”也留在了自己身边。
“铜坐龙”有些迟疑地跟上男人的脚步，从刚才那场不欢而散的对话来看，眼前这名自称“铜车马”的剑客绝非善类，甚至可以称得上别有用心。
见“铜坐龙”有意与自己保持距离，“铜车马”不怒反笑：“吾妻这是见着鬼了，在下当真如此凶神恶煞麽？”
被点名的“铜坐龙”浑身一个激灵，黑猫也从他怀中跳了出来，冷冷地看着剑客。“铜坐龙”当然听懂了那句“吾妻”是什么意思，无论是哪个铜车马，他们总是习惯这样称呼自己。
“过来。”男人下达了一道不容置喙的命令。
短短两个字，从“铜车马”口中说出来时，便成了不可违抗的军令，商人从未与他提及自己的过去，原来竟是这般说一不二的人物。
铜车马与他不一样，商人从不强迫“铜坐龙”做任何事，每一次都带着问询与商量的口气，倘若自己不愿意，那便作罢。
“铜坐龙”只好循着剑客的意思走上前去，几步后才在对方身边站定，抬头与那双凶戾的金瞳对视，想起男人此前捏着自己下巴的轻佻动作，“铜坐龙”只感到有些不适。
“铜车马”这才注意到对方除了一身单薄的里衣，还披着一件格格不入的风衣外套，与记忆中任何服饰都并不相似，想来应当是那个商人的东西。
念及此，剑客有点想将这件衣服随手甩掉，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跟紧我，走吧。”
他是打心底憎恶胡虏的，尤其见到“铜坐龙”那身缀满配饰的打扮时，“铜车马”巴不得让这些戎狄全部偿命。
可一切事实都昭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伉俪情深、结发夫妻，这又不便动手了。
见“铜车马”并没有轻举妄动，“铜坐龙”松了一口气，黑猫也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两人前面，默默替他们带路。
鼓楼一共上下两层、进深三间，偌大的宫室内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鼓具，两人往里走去，脚下的地砖开始变得凹凸不平，猫咪站在一边，示意他们向下看。
“铜坐龙”蹲下身，抚摸着地砖上的纹路逐一看去：这是一面巨大的星图，以黑白砖块排成四方五位的阵列，看似十分简单，实则变化无穷。
金木水火土，东西南北中，阴阳生克构成天地之数，中土为核、四象环绕，像极了“铜车马”在兵马俑坑上空所见过的信标矩阵。
鼓楼中为何会出现上古星图？这里的时空又再一次发生了错乱？
“这是——”有什么记忆一闪而过，“铜坐龙”敢肯定，这幅星图他一定是认识的。
“什么？”“铜车马”看不懂星图，行军时也只需要认识几个最为明显的星宿，能够为军队指明方向便足矣。
“这是河图。”
数完了阵列上所有的黑白砖块，“铜坐龙”终于确定了这座矩阵的原身，以十数合五方，共五十五个点位，正是河洛之中的河图。
洋洋河水，朝宗於海。经自中州，龙图所在。
相传上古时期，洛阳以东的黄河中有龙马现世，其身负“河图”进献伏羲氏，伏羲据此推演八卦，勘破天机。
“河图？”
见对方竟然有了头绪，“铜车马”显得有些意外，身为中原之民，他自然听过河图洛书传说，但也仅仅只是口耳相传，从未亲眼所见。
“你为何会懂得这些？”
河出图，洛出书，明明是大河流域先民的传说，区区一个胡虏又怎能认得这些？“铜车马”感到有些疑惑，但内心更多的是诧异。
剑客与牧民打扮的青年对视，“铜坐龙”身上不属于人类的特征太过明显：他半跪在地，手指顺着地砖上的纹路逐一画去，修长的龙尾在脚边围成一圈，鎏金色的竖瞳如龙一般威严。
“铜车马”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问题，他太过在意铜坐龙的出身，甚至忽略了如此简单的一件事——龙本就是属于中原之民的图腾，怎么会出现在戎狄身上？
“女真先民以龙的模样将我塑造出来，这便是‘铜坐龙’存在的意义。”半跪的青年站起身来，第一次认真回答了“铜车马”的疑问，“我身上的另一半血脉，本就属于中原。”
所以他第一眼便认出了河图，自然也能够看懂这些。“铜坐龙”身上一半的血脉来自北荒，可他的本体又确确实实被塑造成了龙的模样。
这一刻，“铜车马”终于彻底理解了两千年后的自己，他的选择从未有错，也只有他才能够明白做出选择的理由。
“铜坐龙”象征着那个时代的一切合而为一，他不只是一名普通的器者那么简单，这个名字所承载的意义，比“铜车马”想象的还要多出许多。
剑客终于不再用他那偏执的目光去审视“铜坐龙”，而是将他视为自己真正的爱人。中原与北方不再兵戈相向的终点是真实存在的，“铜车马”以一种最匪夷所思的方式洞见了遥远的未来。
“既然如此，吾妻可从这河图中看出什么名堂了？”男人顺着话茬接了下去，甚至不曾察觉自己竟是笑着的。
“铜坐龙”回身向阁楼外看去，应天鼓正对着西大街，既然出现在了这里，星图上的内容则必然与鼓有关。
“这河图上的数列，应当对应着某段曲谱。”
河图既能通晓万物之理，亦可协调乐律，以河图数术与中原乐律相对应，依次击鼓，便是这破局的答案。
“可惜在下对音律一窍不通，心余力绌、爱莫能助。”
男人扫了眼宫室中摆放的鼓具，大小不一、种类齐全，索性挑了一把趁手的鼓槌，握在手中上下抛接，掂了掂重量。
“那面巨鼓，你可敲得动？”“铜坐龙”有些犹豫地看着他，并不确定这喜怒无常的剑客是否能听得进去。
“自然是轻而易举，于我而言也并非难事，吾妻有何吩咐，直接指使在下便是。”
“铜车马”所参与过的战役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击鼓进军、鸣金收兵，此乃军队之耳目，使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他又怎会敲不动这面巨鼓呢？
见“铜车马”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铜坐龙”反而有些意外，本以为还要与这难缠的剑客周旋一阵，想不到却进展得意外顺利。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算了，想得再多也没什么用，兴许只是“铜车马”一时兴起、心血来潮，只希望他别临时变卦就行。
见“铜坐龙”已经破解了河图的秘密，黑猫悄无声息地从阁楼中央离开，转身跳到了一旁的雕花窗边，示意两人向外看去。
窗外仍旧是一成不变的雨幕与灰白色的都市建筑，唯有阁楼两旁整齐排列的鼓阵引起了两人的注意，二十四面方座圆鼓围列于斗拱之下，对应着历谱中的二十四个节气。
得益于猫咪从旁提醒，“铜坐龙”很快便悟出了串联曲谱的关键：宫商角徵羽，五音十二律，河图点阵与二十四节气两两相对，连起来便是一首完整的歌。
“铜坐龙”蹲下身去，黑猫又很自然地回到了他怀中，“铜车马”想伸出手去逗逗它，却被“铜坐龙”故意侧过身避开了，剑客只好尴尬地收回手指，就此作罢。
看来明月是只会与“铜坐龙”亲近，还是因为“铜车马”实在不招小动物喜欢？或许二者皆是也说不定。
可惜阁楼中并没有纸笔，“铜坐龙”也无法将这曲谱写下来交给铜车马，剑客本就不懂风雅，让他来解读星图更是异想天开。
万般无奈之下，“铜坐龙”索性想了个最简单的主意，若一切办法都行不通，这曲谱由他直接唱出来便是了，站在天台上击鼓的“铜车马”自然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这谜题恐怕正与那面鼓有关，若我猜的不错，按照既定的曲谱击响巨鼓，便会有异象发生。”
“可在下根本不通音律，吾妻又该如何是好？”“铜车马”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若我将这曲谱唱成歌谣，阁下可能听懂其中韵律？”
闻言，剑客那优哉游哉的表情似乎精神了些，他可从未听说铜坐龙会唱歌，眼下有这样好的机会摆在面前，怎么说也不容错过。
“那得看吾妻唱得有多好了。”
油嘴滑舌，“铜坐龙”也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盘腿屈膝坐在星图中间，随着穿过阁楼的风声，唱起了来自河洛故地的歌。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明明是与中原之民截然不同的口音，听不懂的歌，听不懂的语言，“铜车马”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振聋发聩的感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能断定，这一定是一首声闻于天、铿锵有力的战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他们本就是战士，横刀立马而为天下请命，虎贲之士、军中翘楚，生来便注定要为明君抛头颅、洒热血。
一阵难以抑制的冲动油然而生，“铜车马”握紧鼓槌，三步并作两步向鼓楼外的天台走去。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剑士手持鼓槌立于匾额之下，手起槌落，用尽浑身解数，倾注了十二分的气力，将这战鼓擂得震天撼地。
女真族的语言编织成抑扬顿挫的歌，中原之民口口相传的曲调，河图与变幻莫测的星空，烽烟、战鼓、古老的都市，一份无独有偶的信念，两个来自过去的恋人。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戍卒思归不得，鼓声闻于高天，一瞬间恍惚有千万个身影敲打着鼓面，古钟楼上的朱漆焕然一新，仿佛回到了整座城市最辉煌的那一天。这垂垂老去的都城从鼓声中如梦初醒，重又焕发出早已失去的色彩。
“铜坐龙”仍旧全神贯注地吟唱着，黑猫的眼睛随着星图中的月相不断变化，“铜车马”每击鼓一次，月相便轮转一分。
直到满月降临之时，所有人都听见了那阵厚重悠远的闷响，它从城市的某个角落传来，与震耳欲聋的鼓声恰恰相反，是一阵令人平静的钟鸣。
民谣随着曲调走到了尽头，“铜车马”也悻悻地垂下了手臂，仍旧显得有些意犹未尽，剑客似乎并没有得到满足，一腔热血也无处可泄。
“铜坐龙”站起身来向阁楼外走去，“铜车马”当真不懂音律麽，为何此刻却能够应得上他的每一句歌？
“阁下，迷障已破，可以——”
“铜坐龙”话音未落，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扼住了脖颈，按在了朱漆木的廊柱上。
“铜车马”的双眼不知何时变成了血一般的红色，鲜艳得有些狰狞，“铜坐龙”反握对方的手臂，试图用尾巴将他推开，可剑客的身体竟纹丝不动。
“松、手……”
“铜车马”的脸凑得很近，再靠前一些便要吻上对方，见“铜坐龙”在挣扎中慢慢卸了力气，眼皮也逐渐阖上，剑客眼底的血色才逐渐消退，恢复了原本的灿金。
回过神来的“铜车马”吓得松开手臂，见“铜坐龙”的脖颈上已经被勒出一圈红痕，整个人也失去了意识。
他又在神智无知的时候做了不可原谅的事，“铜车马”咬紧牙关，随后给了自己一巴掌。
那千鼓齐鸣的声音太过真实，真实得仿佛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铜车马”难以抑制地开始走火入魔，差点铸成大错。
剑客赶紧将爱人摇摇欲坠的身体抱了起来，一手穿过膝弯，将人带回阁楼内休息，黑猫缄默地注视着他，令“铜车马”感到一阵没由来地心虚。
那首歌明明唱的是北荒部族的语言，“铜车马”却唯独听懂了最后一句，或许也正是那一句话，令他想要控制“铜坐龙”的愿望变得无比强烈。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杳杳钟声从与钟楼截然相反的方向响起，真正的景云铜钟从来就不在古钟楼上，那道无法忽视的声音从碑林之中传出，响彻整座城市。
“铜车马”怀中抱着昏睡过去的“铜坐龙”，站在阁楼上向碑林的方向望去，一时间思绪万千，却又只能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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