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卫练】《情海》

Ash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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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

这一天终于来了。
数月之前，墨家在同门庖丁的接应下定居桑海，流沙紧随其后，在张良的劝解下暂时和墨家结成同盟，接着马不停蹄奔赴东郡农家，中途又差点和道家天宗闹起冲突……多放人马混混沌沌搅和了几个月，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除了嬴政本人之外，随行至桑海的还有许多朝中贵戚，权臣望族……他们立场不同，但目标一致。这些人由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交叉在一起，互以为继，荣损具担，一张庞大的关系网在每个家族里被奉为生存法宝，而这张网的掌控者无疑就是他们的帝王。

始皇帝本次巡游的最终目的地：桑海之滨。

那里有一艘承载了千年野望的宝船正在等候——带着无数奇珍异宝和奇人异士，去探觅传说中的海外仙境，去寻求长生不死的永恒权力。
明日辰时，始皇帝将到郊外祭坛正式祈福，保佑蜃楼顺利启航。届时，桑海城郊将解除外围戒严，无数百姓涌去郊外，共同围观这场盛大的巡游仪式。
白凤大致说了巡游路上的布防情况，具体细节全在盗跖脑子里，除了王氏兵团和蒙氏兵团双担护驾外，暗处还有章邯布下的无数密卫高手 。两个人前前后后转了三天，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远可察，近者死。
他们所看到的，是不容挑衅的绝对权威。

黎明时分，一轮旭日正从东方冉冉升起，镀金的朝阳染红了海面。当那个站到最高点的男人真正出现在人们眼前，所有人都在人群中观望——
墨家、农家、道家、兵家、儒家……连这些所谓的叛逆份子们，都站在人群一角凝视。

同一时间，赤练坐在自家后院，手腕被端木蓉把着，按例探听胎象。
端木蓉探完脉，手覆到赤练肚子上，轻轻摸了摸。赤练不知道她能摸出什么，顺口问了句：“怎么样？”
端木蓉云淡风轻地放下手，“没怎么。”
“胎儿情况稳定了很多，之前给你开的安胎药可以先停了。”
说着，端木蓉又看了看赤练的脸色，反问了句：“最近晚上睡得不好？”
赤练心里一动，不知道她是从哪看出来的，慢慢“嗯”了一声，如实道：“夜里多梦，睡不踏实，昨天早上还吐了一回。”
端木蓉点点头，一边提笔写新补方，一边叮嘱道：“妊娠中期可能会有气虚贫血的情况，如果吃不下鱼肉，早晚可以磨些豆乳喝。另外心事不要太重，平时适当多活动一下——我说了适当，危险的东西别碰。”

赤练轻哼了声，一脸无趣地放下了手边链剑。

江湖儿女的通病，好了伤疤忘了疼。端木蓉太了解他们这些人的习性，一边写着一边又叮嘱了些其他注意事项，赤练只是听着，也不知听进多少。
赤练看端木蓉写完补药方，倒了两杯茶，推给端木蓉一杯，抬头又道：
“有劳盖先生仗义，下来一起喝杯茶吧。”
抬头看去，原来盖聂正半蹲在房檐之上，帮卫庄一起修补房顶。

昨天白凤跟卫庄说完正事，本来准备直接走人，奈何赤练一句“把你掉的毛捡干净再走”，几个人差点把房顶扬了。
赤练身有不便，自然不会真的动手，白凤强忍心中不忿，转身不欲纠缠，忽被盗跖一把扯住，霸道的剑气紧接着从二人眼前斩过。
赤练仗着身边有人，单手扶着宽了一圈的腰，继续挑刺道：“我说了，把院子收拾干净再走，两位耳朵听不见吗？”
盗跖反应快，趁白凤铁青着脸尚未发作，蔫不出溜就想跑，结果又被卫庄隔空劈了一剑，差点把耳朵削掉。
盗跖心有余悸，低头看向那对恶霸男女，忍不住开口叫骂：“混蛋！不就掉几根羽毛吗！至于连自己人都砍吗？！”
话音一落，白凤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挥开盗跖的手，说时迟那时快，飞身一脚踩住了盗跖肩膀。
盗跖猝不及防，半边身子失衡，转眼被白凤一脚踩下房顶，一句“沃日你仙人”都到了嘴边，还没来得及骂出来，冰冷无情的剑刃直接横到了他脖子上。
盗跖连忙收口，龇牙咧嘴地差点咬着舌头。再一抬头，白凤早已经蹿没影了。
……这江湖真是太踏马险恶了。
赤练见盗跖骂骂咧咧地揉起了肩膀，不禁妖娆笑道：“盗跖兄弟，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砍自己人了吗？”
盗跖气得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无奈身不由已，没办法跟这一班杀手讲道理。最后看了眼赤练凸鼓的肚子，认命的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接过了卫庄扔过来的扫把。

（二）

卫庄三剑打下来一个盗王，虽然西院房顶破了几个洞，算下来还是不亏。

今天端木蓉出诊得早，盖聂随她一起过来。端木蓉估计是昨晚听盗跖说了什么，一进门看见卫庄正坐在上房的木梯上，赤练还在下面给他递绳子，冷着脸就是一句：“胡闹！”
“身子不痛快就早点找大夫，你以为把房子拆了她就能舒服了？”
这话明显是奔着卫庄去的，端木大夫义正辞严，直接戳破某人闷头护短放纵孕妇恶意挑事的本质，就差没直接骂他一句，哄媳妇也不是这么哄的。
赤练听到后，一脸惊讶地看向端木蓉——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说卫庄大人的不是了，当即放下手中绳索，横眉竖目地就要怼回去。卫庄却先一步截道：“廊下有茶，你们自便。”
说着，卫庄又看向盖聂：“你热闹看够了吗？”
盖聂安静如斯，不动声色地忍住心中笑意，将赤练脚边那些乱七八糟的木材绳索扛起来，跟着卫庄一起上房了。

一直到端木蓉给赤练开完新药方，盖聂帮卫庄在重新搭好的梁板上钉牢木钉，又加了一层挡雨的茅草，这才从房顶下来。
卫庄归置好东西先放去了杂屋，盖聂走过来找端木蓉，赤练倒完茶，顺口问他们两个：“今日郊外热闹，帝国主人亲临东海，半个桑海城都空了，两位准备不出去看一看？”
端木蓉正在收拾药箱，闻声头都不抬道：“没空。”
爱谁来谁来，比起热闹，她还有半城的病人要看。
盖聂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又补充道：“郊外祭祀繁复冗杂，耗时耗力，仪式全程要花费将近三个时辰。如今帝国最强兵马已将海岸一线围得滴水不漏，连只鸟都飞不进去，恐怕没什么热闹可看。”
赤练嗤了一声，对这两人门当户对的无趣也是无语。
端木蓉看起来是真的很忙，连半杯茶的时间都没多留，收拾好东西就走人了。

卫庄回来的时候，赤练重新倒了杯新茶给他，口中还在感慨：“医者天生的劳碌命，一天到晚没个得闲的时候。你那师哥还整日在人家后面跟着，一步都不肯落下，也不知道有什么趣味……”
卫庄默默抿了口茶，对此不予置评。说这话的女人大概忘了，她自己行走江湖的时候也是一天到晚在另一个人身后跟着。久而久之习惯了，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能在繁忙的日程中和心悦之人一起共度时间，本身就是一种乐趣。
卫庄放下茶杯，拿起端木蓉留在桌上的新补方看了看，赤练扫了一眼，又把端木蓉刚刚交代的话重复了一遍。

卫庄知道，赤练这阵子睡得不好，说起来都是陈年旧疾，一到秋寒多雨的日子就容易闹不痛快。
但这其实也不是多严重的问题，赤练本人早都习惯了，和卫庄说完之后，还轻笑道：“医者行医，讲究一个望、闻、问、切。端木蓉话不多，眼睛却毒的很，那双手不知道怎么练的，连这点毛病都能看出来。”
事实如此，镜湖医仙的大名在那摆着，卫庄也没什么可说的。
把手中药方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之后，卫庄开口道：“桑海今日禁市，明日再去药房拿药，晚上叫外面的人多给你做碗红豆羹送来。”
赤练指尖在茶杯上点了点，没有直接说好，反而回道：“晚上的事等晚上再说吧。”
卫庄闻言，看了她一眼，赤练勾了下嘴角，道：“我想先去郊外看看。”
“……”
对于这个没事找事的提议，卫庄并不感到意外。略微思索片刻，放下药方，拿起鲨齿，转身就去门外准备车马了。

赤练含笑跟上。

（三）

麟儿一早就跟着人群去了郊外，这会儿早不知野哪去了。卫庄没有另叫车夫，自行牵马栓车，准备带赤练出城。
天气渐渐冷了，深秋的凉意从脚底上沁，蔓延到四肢。赤练出门前特意换了双厚靴子，体外又多添了一件披风，坐到车里的时候，卫庄准备的暖炉还没烧热，赤练便自觉拿过了盖腿的毯子。
卫庄坐在车外，回头问道：“坐好了？”
赤练“嗯”了一声，伸开长腿背靠到软垫上，“走吧。”
话音一落，车轮吱呀一响，马车缓缓驶动，沿着平稳的大道一路驶向城郊。
赤练单手安抚在鼓鼓的肚子上，静静地看着窗外风景。
不用医者诊断她也知道，自己这阵子睡得不好，和肚子里的小家伙无关。

人的身体其实是有记忆的。
某个低谷时候经历的事，时隔很久再度经历，还是会唤醒已经沉睡在身体里的记忆，一下子把你拉回到当初的那种心情。
虽然你可能已经忘了。
某个季节发生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
时隔多年你的记忆已经不那么清晰了，但只要闻到空气中那个季节的味道，那种氤氲在空气里的感觉。

很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赤练都不知道，当年她的九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一切发生的太快，就像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新郑的雨季才刚刚开始，韩国就已经亡了，旧朝的公侯们忙着迎接新主人，没有人会再去大费周章的运回一具无关轻重的尸体。
初代流沙拼尽全力，连张家相国府的人脉都搭了进去，最后只从咸阳城里找回了一条项链。
是每次被韩非拿去换酒，又托张良拿钱赎回来的，他亲妹妹送的项链。

卫庄拿到那条项链的时候，红莲还躺在床上发着低烧。那时他们才开始自谋生路，两个人身上的伤都没好利落，就要忙着和形形色色的人群打交道。雨季渐渐入深，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等到卫庄终于和新郡守协商妥当带着流沙暂时安定下来之后，红莲一时松懈，不知怎么受了凉，体内恶寒复发，夜里躺在新寝室的大床上烧的一塌糊涂。

卫庄那时忙得分身乏术，当权者可以答应不让秦兵去骚扰他们，但前提是你要给人家出人出力。红莲病倒后，没让旁人再去通知卫庄添乱，清晨起床摸了摸发烫的额头，自觉不是什么大事，叫下人去抓了几副风寒药。从小就讨厌苦味的姑娘，这个时候也不娇气了，端着一大碗又黑又苦的浓药直接喝干。

刚好那日卫庄出门早，临走之前也没叫她，红莲便哪都没去，老老实实地在自己屋里休息了一天。到了晚上，红莲烧退了下去，只是还有些有气无力。卫庄回来的时候，红莲刚叫人送来晚饭，自己坐在桌前慢吞吞地喝着汤羹。
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是他，眨眨眼，又慢吞吞地唤了一声：“卫庄大人？”
卫庄皱了下眉，看出红莲脸上尚未褪尽的烧红，空气中还有残留的药味。
红莲本想站起来说话，还没等她起身，卫庄反手关上门，直接走到桌案边，伸手，粗砺的掌心贴上红莲的额头，动作一气呵成。
红莲茫然看他。
“你发烧了？”
“……已经退了。”
“药呢？”
“饭前吃过了。”

不知道是不是生病的原因，红莲说话有些慢，声音软软的，反应也有些迟钝。
桌上的饭还没吃完，红莲不知道卫庄什么时候回来，晚饭只叫人送了一份。卫庄手离开红莲额头，人还在一旁站着，不知道要做什么。
红莲见他不走，又慢慢问道：“你吃饭了吗？”
卫庄点了下头，可能是看她仰头费劲，索性放下鲨齿，到红莲对面坐了下来。
红莲眨眨眼，看卫庄就这么坐下了，一时也没想太多，低头拿起汤匙，继续吃自己的。
清菜温羹，淡而无味，一口一口细嚼慢咽，过了好久才慢慢吃完。
红莲吃完饭，给自己倒了杯水，顿了一下，又抬头，不等她问，卫庄先道：“不用管我。”
屋里就两个人，说话声音都很轻。卫庄不吃不喝，只在一旁坐着，道：“你喝吧。”
“……”红莲没再说什么，垂眸抿了一口温水，咽下去，嗓子润润的，第二口就只含着。

小时候总听人念叨生病要多喝水，多休息；以前觉得烦不爱听，现在没人念叨了，自己反而知道照顾自己了。
红莲慢慢喝完水，单手握着水杯，闷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我没什么事，可能前天下雨受了点凉。今晚关好窗户睡一觉，明早就好了……”
意识到面前的这个男人可能是在担心自己，红莲主动交代了身体情况。卫庄听完也没说什么，给他自己倒了杯水，红莲余光瞥见鲨齿末端的血迹，便顺势问他：“你今天去哪了？”
“外面又有什么新委托吗？”
“……”
卫庄听到了却不作答，拿起水杯抿了口水，不知在想什么。

一阵令人窘然的沉默。

红莲看了卫庄一会儿，见他始终没反应，只得硬着头皮道：“要是累了的话，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忙了一天，又不说话，一直在这坐着干什么。
室内烛火闪烁，算不上光亮，却将两人的面庞都照的明晰。
卫庄放下水杯，深黑的眼眸忽然看向红莲，红莲心里一跳，被他看的莫名心悸，下意识地避开了卫庄的视线。

……

又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说道：“事情还没有谈妥，过几天确定了再告诉你。”
卫庄声音很低，语调也没什么起伏，“回来的时候顺道买了这个，等你好了之后再吃。”
红莲愣了下，同时听到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再抬头时，卫庄已经掏出一个糖罐，放到了她面前。
糖罐很小，跟水杯差不多大，罐身表面还画了一张小女孩的圆圆脸，迟钝的可爱。
卫庄拿起鲨齿，不再给红莲提问的机会，起身走了出去。
红莲眨眨眼，不明所以地看着卫庄离开的背影，直到外屋的门被轻轻关上，才重新回神。
低头再看卫庄留下的小糖罐，看了半晌，已经退烧的脸莫名其妙地又红了起来。

————

雨季到了末尾，天气已经完全凉透，乌云渐渐稀薄，天空却仍未放晴，雨后的空气清新而冷冽。
身体恢复之后，红莲独自在后山的乱石堆中修炼，嚣张的剑风在石阵中往来穿梭，身体轻盈的好像从没病过。
卫庄过来找她的时候，看到了放在树墩上的雨伞，还有一个半空的糖罐，旁边还盘着一条小蛇，似乎是奉主人之命在原地看守。
那小蛇看到卫庄，不知是不是被他一身煞气吓到，立时直起身子，蛇尾剧烈震动，嘶嘶嘶地叫唤不停。

“……大人？”

卫庄抬头，一道灵巧的身影旋即出现在眼前。

红莲收剑回身，额头鬓角还有未干的汗水，那蛇见主人来了，迅速飞身窜到她的肩头，弯弯扭扭地不知说了什么。
红莲笑了下，伸手安抚了一下爱蛇，抬头看向卫庄，问他道：“今天要出去吗？”
卫庄点头，把手里的黑色长衣递给红莲，道：“带好你的东西，傍晚可能有雨。”

那天下午，两个人一起去了新郑郊外的旧战场。
厚重水汽氤氲在山林间，轻风裹着沉溺在地表的湿气，吹散额前碎发。
红莲跟在卫庄身后慢慢走着，一直走到山脚外的旷野。
残败的兵器和尸骨都已经被收埋干净，方圆十里杳无人迹，偶尔有干瘦的野兽出来觅食，看到人影又仓皇避走了。
抬眼眺望，远处堆满了一望无际的枯冢。
浅藏青的天空低垂如灰色雾幕，冰凉的雨屑滴落在面颊，彼方的一只从远处振翅飞来的秃鹫带着愤怒，直直的斜插而下，转眼又不见踪影。
红莲披着卫庄拿给她的长衣，慢慢撑开了雨伞，遮在两人头顶。
没过多久，他们走到了一处杂草丛生的浅泽畔，那里有一座孤立的坟冢，冢前放着一个布满裂纹的白玉杯。
就是在那里，卫庄把找回的项链拿给了红莲，告诉她，那是韩非的遗物。

细细的雨滴落在水色的伞面上，沿着伞骨滑下，倾斜的雨伞在即将打湿红莲肩膀的前一刻，被卫庄接过扶正，重新举在两人头顶，撑起了一方小小天地。
红莲低下头，沉默地看着手中那条泛旧的项链。
卫庄平静地开口，继续说起了它的来历。
往事浮掠，时轮压扎，记忆碎片零散混乱皱缩一团。

卫庄说的很慢，把韩亡前后、她于病榻之上错过的所有事情，一件一件说给红莲听。
韩国灭亡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秦王进军中原，韩国是必争之地，三晋咽喉北可通燕南可遏楚，一旦韩国有失，赵魏同样不能幸免。奈何战事当前，赵国自顾不暇，魏国内部分裂的更厉害，韩王一族能立有限，治内尚不安宁，对外更无力拉拢支援，其余诸侯都选择了作壁上观。
秦国大军压境，战争不可避免，多少人都在盘算其中利害。韩国权贵的争斗和妥协，三晋旧族的聚联与割舍，咸阳深宫的阴谋与算计……一张看不见的暗网将所有人拢在这张杀机四伏的棋盘里，成王败寇，都只在一瞬间。

沉声说着时，卫庄原本阴戾的眼神却变得不再咄咄逼人，湿霭的雨雾柔化了他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
韩非入秦之前，曾经笑着说过：此去秦川，能喝上一口关山酒就算没白来。
最后，那条项链果然就是从关内的一个酒坊捞回来的。

纵身大化，不喜不惧。
是非成败，且笑且惜。

那是远行之人留给故人的慰语。

战争的大火烧遍了脚下的土地，谎言和真相最终被胜利者掩埋。如今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只有远方雾一般的沉寂。
旧人凋零四落，非紫死在了各自的战场，张良无家可归，独自去了小圣贤庄。

——时间无可回头，你必须自己往前走。

红莲抬起头，在雨雾的包围中看到卫庄模糊的侧影，不知道他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旷野的风渐渐平息，稠云却不曾散去。
那天傍晚，卫庄和红莲在冢前站了很久。最终，红莲把手里的项链放到了破裂的白玉杯上，看着卫庄吹燃火信，点火一起烧了。

那一年漫长的雨季，埋葬了年轻人们所有的梦。

（四）

卫庄驱车来到桑海郊外时，外围土坡上的观众已经人满为患，赤练下车的时候，隔得老远就看见了隐蔽在树顶高处的自家鸟王和那他踩不死的盗王朋友。
赤练轻笑了下，转身随卫庄往人少处走。不久又看到人群外的墨家琴舞情侣，和雪女的目光不期而遇。互相对视一眼，懒得打招呼，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墨家的巨子少年背着墨眉混在人群当中，几个月不见好像又长高了些。少年身边还站着那个差点被阴阳家拐跑的燕国小公主，两个小孩像是怕人群挤散，在大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拉紧了手。
再往高处，零零散散的还能看到一些眼熟的身影。项氏一族的少主变成了重瞳，目中已渐渐露出藏不住的壮志和野心。农家神农堂的几个头目在东郡混不下去，如今也跑来桑海凑热闹，和楚军头领混在一起，不知不觉汇成了一股楚人同流，不约而同地出现在始皇帝出游的路线外观望。

道路被涌动的暗波填满，在那个不可一世的帝王看不到的地方，少年正放出豪言：“彼可取而代也！”
也有人在暗处喟然太息：“大丈夫当如此也！”
旁观的老百姓没有太多想法，大概只是觉得有生之年能见一见帝王出巡的阵仗，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赤练披着那件加绒的披风，和卫庄一起走到了背对人群的山崖顶端。这里看不见海岸外准备起航的蜃楼，却能看到反方向的大片盐田，那是本次巡游的必经之地，也是秦军布防最严的地方。
始皇帝的车队还没到，两个人便在树下站下了。
赤练抚了抚凸鼓的肚子，里面的小家伙第一次和两个大家伙出来玩，一路都没有给她添乱，乖乖的很安静。
郊外视野开阔，空气也好，赤练心情愈佳，很有兴致的和卫庄说起了刚刚在人群中看到的熟人。
卫庄一边听着，一边单手圈到赤练腰上，掌心贴着她的肚子，把人护得很紧。

这段时间，卫庄每日几乎不离赤练左右。
赤练其实跟他说过，不必太顾忌她，事情多的时候可以多顾几个下人搭手，她自己也可以照顾自己，不用他一直盯着。结果卫庄听完跟没听一样。
曾经，卫庄也信过别人，以为就算没有他在，她也能被照顾的很好。他信过韩非，信过紫女，信过张良，信过白凤……最后发现，他信的这群家伙没一个靠得住。
他不在的时候，她总会受伤。
所以卫庄现在谁也不信。
需要去外面办事的时候，要么带她一起，要么派其他人接手，没事的时候基本都待在家里，最多出去散个步，总之确保她一定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自己的人，自己看着最放心。

赤练一看卫庄心意已定，她自己对两人朝夕相处的现状其实也很满意，象征性的劝了一下就算了，之后就一直这么处了下来。
两人在树下说了会儿闲话，没过多久，远方人群渐渐传来一阵骚动。
低头看去，巡游队伍还没出现，秦军已先派两队斥候来前探路。金甲在身，烈马嘶鸣，飘扬的蟠龙旌旗在沙尘之外若隐若现，铁骑所到之处，大地都在颤抖。
赤练不觉抚住卫庄的手，居高临下地俯视下面的景象。
很快，扛旗击鼓的仪仗队伍渐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金鼓齐鸣，声势浩大。长长的车队沿着大道向前延展，像一条蜿蜒的巨龙。帝国两名最强大将分别领兵列阵，随行将士们身披铠甲手执利兵，行仪肃穆赫赫威武。一架巨大的车辇被围在队列中间，近百名壮士赤身扛起巨木抬辇，随着鼓角齐声呐喊，一阵杀气，冲天而起。

人头攒动之处，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车队最显眼的地方——

当今天子，秦王嬴政，就坐在那座龙辇当中。

赤练站在人群背后的高处，默默地看着龙辇中的帝国主人，手指在卫庄的手背上轻轻摩挲。
如果要给流沙当年的失败找一个源头，那一定是她眼前这个人。
韩亡后九年之间，嬴政以迅雷烈风的力量，大刀阔斧的杀进中原，先后灭了其余五国，将中原九州疆土收入一已之手，用最彻底的战争结束了战争时代，成功开启了千百年未有之变局。
但这又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所能实现的结果。
如今讲述历史的人只言其辉煌，却不会提到背后付出的代价。秦王统一六合之前，七国内部都经历了相当程度的内耗。数百年积累下来，各国的卿士大夫之间有很多存在历经数代的仇恨。所谓内耗，仇杀就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故而集合统战力量，过程中即使不情愿也必须加以取舍。比如当年魏国大司空要统帅魏武卒抵御强秦，那么他的仇家就必须被舍弃，在秦魏开战之前、魏王不闻不问的情况下，魏国司空擅用私权，几乎杀光了他的全部政敌。韩非死后，卫庄差点被白亦非一派的西北朝臣按死在韩国大牢，都是同样的道理。

早期秦国内斗的惨烈境况与其余六国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自始皇帝成功驱逐吕不韦之后，这样的内耗消损几乎没有再出现在秦国当中。一方面固然是嬴政铁腕执政的结果，另一方面也是秦人收拢各方势力的最终成效。
六国之中，秦人一向是最犷野矫健的，早年商鞅的严刑峻法给他们养成了循规蹈矩的习惯，特殊的爵赏制度使得对外战争几乎成了秦国子民唯一的出路。秦王在佣兵自强的基础上，率先清洗了所有对自己有威胁的势力。而后对外广泛招贤纳士，不问出身提拔能臣，拢合各方资源只为他一人的政权服务。以最强悍、最有纪律的民族，用全力向外发展，秦人遂无敌于天下。
至于在这背后，那些和秦王集团政见不同、立场有异的人，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久，卫庄似乎察觉到了怀中人的情绪波动，低头看向赤练：“怎么了？”
赤练目光仍集中在始皇帝的巨辇上，沉默半晌，忽而扯了下嘴角，道：“没什么。”
赤练抬了下眼皮，扫了一眼巡游道路之外的人群，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用她独有的妖娆声线放肆道：“难得诸子百家的英雄们齐聚桑海，空顶着叛逆份子的名头，却没见有个胆子大的出来叛逆一下，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
卫庄见她没事，抬头看向军容整肃的随行部队，只回了句：“叛逆不等于找死。”
赤练不以为意地笑笑，放下了捂在肚子上的手。

她本是心血来潮，想来一睹天龙真容，等真看到了又觉得没趣，扭头对卫庄道：“罢了，我们回去吧。”
卫庄无可无不可，拿起鲨齿，转身和赤练离开了原地。
山崖背后，长长的车队沿着盐田大道继续向前行进，在围观人群的注视下，慢慢朝着碧蓝的大海行去。

（五）

那一日，蜃楼从桑海海滨顺利出航，载着一船荣光与传奇，逐渐消失在了海平线外。晚间，始皇帝于城郊的行宫落脚，为免夜长梦多，次日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

三天后，送走了蜃楼和帝王队伍的桑海城终于解除长达半年的宵禁，原本沉寂的夜晚忽然热闹起来。

邀月楼顶层的雅间里，赤练和卫庄坐在窗边，一个看着窗外夜市新点的花灯，一个看着楼内新换的菜谱点菜。
今晚张良做东，邀两位旧友出来吃饭，卫庄随手把应季名肴都点了一遍，焖虾肥蟹和搭配好的小菜酱汁一起上桌。张良人还没到，赤练也不管他，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准备挨个尝鲜。
桑海前阵子一直实行海禁，不让渔民出港，酒楼只能靠周边河池供鱼，这会儿好不容易等到解禁，又赶上鱼肥蟹满的时候，后厨选用的海鲜食材都是一等一的极品，赤练随便夹起一块蟹肉丸子，半口咬下去，夹心的蟹黄流进嘴里，满满都是幸福。
之前一直在内陆生活，很少有机会吃到这么新鲜的海味，赤练满意地眯起眼睛，吃完自己手中这份，又夹了一块放到卫庄碗里。
卫庄刚剥了两只蒸熟的海蛎，怕她吃不惯都没让厨子上油，只用秘制的清汤蒸了一盘出来，赤练试着吃了一个，发现自己还能接受，于是卫庄把剩下的蛎壳都剥开，蟹贝鱼虾你来我往，满桌海肴很快就见了底。
张良进门的时候，两个人都快清桌了，卫庄念在多年相识的份上给他留了碗鱼汤，张良笑着合手行礼，只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叫二人不必客气。
最后还是赤练一口一口舀着那碗鲜汤喝了。

张良坐下时，下人们已经收了饭桌，换了一壶清酒上来。赤练因有孕在身，只在一旁喝水。
张良倒了两杯酒，和卫庄半饮半叙，聊了聊流沙的近况。赤练听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对了，不知贵派伏念掌门可还安好？”
张良闻言一顿，而后笑道：“有劳殿下关心，掌门师兄不日就要去咸阳了。”
赤练有些意外地挑眉：“这么说，这两日道上的传言竟是真的？”
据小道消息，始皇帝本次出行途中格外慎重，一路都没有会见外人。唯独在桑海留宿当晚，派身边内侍传唤了一人，就是儒家掌门伏念。
赤练放下水杯，颇有兴致地追问：“既有此事，子房方便透露一下内情吗？”
张良见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摇摇头，道：“具体的谈话内容我也不清楚。大师兄回来后什么都没说，只让我们照顾好庄内弟子，不要趁他不在就耽误了学业。”
赤练不由撇嘴，显然是嫌对方的回答过于敷衍。
卫庄放下手中的酒杯，又问道：“依你之见，之前六剑奴突袭小圣贤庄，可与此事有关？”
张良沉吟片刻，慢慢回了句：“不好说。”

数月之前，小圣贤庄曾遭外人突袭纵火，当晚火光冲天，藏书楼内火势严峻，连周围百姓都被惊动，帮着庄内弟子一起救火。万幸当晚没有人员伤亡，只是可惜了半楼的古书，一夜之间尽数化为灰烬。
罗网常年在江湖横行惯了，大概也是第一次碰到这么能打的读书人。事发当晚，六剑奴被儒家颜路以一己之力生生拖了一刻钟，一直拖到掌门伏念和张良把偷偷进庄的一众杀手料理干净，提剑歃血而来。六剑奴没料到一个儒家颜二能抗这么久，三人一起上恐怕落不了好。果然不出众人所料，儒家掌门伏念常年修练的圣王心法已至巅峰，挥剑之际透着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绝杀之气，双方交手不出十个回合，六剑奴就落了下风。要不是这帮杀手经验足跑得快，当晚伏念就要拿他们的狗命祭奠往圣先贤。

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小圣贤庄过去一直安生读书，从不掺和朝野乱事，却没想到还是被人欺压上门，万卷诗书一朝沦丧，斯文扫地。这事要不跟上面讨个说法，自诩“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弟子还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为了这事，年已耄耋的儒家师叔祖荀况亲自出马，提笔为刀，一口气写了八篇檄文大骂这群纵火恶犯，其文气之足，用词之狠，可谓稀世罕见，齐鲁儒生几乎人手一份，日夜传抄，不出半月，当地妇孺皆能成诵。最后齐鲁郡守迫于舆论压力，干脆捅到了始皇帝面前。
嬴政以往最烦这些地方儒生多嘴多舌哔哔叨叨，可不知是不是荀况的文章写的太过犀利，正对始皇帝胃口，嬴政看完这八篇义正辞严的讨贼檄文，竟也没把儒家怎么样，反而叫李斯着手派人安抚地方士人情绪。在那之后，被骂得狗血喷头的罗网杀手也没敢再找儒家麻烦。

赤练曾经以为，像东郡那样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才是江湖。后来发现，这帮衣冠书生透着一股子找死劲的不屈不服，也是江湖。

话说回来，罗网这番偷袭儒家，和之前挑唆农家内斗相似，都是要借诸子百家之手拖公子扶苏下马；但和始皇帝这次半夜临时召见伏念，恐怕还不是一码事。
张良思量半晌，最终还是对卫练二人说了自己的看法：“据我猜测，始皇帝要见我大师兄，应该是专门为了十八世子的事。”
卫庄：“哦？”
张良放下酒杯，依言解释道：“十八世子胡亥非嫡非长，自幼全由中车府令看管教导，虽然聪慧灵敏，却不是储君之才。如今公子扶苏被发配北疆，随嬴政外出巡游的子女只有他一人，父子相处日久，可能暴露了一些平日未曾察觉的问题。回到咸阳王宫之前，始皇帝大概是想给他换个老师。”
赤练听完，不禁嗤笑了声：“照你的意思，嬴政已经开始看赵高不顺眼，准备换人拉磨了？”
张良默然不语，未敢轻下定论。
此事非同小可，里面牵扯的关节既杂又深，一言半语说不清楚。张良还没说话，赤练又摆摆手，总结道：“算了，你们儒家一向是非多，叫你大师兄自求多福吧。”
张良闻言，又是一番苦笑。卫庄端起酒杯，两人无言对敬一轮，自觉结束了这个话题。

（六）

张良今晚看上去不忙，闲聊半天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卫庄和赤练原本就打算在酒楼住下，三人都不离席，干脆就着江湖近日流传的各路八卦聊了开来。
期间张良还对二人说起，如今桑海城虽然解除了宵禁，但相比之前全城戒备的状态反而安全了许多。两位可照常安居府内，不会有闲人多事打扰。
赤练轻笑一声，妖娆道：“那是～罗网这次触了小圣贤庄的霉头，叫你们师叔骂了个底朝天。如今各路带刀人士出门都绕着桑海走，生怕被扣个‘禽兽不如’的帽子，城里自然安全了～”
张良一笑，平时被她打趣惯了，并不介意这般调侃，转头又对卫庄道：“大师兄走后，庄内事务都交由二师兄处理，我也要在庄上帮着忙一阵子，能抽身出来的时间不多。此前我已经和田大人打过招呼，供盐之事，两位可自行协商。”
卫庄点头。赤练却皱眉道：“之前我们派人过去跟他们打过交道，那姓田的老奸巨猾，开口就要砍三分价。问了几次都不松口，不知道搞什么名堂。”
说到生意，三人都不含糊。流沙在桑海盘踞数月，看中了此地盐田商机，想要牵线往内陆私运。按大秦律，官道贩盐不仅手续繁琐，而且商税极高，一般人贩卖私盐被抓到，轻了发配充军，重则直接问斩。只有不怕死的豪强巨贾敢私下做这类生意，高风险高回报，刚好也是流沙的专长。

张良不知道他们具体细节是怎么谈的，只是觉得双方既然都有合作意愿，不满之处找机会坐下来慢慢谈就是。卫庄看上去也不是很在意，只说此事不急，等到时机成熟之后再去商议也不迟。
赤练“哼”了一声，又唠叨了几句对合作对象的不满。张良看了眼她身怀五甲的身子，本着为友贵乎诤谏的原则，还是劝了赤练一句：“生意上的问题可以从长计议，两位不必太过费心。今时不同往日，殿下若有什么差错，流沙才是真的担负不起。”
赤练豪横惯了，反口就是一句“你吓唬谁呢？”
刀山火海都过来了，生个孩子有什么了不起？
张良闻言，无奈地笑了笑，转头看了卫庄一眼。卫庄看上去早都习惯了，左右现在有他看着，随她高兴吧。

时间不早了，不知不觉到了深夜，窗外夜市还在热闹着。
今晚酒楼旧友聊得尽兴，赤练没注意时间，身子都有些乏了。卫庄喝完最后一口酒，放下酒杯，反手合上窗户，隔断了街上的杂音。
张良趁机看了眼天色，起身也准备告辞了。
临走之前，看他二人伸手扶持着从窗边站起来，心里一动，不禁又多说了一嘴：“两位留步。”

二人转头看他，张良收整衣冠，正色道：“时运无常，福祸相倚。流沙多年坎坷至今，难得有了喜事，还请两位万万保重。子房虽然不才，但在桑海总归还有一席之地，若有什么需要，二位可随时去庄内……”

“行了行了，”赤练单手扶在腰上，不耐烦地挥挥手：“一天到晚哪有那么多事，忙你的去吧。”

张良却不随意，俯身认真合手一拜。

片刻后，耳边复又听她说道：“不用担心我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自己也多保重。”

张良一愣，随后直起身子，笑着对二人点头。

“两位好生休息，良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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