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心之玉（3）

【符识】第三千零一支蒹葭

顾凉析

2024/11/19 1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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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长安城西出玉门关，景色愈发荒芜。极目远眺，灰黄的戈壁滩绵延无际，纵横的沟壑棱角分明，间或有几团野草自黄土中艰难求生，纵然晴空万里，也难掩这边塞之地的萧条和死寂。
历经数日奔波，风餐露宿，她们难得抵达了一处村庄，得以在村中借宿一晚。据村民所述，此处离戍边军营还需一日路程，但对于赶路多日的她们来说，无疑是个令人宽慰的好消息。
“啊……终于要结束了。”晚餐过后，黑鸢哀嚎一声，毫无形象地倒在床榻上，“整整两周，我在马上颠得都快散架了。”
“等到了军中，只怕比这更苦，”她点燃灯烛，侧首看向黑鸢——昏黄的烛光映出对方疲惫的神色——不由得低叹一声，“委屈你了。”
“委屈啥，不委屈！”黑鸢翻了个身，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那双红色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神采，看起来亮晶晶的，“反正也是陪你，去哪都无所谓，何况出来还看到不少好玩的，我也不亏。”
她将灯烛端到床头，在床边坐下：“那终究只是途中所见罢了。今后久居边塞，景色几十载如一日，只怕你终有一天会厌倦。”
“但这不是有你嘛，”黑鸢小声咕哝，爬起来环住她的脖颈，熟练地挂在她身上，“实在不行你就给我讲故事，讲讲之前的历史也行。”
她习惯性地抬手揉了揉黑鸢的头：“你千里迢迢陪我过来，总不是为了这个吧？”
“当然不是啊，陪你才是正事。”
她看向对方的眼眸——清澈、真诚、不含杂念，如太虚山中的清泉，只一眼便足以望穿。
这是一句真心话。
像是被什么哽住咽喉，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在小屋中蔓延了片刻，被她迟疑的问询声打破：“很早之前我就想问……黑鸢，当初你为何要留在我身边？”
黑鸢的神情有些迷惑：“什么为什么，我是你的玉佩啊，不留下来还能去哪？”
“但你我初见时，你就已经能自己带着玉佩行走了。”她垂目，屈指抵上下颏，“你完全可以拥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独自远走高飞、周游各国，而不是这些年来困在我身边，如今又与我一同来这边疆受苦。”
黑鸢愣愣地盯了她一会儿，似乎在确认她言语间的含义，随后松开了她，脸上显出几分恼意：“可我不想远走高飞，我就想赖着你。怎么，现在不想留我了？”
无名的慌乱忽地袭上心头，她匆忙想要解释：“我并非此……”
“意”字尚未出口，便被屋外骤然惊起的尖叫声拦腰截断。她与黑鸢对视一眼，下一刻便默契地冲出屋外，向声音传出的方向赶去——
她看见了皇帝口中的妖物。
那妖物足有两人之高，通体苍白，却自关节连通处迸出诡异的桃红色，明丽的鲜艳之中隐隐有邪气涌动，于无形中压迫五感。脑中的弦霎时绷紧，她一个箭步拦于村民之前，飞身蹬上那怪物的头颅，竟也令这庞然巨物一个踉跄，硬生生后退了两步。
她落地站定，摆出架势，谨慎地观察着，试图搜寻妖物的薄弱之处。这妖物周身健硕，从刚刚的一击来看，头部也坚硬非常，依常理观之，如虎豹熊罴等四肢强劲之辈，弱点在腰。
虽不知妖物是否开了心智，但谨慎些总不会出错。她有意露出破绽，佯作正面攻它前肢，那妖物果真上当，嘶吼着扬起上身欲将她震开，她却猛然点地跃起，俯身，重心落于拳上，直向怪物腰眼砸去。
随着一声砰然巨响，妖物自中间断成两截。她不敢懈怠，飞掌卸了它一侧上肢，又以手肘猛击颈项处，那妖物哀鸣一声，头颅应声落地，再没了气息。
紧绷的弦这才放松下来。她回身，黑鸢正护在那村民身边，似在低声安慰对方，见她结束，又忙向她喊话：“她受伤了，好像是内伤。”
她蹙眉：“村内可有郎中？”
妇人颤抖着抬手，指了指村里某一方向。
她点头：“再忍耐一下，我这就去叫……”
某种异样的、仿佛群蝇振翅的声音自村口传来。她顿感不妙，侧首望去，只见一片红白之物不知何时蔓上荒野，以奇谲的速度奔袭而来，如夜里寻到光源的飞蚊一般，乌泱泱涌向村口。
来不及犹豫，她当即转身，又回首匆匆交代：“黑鸢，把村里所有人聚到这边，剩下的交给我。”
黑鸢应声，神色凝重：“好。”
她颔首，随即凌空腾起，脚踏屋脊，直入那妖邪的浪潮中去。眼前的妖物不同于之前，体型略小，背生双翼，只需重击头部即可消灭，但胜在数量庞大，移动迅捷，她纵然用尽全身解数，也仅仅是减缓了兽群前进的速度。她略一估计，即便最终能将妖兽悉数灭尽，届时也至少有半数怪物将侵入村中，造成的毁坏不可估计。
雪上加霜的是，仍有妖兽陆续自西北方向而来，仿佛有所组织一般，竟都不约而同地攻向这同一处。眼看局势落入下风，身后忽然响起声音：“这群杂碎交给我，快去查那边的源头！”
她踏碎一只妖兽的头颅，回身便被人塞了一柄佩剑。黑鸢张扬一笑，数米长的链刃自她手中抛出，如草间游蛇，呼啸着横空斩过，五六只妖兽当场毙命，可随即又有一群补上空缺，气势不减反增。
她没有立即停下动作，挥剑破开两只妖物的皮囊：“你一个人撑得住吗？”
“当然，你还信不过我？”黑鸢挑眉，链刃在她手中虎虎生风，颇有几分游刃有余的架势，“放心，村民不会有事，交给我就好。”
她将剑从妖物体内拔出，抽身便往马厩去：“好，我尽快。”
许是觉察到形势危急，青鸟奔袭的速度比往日还要快上几分。远远看到西北方向有人影逃窜，她轻而易举将其截住，剑刃直指对方咽喉：“那些妖兽可是受汝驱使？有何目的？”
那人看起来像是被吓破了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颤巍巍开口：“不，不是我……老大让我在这看着，说等村里人死光了就去报告……真不是我干的！仙人饶命！”
她微微皱眉：“主谋现在何处？”
“那边……没多远便是。”
她收起剑芒，冷声道：“谅你并非主使，暂且饶你性命，今后好自为之。”
对方如何答复，她已无心再听，勒起缰绳便向西北边陲疾驰而去。不出三里地，果见荒野中现一营地，中央荧粉辉光大现，伴随邪祟之气的威压与渗透，竟显得这荒僻一隅宛若炼狱。不及多想，她纵马闯入其中，马蹄踏破祭坛，惊起一片呼声。仅眨眼的间隙，她已将剑锋逼向为首之人的脖颈，厉声呵斥：“操纵妖物，为害人间，汝等意欲何为？”
妖光黯淡，对方停止了咒语的吟诵，竟是满不在乎地笑了：“危害世间者，岂非人哉？焚薮而田，竭泽而渔，以致黄沙遍野、草木不生。今灾异横行，不过因果报偿，某何罪之有？”
营中众人此刻也反应过来，转眼间数柄刀刃一齐对准了她，场上登时陷入僵局。
她不为所动，只将剑刃向前逼近了一寸：“阴阳自有法度，生死尽在天命。汝代而行之，即是忤逆天道，于理当诛。”
对方亦神色依旧：“既如此，仙人何故犹豫？”
她一怔：“我……”
破空而来的箭矢猛然映入虹膜，她大惊，当即翻身下马，箭镞于肩上擦出血痕，在耳畔呼啸而过。十余道刀光倏然晃动，她强扭腰身，横剑擎下这扑面杀意，却也被这力道抵得翻滚一周落地，接踵而至的便是异教徒的包围。
仁心终成破绽，可她抿了抿唇，还是收起了佩剑。一番缠斗，徒手击晕二十余名信众后，她再度将剑锋架至首领项上：“降，还是不降？”
“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对方不慌不忙，“欲取某性命，直来便是。”
她闭了闭眼，心一横：“……失礼了。”
兵刃无情，只一刹，锋芒毕露，血色飞溅。长剑染上殷红，温热如生命末路的狂欢，鲜血自剑尖滑落，一滴，又一滴。
她望着地上那渐渐冷去的尸身，心中生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悲哀。对方甚至来不及阖目，浑浊的眼珠散去神采，直至生的终末，仍侧首望向日落的方向。
她背过身，扫视着营地内的状况，却蓦然发现拴马桩旁空了一块，周遭脚印凌乱，一行马蹄痕迹向西而去。
原来如此……有人逃了。
最后的悲悯此刻也荡然无存。她又瞥了那尸首一眼，旋即飞身上马，紧随马蹄印追去。眼见天色将黑，她隐约担心起黑鸢和村中的状况，心中便愈发急迫，所幸青鸟脚程惊人，赶在夜色初降时拦下了人影。对方眼见逃离无望，竟是直接拉缰下马，屈膝便跪了下来：“奴家自知罪孽深重，要杀要剐任凭仙人处置，可家女年岁尚幼，不曾沾染祸端，望仙人垂怜，放她一条生路！”
剑刃出鞘，她看着对方背上的弓矢，心中惟馀漠然：“……汝降，还是不降？”
“奴家愿降，但求仙人留小女一命。”
旁边的马适时低嘶一声。她侧首，只见马上坐着个五六岁大的女童，生得黑发金眸，看神情似乎是受了莫大的惊吓，此刻正呆呆地注视着她。
原本淡下的悲悯忽而重返心间，于胸口化作撕裂般的揪痛。她垂下眼帘，低低叹息一声，长剑插入黄土，于夜幕中铮然作响：“好，我饶她性命，但她今后需随我左右，以免再入歧途。”
妇女解下弓箭，向她深深一拜，眼中落下泪来：“多谢仙人，奴家听凭处置。”
“我不杀你，但需将你与那一众人等押至城中，依当朝律法问罪。”她收起佩剑，又看向女童，“她可有名字？”
“小女姓林，名朝雨。”
“林朝雨……”她喃喃重复，“也好，今后便继续用此名罢。”

首领已死，首领夫人归降，十余名信众自然也无心抵抗，尽数做了俘虏。待她将这十余人押回村庄，夜色已渗入荒原，幸有漫天星斗映照前路，因而不至于迷失方向。戈壁广袤，远远地便看到村口火把燃起的光亮，小小一片空地竟聚了全村的居民，个个极目远眺，望向她归来的方向。她刚一接近村落，众人便齐齐下拜：“多谢仙人佑我村庄！”
她急忙下马，扶起为首的村长：“在下并非仙人，降妖除害亦不过举手之劳，何必行此大礼？”
“否认之前，先看看自己什么样再说吧。”黑鸢走过来，不知从哪变出一面铜镜，举到她面前，“现在你想瞒也瞒不了喽。”
她定睛看去，而后怔住。
镜中的自己从未如此陌生，灰发和蓝瞳都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末梢染绛的白发和烈火般灼红的眼眸，左右鬓发更是各生出一支赤色翎羽，在白发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她不可置信地晃了晃头，镜中的自己也一并照做，几缕发丝顺势滑落肩上，她侧首望去，果真是白中透红的颜色。
她不知所措地看向黑鸢，后者收起镜子，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你的确救了他们，拜一下也是应该的。”
“是啊，”村长连连点头，“仙人有所不知，边关村落受妖物侵扰已有多时，我村地处偏僻，这才苟延残喘至今。眼下仙人剿灭贼人，我等终于可以安心度日了。”
迎着众人感激的目光，她有些不自在——自有记忆以来，同时被这么多人注视还是第一次——但还是微微颔首，以示回应：“实不相瞒，我与黑鸢此行乃受天子之托，前来戍守边关，镇压妖邪。今后若能让诸位免受祟物打搅，在此安居乐业，在下也算不辱使命。”
村长又是一拜，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仙人竟要亲自守卫边塞……我们西疆有救了。”
“诶诶，别激动，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大抵是看出她的窘迫，黑鸢主动把村长拉起来，又站到她身边，望向那十余名异教徒，“先看看这群人怎么办吧。你怎么决定的？”
她不假思索：“押至官府，依律法治罪。”
“唔，也行，”黑鸢点头，随即交代村长，“你们村里出几个身强体壮的，半夜看着点，有事就叫我们。”
村长连声答应：“好，好。”
黑鸢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今天也够晚了，没事就都散了吧。”
“……等等，”她猛然想起那个女孩，连忙叫住众人，“这一干人中有一女娃，今后将随我同去边关，只是现下客房狭窄，恐容不下第三者。可有人家屋内尚有空闲，能否帮忙收留一夜？”
“我来吧。”出声的正是被她所救的那位妇人。她走上前来，施然行礼，“奴家愿以此报仙人救命之恩。那孩子现在何处？”
她回身，目光投向俘虏中的为首之人。对方立即会意，垂眸掩下悲切，抬手将女童推了出来。
孩童懵懂，尚不能理解当下形势，磕磕绊绊走了几步，便停在原地，踌躇不前。她在女孩面前蹲下身来，直到能与那鎏金的眼眸平视：“朝雨，今后跟在我身边，习武悟道，行正义之事，你可愿意？”
女孩回望着她，良久点了点头。
她起身，牵起女孩的手，将她交给妇人。转身的一瞬，她的目光无意间掠过黑鸢的神情——火光明灭中，那映照出的半边面容明晃晃地写着厌恶。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眨眼过后，视线与黑鸢交汇的刹那，她只感觉心头猛然一缩。
毫无征兆地，仿佛突然有一团棉花塞入喉中，涨满的情绪自挤压中溢出，悲愤、失望、落寞、无助，种种情感次第滑过，转眼又似从未存在过般烟消云散。她一时错愕，不禁再度看向黑鸢的眸——那里什么都没有。黑鸢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而后转身，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慌，也顾不得失态，抬手想拉住对方的衣角：“黑鸢！等一下，我……”
她的话与对方的背影一并消散于半空。黑鸢消失了。
她下意识摸向颈上的玉佩——质感依旧，带着她的体温，却没有半点黑鸢存在着的痕迹。她怔怔地立在原地，直到村长走过来，踌躇着打破沉默：“黑鸢仙人这是……”
“……或许是在生我的气。”她回过神，叹息一声，“让大家回去休息吧，我去寻她。”
聚集的村民陆续离开，妇人带走了女童，男丁也自觉将异教徒带走看管起来。她在村内外找寻了一圈，不出意外地毫无收获，只得牵着青鸟回了马厩。若栗正在棚中安静地站着，见她过来，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尾巴。
她将青鸟栓回桩上，走去抚摸若栗的额头：“……你看到她了吗？”
马儿转动了一下耳朵，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兀自笑了笑，给两匹马填了些草料，这才回了住处。屋内空无一人，她独自点起灯烛，望着空落落的房间，心中的怅然如烛台下的灯油，随时间流逝逐渐蔓延开来。
静默中，沉寂的空气向她倾诉满腔的苦闷。
原来黑鸢到来之前，自己的生活是这样的吗？
她无意识地抚上玉佩，将它握在手心，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生。蜡烛上滚下两滴晶莹的蜡泪，无声地哀悼她落空的期望，她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手指刚刚碰到门栓，背后便传来熟悉的声音：“……别出门了，这都多晚了。”
她霍然转身。黑鸢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双手抱臂，有意闪躲着她的目光：“我……我就是看不过你大晚上的还要出门……别的事另算！”
心头绽出的喜悦刹那盖过了所有的情绪和想法。她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唯恐下一刻眼前的身影又要消失不见，可开口时脑中已是乱糟糟的一团，嗫嚅半晌只吐出几个字：“黑鸢……我……对不起。”
黑鸢显然被她弄得有些发愣，原本抱起的手臂也放了下来：“不是，你……你突然道什么歉啊……”
“我……”
她抬眸看向对方，却又在试图解释时失语良久。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了休息时间，她只觉得头脑里昏昏沉沉，一切言语都被困入那红色的瞳眸，而囚牢深处正倒映着惊慌失措的自己：“傍晚那句，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就算收留了那个女孩，她也不可能取代你。我……我需要你，你对我很重要，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
言讫，她垂下目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可再看去时，黑鸢几乎整张脸都红了，异样的色彩从脖颈绵延到脸颊，令她想起春日里漫山遍野的绯色桃花。
原本冷峻的空气无故地开始灼人。她无措地松开手，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小心翼翼：“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没，没什么！你看错了！你什么都没看见！”黑鸢当即抱臂背过身去，然而发红的耳廓仍在出卖她的心情，“我又没因为这个生气……你不用道歉。”
她有些茫然：“那为什么……？”
为什么当众消失，又让她找了那么久？
“我……我生自己的气，行了吧？”黑鸢的语气掺杂了些许气恼，“明明说好了不收徒弟，这才几天就带回来一个……没办法，我又阻止不了，就只有生闷气的份了。”
“我并无能够传授她的本领，也无意收她为徒，只是看她年纪尚小，就此处斩未免可惜。”她回答，脑中浮现模糊的困惑，如茫茫沙海中逐渐显形的蜃景，“你很在乎我是否收徒？”
“……对，我在乎。”出乎意料地，黑鸢并未否认。她转过身来，神色罕见地严肃，“我解释不了，但我有预感，会发生不好的事。”
难得的郑重令她意识到这并非玩笑：“如果这会让你生气，我可以终身不收徒。”
“当真？”
“当真。”她点头，“只要你不再突然消失……我会担心你。”
“你……”黑鸢脸上又是一红，不自然地瞥开了目光，“算了算了，以后我也不会这样了。”
窗外蓦然一个惊雷炸响，她诧异地看向屋外。在这干旱的西疆，竟有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雨点激烈地敲击着门窗，隆隆仿若擂鼓，闪电划破墨黑的夜空，映亮黑鸢近乎失了血色的脸。
她忙将人搂入怀中：“这雨怎么来得如此突然……也不知几时能停。”
“……没关系。”黑鸢轻声回应，后半句却隐于雷声，在滂沱大雨里模糊了音节，“我……你。”
“嗯？”
“没什么，不是重要的事。”
她们就这样相拥，直到雷声渐渐远去。她犹豫着松开怀抱，将压于心头的另一桩事倾诉出口：“黑鸢，我……杀了人。”
“那个女孩的父亲？”
“嗯，他是异教的头目，宁死不降，我只得下了杀手……”她垂目，“可这非我本意，随意剥夺他人性命，同匪徒流寇无异。”
“所以你没有随意，不是吗？”黑鸢稍稍拉开些距离，认真地看着她，“你是迫不得已，和那些人不一样。何况你用这一个人保住了全村人的性命，于情于理都无可厚非。”
“可……无论如何，他是人，只是与我们观念不同罢了。”
“可你也说过‘万事万物俱为一体’，你会因为折断了野草的根茎而耿耿于怀吗？”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黑鸢捧起她的脸，轻轻捏了捏，“为了走向正确的未来，牺牲是无法避免的。你用最小的牺牲拯救了边域百姓的未来，应该高兴才是。”
她看着咫尺处的面容——殷红的瞳眸如燃起的炬火，神情却是柔和的，一如月夜江边和煦的微风。她握住对方的手腕，心中的某些事物开始动摇，彼端的暖意令坚冰融成细流，悄无声息地注入心房：“……我不知道。”
“没关系。”黑鸢笑起来——是晚风催得梨花盛放，一树新绿倏忽结成莹莹玉白，“如果你不愿意，交给我就好。你不想杀的人，我替你杀，你不愿做的事，我替你做。我只要你开心，别的都无所谓。”
她有些呆怔，恰如几百年前江南烟雨河畔，她作别邻里，远赴太虚，临路前持伞遥望对岸满树梨花，失神良久。如今她终于能将那满腔孤寂沉入水中，驾一叶扁舟，渡向远方，只因经过那梨树时，她的花自枝头徐徐而下，不偏不倚正落在她的心上。
她拥花入怀，笨拙地表达谢意：“黑鸢……遇见你，是我毕生之幸。”
她感到怀中人安抚般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她平时对黑鸢做的那样：“……对我来说，你也一样，笨蛋老古董。”
她笑了笑，任缄默将温存包裹。
黑夜依旧漫长，但不会再有雷雨。因为月色足够皎洁，大漠足够沉寂，火光足够温暖——
她亦足够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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