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 壹号囚室 - 文岛 Wland

壹号囚室

14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3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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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拉罐装的果酒，四点五度，被弦喝出一种试毒般的谨慎，一小时里堪堪下去一半，仍然上脸，满眼都是血丝，倒是很衬她连熬几天大夜的气色。章台歇业月余，临时开门一次，来的都是熟人，没有避讳必要，关汉卿放任酒客和剧组混坐一处，只在角落临时加了圈围挡，替从后门杀进来的王梦湘拦下点目光。
辟出来的那几平米原先显然是生活区，布置颇为随意，连茶几和扶手椅都是现搬的。老板本人店里补觉用的懒人沙发扔在旁边，毯子卷成一团，地上堆满东西。遮光帘并不隔音，吧台上挂着的喇叭悬在身后，编剧浸在背景音乐和喧闹人声里，耳朵嗡嗡嗡嗡，脑壳也嗡嗡嗡嗡。王梦湘坐对面沙发椅，端着杯随便什么酒和她讲话，桌上纸页散放，弦根本没看进去，只注意到某张草稿的边角被杯底冷凝的水沁湿，晕开一团乌云状的色块。
你还是去查了。你果然去查了。她在两种修饰里斟酌片刻，尽数吞下去。程务秋确实很了解你，编剧想，问出口的时候就做完了选择，拿我当一枚掷正反的硬币。
所以你又是为什么来找我？之前你想要一个许可，现在呢？
一个判断吗？
全公司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没谁真拿王梦湘当回事儿，然而都乐得哄她开心或者拍她马屁，地位反而颇高。大老板的掌上明珠，当红的国民闺女，一等一的人气配上一等一的资源，只需要简简单单漂亮个几年或者十几年，把蛋糕做得更大一点，赚足本钱和关注，就能回家坐吃山空，顺带让周遭亲故跟着风口当上升天的猪。
于是她问，便有人答。公关、法务、秘书甚至保安，没谁是当事者，然而生正逢时，群星落幕那刻的陪衬，天然就有信口开河的额外资格。十年过去，人人都记忆模糊，相同的牛吹了百十遍，几乎添油加醋成市井话本，说者听者都只当个乐子。
可演绎出来的话本再离奇，毕竟还有三分真，撕碎了拌匀了嚼烂了，也总有人能细细咂摸出点味儿来。王益民刻意让她远离一些事情，王博谈把她护得更好，但在圈子里混了七八年，修炼出人见人爱的一颗玲珑心，天然纯粹之外，当然还得靠几分机灵。真真假假拼出来许多线索，被那纸后患无穷的合约一串，倒也有头有尾、像极了一个正确故事。
全吗？不全。甚至不一定对。但是够吗？足够了。
我想知道的事情依旧没有答案，但我可以把它当成公理接受，毕竟痛苦是不能比较的，也无法真正共情。事实证明猜得挺真，分析得也挺对，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王梦湘把酒杯放下来，玻璃底座在台面上磕出笃定一声响：“我不相信。”
弦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和王博谈，当真是亲兄妹。”
她还想说你们全都犯同一个逻辑谬误，搞错因果结构的对应关系。深恩负尽的关键不在于“负”，而在于“恩”，越珍重彼此的情谊，越相信多年的默契，越认定程务秋不可能心狠至此，就越容易在结局时恨他入骨。玫瑰花下的荆棘，十字架旁的纸鹤，期待是药也是毒，敞开心扉许一个愿下去，来年的报应自然便从肺腑里还。
纵使没有鱼死网破的资本，也足够把局面搅得十足难看。如果豁得出去，一盆脏水兜头泼下来，菩萨也得坏几年金身——是，你们谅他下不了手，无论是念及当时给他或者给沈昀的体面，还是经年的照拂、补偿或者退让，可他如果铁了心呢？
又或者铁了心的根本不需要是他呢？
弦沉默地继续抿酒，酸甜液体混着气泡往下咽，心跳如擂鼓，热意顺着颈侧血管攀到耳后，连着太阳穴一起震。程务秋鲜少和她谈计划，靠直觉、靠暗示、靠心有灵犀，总之不像任何一种经典的共犯关系。然而相处日久，弦愈发意识到自己往往猜得太对，仿佛黑幕背后注视水晶球的巫师，程务秋透过厚厚一层弧面玻璃同她对视，说上一个问题的答案你已经知道了，这一个呢？
到底要怎样背叛这等郑重信任，才真正算是深恩负尽、死有余辜？

李渔端着盘子摸过来的时候，弦身边并没有人。王梦湘后门进、后门出，来去如风，只剩下她独自坐在半打酒杯前，盯着角落门边的“安全出口”的标识发呆。李渔喊了两遍，弦依然没有回神，只是机械性地稍稍偏头，瞥他一眼。椅子卡在墙壁和防火门的夹角，右手边就是遮光帘，编剧据崤函之固，像庙门口一尊了无生气的石狮子。
酒自然是王梦湘请的。现在懂行的人跑了，弦认不出更不敢碰，只能伸手随便拣个花花绿绿的玻璃杯推到李渔面前，顿了半秒、再收回去，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说不对，李老板你比我还不能喝。
又问：你来干什么？
李渔终于找到位置放下蛋糕碟，转身把帘子仔细扣好，煞有介事地冲她行个礼。“替老板招待一下新客，”他笑意盈盈地倚住沙发靠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罐气泡水，“不行吗？”
蛋糕是抹茶夏洛特，外卖店的插牌还杵在装饰用的巧克力旁边，扯谎扯得正大光明，没有任何掩饰的意思。弦看看碟子，再抬眼看一会儿李渔，认命地掂起叉子。我姑且多问一句——她叹口气，仿佛酒精让人凭空多出十倍耐心——您这是决定同关导再续前缘，还是一刀两断？
李渔垂眼，把多半注意力放到自己袖口的两粒扣子上。他今晚身上这套大约也是自家出品，黛绿底上金红绣纹，面料挺括但轻薄，丝毫不显重色的分量。弦凝神细看一会儿，芥子园老板的声音从上空轻飘飘地落下来，说我要和他一刀两断，今次压根就不会来；要和他再续前缘，当初仿佛也不该跑。
弦冷笑：你倒是挺明白。
然而你上次还是跑了，这次还是来了，可见明白也没什么大用。
话里无奈比嘲讽略多，李渔琢磨一下，并不挂心。编剧小姐显然没指望他搭理，径自把抹茶蛋糕切成四份。叉子磕在瓷盘上，易拉罐拉环弹开，气泡水和剩余果酒一齐倒进空杯，碎冰碰壁丁零当啷，窸窣动静惹得李渔下意识抬眼。帷幕里灯光昏暗，木质桌面上小小一点烛火在透明玻璃上映出摇曳的影子，终于让他瞧明白了那排酒都是什么。
弦叼着蛋糕上的巧克力牌，饶有兴致地看他俯身探手，精准挑中一支，捏住杯柄举到眼前。没人动过那杯酒，在桌上摆的时间略长，调酒师细心兑出的层次都散开，混成云遮雾绕的几团颜色，随着李渔抬手的动作轻轻晃一下，万花筒似的又变出新的纹理。
“王小姐点的？”他眨眨眼，“还是关老板送的？”
弦啃巧克力的动作顿住了。李渔只消半秒便回过神，根本不想给她开口机会，话音还未落地，下一个简单到刻意的问题已经流畅递来：“尝过吗？”
编剧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语气宛若念经：“我喝不了白兰地。”
哦。李渔点点头，又偏回去研究手里的杯子，仿佛莫名很满意这个答案。摇晃幅度很轻，两层液体柔柔地缠到一起，连着他手腕上的坠子也一荡一荡，看得人百爪挠心，颇想伸手去撩几下。芥子园老板聚精会神地开小差，放空时间太久，弦简直疑心他要是玩上瘾了，明年店里就会制售西洋镜。
石榴、蓝柑、白兰地和魔法——编剧小姐眼神锥心，李渔坚持片刻，不得不把话题重新拨回去——再详细的配方我也不知道了。“倾杯玉芙蓉。”他坐下来，指尖敲敲杯座边沿，好像真的在扮演店铺接待，“章台的特调酒。”
弦乐了：“真会起名。”
下一款叫什么？减字木兰花吗？
除了句不是那么断的外，对得实在工整。饶是李渔在《笠翁对韵》里编了几百行打油诗，依然狠狠怔住。弦视线分毫不错，直直看向他眼底，神色中分明有许多揶揄：“或者南吕一枝花？”
李渔权当听不懂，尽职尽责地继续做他的幼学启蒙：“这个对得就不好。”
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编剧慢悠悠地念、慢悠悠地笑，目光从李渔脸上移回那支酒杯，说这又何妨，触景生情、有感而发，我觉得挺好。
她拖长拍子把末两句背完：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
语调既轻又缓，没一个吐字标准，音节里浸透了玩味，糖丝般裹在舌尖。李渔这回确信弦真的酒量平平，且显而易见的困累交加，连应酬精力都欠奉，只肯找个舒适位置把自己嵌进椅背，半阖着眼自下而上细细看人，姿态表情都像狐狸或猫，懒散、冷静、无动于衷。
猫小姐又笑，这次更不留情面一些：“李老板，你到底干嘛来的？”
李渔几乎被她笑得后背发凉，没工夫去细想这到底算发问还是质询，抑或二者本来也不剩什么区别。“样票背后的芥子园的那枚章。”他伸手指向那碟绿油油甜品，认命一样的口吻，“谢谢你。”
“没了？”
“没了。”
“行啊。”弦点点头，若无其事地伸出右手，“那我找关导要杯茶。”

掀遮光帘的动作又快又准，李渔猝不及防，起身要拦时已然慢了两拍，袖口仓皇拂过桌上瓶瓶罐罐，磕出好大一片狼藉。蜡烛杯翻了一只，精油缓缓往外流，热烫液体沾上泼出来的酒，昏黑空间瞬时蒸起带着果味的玫瑰香。
编剧心平气和地扶正烛台，甚至重新捻了捻棉芯，再把它凑近还亮着的另一枚火焰。二度燃起时颤动烛光从下方映出弦面无表情半张脸，眉眼笼在阴影里，李渔只知道她终于没有在笑。编剧的右手稳稳悬在帷幕搭扣上，离他指尖半尺，节奏卡得出神入化，仿佛那点朦胧醉意只卸了她惯常伪装，全不妨碍灵台清明。
弦朝外偏偏头，平淡地下结论：“你不想见关汉卿。”
李渔结结实实吃她一吓，面色心情都不算很好，险些端不住嘴角的礼貌弧度。可惜弦身边最不缺脾气古怪的奇人，对此简直视若无睹。第一句判断像废话，宛如乐章主题出现前蓄势的动机，编剧眼都不眨，想凭目光从他身上剥出第二个问题。
上一个这么端详自己的是建组那天的程务秋。手里的茶变成酒，眼前人换镜中人，李渔恍然记起曾经听过无数次的业内流言，讲主演和编剧如何相似，初遇传闻里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神经病，他有幸对比，只觉得句子的后半段是真的。
不关心和不理解，两种态度有根本差异。情不知所起固然是常态，可“为什么”偏偏比“是什么”好答，前者至多追问一轮因果，能靠一个缥缈故事蒙混过关，后者却有彻底隔绝价值评判的能力，逼你将混沌体验抽丝剥茧。
而被看穿和被拆开，也很难讲哪个更恐怖，李渔越想越毛，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位应当从未听过完整故事。铺垫和兴致都不足，难有感同身受的基础，于是程务秋至少做过共情尝试，弦小姐看他就仿佛看一道题。
填字游戏找到正确单词，密室凶杀发现作案手法，李渔没想好能不能问她到底靠什么编剧，写感情和写推理是不是根本没有分别。去年今日、新仇旧怨编成轮廓模糊的乱麻一团，想象里的弦小姐拎着解剖刀沉吟良久，重新开口时挑出个最不相干的角度，问：“哪首玉芙蓉？”
四大皆空相？故国休回首？两句都不是什么吉祥话。关老板不是闲的没事在菜单上填词的人，调酒时候触了什么景生了什么情——编剧挑挑眉：“你知道吗？”
你敢知道吗？
这次的沉默更长一些。李渔叹口气，终于察觉自己仍旧维持着拦阻时的僵硬动作，指节在空中虚握两遍，还是收了回来，卸力似的摔回座位里。
“良辰美景，”他把那杯酒举到唇边，闭上眼，“何必较真。”

出样票设计那天，弦在芥子园独自留了四个小时。沈璟对她放心过头，和李渔报备一声，店门钥匙在柜台里大红鲤鱼脑袋上搁好，提着平板连夜画图去了。工作间桌上地上四五个抽屉，满坑满谷的机关纸模，弦优哉游哉地依序收好，原样塞回百宝柜，再踱到前厅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
夏末秋初，北方天气诡谲，昼时热极，没太阳的地方却冷。芥子园飘窗外侧种满竹子，凉风和树影一齐探进来，金红色夕照打底，全落在柜台后面的屏风上，给那张山水细细叠了层前景。
弦倚着桌子看了会儿，没想出这是不是李渔设计好的。叶片窗栏都有缝隙，于是影子颜色不深，淡淡一片浅灰笼在江面上，仿佛撑船站在芦苇荡里。
芦苇荡尽头翘起小半个角，褶皱宣纸风中猎猎，漏出木纹上层层叠叠的树瘢。屏风显然是手制的，木胚并不太好，只是漆上得干净、画配得漂亮，通身败笔不过这一块草率浆糊，因为底子不平所以格外难贴，更因为底子不平所以尤其得贴。
编剧拍张照，给老板发过去。李渔回得极快，语气忿忿，仿佛还记着什么深仇大怨，说糊的时候被人叨扰，工序不全，开裂倒是意料之中，然而不算醒目，也就没修。
两分钟后又是一条，愈发纳闷：少说百十人转进来过，怎么就你能发现？
弦没理他，径自从口袋里摸出笔来，随便找了张小票，翻面写了句什么。店铺的印章钤上去，她盯着“须弥芥子”沉吟半晌，把小票折成一支细长签子，戳进储蓄罐里。
大红鲤鱼端坐在一沓账本上面，利也好遇也好，替老板守个财源广进、上下通达。弦和它对视两秒，终于受不了那双硬币大的三白眼，摸走钥匙的同时顺手往鲤鱼脑门上一弹：挣钱呢，不磕碜，能不能高兴点。

“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你看没看过？”
李渔咽口酒，冷笑：“你觉得呢？”
“太虚幻境，”弦眨眨眼，很有耐性地把太极打回去，“写的当然是判词。”
芥子园是真正安乐乡。关老板要是和你的每一面都在那儿见的，不怪他拿你当个神仙看。可惜你比谁都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绣花的枕头、纸糊的窗，良辰美景休要较真，梦或者谎都最怕喝破，较了就未必真。
睡过今晚落尘香，睡过明晚孽缘长嘛。
饶是李渔写惯了没遮拦的粉戏，依然觉得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对编剧的酒量或酒品一无所知，算不出上脸和上头之间有多少距离，只知道半杯过后弦愈发懒得好好讲话，故弄玄虚和戳人心窝都是一般语气，教人分不出到底是不是在骂他。
弦显然知道李渔在腹诽什么，果断嗤之以鼻：“我没喝多也这样儿。”
君子坦荡荡，反而让人放弃揣测这算嘴硬还是谦虚。李渔看看手里没减量的鸡尾酒，自忖有放任的觉悟，索性不管，由着话题偏下去。试镜那天听到的故事言犹在耳，他意识到那句忠告很对，剧组里多的是应付不来的妖怪，程务秋不在乎、关汉卿不信邪、弦小姐看得穿，各有各的烦人之处。可是面前这位在此之上额外多一种温水煮青蛙般的能力，可以三言两语间把人卷进她独有节奏，存在感微弱、传染性却强，仿佛人生道口一个漫不经心的呵欠。
弦说，你知不知道我认识程务秋那天，原本打算去做什么？
如果没碰到他，我依然会去看流星雨。运气好的话能趁天亮前赶到海边，在同一片断堤上等最后一次日出，然后亲自踩一脚油门——开进海里最好，没开进去也无妨。
这话翻译过来约等于“死了挺好，活着也行”，李渔暗自为程务秋功德簿上记一笔，心底木鱼梆梆作响，依然没敲出个名堂来。经商多少得靠上下逢迎，他比谁都清楚场面话的编法，奈何厌世和厌世之间尚有差异，桃花源和首阳山毕竟是两种归处，而眼前人显然是宁愿饿死的主。
弦仿佛看出他的无措，并不期待回答，很贴心地把故事接着往下讲，说自己那天其实并没有看到几颗星星。她用眼习惯不佳，被窝里打手电偷看闲书，早早近视六百度，被父母从小恐吓到大，于是如今无论看云看海看太阳看星星，都会想起同一个民间神话。
李渔又灌自己一口：“用手指月亮会被割耳朵的那种？”
“差不多，”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和他手里的酒。白兰地和果汁兑出来的纹理彻底化开，杯子里只剩迷蒙的一团紫色柔雾，仿佛什么自我麻醉用的无梦魔药。神话的后半段是这样的——弦继续讲——他们告诉我神仙造人的时候给眼睛定下限额，一辈子只能看那么多东西，必须精打细算、好好珍惜。
“用完了会怎样？”
“用完了就会瞎。”弦用指尖敲敲眼镜框，“瞎了就不如去死。”
李渔狠狠噎住，确信后半句是她自己加的。寓言谜底过于清晰，毫无阐释余地；要快乐还是要清醒，思想实验里经典两难，对他俩来说似乎都不太像道选择题。春夏秋冬皆为赏景之时，富贵贫贱皆有行乐之法，只要闭目塞听、及时止损，不去管井外湖海，日子自会好过——那要是恰巧觉得这种日子没什么意思呢？
半份白兰地足够把他的脑子搅成杯里的玉芙蓉，再不找台阶就得被自个儿活活困死，李渔无可奈何兼无话可说，只能点头如捣蒜，敷衍又殷勤地试图随便推过去杯什么。
“点你个大头鬼。”弦毫不领情，干脆利索地把他的爪子拍回去。你要是真豁得出去——她缓缓捏扁那只终于空了的易拉罐——那芥子园算什么东西？
后招埋了太久，李渔迟缓地察觉贯穿所有故事的线索，立主脑、减头绪、密针线、审虚实、忌讽刺、戒荒唐，编剧小姐一样不沾，依然有本事把情节兜回来。剧评家本人后知后觉，总算醒过味儿来：“这是好话吗？”
弦冷笑：“随你高兴。”
反正《闲情偶寄》是你，《肉蒲团》《十二楼》也是你。你算文人还是商人？或者我换个问法，你觉得关老板想你当个文人还是商人？
毕竟金风玉露一相逢，总还是得熬人间无数。他关汉卿面上霁月光风、任你掂量，谁料自个儿琢磨了半年，还当你是李香君。何况佛道二家似乎修的都是个心内空空，芥子须弥，本来无一物——弦意味不明地叹口气：“只有化形的妖怪才怕被人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芥子园呢？她一句刻薄类比捻在舌尖，没想好自己能不能嘲——盘丝洞吗？
我听说了，你答应关汉卿试试。可是李老板，你还是怕他。
怕什么呢？弦捏起嗓子：红粉犹是南朝人，不信侯生林泉作垂钓。“你也当他是李香君。”她伸出食指，在眼前晃了晃，“你们两个——你们两个该唱的真不是这出。”
李渔愣了半晌，继而缓缓抬眼，深深钉到对面人脸上。芥子园老板的酒量确实堪忧，弦对此道一窍不通，仍能看出他比自己更醉，三口下去眼尾飞红，俨然是个自暴自弃的架势。编剧任他打量，李渔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弦参谋——他仿佛第一次悟出这个称呼沿用至今的深意——你活得也太明白了。
“明白到这种地步，”李渔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朝她敬了一下，“日子确实是没什么意思了。”

“然后呢？”王博谈冷静地往聊天框里打字。
喝酒、关机、下线。弦把彻底空掉的杯子往里再推一点，腾出更大空间给李渔栽在桌面上的脑袋：“或许明天还会断片。”
她迎着王博谈审视目光，耸耸肩：我什么都没干。
王博谈放下手机：我也还什么都没说。
他扶起李渔，把人搁进一旁的豆袋沙发，谨慎地摆了个最为脊椎考虑的姿势，想了想，又拽出底下压着的毛毯。“我找了人来接。”王博谈停顿一下，重新措辞，“我可以找人来接。”他安顿好醉鬼，心平气和地把条件谈完：“但你需要告诉我他怎么了。”
弦一愣，舌头打了个不太明显的结：“什么？”
咽下去分明是个“谁”字。王博谈并不揭穿，径自坐回李渔原来的位置，甚至从薄外套口袋里摸出两粒橘子糖来，放在手心摊开：要吗？
弦根本懒得问这是从哪里来的，沉默地拣一颗捏在手里，眼观鼻鼻观心，投入十二分精神去拆包装，等对方亲自接下一句话。她料定王博谈不会主动八卦，那问题九成九不是冲李渔去的，可是指尖这粒橘子糖圆得可恨，塑料外皮也滑得可恨，昏暗灯光下更难紧握。弦费尽千辛万苦，又只扯掉包装一角，同一个滑铁卢败仗两次，率先发难的人依然一声不吭。
弦把糖往桌上一扔：“他人呢？”
王博谈从杂物堆里抽出份酒单，聚精会神地开始翻。五秒之后缓开金口，仿佛终于听清编剧的问题，极其简洁地答曰：“睡了。”
“等等，重来。”弦深吸一口气，又将糖攥回手心，“我可以往你脸上扔吗？”
王博谈合起酒单：你试试。
你是今晚第三个来聊天的了——他听见对面有气无力的威胁——我是不是该加钱。不管是心理咨询还是情感援助，弦小姐本不充裕的社交能量都早就见底，恨不能立刻躲回住处坐禅。第三个，王博谈分神琢磨了一下这个数字，显而易见地更烦躁了些：“梦湘来找过你。”
又说：聊走两个人只下去一罐果酒，有这敷衍本事，怎么不替我去应酬。
骂得并不认真，表情和语气没一丝破绽，然而弦莫名知道他生气得很。王博谈今晚的无名火从陪陈导打哈哈起压到现在，尚能端住面上的平和，已然算是一流涵养。弦不想冒险去赌他还能容人越雷池几步，乖巧地把嘴闭紧，决意继续当她的缩头鹌鹑。
王博谈把酒单扔到杂物堆顶上。塑封的小折页轻飘飘地飞过去，晃悠着坠下来，他等那几张枯叶般的薄纸落稳，终于转过脸来直视弦的眼睛。
“如果梦湘没在你这儿得个默许，或许就不会回去。”王博谈耐心地从头推起，“如果她不回去，王益民不会急着让人来探我口风。”他停在这里，等着弦自己把后半段因果补完，越想越觉得接下来的疑问有种荒诞的滑稽。
你分明遇见陈导，却偏要我亲手把票送去，亲眼看他打开，当那段游说的佐料。你猜到了我会给你打电话对不对？以程务秋今晚的身心状况，但凡去排练厅的是个别人，明早剧组就差不多得上社会新闻。
“我疯了还是你疯了？”王博谈意识到自己竟然笑出了声，“我是该信这确实天杀的全是巧合，还是你当真是个神棍？”
弦叹口气：“首先，这确实是巧合。”
其次——她沉吟一下，不确定要不要为“我确实是个神棍”寻找更加唯物主义的说法，继而又叹了口气——进展也基本在我预料之中。
王博谈平静地重复：“你知道他想干什么。”
“我知道。”弦点头又摇头，“我不会说。”
《灰调》和《壹号囚室》，一层窗户纸的关系。言尽于此，谁都能捅破，于是问题只剩下由谁来捅。
王博谈不吃这套，根本懒得和人打机锋：“我要是不捅呢？”
程务秋会握着你的手捅，弦心想。她到底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定定看向对面，指望人从自己眼里读出些言外之意。
王博谈仿佛确实看出了点门道，但显然不是编剧期望的那个意思。弦看着他伸手捞过桌边的杯架，把一打颜色各异的子弹杯挨个收回去，愈发相信王博谈是非得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个中原理好似万梅山庄的琴。
王博谈说，那就再等等。
“何况他今晚要真出了什么事儿，首功也是你的。”他瞟弦一眼，凉凉地补道，“我急什么？”

考虑到这部戏的疯癫剧本也是弦写的，把总账记到她头上不算过分。两天后王博谈腾出空来开始看棚拍部分的全程花絮，意识到陈导在折磨人上更是青出于蓝，只是同自己装傻。然而彼时摄影任务已经收工，全组刚刚登上返程的飞机，隔空发难到底显得气虚，等后来发布会上再见到，也早就没了计较的心情。
他想起还在学校的时候看导演系的同学自费拍课程作业，从剧本到剪辑白手起家，赤裸裸的自我袒露。程务秋被他抓来充人头，小朋友刚进学校不久，精神状态和坊间风评一样飘摇，顶着一张看得出来历的脸，所有人都猜他走了什么后门，八卦横飞，不比沈昀当年听过的文明多少。
放映设备按小时租，一屋子的未来导演扎堆测试，两人被放走的时候已经过去三个钟。十八九岁的文艺青年能拍出什么东西，满镜头都是躁动的荷尔蒙，程务秋面色如常，挑了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冷淡发问，说干这行的是不是只有以下出路，要么影史留名，要么成为自恋狂或者窥私癖，二者还不是互斥关系。
王博谈拎住他后颈皮。“想点儿好的，”他听见自己疲惫地尝试把这门地图炮堵回去，“你早晚会落到这群人手里。”
现在王博谈发现程务秋当年的每一句刻薄话都骂在点子上。哪怕业内公认靠虐待演员换上镜效果的都是庸才，也不乏有人拙劣模仿江湖传说，想借片场暴君的噱头立下马威。
然而陈导怪癖不少，人品存疑，才华却是真的。加之临时找来的摄影棚和剧组的经费一样捉襟见肘，很难说现场安排是蓄意还是无心。层高够格的房间只有排练厅旁边的小屋，景片拉好幕布隔开，三面镜子台上一搁，已然不剩什么空间。继而各种设备铺将开来，犄角旮旯里都是深不见底的幽黑镜头，几盏大灯往上一打，舞台上少说三十度起步。
这环境算是常态，程务秋没反对意见。陈导不让任何人进来，屋里只留零星几个必要的工作人员，程务秋也没反对意见。然后开机、打板、喊卡，一段词念了二十遍，程务秋依然没有反对意见。
王博谈隔着屏幕默默跟着念那几句词，听到第二遍就知道他没在状态。Ⅰ号Ⅱ号的两段独白起头，整场戏正反三页纸，程务秋复印两遍，最新的那份依然快被划烂。两个角色互为表里，前者是挣扎的本能，后者是矛盾的期待，源于外界的评判终究会内化成自我中的客体，于是压力便同时来自两侧。
剧情过渡段，所有冲突推至高潮后停顿的一刹那。所有角色都已登场，捉对撕扯几个来回，仿佛一曲交换舞伴的热闹探戈。被克制和被忽视的东西，被称颂和被注视的东西，Sense和Sensibility都在失控，理智变成近乎疯狂的执念，情感却从诱惑转向命令。
然后熄灯。
还没到彩排阶段，声光效果只能靠剧本上寥寥几行文字描述。弦在乐章最强音后面画上休止，留出五秒空白仿佛海啸来临前的屏息。剧场垫高的斜坡上铺了薄薄的化纤地毯，防滑、并不保暖，在那个时刻踩上去，应当会在趾间感受到潮水褪去后裸露在外的湿润泥沙。
灯再亮起的时候，台上只剩下Ⅱ号那具漂亮的、体面的皮囊。
理论上，这是舞台右侧的帷幕第一次被揭开。

“Ⅱ号的状态像一只空空如也，本不至于胀破的胃袋。”
程务秋把这句话大大方方写在人物小传里，读本会上关汉卿抓耳挠腮好一阵，没想通承认自己并未读懂算不算导演失格。然而有了眼前画面做引子，联想便水到渠成，王博谈几乎觉得自己可以顺着程务秋的思维摸到那个悬浮的器官：黏滑而不规则外壁，内里溃烂淌血，酸液滴水穿石。
剧情的进展是外力。一只宽容的、温和的手，持续而坚决地挤压着。接触面并不尖锐，没有突然的爆发、瞬时的形变，于是就裂得很不好看。尸体变成无法收场的狼藉——王博谈并不是很愿意调动全部感官去想象那个场景——但导演要的就是那一滩血肉的混合物。银瓶乍破水浆迸当然精彩，但更适合剧情的是一种体面的洋相。观众眼里的并不是I或Me，不过是发疯的人和他可怜的被逼疯的狱友，所以在结尾答案揭幕前，人们品味出的应该只有某些仓皇的、不值得凭吊的东西。
陈导又喊了卡，朝镜头走过来，把设备接到手里。王博谈意识到拍花絮的应该是台手持的轻便DV，甚至一部手机，而掌镜的人全程跟下来，居然也没有别的任务在身。
程务秋没管他，径自打开在剧场的录像。过渡段之前的排练现场，音质录得极差，他索性关成静音，专心致志地把进度条拖来拖去，反复放大画面。
Sense的重头戏也在这里。王梦湘排练时懒得化妆，素面朝天、镜头里毫不露怯。上节目两地奔波了几周，她瘦下去一点，依然是张杏眼桃腮的圆脸，只显得五官更加明艳，凶起来有种血光淋漓的狠意。
她和你很搭。陈导站在程务秋背后，冷不丁地点评：“你们合该演一对疯子。”
程务秋划进度条的动作一顿，移过去按了锁屏，向后仰头看了他一会儿。陈导手里的设备没挪，程务秋盘腿坐在地上，镜头里很夸张一个大俯角，衬衫西装领结胸花金丝眼镜，相当衣冠楚楚的一个人偶娃娃。
Ⅱ号得化全妆，热源底下烤了太久，要掉不掉的样子。台上的灯还亮着，画幅通透，没有分毫阴影，所有细节都清晰，包括白衬衫一截湿透的领子，以及镜架链子垂在脸上的锐利冷光。程务秋偏头盯他许久，眼都不眨，仿佛在确认刚才那句话是不是真心的，末了终于笑了一下，嘴角扯出个鬼气森森的弧度：“离她远点。”
陈导条件反射般地按了下快门。
摄影模式下拍的照，录制不受干扰，咔嚓一声过后镜头兀自推近，继续把人框在正中。对焦模糊几秒，端相机的手不算很稳，画外音是句压着情绪的干脆指示：“刚才那段台词，再念一遍。”
王博谈抓起鼠标，把进度条往后拉了三分钟。

摄像机回到侧台的位置，交接的时候镜头往下多坠了半米，应该是原主人捏着它坐到了地上。电脑屏幕的一角从画面里一晃而过，王博谈来回拖了几遍，终于找到唯一清晰那帧。眼熟的灰黑色剪辑界面，左上角方括号里的文件名整齐标着题目版本修改时间。顶级的一心二用，他无声地叹口气，张养浩同志果然是当公务员的料。
程务秋站在那儿翻进度表，背对着镜头，不知在和陈导讲什么。同后者相比关汉卿确实是太纯良的一个导演，无论戏里还是戏外。最大驱力是好奇心而非掌控欲，这种特质圈里少见，但很难说是件坏事。毕竟李渔半年来的刻意疏离底下更多的是警觉，没有程务秋那种请君入瓮的邀请意思，更像是猫抓松鼠、双双绕着树干兜圈子。若非一击即中便前功尽弃，雷山小过、行动有度，王博谈回味一遍那个卦，心想弦这个神棍确实当得有点水平。
陈导没这等顾忌。合作不过一朝一夕，演员只是灌注审美的容器，哪怕被逼到崩溃，也不过意外之喜而已。镜头又转过来，他站到摄影机后面的位置，从上面伸来一只手，抽掉程务秋捏着的进度表和剧本，说，你不需要。
他停顿一下，平淡地解释：“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被勒住脖子吊在绝壁半空，差一口气就能解脱，却必须奋力求生，即使两厢都是死路，往上爬也会把命搭进去。程务秋维持着低头的角度，撩起眼皮看了看他，神情简直像在打量死人。“可以。”十秒钟之后他轻微地点了点头，“那你得在今天把戏拍完。”
我不保证自己明天还能出现在这里。
下一刻屏幕黑了。

然后所有时间线都串起来。
张养浩再次挪开镜头盖的时候摄影助理刚刚放下手里的场记板，Ⅱ号蜷在舞台中央，折成三段，姿态熟悉得让王博谈心里一凉。背景乐还没停，快要被剧组所有人忘记的C芒发来了录音，变奏的童谣比常规版本慢一倍。程务秋踩着拍子起身，Ⅱ号的外套刻意用了粗硬的面料，做出近似纸张或麻布的质感，关节处折角锋利，仿佛随时会戳出森白的骨茬。
工作时间结束，大门打开，本就不多的摄制组成员陆续离场。新印出来的样票送到排练厅，弦出现在摄影棚门口，手里捏着一支金色油漆笔。张养浩端着电脑往外走，摄影机留在原地，和编剧擦肩而过的时候往那里指了指。
程务秋离开镜头，又回来，抓着张湿巾卸妆，手法粗暴，基本就是在脸上乱抹。接过样票和笔的时候画面里看不清表情，只能听见他对弦说，我留下来帮摄制组收拾东西。
“明天呢？”
“没有明天了。”
弦看看他，再看看摄像机。镜头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探究眼神，编剧说，那你帮我去把摄像机的SD卡拔了。她摊开手：“棚里满地电线，我怕被绊死。”
程务秋把票和笔扔到她怀里，对这份担忧致以真情实感的嘲笑，转身朝镜头走过来。伦敦桥唱到下一段，房间变空后回声开始明显，轻灵调子里歌手重复念着同一个承诺。
不是某种过去时的状态，或者进行时的策略，而是一个将来完成时的目标。草木不行用砖石，再用钢铁或金银。哪怕造一次塌一次，这座桥要重新建起来。
程务秋在摄像机前蹲下来、伸出手。于是王博谈同时看见他的眼睛和嘴角还没褪干净的笑意。

Then we must build it up again.
What shall we build it up withal?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他感觉自己被重新摁回了那晚的水族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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