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鹊南飞

天星沉

2024/12/10 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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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刚入夜丹恒又起热了。
他们所居的宫室十分偏僻，一路走来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莫说是地龙，就连炭火也没有。北风哀鸣，窗纸被吹得哗哗作响，屋里头冷的与院子没什么分别。那些温暖柔和的灯远在天边，夜色并着高耸的宫墙黑压压的盖下来，穹生出一种被抛弃的怆然与恐慌。
这里实在太偏僻，那些运送行李的宫人只将他们的东西潦草堆在院口便走了，连口热水都备。
穹无奈，只好将厚实的衣服都脱出来，一股脑的尽数盖在丹恒身上。丹恒将手从沉重的被褥之间抽出来，拉住穹的手，“又要拖累你了。”
“………”穹抓着那只滚烫的手，放在脸侧摩挲着。他半晌没有言语，好不容易压下嗓子里的酸涩，才说：“殿下你坚持一下，我去给你找大夫。”
丹恒勾起一个苦涩的笑，“罢了，你又不认得路，就算真找到司药司，医官愿不愿意来又是两说。”
穹咬紧牙，“那也不能任您这么病下去吧。”他将手从丹恒掌心抽出来，小心为他将被角严严实实的掖好，就要往外走。
丹恒怕他冲动，伸手欲拉他的袍子，结果少年跑得太快，那光滑的锦缎擦着他的手划走了。他只能撑起身子，朝着匆匆而去的背影叮嘱：“千万别冲动，小心被人抓到错处为难你，千万别冲动啊穹。”
穹脑子一热，从屋子里冲出来，刚出院门冷风一吹，血立刻冷透了。长街漆黑一片，他站在路中央，左右都望不到头。迷茫的少年忧郁半晌，呼啸的风为高耸的墙挤压成尖锐的嘶鸣，在衣衫冷透之前，穹将心一横，朝着天上有光亮的地方走。
长街走到头，穿过垂花门又是一条同样昏暗的街，他彷徨了一瞬，选择了朝左边走。他越过街尽头的门，立刻有灯光打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几声中期十足的呵斥：“什么人在那里？”
骤然撞上强光，他本能的眯起眼侧过脸，穹判断是巡查的侍卫，便说：“我是持明小殿下的侍从，我家殿下病了，我要去司药司找医官。”
几个侍卫对视一眼，都是一脸茫然，幸好有个人知晓此事，便跳出来讲：“领班的大人提过一嘴，是有这么个人住这边儿了。”
他们将穹上下大量一遍，语气不善地讲：“皇城重地，没人教过你规矩吗？入夜宵禁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奔跑。”
穹焦急难耐，“我家殿下病了，人命关天，我又不认识路。”
侍卫们面色冷峻，不为所动，反而威胁说：“规矩就是规矩，再多废话就拿你去宫正司。”
穹原本想继续与他们分辨，转念想起丹恒还在等自己，喉头滚动，艰涩的讲吐到嘴边的话重新咽下。他下唇被牙齿咬的苍白，双手握拳，不甘的垂下头。
侍卫见他垂首示弱，皇城之中少生事端才是上策，遂不再刁难，当然也没给穹指路，提着灯笼继续巡夜去了。
穹贴着墙根，揣着手小步快走。他只盼着赶紧再撞上一波巡夜的宫人或云骑，赶紧给他指个路。只是这附近太过偏僻，巡守的侍卫和宫人都很少，半天也遇不上一班，更不要提大部分人压根不搭理他。
历来出来巡夜的都是这皇城之中最底层的存在，饱受排挤与欺凌，好不容易抓到个更好欺负的自然要刁难一番。穹在外头逛了一个时辰，再一次被警告驱逐之后，他才贴着墙壁慢慢蹲下来。
他衣服早就被在罗浮冰冷的冬夜里彻底冻透了，布匹衣衫冷的像铁器一般。他该怎么办呢？熟悉的无力与绝望感重新将他笼罩，穹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原来雁栖别苑温暖惬意的一个月不过是大梦一瞬，绝望压抑的铅灰才是主色调。
不争气的肚子“咕咚咕咚”的叫起来，他想起丹恒也没有吃完饭。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好丹恒呢？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从无休无止的绝望里逃脱出去呢？穹抱着头，抑制不住的啜泣起来，他什么都做不了，命运的车轮倾轧而下，蜉蝣般卑微弱小的他毫无挣扎的余地。
就在此时，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景元的名字。他是雁栖别苑的主人，是罗浮大权独揽的皇子，他曾经庇护过丹恒，派遣罗刹救回了丹恒的性命。穹忽然明白，在这偌大的皇城，偌大的罗浮之中，能庇护他们的似乎只有景元。
可是……穹抱住头，他还记得那日他跟随小厨房出去采买的师父赶回雁栖山的时候，在山脚下遇见了打马而归的景元。那个时候他是多么感激景元啊，觉得他是罗浮这个恶人遍地的国度唯一的良善之人。他满心换新的跑过去，问他怎么要来雁栖别苑不提前知会一声儿，他好提前准备迎接云云。
景元骑在马上，平易近人的拍拍他的头顶，“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何必如此郑重呢。”
他长揖及地，郑重其事的说：“这回可多亏了您出手搭救，不然我们殿下可就没名在了。您的大恩大德，穹万死难报，以后若有机会必在所不辞。”
“诶，”景元摇摇头，“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你们大老远跑过来，我们当尽地主之谊，况且……”说到这里，他轻轻一顿，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总之我多照看些丹恒，也是应当的。”
穹捕捉到他未能说出的半句，忍不住追问：“况且什么？”
景元微微惊诧，“哦？你竟然不知？丹恒他没与你讲吗？”
穹心下一空，茫然道：“什么？与我讲什么？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景元抿起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哦，没什么，我多言了。”说着提缰便要走。
穹一个激灵赶紧滚到前头拦住他，“还请您明示啊。”
“唔，行吧也不是什么大事，你靠过来些我同你讲。”景元摆摆手，让他附耳凑过来。穹一脸茫然，但慢慢踱到马前，踮起脚将耳朵凑过去，景元弯下腰，用手掩着唇，小声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持明的小殿下要嫁我为妻了。”
仿佛一道惊雷劈中了穹的天灵盖，全身的骨头都碎裂了。他微微张开嘴，恍惚地后退一步，不可置信的望向景元。这一定是假的，怎么可能，他日夜守在丹恒身边，怎么从未听过此时？丹恒明明与他两情相悦，定了终身，怎么会转头嫁于景元为妻？肯定是假的。“您莫要胡言乱语？”他下意识的抹了抹怀里那只盛着耳珰的锦盒，皱着眉斥责景元。
景元不以为忤，只叹了口气，“害，怨不得丹恒没同你讲呢，也是，我知晓持明与罗浮关系不睦，你对我有些偏见也是理所当然。和亲也是为了两国百姓，毕竟战火一起，最先遭殃的就是百姓嘛。”他又说，“丹恒殿下高义，愿意为了百姓做牺牲，我十分佩服。”
穹吞了口唾沫，神色恍惚，景元这话确实在理，自古便有以和亲平息战事的先例，当时丹恒答应龙师们的请求，也是不忍看百姓再受荼毒。可是他既一早知晓会嫁与景元，为何又要与自己私定终身呢？
他摇摇头，不对，丹恒是有苦衷的，他们一路走来身家性命都由不得自己。丹恒也是为了保护他才答应的。
景元好似没看出他的悲痛与纠结，只慢悠悠的打马离开，“改日再来探望你们，路上慢些哦。”
半大的少年，将自己团成小小一只，像是被丢弃的小狗，在风中瑟瑟发抖。他低头，滚烫的泪水滴在手心里。手背上皲裂的皮肤如同干涸的大地一般粗糙丑陋，指甲旁不知不觉长满了一丛又一丛倒生的透明小刺。那天他回去之后，努力将景元的话丢到脑后，假装自己从未遇见过他，就像他一次次抚平压低那些翘起的刺。
可是刺总是在那里，无时无刻不以细密却不容忽视的刺痛来提醒穹它的存在。他这几天一直在等丹恒和他坦白，他希望丹恒能亲口告诉他，可是他没有等来。
御前的王公公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为什么罗浮皇帝要拍这样一个高品阶的大太监前来迎接他们，丹恒却仍然装作不知。穹厌烦了，用指甲掐住那些透明的小刺，要将这些碍事的东西连根拔起。可是食指连心，明明死去许久，根部却还连着鲜活的血肉，钻心的疼。
如果你早知我们没有结果，为何还要罗织谎言，粉饰太平呢？如果我安然躺在你美好的骗局里，你要等何日才会向我坦白呢？又如何向我坦白呢？穹咬着牙，将刺一根根的拔出来，沁出的血珠沿着指尖的沟壑蔓延开，在风中滑落。
到时候你要将我狠狠抛弃吗？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像一只小狗，一个物品一般将我抛弃吗？
他看着自己鲜血斑驳的手，狠狠抹了把脸，心想，你可真可怜啊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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