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夫】沉湖

【勾夫】沉湖

韩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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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柳永《双声子》

01. 暗春
勾践来到湖边。
笠泽广大，这一片边岸在城郊，长着几株半死不活的柳木，荒僻而萧瑟。
勾践垂下眼睫，看着地上的纸钱被火焰一点点吞噬殆尽。
他站起来，一让开身，那团灰烬便乘着风飞上天，打着旋儿与灰白的苍穹融为一体。
——一时竟纷纷扬扬，洒了个满天满地。
又是个阴天。烛泪滴进枯草里，鲜红的，触目惊心，像血。 祭香烧出的烟被吹散了，厚重的檀木味一下变得稀薄，不知飘向了何方。
而越王盯着那些余灰，看它们落到湖面上，有些浮在水面上，有些挣扎着沉往湖底。
总是如此。
他年复一年地来到这里祭奠他的仇敌，有什么东西被他亲手从身上一点点剥离，一半落进笠泽，一半消失在笠泽上空沉静到凝固的空气里。
金色的蛇形耳饰从勾践下垂的广袖中掉出来，翻滚着沾上一层潮湿的泥。耳坠由纯金打造，鳞片分明栩栩如生，蛇眼处镶了一枚绿松石。

夫差死后勾践拿走了它，摩挲良久后放在自己日常用的几案上。越王事务繁忙，常常处理一整天的国政而忘记吃饭。有一天夜深时勾践疲倦的放下竹简起身，袍袖一带，耳坠扑到一旁的剑上，铮然一响。
于是他就不动了，怔怔的，仿佛这一声叩在他的天灵盖上，将魂魄击出了肉体。
那绿色的蛇眼冷冷的盯着他，似是在说：
姒鸠浅，我等着看你的报应。
勾践忽然感到愤怒。
赢的人分明是我，姬夫差！你凭什么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对我的命下定论？
矮几被踹翻，闻声而至的宫人跪了一地。
越王面色阴郁，半晌未说话。一些胆子大的便起身来收拾满地狼藉。
近侍小心翼翼的问：“王上，这坠子是收在匣子里还是………”
勾践抬手打断他，“和剑一起放到孤寝宫的架子上。”
“是。”
待所有人都退出屋子，他缓缓抬起嘴角，勾出一个阴沉的笑。
夫差，想看孤的报应，孤让你看个够。

02. 乱夏
长杆插入湖面，小船拖着一条波纹形成的尾巴，摇晃着载越王来到水中央。
阴沉沉的天穹终于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极细的银丝像千万根针，奋不顾身的扎进铜鉴一样的笠泽。
无数涟漪如花绽放。水汽裹挟着土腥味升起，腐朽的味道萦绕在船舱里，潮湿而冰冷。

“喂，你会不会喝酒？”
勾践沉默，于是那人便得意地笑起来。意气风发的笑颜落在寡言少年的眼里，在他心中掀起涛天浪潮。
吴国的王子实在太过耀眼，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炽热的目光，像仰望神明一样将面前人的每一寸容貌烙在跳动的心脏上。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连酒都不会喝！来，就像我这样，闷一大口，再慢慢咽下去。”夫差递过一个水囊，“这可是我偷偷从宫里带出来的，味道好得很。”
“………我不喝。”勾践没喝过酒，但他见过人喝醉后的样子。父王将那些大臣召进宫，一顿酒喝下来，连某人的夫人身上有几颗痣都能知道。他怕喝了酒以后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都暴露在这人面前。
夫差皱起眉，“啧，真没劲。”他倨傲的扬起头，“姒鸠浅，我，姬夫差，现在以吴国太子的身份命令你，陪我喝酒！”
勾践仍是不愿，夫差脾气就上来了，揪着他领子要硬灌。勾践下意识后仰躲避，结果动作太大，身子一歪栽进了湖里。
夫差也被他带进了水。两个少年是从宫里跑出来玩的，身上都还穿着出席正式场合的礼服，泡在水里如同沉重的枷锁，拖着他们向湖底沉去。
夫差从小野到大，爬树翻墙的事没少干，水性也好，再加上他一身劲装，比宽袍广袖的勾践不知轻便了多少，所以很快便爬回了船上。张狂的吴太子来不及喘气，衣带一扯外袍一脱又跳下去救人。
勾践边踩着水减缓自己下坠的速度，边试图脱掉碍事的衣服。夫差游过来抓住他，“别瞎扑腾了！省点力气！”说着带着越国的太子向小舟游去。
两人狼狈的翻上船。勾践闷闷的咳嗽，他不是不会游泳，但方才一时慌乱，没防住吞了几口水。
夫差喘匀了气，靠过来扒掉勾践湿透的玄端给他拍背：“你没事吧？”
越王是来结盟的，要是越国太子淹死在吴国的都城外，父王和相父非得扒了自己的皮。夫差后怕的想，全然没注意到勾践浑身肌肉绷得发僵。
太近了…………
夫差亳无知觉，起身去撑船，勾践才在他身后呼出一团冰凉的吐息。
差点见证了一场外交灾难的木船缓缓靠岸，夫差回头见勾践冻的蜷缩起身体，认命地叹了口气，从坐板下又拿出一水囊酒来：“如果不想没淹死反被冷死，就把酒喝了，”他愤愤的补充：“最后一壶！别又给我糟蹋了！”说着跳到衰草连天的荒地上，把勾践拽起来，扶着他坐到一棵柳树下。
勾践仰起头。醇厚的酒液流过喉管，化作热气聚在胸口，被水浸过的肺隐隐发烫。
他好像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会对酒上瘾。
树的另一边，夫差半躺着，自己和自己别扭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给受害人道个歉。
没办法，男人应该敢做敢认。
他走到勾践身前，挠了挠脸，还是不自然的移开了目光。
“姒鸠浅，是我………是我的错，我不该非让你喝酒行了吧。”见这人没反应，他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你倒是说句话啊！”
阳光穿过柳枝照亮了夫差的脸，一滴滴水从乌黑的发梢滚落，划过他白皙的皮肤挂在下颌上，翠绿的眼眸里是愧疚和恼火。
某条禁忌的界限在光影中模糊了。
勾践抬起手，扣住面前人的后脑勺吻了上去。
“………！！”
牙关被撬开，温凉的酒渡到嘴里。夫差后知后觉的从震惊中回神，屈膝抬腿一脚踹向勾践腹部。勾践吃痛，松开了箍着他腰的手。
“姒鸠浅你他妈发什么疯！”挣脱出禁锢的夫差一拳砸到勾践脸上，耳尖通红，口中残酒漏出来，顺着脖颈流到衣襟里。他退后几步，抓起仍湿漉漉的衣服落荒而逃。
勾践被远远的抛在树下，看着他的背影，舔了舔破掉的嘴角，眼神晦暗不明。
只有声音的主人听见这沙哑的低喃。
“……对不起。”

03. 妄秋
命运是深邃的漩涡，它避无可避，将所有人卷入其中，送向同一个埋骨之地。
吴越决裂，越败吴于携李，而吴败越于夫椒。勾践国破为奴，卑躬屈膝；夫差凯旋而归，志得意满。
战争从父辈就已开始。周室坐拥九州，南方的江山大到能容下数万万“蛮夷”，却又小到只能有一位万人之上的王。于是玄鸟从云端坠落，龙蛇腾飞上九天。
如何能甘心！
国仇家恨横亘在中间，反成了养料。无数恶鬼从阴暗逼仄的角落滋长出来，而勾践放任自己被它们吞噬。为了拯救臣民，为了历代越王渴望的霸业，他迅速学会了伪装，用弯曲的脊梁和温顺恭敬的行止掩藏扭曲的野心。他是无害的毒药，总在吴王的命令声中谦卑的低下头。如果夫差扳起他的脸，就能看到那深不见底的眼瞳中，浓稠的黑色像沼泽淤泥，天光陷进去都不见踪影。
但夫差却没有杀他，只是将勾践发配到马厩，在出游时让曾经的越王给他当随侍。
听说了吗？敌国的王穿着粗布麻衣给我们的王牵马！姑苏的百姓涌上街头，用或好奇或轻蔑的目光注视着一行人走过街道，走出城门。
勾践无暇顾及这些，他思考着一会儿夫差会怎样羞辱他，而他要如何应对。脚下逐渐没了路，稀疏的枯草占据视野。他抬起头，看到光秃秃的柳枝。
秋日无风，笠泽毫无波澜，静的发假。
夫差跳下马。他披着稍薄的裘衣，呼出的白气升腾向上又消失，脸被毛绒围脖簇拥着，少了几分攻击性，透出融融暖意。
吴王的心情似乎很好，他看也没看勾践冻僵了一样的生硬表情，随手捡起块圆润的石头抛出去。
“扑通，扑通，扑通”
三声过后，没了后文。
石子落入深不见底的湖水中。夫差侧头看向勾践，内心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这么多年来他总梦到那一天，即使是在父王刚离开人世，他对勾践恨之入骨时，梦境也未曾消失。他一次次看着自己被吻住又逃离，最终得出一个荒谬到让人发笑的结论。
这怎么可能？
所以夫差希望勾践能亲口否定他的猜想，然而后者正出神的望着水面涟漪，面颊苍白冷淡，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夫差心底一空，难言的愤怒突然袭上天灵盖。
“越王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
勾践回过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疏离笑意。
“王上好伎俩，臣自愧弗如。”
他的眼睛弯着，语气里却没有雀跃，唇角像用衡尺比量过似的吊上那么个角度，像张无懈可击的面具，将真正的勾践牢牢锢在笑容下。
可他分明不是这样的！
夫差怒火中烧，猛然伸手抓住勾践的衣襟往面前狠拽，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喝道：“姒鸠浅！”
勾践习以为常，甚至有些无所谓地应：“臣在。”
“你！”夫差气到失语，手中没控制好力道，布帛刺啦一声分裂。他顿时像被刀追着剁手一样甩开那片衣料，仓促地别过目光。
“王上躲什么？”勾践没伸手去拉上被夫差扯松的衣襟，断裂的麻布了无生机地垂在胸前，露出大片常年不见天光养成的冷白色皮肤。锁骨伶仃地凹陷出两个深深的湖盆，满盛着无数越人的血与泪。
夫差忽然想起勾践入吴那天。也是这样一身布衣，平头老百姓穿的衣服罩在他身上跟开过光似的，搭上那张无甚表情的脸，衬的人有股隐士的味道。他当时还嘲了一句，说越王面相有道缘，在孤这里修仙好了。
夫差疲惫地看着面前人，指尖疼的发麻。
勾践是怎么回的？
哦，还是“罪臣不敢”。
勾践对着夫差恼怒的目光，面上依旧如死水般平静，但嘴角的肌肉却抽搐起来，只是太轻微，看不真切。他迅速拉紧衣襟，半阖着眸子垂首告退。
十足的臣子模样。
夫差有心想发火，然而目光触及那苍白的后颈，又失了力气。
他不知所谓地轻笑一声，声音掠过清风，消散在空气里。
“姒鸠浅，那天要是我不把你捞上来，你是不是会死？”
勾践一僵。
良久，他平稳地接道：“想是会的，臣谢王上救命之恩。”
夫差嗤地笑出声。
“我要是没把你救上来就好了。”吴王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自暴自弃地想。要是没把你救上来，也许我们还能一起去死。
也许还能一起投胎转世，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投成一母同胞的兄弟。
我们可以一同长大，嬉戏，上学堂………总之不会分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暗流汹涌，渐行渐远。
“你回去罢。”夫差厌极他这副奴颜卑骨的模样，兀自向另一方走开了。
他行远之后，勾践抬起头，麻木的面具一寸寸从脸上剥离，露出昔日湖边少年的影子。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对不起。”
姒鸠浅和姬夫差已不在笠泽边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两位王。王要走上那条硝烟弥漫的争霸之路，要用兵戈，用鲜血，用白骨，用其他王的头颅铸成独属于他的王座，然后在那王座上等待注定的结局，而不是囿于无用的七情六欲。

天边滚过一道沉重的闷雷，岸边苇地中水鸟惊飞。

04.痴冬
从湖边回宫后,勾践依旧在马厩里做照顾马匹的活计,而夫差好像对他失去了兴趣,再没有在路过的时候朝马房里窥视。
三秋过尽,冬日渐深,姑苏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最终竟下起雪来。
所有人都说在姑苏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往年也曾下过雪,但只在最冷的三九下那么一点,半夜落雪,凌晨便停,早上起来更是不见雪影,只有一片湿漉漉的地。
今年却不知怎地,天刚擦黑便有冰晶飘下来,没一会儿便在飞檐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白。
宫人便道,这是我王英武圣明,兴吴灭越,所以天降瑞雪,佑我吴国。
彼时夫差正坐在庭院里喝酒赏雪,听到这话放下酒盏,摆手让人去把越王叫来。
待从们以为他无聊要拿手下败将取乐,于是便催得甚紧。勾践很快被推搡着穿过回廊来到夫差面前。他低眉顺目的下跪叩首，抬眼便见年轻的王披着大氅伸手去接雪,头顶发稍皆沾上了白色,耳尖在寒冷的空气中冻得微红。
夫差放下手斜眼睨过来,指着刚才说话那人道:“他说孤灭越兴吴,所以天降瑞雪,为吉祥之兆。”
“越王怎么看?”
那宫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知道说错了话,赶紧叩头求饶。
夫差漫不经心地喝着酒:“求孤作甚?越王便在此处,怎的不求他?”说着又转向勾践,“怎么，越王这是哑了?”
勾践指尖微蜷,静默数息后开口,声调毫无起伏:“臣以为此乃无稽之谈。”
夫差听了,挥手道:“既如此,就拖下去斩了吧,今夜雪景不错,你便留下来陪孤喝酒。”
无人敢违逆吴王的意旨,周遭的其他侍从拖着那宫人潮水般退出了庭院,只留勾践一身单衣跪在雪地里。
 “还不起来?难道越王要为这点小事辜负良辰美酒么?”
“……臣不敢。”
夫差脸上瞬间阴云密布。他将洒杯摔到地上,一把攥住勾践的衣领:“不敢?孤看你敢的很!”
“姒鸠浅,你要演到什么时候?!”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勾践垂眼,不去看夫差吹牙切齿的狰狞神情,反而轻声道:“王上喝醉了。”
夫差气得冷笑:“越王的意思是你的酒量比孤好?那在船上怎么不敢喝孤的酒？”
勾践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起少时的事，怔了一怔，没有开口。
夫差对他的反应很是不满，手下用力，将这阶下囚硬生生到桌边去。
 布料勒得脖子发紧,勾践只能顺着夫差的力道向前踉跄几步。
吴王酒量极好,但只要一喝醉便喜怒无常,非得闹个天翻地覆才罢休,这种情态下,夫差杀几个人都不算罕事。
但他不能死在这里。
夫差松开揪住勾践衣领的手,转而掐住他的下颌。勾践被迫抬头与他对视,却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含着醉怒与雪光，像两汪翠色的湖。
正在想办法脱身的勾践莫名慌乱起来。
“臣……”
“越王不愿喝孤的酒，“夫差一字一顿,似要把每一个字都嚼碎。”孤便定要让你喝下去。”
他拿起桌上的酒坛仰头灌下,而后凶戾的俯身——
灼人的温度和着血液的铁锈味撞入口腔,勾践茫然之中本能的吞咽,喉结上下一滑,火一般的冰凉酒液便顺着喉咙一路烧穿心肺胸腹。
酒坛早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勾践却仿佛未闻。刹那间久远的记忆扑面而来,带着腥潮的水汽将他灭顶。
夫差是骄横的吴国太子,是那个狼狈逃离的背影,是殿堂之上生杀予夺的吴王,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是他不敢宣之于口的妄念。
是他所有的爱与恨。
勾践伸出手用力箍住面前的人,近乎虔诚的回吻。夫差挣动几下,都被僭越的逆臣镇压回去。
就一次,再让他做一次姒鸠浅就好。
夫差几次没挣脱,干脆自暴自弃地任他搂着,嗓音喑哑:“姒鸠浅,送孤回寝宫。”
勾践站起身，轻咬夫差的耳垂:“谨遵大王命。”

滚烫而荒唐的情意,终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层层床帐轻掩，昏暗的夜中夫差眼角绯红，沁出一滴清泪。他发狠地咬上僭越者的肩膀,牙关一合,血液便染红了唇。
金蛇晃荡着，在孤灯的映照中迸出熠熠华光。
天地间寂然无声，玉树琼葩,银装素裹,雪落一夜方停。

05.归终
沉沦到溺毙是一个漫长而短暂的过程。
三年隐忍,二十年布局，一夕之间，乾坤倒转。是谁曾高高在上,又是谁将俯首入尘泥?
“大王隐忍多年,如今大仇得报,定要杀了吴王,以绝后患啊!”
勾践望着吴宫的方向,侧脸坚硬如同一尊石雕:“孤已写书致吴王,若他降,甬东三百户仆妇,可终其天年。”
范蠡还要再劝,勾践拾起手:“孤是越国的王,王之诺一言九鼎,不可更改。此事不必再说。”
一名军士奔进营帐。“报——”
范蠡和勾践同时出声:“讲!”
“我等攻入姑苏台,那吴王夫差——自刎于台上了！”

勾践提着剑一路来到吴宫阶前。
他挥退所有人,浑浑噩噩的向高处的宫阙走去。天色阴翳不见阳光,城中硝烟四起,寒风侵入骨缝里,进而蔓延至四肢百骸。勾践听见自己的心跳。
震耳欲聋,声嘶力竭。

自刎。
自刎。
两个冰冷而决绝的字眼回荡在耳边,如黄钟大吕,敲得人魂魄都要碎掉。勾践僵硬地俯身捡起滚落在阶的青铜矛，一步步拾级而上,渐渐有血流过脚底,他却浑然未觉。
姑苏台的玉阶不是通天的长梯,最终还是被他走尽。白布覆面的尸体横在眼前,勾践几乎能看到就在一刻前吴国的王冷眼看着越军冲上来,提起手中的剑横在脖颈前的样子。
他握着仇敌的矛,内心却涌出巨大的恐慌。
他连死都不愿意再看我一眼。
他竟然愿意去死都不愿再看到我!
越王在空旷的吴宫中大笑起来。
是啊,是啊!他都忘了!龙蛇自有他的尊严与骄傲,脏了的只有玄鸟而已,只有他!
吴国败了!夫差要为他的霸业付出代价！最后的赢家是我！是我！
他是勾践，越王勾践，凭什么要为死去的吴王伤神？
勾践笑着仰起头捂住眼睛。

越军在姑苏台下列队。他们欢呼着庆祝胜利，每个人都抢到了许多财宝。今日他们越人扬眉吐气一雪前耻，将吴国人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而他们的王却在阳山山脚，看着敌国的王和他的矛被湿润的泥土掩埋。
最后一抷土落下，勾践转过身倾下一杯酒。
这里离姑苏台很近，隔着笠泽水，隐约能望见云山雾罩中的凤阁龙楼。
夫差要为吴国殉葬，他要北上走完该走的路。
阴阳两隔，就此别过。
笠泽波光粼粼。越王登上车驾，始终未曾回头。

06.黯然
“王上,该回去了。”
勾践睁开眼。随从见他久久不归,径自寻到了这方湖水上。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回到这个地方?
琅琊气候寒凉,阳光都是冷的,没有姑苏的融融春光,盛夏炎阳,三秋桂子。
这本不算什么。新的国都可北望中原,吴国已灭,他无需再卑躬屈膝地做戏。
直到冬日的某一天,他抬头看见淋漓大雪。
勾践奔出宫苑。重重雪幕中夫差站在殿前,头也不回地走下玉阶。
他踉跄着追过去,阶前却只有一片白色的空茫,不见那人的影子。
喜怒不形于色的越王失魂落魄的僵立良久,转头回去第一次把自己灌到大醉。
生死的界限仿佛能轻易地被几坛酒动摇。勾践做了无数乱梦，梦中他拼命地跑,跑过春夏秋冬风花雪月,只觉处处都有夫差的身影。
他拼命地奔跑,似要甩脱这漫漫长夜。
脚下的路从荡起尘埃的街道变成长满荒草的湿润泥土，他看见熟悉的背影在熟悉的湖面上踽踽独行。
“夫差!”
他踏上笠泽的水面。长风浩荡,他伸出手——
青铜的长矛刺穿胸膛,勾践跌入湖中。
夫差不知什么时候变回了少年时的样子,站在湖面上冷冷的看勾践挣扎下沉,嘴唇微动。
“姒鸠浅,当初我就该把你踹回湖里。”

可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姑苏像一只蜃，化出光情陆离的锦绣幻梦,让每个人都为之而醉，而后被撕去繁华的外壳,露出凋零倾颓的宫墙与茶蘼。
夫差就是这蜃中的蛊,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过他?
他是恨的吧。
所以要用自己的死,换仇敌永世的孤独。
为霸业，何物不可弃?至亲，情爱，臣属，世间最珍贵之物不过一顶王冠。
人间翻覆几十载，方知你我皆在湖底，皆为池鱼。
可他已杀死这世间唯一可与自己并立之人,从此再没资格说对不起了。

湖水倒映出沉郁的天空，万物在昏暗的天光中黯然失色。
勾践拿出那枚金蛇耳坠,一扬手,让湖上添了朵转瞬即逝的水花。

【完】

笠泽烟云缈，何以诉平生？

以兵戈，以血泪，以爱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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