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海雪落入大地》9

【骑乌】于是海雪落入大地

江淮准静止锋以北

2024/12/09 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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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暴雨过后，幸运像是伴随着阳光落到了他们头上，久久盘旋着不愿离开。天气接连晴好，天空终于显现出深秋独有的湛蓝高远的模样。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峰，金黄色的，赭红色的……都像是浸在洁净冰冷的湖水里的倒影。天上一片云都没有，只有些细长的云条，像银白色的蛛丝挂在山间。山风吹过时，树木摇曳的声音乘着这些丝线，似乎也传的格外远。
因为暴雨而变得泥泞的山间土路，很快地在阳光的抚摩下干燥起来。马蹄子踩上去，结实得发硬，已经可以泛起一蓬灰尘和土渣，像是一簇一簇灰蘑菇。罗辛南特喜爱这种天气，跑起路来几乎撒了欢；有时甚至连饮水都不愿去了，非要骑士大声呵斥着揪住马耳朵，才肯大汗淋漓地停下蹄子。骑士本来就不愿用马鞭抽打马儿，现在就更不需要了。他腰带上那根顶漂亮的兽皮鞭子就搁在了车厢里头，无精打采地蜷曲成一盘。
上坡的路本应该最难走。但一来二去，竟然只花了一天半就爬上了山腰。抬头望过去，山顶丛生的灌木都已经看的见。眯起眼睛，能看到风吹过时荡漾的枝杈。
他们离远方的河谷越来越近了。
骑士远远眺了两眼，本该放松的手上却不着痕迹地勒紧了缰绳，一直勒得罗辛南特打了个趔趄。车后整整齐齐堆在一起的行李，也因为这一下子的颠簸而摇晃起来。乌尔比安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子，又忙着伸手去扶住打卷儿的帆布和棚架，那边的鞭子又沿着车厢底不安分地乱滑起来——像条蛇似的。罗辛南特不满的喷气声、车架的摇晃声，再加上鲸鱼收拾行李的簌簌声，骑士迅速地向昏暗的车内瞟了一眼，就在一片混乱中跳下了车。
“今天就先歇着吧，”他抢在乌尔比安之前开口宣布，“罗辛南特该饮饮了。”
车子尖锐地响了一声。乌尔比安从车厢里探出头来，面纱在风声里晃荡着，身上披着的外套斜斜搭在肩膀上，长发跟散落的袖子缠在了一起。骑士恰好干脆地转过身，去给罗辛南特卸下绳套、放开尾巴。乌尔比安因此只看到一个弓起腰背的背影。
一阵沉默后，他开口道：“两小时前刚刚饮过马，现在就需要休息吗？”
“就先歇着吧。”
乌尔比安皱起眉，向天空望了望。日轮滚圆而遥远，伫立在他们头顶正中，不知疲倦地放着热。没有云层遮挡的日光直直地投射下来，透过蒙脸的布料，都能感到像春天般的暖和。
“天气很好，很难得，”他眯起眼睛，作出了合乎情理的提议，“再赶半天，最多一天，我们就要到了。”
骑士没有理会，而是自顾自地将马笼头和缰绳都抓在了手里。这样一来，要再重新把车套好，就要花上不少时间去准备了。他慢条斯理地梳理着柔软的马鬃，没有向后看进那一片沉默里去，只是盯着一颗从罗辛南特皮毛底下沁出来的很大的汗珠儿，看它一路沿着圆鼓鼓的马肚淌了下去，压倒了短毛，留下一道溪流似的印痕。他抿着嘴唇，不知为何伸出手去，一直顺着汗珠流下的痕迹捋下去。力气很重，罗辛南特不满地甩着尾巴，咴咴叫起来。等他终于将手移开，那痕迹已经不见了。
他听着衣裙摩擦的细簌声，直听了一阵，感到乌尔比安已经从车上慢慢地踏了下来，与他一样站在了地面上，才终于开口说：“不要累着马了，这是在山路上。就先歇半天吧。”

他们停在一片小小的山间台地上。篝火于是缓慢地升起来——他们很少这样早就吃中饭。
乌尔比安看起来很想要再说些什么。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的视线就让人很难忽视，如同他本人一样，总是有种不自知的、鲜明的存在感。骑士知道乌尔比安一直看着他，目光直直戳在他背脊上，上上下下地来回打量着：鲸鱼大概在思忖他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反常。但他只是低着头，搅动着吊在火上的空罐头瓶里的肉汤，直到那道刺人的视线伴随着远去的脚步声一同移开，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贴心地让出一个谈话的机会。等到踩踏泥土的声响逐渐弱了，他才很快地回头看了一眼：黑色裙摆在车后若隐若现地晃着，乌尔比安大概是要去那边取罗辛南特的草料。
架在火上的汤汁冒出气泡，随着水汽的蒸腾逐渐变稠，发出一股暖和的香气。骑士出神地看着一个个浑浊的气泡，忽然发觉它们有些像暴雨冲淋下的泥水洼——就像是进入山地前的那个雨夜他所彻夜看到的那样。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情无法抑制地变得更糟乱了。
从那一晚忽然发觉了月相、海洋与猎人的异常之间的联系开始，他对自己曾经立下的目标一直抱着一种十分悲观的态度。他当然也想要试着“现身说法”，说服自己：并不是每个遭到海嗣同化的个体都会永远受到本能的摆布；但不可否认，发生在乌尔比安身上的一切都太过特殊。从拣选、腐化到切实的改造，大群对鲸鱼的同化是个漫长到恐怖的过程。现在回想起来，他仍然会为那群畜生所展现的堪称耐心的美德而作呕。
乌尔比安已经浸淫在大群中太久，他早已被牢牢捆缚在繁育的神位上，直到今日仍未获得自由。对于骑士而言，缠绕的触肢和低语并不足为惧。但是，如果是乌尔比安自己拖着巨大赘余的尾巴，自愿安眠在大群为他编织的网袋中了呢？难道他能够粗暴地把鲸鱼的身体扯开，带着仅剩的人性部分逃之夭夭吗？
他忽地无法确定了：自己所做的、违逆了鲸鱼本能召唤的这所有的一切，是让他得以走向解脱了呢，还是自以为是地让他感到痛苦？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故乡曾流传的一个故事，人们管它叫“思乡鳞”。故事讲的是一个异乡人向卡西米尔的乡民兜售干鳞鱼，可价格要的非常高昂。大伙儿都很不满，问他说：买你这鳞的钱都够买块上好的驮兽肉了，有谁会要呢？商人则笑着解释说，他来自遥远的伊比利亚，这鱼是从远海打来的，滋味很好，名字更好，叫做“思乡鳞”。看见人们好奇，他就继续说：是因为这鱼离不开生养它的大海，只要一捞上来，马上就睁大眼睛断气啦……
往日用来哄小孩子睡觉的故事让骑士烦闷又心焦。他慢悠悠地咂着舌尖上苦涩的滋味，将煮好的浓汤连着铁架从半熄的火上取下来。他想着乌尔比安应该喂好了马，打算去叫人过来；一抬起头，乌尔比安却已经皱着眉头，直直向着这边走过来了。猎人的步子踏得很重，还沾着草屑的拳头紧攥着，裙摆翻腾得像阵冷风。他掠过树丛，惊得叶子底下扑棱棱飞出两只长尾巴羽兽来。
“怎么了？”骑士心里很为猎人像是发怒的神情吃了一惊。他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些很坏的可能性，只是压住声音问着：“发生什么事了？”

一股乳白色的烟气柔软地向天空升去，又在堪堪高过车顶的地方消散不见。乌尔比安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将干草料从车后的饲料箱里抱出来。罗辛南特闻到牧草的香味儿，早就乖乖地蹭了过来，但并不急着去要草吃，而是用湿润的鼻子轻轻拱着他的侧腰，亲昵地冲他撒娇。草料就搁在了地上。
“不要胡闹，去吃草去。”乌尔比安好笑地揉了揉罗辛南特的耳朵，它就贴着他的胸膛转来转去的，耳朵尖儿上柔软的短毛蹭得他有些发痒。他已不必再通过哺乳消耗乳汁了。胸脯的胀痛几乎已经消失，换做以前，他也许会为此情绪低落很长一段时间；但现在，他似乎能够感到一切都在缓慢地回归正轨。
也许是骑士带他猎的那些次循兽派上了用场？乌尔比安轻松地想，在尚带暑气的草原奔跑着巡猎是段很新奇的经历，他并不抗拒；但如果是在海中猎鳞，他相信自己会胜过骑士。他注视着恢复了平坦的肌肉，感受着皮肉之下鼓动的血流。哺育的职责渐渐地从他身上剥除了——就像它从来就不属于他的生命一样。
他安抚了半天，但罗辛南特还是没有乖乖吃草的意思，像匹走不稳路的马驹子似的，撒起娇来就没完。乌尔比安不得不用了点力气，扳着马儿的吻向后推：“骑士是怎么训你的？快老实点……”
他还没来得及使出整分力气，就听见罗辛南特委委屈屈嘶了一声，耳朵也趴下了。“怎么了？”乌尔比安立刻住了手。他将马引到阳光底下，弯下腰，捧住刚刚使劲儿按住的地方，仔细地察看起来。就在平日里应当勒着缰绳的地方，印着一圈暗色的伤痕，藏在深色的毛丛里，因而并不醒目，如果不是凑近仔细看，的确很难发现。他又伸手沿着勒伤的痕迹轻轻试了试，发现罗辛南特不是第一次受伤，而是未愈合好的旧伤又被蹭开，毛发根部还混着掉落的血痂。
也许是看他神色十分不虞，罗辛南特小心地眨巴着一双眼睛，又把毛茸茸的耳朵往他手下一塞，低下头乖乖吃草去了。乌尔比安抬起头，盯着那缕炊烟，还是皱起了眉头。他想起骑士搁在车后的马鞭，总是绷紧的手臂，罗辛南特压抑的嘶叫，还有行进得格外缓慢的路程——一切都连贯起来了。
他拍了拍马儿低垂的脑袋，转身向着营地走去。穿过不知源自何处的愤怒，愈发鲜明的焦躁与悲伤……他似乎终于品尝到了那些情绪背后最为苦涩的一部分——
触摸到罗辛南特伤口的那一瞬间，乌尔比安触摸到了一缕恐惧。而当他注视着那双冰湖般的眼睛，径直向骑士走去时，他几乎感到湖面因无法承受自己的重量而一点点开裂。骑士低声地问他：发生什么事了？慌张就从每一个发错的通用语词汇的重音里不可抑制地渗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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