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空留那月光浸入肌肤

【一梦江湖|原楚留香手游】人面桃花

之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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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友，多日未见，不知身在何方。红袖已将金陵诸事告知于我，我本想传书甜儿接应你等，但红袖说万事安排妥当，如今又得你平安书信，我和老胡这才放下心来。我知小友一向有主见，长鲸跨海也需谨慎风雨摧折，切记小心，幽兰如斯，却不单是杀人刀。江湖绝杀令始作俑者我有些眉目，只是清明将至俗事缠身，不能及时助力，望小友不要见怪。待此间事了，你我再聚太白楼，珍馐美酒好友作伴，人生大幸也。”
“小师弟，小棠把所有的事都招了。莫急，师兄并非要问罪于你，只是担心你的安危，你邱师兄听闻此事本要下山寻你，阿亦那孩子却跟着瞎掺和，我把他们都劝回来了。眼下师父闭关，师门尚有薛师伯闻师叔坐镇，那些宵小不敢冒犯，但朴师叔那处……由你自己向他老人家说明吧。山上一日，人间万象，师兄不能随时随地予你帮助，只能遥寄钱财，小师弟莫要委屈自己，还有居诚，千万保重，我们在武当等你们平安回家。福生无量天尊。”
肩上饿得发晕的飞鹰摇头晃脑一头栽进半碗粉汤，飞溅油花点点，卤味飘香。孟章顺手抖了几下油亮的信纸，真抖出来几张银票，一旁蔡居诚看得目瞪口呆。
“你哪来这么多钱？”
“大师兄给的，等下加菜。”这头若无其事把银票尽数扫进怀里，那头孟章冲着粉摊老板用力挥手：“阿伯，再来两碗螺蛳粉，加卤蛋加鸭脚，一碗微辣一碗多放点辣！”
配上一碗冷却的绿豆汤，完美~
日暮下的龙城像一块橘色柿饼待人飨用，糖霜似的柳江圈出归途的甜蜜，孟章挂着红亮亮的辣油胡子，揉揉滚圆的肚皮，步伐轻盈踏上回家的路。竹节引水入渠，鸟田青禾初成，田埂上坐着几名深衣老人对歌，男方唱罢女方嬉笑，女方唱罢男方哄笑，池塘边赶鸭人忙着找蛋捡蛋，山径上猎户挑着山货默默赶路，有些人已经在村口蹲着了，等他们一到便拥上前商量换点食材。
孟章和蔡居诚身穿道袍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合起来算一个半生面孔，着实惹来不少好奇的目光。当中有认出孟章的，又惊又喜，热情者直接拉住孟章胳膊，叽叽呱呱不知道说了什么，难得孟章露出羞涩的表情，好客者指着自家敞开的大门，明显要把孟章拖进去加一双筷子，咯咯哒哒笑如打鸣，把更多的人给叫来围观。
这下好，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孟家弟仔衣锦还乡，一年时间长得更乖（顺眼，男女通用）了。
蔡居诚莫名被好几层包子皮饺子皮云吞皮的老乡挤到了外边，目及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蔡居诚听不懂当地土话，搞不清楚状况，下意识觉得眼下这混乱的局面必定招来太多不必要的麻烦，只好垫着脚呼喊世界中心名为孟章的馅。
这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肉馅，被十数双手来回反复揉搓成球，再推压成饼，前后左右一起拉扯，捏出一朵含笑花的模样。皮厚实肉馅小，甜咸适中，多种天然植物枝叶染色，赏心悦目。孟章不得不把自己缩成一团，弓着腰小心拨开面皮一点一点从缝里漏出，顾不上正衣冠，赶紧拽着蔡居诚飞也似的逃命，身后来自大山的呼喊踩着风跟紧两步：
呗嘛（回家）！

大部分南方的村子都有一条河，一座山。
一大片鹅黄芽葱绿苗深浅分明铺开的农田是姑娘的百褶裙，窄窄淡土黄的长街是腰带，收束树皮灰层层叠叠的上衣，山麓到山坡的房屋由密到疏，丘峰起伏曲线柔美，山木茂密毛发浓长，连接另一头的田野。
从平整的石板路跳上参差不一的石阶，转入逼仄的巷子，吓坏窗台上补眠的花猫，惊扰枕着门槛发呆的土狗，跨过凹凸坑洼的卵石小径……两人全然忘了如何巧妙运用腿上功夫，只是按着身体的本能反应运动，如同两只惊慌失措的鸟儿，逆着风不能完全张开饱满的羽翼，在这一刻忘记了所有恩怨，相挟着跌跌撞撞逃离“魔爪”的缝隙，一起奔向不怎么宽阔的前路。
落霞残照，凉风细细，绿水邻邻。
这种感觉挺好的，蔡居诚想，较于金陵那一夜的鱼龙欢腾更像白鹤信步，引路的乌鸦是个极好的兆头，福生无量。
等周围完全清净下来，炊烟搭建天梯，夏虫开始低吟织染歌，一个衣冠不整狼狈不堪，一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彼此相视一眼，同时甩开手。蔡居诚扶着膝盖缓气，经此一遭好像多年堵塞心头的不快被震得粉碎，胸中短暂的空虚继而被笑声冲散，化作齑粉呛得他一阵猛咳，即使嗓子眼烫得生烟，他也要拼了最后一口气指着孟章嘶哑地大笑——能看到小师弟出糗的模样，这一趟值了！此时不笑更待何时：“有趣有趣！哈哈……哈咳咳，哈哈哈你看看你……咳！”
“……”
略略略！
孟章嫌不够又补了个鬼脸，伴着蔡居诚愈加猖狂的笑声，自顾理理衣襟朝另一条上山的道走去。
蔡居诚意外得了趣，主动跟在后面。
孟家宅子位置偏高，二人抵达时斜晖将尽未尽，天际晕开光怪的宝石蓝色涂满整个村寨，莽莽榛榛的枯绿笼罩山野，黑瓦褐墙的屋舍渐渐融进群山，靠屋檐下一盏明亮的油灯化作一颗星辰，再来十颗星、百颗星，河川偷来更多的星光，终于将天地颠倒，也只有人间才能创造这般热闹，天上的月亮还是孤零零的一枚。
孟家宅子也是一块黑漆漆的石头，门外一个突兀的瘦高人影，脚边一盏昏暗的旧灯。
那黑影忽然动作一顿，似乎朝这边看来——“谁！”孟章大喝一声疾步上前，拾起油灯面向陌生人——蔡居诚只能勉强看到一黑一白两个模糊色块黏在一起，草丛中隐约有某种小兽的呼吸，一长一短，小心翼翼的试探未知的世界，却不知已经暴露了自己。
“阿章？是你回来了？。”
听到那人流畅说出口音奇怪的官话，蔡居诚忍不住凑上前，他被吱吱哇哇的方言荼毒了好一段时间，好不容易听懂一句人话，蔡居诚内心欢喜雀跃，面上还是维持住了一贯的傲慢。他不禁多看了几眼，约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宽大的脸廓，扁平的五官，微微凸出的前额，典型的普通岭南人长相，看不出其他特别的。
“韦叔叔？”孟章小小惊呼道：“你怎么来了？我阿大阿妈呢？”
“你没说你会回来，他们前几天就到外婆家过清明了，让我有空帮忙喂一下鸡。”那人把油灯转向蔡居诚，粗大的眉毛拧成两块焦炭：“你朋友？哪里的？你家里人知道吗？”
这莫名的敌意令蔡居诚几分不爽，外乡见外乡的激动心情瞬间烟消云散，冷哼一声，心道我和这小混蛋要如何用得着你指摘，多管闲事。
孟章回道：“我在武当做了道士，他是我的师兄。这次回乡师门有令不太方便明说，晚点我会跟阿大阿妈解释，韦叔叔你不用担心。”
那人点点头，“夜晚山上危险，没事莫乱跑，命就一条，丢了也是命。”这话显然是对着蔡居诚说的，蔡居诚无名火起暗暗磨牙，那人转而对着孟章便放软了态度：“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遇事机灵点，多考虑一下自己，实在有困难就跟阿叔讲，一个人更应该照顾好自己。”
“谢谢叔叔关心，我与师兄互相照应，不会有事。”
那人没再多言，分别时大力拍了拍孟章肩膀，提孤灯没入浑浊的夜色。
“他让我感觉不舒服。”就像一只马蜂围着你嗡嗡作响，可他没有主动进攻，纯粹亮出毒针而已，足以让你心烦意乱。蔡居诚不满道：“他是谁，你家亲戚？”
孟章挠挠头：“不是亲戚，但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他叫韦木犀，听说原本是街上的布客，不懂为什么当了布侬，如今靠采药营生。”
他们进了屋，先把照明的油灯点亮，让最后一颗星归于天幕。室内阴凉，厅堂正中的墙上供着一座神龛，光线过于晦暗，蔡居诚端视许久也看不出是哪路神明（孟章解释：那是姆洛甲，司管生育的大神）。他伸手轻触下方香炉，炉灰冰冷，线香燃尽多时，看来这里确实有段时间没人居住，但家具未曾蒙尘，甚至有擦拭的痕迹，大约是那名“韦木犀”的功劳。而孟章楼上楼下跑了几趟检查更为仔细，老木头松动的咿呀嚷嚷，一切好像同他离家前没什么差别，除了那只兢兢业业的老母鸡又抱了一窝崽。
“他官话说的好，但不会说我们这里的话，他一个人也不怎么跟大家说话，不过他很喜欢小孩子，对我们这些小辈也很好。”
“他一个人？”
“嗯啊，从我记事起他一直是一个人住，寨老给他说过亲，他拒绝了。”
月色漫过窗棂，给空荡荡的床铺上素白的软垫，胡乱绣些婆娑树影，针脚凌乱不肯重来，直到孟章推开窗——窗框猛地打着横生的树枝，惊醒了原本熟睡的宿鸟，小小的抱怨恼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夜幕沉静如冰。
“过去有人死在山里，他会帮忙把尸骨收回来安葬，后来寨老就安排他巡夜。山上林子的事他最清楚，外地人想翻山到别的寨子收山货，都得找他带路。不过你还是……”
孟章张了张嘴有些踌躇，沉默半晌目光飘向窗外，咬着下唇不知在纠结什么。类似的情景蔡居诚在点香阁见了太多次，这小混蛋永远喜欢把真实的棱角藏在心里，他清楚这个习惯，也大概能猜到对方想说的话，自嘲般勾勾嘴角，轻笑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最好不要妄想逃跑，找那个会说官话会认路的韦木犀也不行？哈，孟章你未免太小看我蔡居诚了！”
那双点漆似的眼透着难以言说的犹豫，孟章不置可否，道：“你要这么认为也没错。”
“喂！”
“不过蔡师兄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明天跟我进城做点活路，我孟家不养吃白饭的咸鱼。”
“你！”
睡前孟章如约为蔡居诚运功解毒，艮山离火初遇，火烧山野，明亮耀眼而危机四伏，眼见身旅福祸相依，好在二人心志坚定，总算有惊无险揭过一轮。
收势，孟章觉察气海深处隐有鱼龙搅动不安，想是自己连日奔波心神不宁，内息不稳，薛衣人那剑气虽经萧疏寒平抚多时，至今仍是没能完全吸纳为己用，但也略有成效——放龙归沧溟，任由驰骋，借其势化其力，刚柔并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为巧——闻道才发觉了孟章的小聪明，这才愿在三月三放他一马。
练气，练神，练心，因势利导，顺其自然，上善若水，任其方圆。融洽天地，物我合一。
还是邱居新好说话，同样身体力行的教导对比温柔许多，小师弟表示想抱大腿。
孟章把心决要义默念几遍，神明空灵，化解了肉身淤堵之感便放心睡去。
唯有蔡居诚全程心不在焉，显然理解岔了“活路”，以为是什么关乎生死的勾当，早先听说南蛮之地毒物遍野，当地人善养蛊使蛊，那些擅于伪装的虫蛇便是他们的武器，话本里最为诡异的毒药不然来自西域就是南疆。听说有些人为了狠狠折磨对手不惜万里到两地求毒，金陵的文期酒会也有人负责牵线，只赚差额也能一夜暴富，一年前的吞金虫案至今犹在眼前，若不是孟章误打误撞把楚留香拉进局，那名为了给儿子筹集药费而给他人下蛊的刀捕头早就美梦成真，享人间之天伦。
刀捕头轻信万圣阁片面之言，以为吞金虫食脑髓能炼制成治疗痴呆的秘药，同他相信翟天志和万圣阁的许诺事成便助他登上武当掌门之位，二者痴痴傻傻有何区别？
争一个出路？一旦跳出这个局，出路便是活路？
蔡居诚头一回这般嫌弃自己。
可想想那些不知名虫子爬上皮肤的蠕动触感，蔡居诚不由一阵恶寒，大半夜把孟章摇醒，毫不掩饰道出自己的担忧。
孟章累得连一个眼神都懒得酝酿，翻个身喃喃道：“你对我们到底有什么误解啊？”
蔡居诚不依不饶把人挖出被窝：“传说总有来源，谣言也有依据，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这样？”
“你说是就是吧。”
“别敷衍我！”
孟章打了个激灵，瑟缩着肩膀垂下头：“……你太聪明了蔡师兄，这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跟你说我的身体里正好养着一种虫子，我中毒多年命不久矣了。”
闻言，蔡居诚扣紧孟章肩头，逼问道：“慢着，什么毒？什么虫子？我探过你的脉象，感觉确实有什么东西在你的体内，难道就是这个？”
孟章哀嚎一声倒在床上：“困毒！懒虫！放过我吧！”
搞了半天我又被这小混蛋耍了？蔡居诚愤愤躺下，不到一会儿猛地坐起身，忽然意识到——
孟章他，并没有否认？！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清晨，二人慢悠悠下山，穿过家禽喧嚣的长街，走过黄牛开垦的田野皱褶，蔡居诚顶着一对黑眼圈不情不愿随孟章进城，在一间名为“桃夭”的书阁做些晒书、誊抄的活计。
人人都知道江南掷杯山庄有天下最醇的美酒、最快的骏马，还有左二爷的掌上明珠玉仙娃，桃夭书阁也姓左，却跟掷杯山庄没有半点关系。左君照曾翻阅家谱，也没发现祖上同左轻侯那一脉为亲缘，“大概老祖宗本来就不姓左，出于别的原因才改了姓名，我们做小辈的管那么多干嘛呢，反正都是一家人”，左君照如是说过。
蔡居诚不知其中曲折，好容易放下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担累恶名，置身江湖势力视野范围中，受制于人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不知何处用，除邪斩怪，宁静诸方。斡开万象，尽化玄霜。”孟章轻轻念出声，发自内心感叹道：“蔡师兄字瘦如人，书清似鹤，乃是天然绝代标格，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抄错了，这是卷三的句子，师兄你不是正在写抄卷一吗？”
齐州九点烟，蔡居诚跟着孟章相处了三个点，脸皮早不似那刀刃越磨越薄，反而膨胀了不少，除了某些无可避免的尴尬……如今笔下乱书心事被人察也不见波澜，他大大方方把废纸揉成一团扔掉，抚平新纸继续誊抄。那小混蛋却故意作妖，捡回废纸自顾把对的句子接下去：
惟有修行不谨，轻轻指，魂魄飞扬。
匣中响，雷声震动，万里鬼神藏。
“我倒想起了华山弟子吟诵的‘龙吟涧底寒潭彻，剑在匣中作狂歌’，师兄你说这几句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孟章手一撑又坐在桌上，把玩那团废纸学着蒙馆先生摇头晃脑。蔡居诚有时实在不能理解这小混蛋在傻乐什么，行也无忧，坐也无闷，貌似天真。疏散游绿水，玩青山，他说他的烦恼也不曾完全放下，只是暂且搁置一旁，等想起的时候，恐怕早就不记得当初为何执着于此，那也就不存在郁结，这便是真的放下了么？
孟章继续乐道：“‘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玉在石中，石可藏玉，宝剑在匣，敛收锋芒，他日洗练如矿出金，如金出银，流水今时，明月……”
明月前身。他接道。
龙城偏安一隅，自是岭南山中一壶酒。书阁外前人祠堂垂柳换了绿鬓，人来人往俱是快活时景，靛蓝青花蜡染百褶飘，铃银角翘八马乘凤高，忙里偷闲，闹中取静，多少形骸假合幻化，多少皮囊挨得起一炷香火，随缘度日，和光同尘，惹甚闲愁闲闷？
再看眼下，白纸黑字写得明朗：你若待、般般称意，耐心且等。
也是了，避世安时，同尘处顺，有什么放不下的，此一时彼一时，便是暂居谷底又如何？人生海海，今朝浪逐明日伏波，翻手又是一番云雨，待迷云吹散，玉绳高洁，想从前错怨天工，恁也有安排我处！
争，我依然要争，却不是此时此刻；忍，我必须要忍，就在这今时今日。
蔡居诚忽然不讨厌岭南了，甚至开始期待有一日雨疏风骤。
孟章却在这会儿刹住，半眯着眼犹豫了许久，像是在品舌尖一丝悠远的甘甜：“明月前身？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不是前身，而是今人？妙哉妙哉！”
慢着，蔡居诚不由头皮一阵发麻，心道当年詹苑杰追宋熙写的情书也没这般酸的句子，这小混蛋莫不也是知慕少艾，敢情自己会错了意？
“满口胡言乱语！”他毫不留情打断少年的臆想，顺手把第二张写废的纸扔掉：“你太聒噪，给我安静点。”
他无意瞥见对方袖口露出的一截细白手腕，下笔一滑，写废了第三张纸。
孟章果真乖乖闭嘴，又偷偷捡起蔡居诚扔掉的废纸，窜回太师椅上窝着阅读最近几期的天机小报。
临近中午，城中又下起绵绵细雨。
传龙城有龙则灵，龙居于水，西南白龙铁锁练孤舟，千年永不休，南蛇入人世沦为砍柴人，而此地八龙沉静深潭，不鸣不兴，江湖武林之风在这掀不起多大动静，以至于风靡江湖的天机小报没了销路，人们多爱购买本地的龙城镜像报，关心身边人身边事，远在天边的人家管不着。孟章想要感受当今江湖风向，只能委托老板左伯从外边进货时帮忙带一些。
名人榜第一自然是楚留香，楚留香依然是行走的传说，他在洛镇一月如梅开一度迎春一现，引来了无数粉丝围观，然而香帅绝尘踏月而去，粉丝们留不住、来不及思念。孟章想想，约摸清明时节，神仙也要悼念凡间事，凡人更要为生死忙碌，何况香帅呢。
断魂手与幽兰鞘并列第二，是因某人提出二者应为同一人，即鬼爪姜疏，并批评小小书生所著《江湖缥缈录》条目混乱漏洞百出，小小书生为此愤怒不已，求助李红袖与天机阁，并得到一位知名不具者提供的可靠消息证明三者其实为三人，尤其姜疏大闹少林后一直在江南徘徊，而如今幽兰鞘现身千里之外的岭南静江，断不会为同一人。
孟章看着这篇弥漫无形硝烟的报道，比较日期思忖细节。李红袖助力出这么一个新闻，无非是要提醒他危险逼近，静江去龙城不过四百里，小报消息比不上现实的脚程，幽兰鞘怕是早就到龙城守株待兔了。不过既然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应该不会威胁师兄的安危……吧？
孟章的目光越过报纸投向伏案抄写的蔡居诚，忽然有点心虚，暗影应该都挺有职业道德的吧，应该不会殃及无辜的吧？欧雨梅这个奇葩不能作为参考对象，孟章其实心里也没底，只好默默埋下脑袋假装看报，暗自希望七日又七日奔腾如江河，白驹往来过隙踏破他的担忧。
“喂，喂？孟章！”
小师弟没有马上回应，蔡居诚抓起一团纸扔过去：“我饿了！”
孟章懵了一小会儿，随即反应过来，忙不迭脚沾地往外面蹦：“我我我去买吃的！”
“我不要吃糯米饭。”蔡居诚一脸苦色，“胃胀。”
孟章会意：“我懂，螺蛳粉！”话音未落，人已闪到门外。
“笨蛋，拿伞啊！”

雨水渐渐压低，仿佛给龙城扣上一顶沉闷的罩子。
书阁附近原有不少小吃摊子，只因清明至，休农活，城中人大多外出扫墓，虽是同一国同一家，同一个节日的日期也不尽相同，零星几家店铺仍开门迎客。孟章想起曾经给蔡居诚介绍过（自认为）最好吃的螺蛳粉，便绕了远路拐进金鱼巷。等他提着食盒出来，岭南的雨已将天地山川颜色冲淡，褪去的墨在路面积聚成大大小小的水洼，脚踩上去便感受到一股钻心的凉。
几柄鲜艳的纸伞鹅卵石一般挤在一处，减缓了巷子里流淌的时间，孟章顾及美食保鲜，转入其他巷子打算抄近路回去。这里天只一线，屋檐垂挂一副水晶珠帘，白梨花似的烟灰雨中翻飞，未燃尽的纸钱如火中飞蛾徒劳挣扎，祠堂前拜祭先祖，家门口慰劳孤魂，拜九柱香，摆三杯酒、五色饭，小辈要听长辈教导，哪怕不知先人姓名，也要心怀敬畏。
心头承载莫名的重量，孟章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最后驻足。想到去年初入武当正好碰上离散之事，第一次在外过节顿时没了探索江湖的新鲜劲，虽然家书字字暖心，父母代子告慰祖先，内心免不了思亲的落寞。在清明时，掌门师父和几位师叔都不在武当，武当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猴山。宋居亦和萧居棠两只没心没肺的皮猴儿见状拉着小师弟到后山踏青，顺便远远围观大师兄喝醉酒扔掉的重阳盘如何成了猴王的屁股垫子。采野果，饮山泉，一番游玩几番交心，三人臭味相投，以风雷撼票之势迅速达成某种共识，从此孟章那点思乡之情再未表露，而让郑居和操心的皮猴儿又多了一只。
长生殿春日融融，太和虹桥负青天，在观景台上一坐就是一整日。邱居新不会管教师弟，却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放眼整个武当，除了郑居和，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师弟敢主动用热脸贴冰块了。
蔡居诚终于脱离了点香阁，陪他穿过大半个神州，暂居山野至少能耐得住性子抄书赚钱。
还有远在天道盟的朴师叔……
每个人都很好，这是最好的事。
不知不觉间，武当俨然成了他的第二个家，身在岭南，是家乡也是异乡，只道是心安处即是吾乡，孟章眼眶一热，有些怀念香火萦绕的无双金顶，还有金顶下常开不败的桃花，以及桃花树下习武练剑的武当弟子。
红尘有牵挂，本来独缠绵。
天地远行客，归时未有期。
惦念书阁还有人在饿肚子，孟章收拾收拾情绪，想着不管过什么节，祭五脏庙才是头等大事，便快步往书阁赶去。
再转入来时的巷子，孟章直觉不太对劲，本想掉头回阳关道，奈何已经走上了独木桥，脚下积水汇流向忘川，盛开一片妖冶的红花，耳畔孟婆浅吟低唱：
“生不分来死不离，我俩生死共堆泥。”
不不，这不是一般的江湖试剑，没有可以留言吐槽的红榜遗迹，也没有皮这一下很开心的小白花，更不会有洗不完的臭袜子。眼下实实在在的尸体搭成阶梯推到他面前，如果不跨过这座桥上桥，他就无法到达彼岸，也只能遥遥远望那个思慕许久的背影。
真是巧了，为什么他们的相遇总是在这种悠长又寂寥的地方。
雨势渐颓，依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方思明正与人对峙，一手捂着小腹看样子受了伤，另一只手戴着鎏金指套如利爪准备随时反击，随身披挂的黑袍不知落在哪里，一身月白污了血，少有的、短暂的狼狈。对面的人浑身上下包裹严实，手中仅握着一柄未出鞘的刀，他静默站在一摊血水中，似乎那些腥臭的液体就是从他身上融化的。
三个人，有两人分心了。
也只有始终注意对手的方思明才能发现，那人的神色有一瞬间松动，清明断魂雨在他眼里飘散漫天柳絮，定格在坠地前一刻，随即被狂风无情卷去。方思明心中存疑，突然不知该做困兽之斗还是想方设法逃出生天，此地生死攸关他浑身上下满是破绽，而那个人的刀却始终没有出鞘。
打破这个僵局的武当道长小心举起食盒，说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话：“哏唉嗓？”
孟章猛地将食盒甩出，一道泼天红汤中分阴阳，青菜木耳花生米滋味独到，腐竹笋子酸豆角辣得够呛，趁那人下意识闭眼他一把抱起方思明往小巷尽头跑。此生唯恨没在腿上下死功夫，孟章决定先给自己定个小目标，如果这趟小命得以保全，回去一定要刻苦研读《道藏风止》。
“三月清明同扫墓，七月十四共烧衣。”
妇人的歌声仍在雨巷彷徨。
那人果然没追上来，怀里那团幽香示意他不必再卖力逃跑，孟章觉得不行，非得挑一处干燥的地方才把人放下来。方思明倚着墙任孟章撕扯衣料替他包扎，这小蠢货脚力不够，一路颠簸扯得他伤口疼，可更麻烦的还在后面。“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就敢多管闲事？”方思明问。
“不知道。”孟章头也没抬，湿漉漉的脑袋贴着他的胸膛，“不管你，难道看着你死啊？”双手绕到腰后忽然拉紧绷带。方思明吃痛一声，忍不住伸手推开对方，顺带在孟章脑门上敲了一下。
“他就是幽兰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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