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tsu

【月菅】Natsu

青木森-祇南

2025/03/11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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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su
01
又是雨季。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没有一点儿征兆，一不小心就淋得一身都湿哒哒的，衣服布料吸足了水紧贴着皮肤，又闷又重，月岛觉得这种感觉很是讨厌。
月岛萤今天没带伞。这雨下得突如其来，他猝不及防被淋了一身，此刻只好拿着书包挡在头顶往前冲，等他回到家门口时整个人都被浇透了。

糟糕透了，月岛有些烦躁地想。

“我回来了——”
“正好。萤，过来。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新……你没带伞吗？”月岛的父亲看到淋成落汤鸡的幺子，皱了皱眉。
“啊，忘记了。”月岛萤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取下被淋得一片模糊的眼镜，擦了擦淌到眼睛里的雨水。
“……快去把衣服换了。不能在客人面前如此失礼。也……小心别感冒了。”月岛荣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月岛萤的样子，又顾及到有外人在，于是硬生生地改口。
月岛这才注意到家里来了客人。他取下了眼镜，又因为眼睛进了水实在看不太清，只隐隐约约看得见一个浅灰色的轮廓。
“嗯。”
月岛萤随便应了一声，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但隐隐约约还是能听到客厅里父亲和那位客人寒暄的声音：
“抱歉啊菅原先生，没想到犬子这副模样，让您见笑了……”
“啊，哪里哪里……”

……嘁。虚伪。
月岛在心里有些轻蔑地批判道。

他与父亲月岛荣的关系自幼时起就算不上亲密。很小的时候月岛就很少在家里见到父亲的身影，大部分时间都是与母亲和哥哥一起度过，印象中父亲总是在外应酬或是工作。基本上除了每年新年守岁，萤几乎很少长时间与父亲相处。幼稚园时期开始需要家长一起参与的任何活动基本只有母亲会来参加，只要哥哥有空也会来为他打气，但母亲和哥哥的宠爱并没有让他得到别的孩子的羡慕的眼神，甚至因为父亲总是缺席，月岛萤曾被别的孩子嘲笑是“没有父亲的野种”。小小的萤当时立刻撸起袖子和那些孩子打了一架，虽然他身高一直是比同龄人要高的，但体型也一直偏瘦，只靠他一个人到底还是打不过几个联手对他恶语相向的孩子。起先他还算占上风，但渐渐地开始无力还手甚至还挂了彩——还是他最好的朋友山口及时喊来了萤的哥哥，最后闹到那些小孩的家里去，家长们替孩子们道了歉这才算罢休。比起月岛荣，哥哥月岛明光更像是那个给他依赖给他关爱给他指引方向的“父亲”。等后来萤再度与父亲同居屋檐下相处发现他其实是个虚荣而自私的男人时，他曾一度觉得，没有这个父亲也没什么不好。

他与父亲月岛荣之间有过一段几乎是完全水火不容的时期。大概还是国中生的时候，萤出于逆反心理，他与父亲之间的关系破裂得格外严重。父亲希望他学逻辑学和演讲，他偏要去学生物学和化学；父亲希望他多参与社交锻炼社交能力为未来从政铺铺路，他偏要一个人独处到底；父亲希望他好好学习钢琴，他偏要气走钢琴老师并且跟着哥哥学怎么打排球——其实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做这些事，只是只要是能和父亲对着来并且让父亲不快的事，他都乐意去做，仅此而已。如果在不断争吵过后父亲最后选择无视或者妥协，他心中就会升起一股隐秘的、报复性的快感——事实上，大部分事情到最后月岛荣的态度都是随他去。但唯有学钢琴这件事，他与父亲争吵好几年父亲也不曾退让。他不太懂月岛荣在这件事上的固执，但依旧不影响他与父亲抗争。

“您好。”
片刻之后月岛换上新的真丝白衬衫和黑色长裤出现在会客厅。其实尽管到目前为止只要是父亲想让他拜见的人他基本都不想拜见，但也还不至于任性到在客人面前失去礼仪让人耻笑月岛家的家教的程度。

他不想给母亲蒙羞。

“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是月岛萤。”
“啊，我没关系的。”客人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又不失活力，“你刚刚淋了雨，身体感觉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哦对了，我姓菅原，菅原孝支。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新钢琴教师了。请多多关照，月岛君。”
“哪里哪里，还请菅原先生多关照犬子，我希望他能……”
还没等月岛萤接话，月岛荣已经开始和菅原寒暄和提要求了。萤内心嗤笑一声：真是顽强啊，明明已经被自己气走了两位名师，却一直没放弃继续给自己请钢琴教师。不过这会儿他倒是乐得清闲，开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新来的钢琴老师。

对方个子比自己矮一点，皮肤很白，发色也偏淡，眼眸是茶棕色，右眼眼角有一颗小痣，衣着看起来也比较普通，似乎是比较好说话的类型。看起来年纪不大，也许只是比自己大两三岁左右——不过能被老头子请过来专门教自己，钢琴水平应当是一等一的好，月岛并不会因为他看起来年轻而怀疑对方的能力。

就是不知道承受能力如何，又能在月岛家坚持多久呢。

月岛萤垂下眼睫，安安静静立在一旁。

之后照例是一些客套的寒暄。月岛荣本来想留着菅原在家里用晚饭，但菅原以今晚已经答应了友人聚餐为理由拒绝了，于是月岛荣只好作罢。

“啊对了，月岛君！抱歉，差点忘了。”临走前菅原递给萤一个包装很精美的糖果罐，“这个是给你的见面礼。”
“给我的？”萤有些惊讶，但出于礼貌还是伸手接过。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他早就过了吃糖的年纪。这个礼物看起来真的很幼稚。
“很幼稚对吧？抱歉，”菅原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看起来有点尴尬，但还是笑眯眯地解释：“月岛先生联系我的时候只说了要我给他的儿子当钢琴教师，但月岛先生看上去实在是太年轻了，我下意识地以为他的儿子应该还是小孩子……所以买了孩子气的礼物。希望你不要介意，等下次见面我会送更男子汉的礼物的。”
“……谢谢，这个就好。”
没想到自己的想法居然被看穿了，这会儿萤倒是变成了尴尬的那方。

“那么，下次见啦。”青年挥挥手。
“再见。”

送走菅原之后月岛萤坐在书桌前开始看漫画。最近漫画更新的剧情倒是挺无聊的，看起来像是作者因为想不到故事情节了，在用一些搞笑番外水剧情，于是他看了一会就合上了漫画书。

确实无聊。

不知为何他的目光落到了菅原送给他的那罐糖果上，盯了好一会还是剥开了一颗草莓味的糖果丢进嘴里。

嗯……味道还挺不错的。
02
等菅原一路小跑赶到餐厅时大家早已到场，热热闹闹地在三三两两一起聊天。

“抱歉抱歉！我来迟了！”实在是太累了，他整个人都气喘吁吁的，一坐下就以手作扇子拼命扇风。
“哇——菅原前辈迟到了！等下二次聚会要罚歌哦！”同行的后辈开玩笑道。
“诶，居然还有这种环节！”菅原有些惊讶，“我倒是无所谓啦但是大家不可以嫌弃我唱得难听哦！”虽然嘴上抱怨着，但青年的语气却毫无责怪的意思，甚至隐隐带有一些笑意。
“不会不会！”
“绝对不会啦哈哈！！菅原前辈，期待你的歌声哦~”
菅原又跟他们打了几个哈哈，话题很快又换到了下一个。
泽村大地给他递过一杯乌龙茶：“给你点了麻婆豆腐。对了，新兼职怎样？”
“谢啦。”菅原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茶，“时薪挺可观。就是没想到教学对象居然是高中生，毕竟月岛先生看上去太年轻了，还以为他的儿子应该还在读小学呢。大地你知道吗，因为这个猜测我准备的见面礼物还是一罐糖果，结果万万没想到——”
“月岛？哪个月岛？”旁边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好奇问了一句。
“不会是我知道的那个月岛吧……”另一个人小声说。
“嗯……我记得雇主的名字是月岛荣吧？”
“……果然。前辈你是不是教他的小儿子？”刚刚那个后辈带着探究的眼神问道。
“月岛萤，对吧？”
“咦？确实是。你们怎么知道……不对，怎么了吗？”菅原不解。
那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露出了可以算得上是同情的目光，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那家伙，性格超——恶劣！”
“诶？昨天我见到那孩子感觉还挺礼貌的？”
“我听说哦，”后辈A靠近菅原，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橘教授和林教授都曾经是他的钢琴教师。这两位也算是T大音乐系有名有才的教授了，但全都被他气到辞职。”
“不过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气到两位教授的。”后辈B说，“倒是我弟弟和他是同级生，听说他平时挺高冷的，但说话又很毒舌。”
“对对，我还听说他有那个外号！”
“你也听说了？”
“？所以是什么外号啊……”菅原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腹黑毒舌眼镜崽！”
“……”

……不是吧，真的假的。菅原内心叫苦不迭。

“看样子任重而道远呢，菅。”好友泽村大地有些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拜托了大地，不要以这种形式给我补刀啊。
03
“给，月岛君，正式见面的见面礼物。”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菅原带来了新的礼物盒，笑眯眯地递给月岛萤。
月岛有些惊讶，本以为他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对方还真的带了新的礼物。月岛道了谢，怀着有点复杂的心情接过礼物盒。
“不拆开看看吗？我可是有用心挑选的哦。”青年眼眨眨眼，有些期待地看着他。于是月岛在对方期待的眼神中拆开了礼物盒，看到一副运动蓝牙耳机静静地躺在礼物盒里。月岛眼神微动，其实他正想买一副运动耳机。
“怎么样？感觉很适合月岛就买了。还喜欢吗？”青年眼神里有些小小的得意，脸上隐隐露出了“快夸我”的表情。
“……唔。还不错。谢谢菅原老师。”

啊。果然还是不太想直接承认他的礼物刚好受我喜欢。

菅原看起来倒是没太介意他看上去有些平淡的反应：“那就太好啦。对啦，总是叫月岛君显得很生疏，我能直接叫你月岛么？”
“……请便。”

月岛实在是不太擅长与这种类型的人相处——如果他再热情一点，自己就有理由以类似“热情过头了好恶心”这样的理由呛住对方让对方知难而退；又或者他更冷淡一点大家各自呆在社交舒适区那正合自己的心意。
偏偏菅原属于中间那一类——到目前为止他的言行举止都给出适当的热情却又礼貌地保持着一定地距离。
实在无法让人生厌。

“那么月岛，随便弹一两首曲子吧。在正式教学之前我想摸个底。”

在月岛坐下来弹钢琴时，菅原第一次认认真真开始打量眼前的少年。
少年在琴凳上坐得笔直，手指修长而有力，骨节分明，是一双看起来很适合弹琴的手。月岛弹奏出来的曲子可以说是十分流畅——但也仅仅只是流畅而已。
一曲完毕，月岛停下来：“老师，如何？”
不料菅原只是笑眯眯地说道：“嗯……挺不错的。再来一首？”
少年弹了一曲《野蜂飞舞》。弹完之后，少年静静抬眸看着菅原，与其说是在等他的评价，不如说是饶有兴趣地在观察菅原的反应。
他就是故意的。
但青年只是继续淡定微笑：“再来一首？”
月岛皱了皱眉。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重新将手轻置于钢琴琴键上，又弹了一首《克罗地亚狂想曲》。
而菅原则在月岛开始弹克罗地亚狂想曲的瞬间隐隐约约有个猜测：月岛萤可能并不喜欢弹钢琴，又或者，他是对自己成为他的钢琴教师这件事有很大的意见。
但拿一份工资做一份事，既然已经答应当他的钢琴教师，菅原倒是有十足十的责任感去教自己这位看起来十分礼貌实际上有点乖戾的学生。
“好啦，摸底测试结束。那么，我们开始今天的课程吧。”菅原的声音依旧听起来温和又不失活力，仿佛根本没看出来月岛的故意刁难。
而月岛则有种悄悄使绊子但是被对方轻轻松松看破并且无视和绕过的气闷感。

……果然是我不擅长相处的类型。不过，他应该没看出来我实际的水平，大概率可以和应付上一位老师一样……这样就可以等父亲验收的时候我直接露一手真实水平然后对方会觉得无地自容自请辞职了。
月岛内心的小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响——他上一个钢琴教师就是如此成功被气走的。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看着极好说话责任心又强的青年大概率也可以用这个方法逼走。

却不料，菅原笑眯眯地拿出了另一份谱子：“那么，月岛同学，从今天起我们直接开始练习《匈牙利狂想曲》吧。”
“……哈？！”

04
月岛只是不太喜欢弹钢琴而不是讨厌我。

在给月岛萤上完三次钢琴课后，菅原终于确定了这件事情，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起初他并不是特别敢确定，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讨厌了，但自己明明人缘一直不差。他把自己的苦恼和泽村大地说完之后，大地甚至还毫不留情地嘲笑他：简直像陷入恋情的怀春少女。

“明明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他讨不讨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菅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大地如是说。
“话是这么说……”
但如果学生喜欢我的话教学起来岂不是更轻松吗？菅原在心里暗暗吐槽。
只是普通地关心自己在学生心里的形象而已啦。
“但菅原桑这种状态简直和纠结暗恋对象是不是讨厌自己的思春期少女毫无区别。”赤苇看到菅原纠结地模样，索性把排球放到一边，冷静地指出。
“……所以说我们之间并不是那种关系……”
“那么菅原桑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哦，直接去问月岛不是快得多吗？
也许，他该找个合适的时机。

“……我说，月岛。”菅原停下教学，正襟危坐地看着月岛，神情也很是严肃。
“嗯？”月岛萤倒是应得漫不经心。
“你是不是讨厌我？”在第N次发现月岛看起来有认认真真听课到了练琴的时候就开始摆烂之后菅原终于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

管它什么时机。忍不了了，问了再说。

“……没有那回事。”月岛被噎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他会直接问出这样的问题，虽然他本身确实也没这么想过——不如说，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对于这位钢琴老师他还抱有一定的好感。
“诶——可是你看上去明明很心虚哦？”菅原皱着眉一脸不信的表情，语气甚至还带有一点点哀怨。
“……真的没有。”
“真的？”菅原索性凑近月岛，盯着他的眼睛。
“……真的。”月岛因为菅原的突然靠近不得不把身体往后仰，直视那双茶棕色眼睛时常让他感到心跳过快，于是他稍微挪开了一点目光：“只是对弹钢琴确实没什么热度。”月岛萤到底还是不想被菅原误解，闷闷地解释道。

真的好近……月岛比菅原略高一些，这个动作这个角度，他一抬眼刚好能看到菅原翕动的双唇还有半遮半掩的衬衫领底下嶙峋的锁骨。
……糟糕，心跳好像更快了一些。

“这样啊……那还真是伤脑筋……”菅原摸着下巴，自顾自地思考着。而月岛则盯着他头顶的发旋看，过了一会儿又将目光下移到青年流畅的眉骨上。
天气也实在太热了……他的额角都冒出了汗。于是月岛拿起空调遥控器又将温度调低了两度。
夏天要是快点过去就好了。

“那这样如何？”菅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从今天起你听我弹琴怎么样？”
“嗯？”
“月岛的弹琴技巧对于业余水平而言其实已经相当厉害了吧？”青年笑嘻嘻地说着，“但弹出来的曲子总觉得缺少些什么，流畅却没有感情。不如先听我弹如何？听的时候用心感受，听完之后再试试复刻。也许某个瞬间就会突然被触动，明白了什么并喜欢上弹琴也不一定。”
“好。”
其实月岛并不觉得自己会变得多喜欢弹钢琴，但欣赏菅原弹琴他完全乐意。

青年开始弹奏。
当第三个音符落下的时候，一个熟悉的旋律同时自月岛心中响起——是沃德夏克的《自新世界》第二乐章。这首曲子的原曲素来以经典闻名，整首曲子充满忧伤和难以名状的情绪。不过青年明显是弹奏的自己改编过后的曲子，一个小节结束后熟悉的旋律变得陌生，听起来比原曲少了一分惆怅，多了几分抒情和清新。青年的指尖在琴键上灵巧地跳跃，手腕灵活而又收放自如，音符自他的指尖行云流水般倾泻而出，跃动着，流淌着，仿佛要绵延成思念之海。

而月岛这才注意到菅原的手。
相比于普通男性的手，菅原的手似乎要小一点点。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仔细看的话，似乎能在右手小拇指内侧看到一颗小痣随着弹奏的动作时隐时现。

月岛盯着那颗时隐时现的小痣，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这样的双手。如果，这双手握着的是……
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月岛用理智拼命压下——
不对。不该是这样。

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琴声上，但越是努力想要集中注意力反而越是无法集中，想要忽视的却在脑海里愈来愈清晰。

白皙的骨节分明的手。
拇指内侧若隐若现的痣。
温和的充满活力的眼眸。
……
此时菅原弹奏的钢琴声好像渐渐远去了，月岛似乎只听到自己咚咚咚不断加快的心跳声，还有空调外机运作时发出的嗡嗡声。

糟糕至极。
太热了……夏天怎么还没过去啊。

05
之后的课程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达成了一种默契。

每次到了授课时间，菅原在介绍完自己今日的弹奏曲目之后就自顾自开始弹琴，而月岛大部分时间都会坐在旁边静静地听，听完之后再弹一遍菅原弹过的曲子。大部分情况下菅原都会弹奏自己改编后的曲子，难度不大，但都是情感细腻需要用心表达才弹得好的类型。而月岛发现自己并不擅长用琴声表达那种微小又细腻的情感变化。

一曲毕。

“自己感觉如何？”菅原有些期待地盯着少年。
月岛点开手机的录音，认真听完菅原弹的曲子与自己弹的曲子的对比，想了想，说：“感觉还是不太一样。”
“能仔细描述一下你感受到的区别吗？”菅原托腮，笑盈盈地看着他。
月岛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了一会儿：“老师的琴音听起来更加的……灵动。”
对比之下自己的琴声听起来流畅是流畅，但……不得不承认青年的琴声确实更胜一筹。到底怎么操作才能把这首曲子想表达的感情表达出来……
不知不觉中少年竟陷入了沉思。
菅原看着少年沉思的侧脸，笑了笑，悄悄打开手机备忘录，第一条备忘录的标题赫然写着：月岛萤的观察记录，并且看起来已经密密麻麻写了好几条。青年点开那条备忘录，在底下加上：×年×月×日，上课后开始对钢琴产生真正的兴趣（待确定）。
等记录完之后抬头，菅原发现月岛依旧处于沉思之中。
“我说，月岛，刻意去迎合曲子是没办法弹出最优美的旋律的。”菅原忍不住开口，“是人借助曲子表达内心的情绪。试着酝酿一种你最想表达的情绪，然后用你认为最适合表达它的曲子来将心绪传达给我，如何？”
“我想表达的情绪……”
“我会做你最忠实的倾听者哦，不论是曲子还是心事~”菅原有些狡黠地笑了，眼睛亮晶晶的。

而月岛再次闭上双眼，一些片段在眼前闪现。

「月岛的弹琴技巧对于业余水平而言其实已经相当厉害了！」
「诶——你看上去明明很心虚哦？」
「你刚刚淋了雨，身体感觉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
那些片段一个个闪过，最后停格在他与菅原初遇时青年说的那句：「我叫菅原，菅原孝支。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新钢琴教师了。请多多关照，月岛君。」

我想表达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再次轻覆于黑白琴键之上，从右手中指开始弹奏出第一个音符。紧接着，其余音符也接二连三的诞生于他的指尖与黑白琴键之间，柔和的，轻缓的。不一会儿，柔和急转，曲调变得急促而又压抑，听起来充满了易碎感——仿佛是青春期暗恋他人时的心跳，渴望被对方发现却又害怕被对方发现，于是带着紧张和期待小心翼翼地接近。可到底最后还是没被注意到，这场暗恋最终以遗憾和心酸落幕——于是旋律也淡淡收尾。

一曲终了。
月岛长舒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之后捏了捏手指，问菅原：“老师，这次我弹得怎么样？”

他转头看去，却刚好撞见见菅原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只是月岛还没来得及看清青年眼底的一丝丝失落是否是真实存在的，感受到他的目光之后的青年几乎是立刻切换到温和的笑眯眯的模样：“真的太棒啦！进步很大，情绪也非常的充沛，几乎能感受到因为喜欢而紧张的心跳！”
青年的语气听起来确实是真心实意地夸赞着，甚至还挺快活，有种为人师者见到爱徒有进步之后的喜悦。

“不过，恕我失礼——月岛君现在……正在暗恋着什么人吗？”

月岛萤很擅长理科很大程度要归功于他只相信眼前看到的数据。捕捉数据并加以计算和分析最终得出结果和结论，这是他行事的惯用准则之一，并且他坚信这个准则不仅适用于数理化的计算也适用于生活中的任意一件事情，就比如此时此刻。
月岛静静地盯着菅原的双眼。但他最终还是没能从那双眼眼底观察到一些任何可以证明对方对自己心动的情绪。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敛下眸：“不，只是最近刚好读完岩井俊二的《情书》，颇有感慨而已。”

06
菅原发现最近他和月岛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新的变化。
相比刚相识时表面平静但暗地里互相试探拉扯、后来逐渐信任之后偶尔的温馨时刻，现在他们之间的这种状态简直称得上是和平又微妙。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孩子最近在他面前似乎变得更加拘谨了一些，人也变得更沉默了，就好像……在躲着他，刻意保持距离一样。

嘛，不过月岛大概本来就是那种习惯和他人保持社交距离的类型吧。这么想着，菅原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口刚刚从自动贩卖机里买的饮料。
呜哇。好苦。
怎么会买成了黑咖啡啊。

“菅原？”正在犹豫是扔掉黑咖啡还是干脆一口气喝掉的时候菅原听到有人叫他。
“啊，是清水啊。好久不见啦~”
“没想到刚好在这里遇见你。”清水大概是刚从超市购物出来，手里大包小包提着不少东西。
“好巧。高中毕业之后就没怎么见过了呢。我帮你吧？”说着，菅原伸出手。
“多谢。”清水大大方方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放心交给我好啦。对啦，短期大学的生活怎样？”
“还不错。课程都能轻松应付。”
“那就好。说起来清水居然选择去短大，当时知道的时候大家都大吃一惊呢……”
两人在高中时是同社团的成员，关系也还不错，毕业后再见面不知不觉就聊起了以前的事情。两人就这样并排走着，保持着大约一臂的距离。清水从高中起就是出了名的知性美人，而菅原本身长相也很清爽，两人走在一起引得不少路人频频侧目。

此时正是高中生放学的档口，月岛大步迈出校门，急匆匆地往医院赶。中午时他接到医生的电话，说母亲今天的状况不太好，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想到这里，他加快了脚步。
“阿月等等我！”山口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我陪你一起去吧？”
“多谢。”月岛其实不太想讲话，此时此刻他只想快点赶到母亲身边，快一点，再快一点……
碰。
由于走得太急没注意到附近的情况，月岛在拐角处与某个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手里的购物袋散落了一地。
“嘶……”
好痛。到底是谁——
月岛在内心啧了一声，再抬头却看见熟悉的浅灰色头发。
恰好这时山口也跟了过来：“阿月！你没事吧？”
“菅原你还好吗？”与此同时清水已经把手里的袋子放到地上然后跑过来扶起菅原。

“……菅原老师？”
“……月岛？你还好吗？”菅原几乎是下意识地先关心对方。
“……我没事。”
倒是菅原自己看起来被撞得挺痛的，刚刚一张脸整个都皱了起来。
看到菅原身边的黑发女性时，月岛自己也来不及细想那一瞬间自己是什么感受，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还是先离开比较好。更何况母亲……
母亲。
想到这儿，月岛迅速起身，“抱歉，菅原老师。我还有急事，先走了。”他甚至没察觉他的声音有一丝丝颤抖。
“诶？——”菅原刚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问，月岛已经匆匆往医院的方向跑去。
“抱歉抱歉，阿月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急事……非常抱歉！！！”山口手忙脚乱地帮菅原收拾好散落一地的购物袋，又朝两人鞠了一躬之后也匆匆离开。
菅原其实还想再问些什么，只是山口也和月岛一样走得匆忙，他甚至没来得及拉住山口问一问，那个绿发少年不一会儿便也没了踪影。
“诶？到底什么事……”怎么走得这么急啊。

07
之后连着两个星期菅原没再见到月岛。
原本按约定是每周去月岛家三次，但在街角撞见月岛的那个傍晚菅原接到了来自月岛荣的助理的电话，对方只告诉他近几周的钢琴家教课暂停，重新上课时间到时再联系，同时也不必担心报酬的问题，月岛先生会将钱按约定好的给他。菅原在电话中追问停课的原因，得到的却是这是月岛家的私事不便告知的答复。菅原也曾试着给月岛发消息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月岛也并没有正面回复他，于是他只好作罢。
课间的时候菅原的作曲老师告知他，他成功争取到了武满彻国际作曲大赛的参赛名额，九月份开始会把名额上报，希望他能全心全意好好准备，菅原在欣喜之余点点头应下。

星期三照例是菅原和好友们小聚的日子，一行人并排坐在拉面馆里边吃边聊。
“听说菅原前辈前两天和一个超级大美女一起逛街！！前辈，那是你女朋友吗？”不知是谁先起头，总之话题迅速引起了一堆人的兴趣。
“诶真的假的？”
“哦？菅原桑，你放弃那个高冷腹黑小学弟了吗？”
“不是吧菅你有交往对象了？”就连泽村大地也吃了一惊。
菅原对此表示头痛：“没有……上次只是在路上偶遇高中同学啦。”菅原有些无奈地看着一群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家伙，“只是刚好偶遇她购物回来帮她拎了东西。”
“是清水？”泽村瞬间反应过来。
“嗯。说起来清水和田中在一起了。”
“诶——？！”一起小聚的人当中有好几个和菅原同一高中毕业的，听到这个消息不免大吃一惊，于是话题又一次被成功转移。
菅原松了一口气，趁这个空挡悄悄给月岛发消息：
「你最近还好吗？方便和我见一面吗？」

全心全意准备武满彻大赛的话也许家教这边的工作就不能兼顾了，其实辞职的话只需要和月岛荣的助理联系一下即可，但不知为何，菅原还是很想当面与月岛告别。

只是一直等到大家吵吵闹闹地各自回家之后，菅原洗漱完穿着浴袍躺在床上再次打开手机等了又等，与月岛的聊天对话框里一直没有新消息弹出。
菅原往上划了划，月岛最后一次回复他的消息还是在那天晚上菅原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少年回复：
「还请菅原老师不要担心。」

菅原的指尖在那条信息上停留良久，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把手机关机扔到一旁。

等他再次睁眼，琥珀色的眼瞳里盛满了不可名状的思绪和一汪湖水般的月光。

菅原最后还是决定去月岛家登门拜访。
他想，不论是否当面和月岛先生辞职，他都一定要当面和月岛萤告别。

菅原走到月岛宅前，深吸了一口气，刚准备按门铃，就听到里面哗啦啦像是瓷器打碎的声音和突然爆发的激烈的争吵声。
紧接着，门突然被打开，菅原还维持着刚刚要按门铃的姿势对上了月岛那双错愕的眼。此时的月岛看上去糟糕极了：他的胸膛因愤怒而上下起伏着，眼眶也红红的，右半边脸高高肿起，上面还有一个五指鲜明的巴掌印。
菅原还来不及问到底怎么回事，门内就传来月岛荣的怒骂：“有本事你出去了就别回来！”
月岛闻言冷着脸直接冲了出去。
“你！”月岛荣气得厉害，他连手指都在发抖——但没想到会在门口看到菅原，他甚至来不及掩饰脸上的尴尬和惊讶。他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菅原则迅速打断了他：“我去追他回来！”
月岛荣看着菅原离开的背影，闭上眼，深叹了口气。
再睁眼时，他的眼神仿佛突然之间变得更苍老了。

“日和……我是不是做错了呢……”
08
月岛萤不停地奔跑。
穿过人群，穿过街道，就这样跟着日落方向的地平线漫无目的地奔跑着。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到哪里去。但这满腔愤怒与委屈无处宣泄，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自己能奔向地平线的彼方与太阳一起坠落。

啊。
烦死了。
烦死了。
烦死了！！！

少年猛地抬起脚踢飞了脚边的石子。
到底为什么我会有那样的父亲？！

09
菅原最后在一片无人的沙滩上找到月岛的。
少年抱着双臂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神情冷漠地眺望着渐渐昏暗的海平面。
菅原内心松了口气，原本是想直接走过去的，想了想，又折回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再走回海滩。

“诺，给你。”
月岛被脸上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吓得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一转头发现菅原笑盈盈地看着他。
“……菅原老师？”月岛惊讶地看着他，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
“低度数的。心情不好的时候试试也不赖。”菅原说着，自顾自以一个舒服地姿势坐在他身边，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口。“呜哇，味道居然还不错！”
月岛看着他惊喜的模样，有些好笑地调侃：“什么啊，老师原来之前没喝过啊。”
菅原挑眉：“现在知道好喝也不晚。试试？”
月岛犹豫着喝了一口，皱了皱眉，没做评价。

之后两人就没再讲话。
「我家的情况/我的情况在这种状况下到底适不适合开口说啊。」两人都在纠结着。

“……抱歉，让您看到那样的状况。”最后还是月岛忍不住开口。
“嗯？”菅原的脸稍稍往月岛的方向偏了偏，静静等待着下文。
“如你所见，”月岛故作轻松地说到，“我和我的父亲关系很糟糕。我之前说我对钢琴没什么热度，也是受他的影响。”

其实很小的时候月岛对钢琴并不排斥。因为母亲弹得一手好琴，受她的影响月岛对钢琴虽然谈不上喜欢但也还有那么一点兴趣。一开始月岛荣对让他弹琴这方面也并不是强求的态度——直到小六那年母亲被诊出患有不治之症。从那时起，月岛荣像是变了个人——从不怎么关心孩子的父亲转变为逼迫孩子按他的方式学习和成长的独裁父亲。他要求月岛兄弟学的那些课程和礼仪繁琐又枯燥，但更让萤无法接受的是他逼迫他们兄弟俩去学习这些的动机——
「既然你们的吃穿用度和日常开销都由我来提供，那么你们按我的要求去成为合格的月岛家的社交工具也是理所当然的！」

“‘社交工具’，这是他亲口说的话。”月岛有些轻蔑又有些自嘲地笑笑，“就是这样的人竟然是我的父亲。”
“并不是期望着我们‘要成为出色的大人’，而是要成为‘社交工具’。这样的人，居然是我的父亲啊。”

在月岛荣看来，家人的才艺和才能都是可以利用起来换取有效信息的存在，而正是有了这些有效信息月岛家才能获得向上爬的机会。从前这些事是由妻子月岛日和来做，那么当她倒下时这样的任务自然而然就应该是有两位孩子来承担。月岛萤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的自由是哥哥月岛明光用放弃做他喜欢的事交换而来的。达成交易后大概有小半年月岛荣确实没再逼迫过月岛萤，只可惜哥哥在钢琴方面的天赋平平，于是那个男人便重新把主意打到他身上。月岛荣投资大量金钱培养他学习钢琴，目的也只不过是能让月岛家来客人或者受邀参加宴会时能博得他人的一声赞赏给月岛荣带来一个能和那群人套近乎的机会。而月岛荣对此振振有词：“这都是为了能让大家过上更舒适的生活。”
月岛萤对此感到恶心。
把母亲还有他们当社交工具的那个男人真的爱他们吗？
于是他试图用自己极其幼稚的方式反抗，月岛家的小公子性格恶劣的名声也逐渐传开。

“但我没完全放弃钢琴是因为，尽管被视为社交工具，母亲确确实实是热爱钢琴的。”
而如果我明明拥有天赋却直接放弃，母亲知道的话会觉得很难过吧。所以一直只是反复刁难一个又一个钢琴家庭教师。
但你出现了。识破了我可笑的伪装。

“那么月岛，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现在，哪怕是一点点也好，有没有变得对钢琴喜欢一点了呢？”
“……那还用问吗。”少年有些别扭地将头扭过去不看青年的眼睛。

但你出现了。因为你我渐渐地也开始对弹琴产生了兴趣。

“呼——那真是，”菅原弯了弯眼睫，笑得很开心，“太好啦。真的太好啦。这样的话，我也就能安心地与你告别啦。”

10
那天分别之后，月岛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见到菅原。临别之前他匆匆对他道了一声恭喜，而青年则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其实他真的很看好他，“我期待着有一天能看到你站在耀眼的舞台上”，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八月的末尾，月岛日和去世。月岛家举行了盛大的葬礼。月岛萤知道母亲生前热爱弹钢琴，于是在葬礼上弹了一曲《Ágúst》以示哀悼。

九月，月岛萤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方向并为之努力。
十月，菅原成功在初赛中突围。月岛萤全力备考东京艺术大学。
来年五月，月岛萤成功成为东京艺术大学学子的一员并离开月岛家在外独居，而菅原成功入围武满彻大赛决赛但最终抱憾而归。
来年八月，月岛萤邀请菅原去看自己所在乐团的演奏会，但菅原因临时变故未到。

月岛发给菅原的简讯里这么写着：
「那么，等下次的演奏会，孝支前辈请务必要来。或者等寒假的时候我去见你吧。因为有很重要的事要和前辈说。」

现在的我的确是因为你而改变的。
去年夏天悸动的心情，哪怕稍微迟了一点，也还是想让你知道。
你在八月来，在八月走，而我在八月踏入爱河，也在那个八月真正成长。①
我希望能将那个八月延续——我怀着隐秘的心思期待着。

———Fin———

Nat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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