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相见欢

岁长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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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客行的孟婆汤已解，乌溪与景北渊还要制一味药，随后会去四季山庄替周子舒治病。叶白衣与温客行辞别大巫，先行踏上归程，因着治疗周子舒的病还需要有一名高手护法，四人约好了过年时候在四季山庄相见。
不同于南疆的风平浪静，此刻的江湖上已是风起云涌，仙霞派被灭门之后，逃出来的几个弟子，千里迢迢跑到嵩山少林寺的山门前请他们主持公道，跪了三天三夜，少林寺的方丈慈穆大师都被惊动了，发了拜帖号召各门各派共同讨伐鬼谷。
赵敬借此机会，让蝎王制作群鬼册散布到武林之中，要把群鬼都逼回鬼谷，等群鬼走投无路攀咬他们的时候，他们再找一头恶鬼为他们证明，当初高崇之死，是鬼谷诬陷五湖盟的，如此一来，赵敬清剿鬼谷得了名声，又赚了各门各派对五湖盟的歉意，武林盟主之位于他便如探囊取物了。
叶温二人身在南疆，远离中原武林，消息传到得也晚了许多。温客行与叶白衣在荒山茶寮稍歇，两人正拌着嘴，隐隐听隔壁桌的人说起，“这姓温的魔头，看着年纪和我们也差不多呀，怎么就当上鬼谷谷主了？”
另一人接话，“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那鬼谷里多少采阴补阳的妖法呀，那温客行画像上看着年轻，没准啊是个七十老翁，全靠采补，才能维持他那青春脸蛋呢。”
温客行的身份如何暴露了？叶白衣闻声转了过去，走到他们近前，“你们刚才说的鬼谷谷主，姓甚名谁？”
桌边人一脸不耐，“哪儿来的孙子，会说人话吗？劈头盖脸就问，你懂不懂规矩啊？”
叶白衣一掌震碎了桌子，“谁让你们在这嚼舌根的？”
几人吓得瑟瑟发抖，“我们没造谣，五湖盟早就给各大门派，发下了鬼谷一众头目的造像。”
叶白衣抢过他们手中的群鬼册，“若是让我再听见你们说温客行的坏话，这桌子就是你们的下场！”几人被吓得纷纷落荒而逃，叶白衣转过身来，只见温客行立在原地，紧紧抿着唇，脸色惨白地望着他。
小蠢货……
叶白衣快步走上前来，一手扣住温客行的腰，不容他挣扎，运起轻功直接将人拎走。

南方多密林，枝繁叶茂又居高临下，不易被人发现。叶白衣寻了密林中一棵最粗壮的大树，飞身落在树杈之间，将温客行放在腿上，一手仍扣着他的腰让他动弹不得。温客行浑身僵硬，垂下眼眸不敢看叶白衣，尽管早有预料终有一天会瞒不住自己的身份，却不曾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而且会在这样的境地下被撞破。在南疆这些无忧无虑的日子，让他险些忘记了他们云泥之别的身份。
叶白衣并没有说话，温客行张了几次口也没能说出话来，他不知该解释什么，说自己不是故意骗他瞒着他的，还是说自己流落鬼谷是有缘由的？
温客行正沉默着用手指绞着腰带，叶白衣信手翻了翻手中的群鬼册，最后把册子举到温客行的脸侧，摇了摇头，“哪个家伙画的图，功力也太差了，没画出鬼主的半分风采。”
温客行睁大了眼睛看他，实在是有些意外。叶白衣又啧啧两声，捏着温客行的下颌认真瞧着，“颜色纯然，眼神如鹿，这话倒是说得还有点道理。群鬼册里通篇溢美之词，看来写这册子的人是十分仰慕鬼主啊。”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酸气。
 “你看够了没有？” 温客行抬臂去拂开他的手，要杀便杀，给个痛快不行吗？ 
“看不够。”叶白衣歪着头看他，“得看一辈子才够。”
温客行呆了呆。然后别过脸去嘀咕，“你不是要铲除鬼谷吗？”
叶白衣恼得去揪他小脸，又怕把人揪疼了，只敢轻轻一捏，“你个小蠢货天天小脑瓜里都在想什么呢？我说我与别人都不同你不放在心上，我说我帮着你报仇你不信，我说我陪你做大魔头你也不理，只想着我说过要铲除鬼谷是怎么回事？”
温客行不答话了，只是注视着叶白衣。一场相识，似金风逢玉露，却偏偏背负着敌对的宿命。他不知道这样矛盾难解的局，叶白衣该如何自处？这样两难的抉择交给叶白衣来做，实非他所愿，不论如何选择，对叶白衣来说，都是痛苦的。
他的老怪物，已经够苦的了。

“小蠢货。”叶白衣曲起指节敲了敲温客行的额头，“你的武功自成一派，并无师承，以性命相搏见长，我早就猜到了你的来历了。我知道旧事于你是难以愈合的疮疤，原是想等你自己想通了告诉我，没想到有人散布这群鬼册，让你的身份突然暴露。”叶白衣叹了一口气，“也是我想得少了，我只道我已经如此剖明心意，你也多少该信我几分，没想你还如此纠结。是我不对，我应该早些将此事点破，也不至于让你苦恼许久。”
温客行凝望着他，眼中噙住了一滴泪。
分明是他瞒着叶白衣，叶白衣自己猜到了也不怪他，还反思是自己的错。叶白衣一直温柔地等着他，等他心甘情愿地如剥洋葱般一层层剥开自己的心，直到两人之间坦诚相见再无隐瞒。他素知叶白衣是那么好，以至于他心向往之又自惭形秽。他既盼着叶白衣无条件地向着他，却又怕他无条件地向着他。皎皎仙人，该被他拉入地狱吗？
温客行又强调了一遍，“我是鬼谷谷主，是恶鬼头子。我手上沾满了鲜血，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死后更是要下地狱的。”
“鬼谷谷主又如何？还记得我同你说过鬼谷创立的初衷吗？它本非首恶之地。天地分黑白明暗、正邪阴阳，万事万物皆有两面，两面共生，缺一不可。无黑不足以论白，无暗不足以辨明，无邪不足以言正。世人庸庸碌碌不分善恶，从来不过以貌取人、以身份取人、以立场取人。难道仙人便永不为恶，鬼蜮便从来无善么？”叶白衣轻轻撩开粘在温客行唇边的发，“剑仙、鬼主，皆不是世间人，人间烟火于我们而言都太过奢侈。天意作弄令我们一生孤苦，却又给了一场缘分，令我们相逢。”
“长明剑仙，”叶白衣指了指自己，又戳了戳温客行，“鬼谷谷主。正是正邪两极，岂不是天生合该是一对？”
温客行拧眉盯着他，“剑仙要和鬼主同流合污吗？”
叶白衣嗤笑一声，“傻不傻啊你，怎么能叫同流合污，长明剑仙以身相付度化恶鬼头子，那叫舍身饲虎，为民除害！就算是达摩那老头来了，也得称道一声我这善举堪比佛祖割肉喂鹰。”
什么歪理邪说！温客行扑上去就要掐他。叶白衣将他双手一扣箍到自己腰上，把人拢在胸前。温客行卸了力气靠着，闭上双眼，一滴清泪沁湿了叶白衣的前襟。
“那，你铲除鬼谷的诺言呢？”
“小蠢货！我答应长青要铲除鬼谷，可我没答应他要怎么铲呢，怎么铲不还是我说了算？大不了我拿把铲子把青崖山的地都犁一遍咯！青崖山都是沃土，犁过了还能试试种点什么你爱吃的，葡萄？西瓜？或者核桃？”
温客行被逗笑了，锤了他一把，“堂堂剑仙就是这么耍赖的？还说什么不负于人，原来都是这般胡搅蛮缠的。”
“我没骗你。”

温客行看着他，叶白衣执过温客行的手一节一节摸上去，那手纤长劲瘦，骨节分明，皮肤白皙，指尖粉圆，“我曾想你这手若是沾了血定是极美艳的。”
温客行垂眸瞥了一眼，“是么？可是见过的人都死了。”他五指成爪，放在叶白衣的颈上，捏紧，“就这样，一拧，颈骨便断了。”
叶白衣神色不变，“鬼谷作恶之人，本就该杀。死在长明剑仙手里，叫匡扶正义，死在鬼主手里，不也是罪有应得吗？”
正邪本就不是泾渭分明的。
“你放三千鬼众出山，他们的确害了不少如仙霞派这样无辜的人，来日我将作恶之人都杀了，从此永闭鬼谷，剩下的人在鬼谷终老，百年后一切便风流云散，鬼谷不复存在，也算完了我对长青的诺言。这样的杀孽，比你这鬼主也不遑多让，够陪你一起下地狱了吧？”叶白衣握紧那双手，“下了地狱，鬼主可得护着我点儿。”
温客行瞪他一眼，“剑仙大人是江湖武林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好端端地不做天人，自己要下地狱，这么厉害这么还用得着我护着？”
叶白衣理直气壮地梗起脖子，“十八层地狱都是鬼主的地盘，你不护着我谁护着我？我不管，百年之后躺棺材里了，我就找根红绳儿把咱俩的手拴一起打个死结，到了地狱，你就得绑在我身边，解也解不开，我也能狐假虎威一番，那些小鬼们必不敢把我拿去下油锅的。”
人间相伴百年，何其奢侈，又何其令人向往。温客行哼了一声，“你倒是想得挺美！偷盗淫邪者才会下油锅，剑仙一百多年还没开过荤吧，你想下油锅都没这个资格！”
“不愧是鬼主，业务熟练啊。”叶白衣指腹摩挲着温客行的手心，指腹的剑茧有些粗糙，温客行被磨得心里痒痒，“急什么，我还要陪你百年呢，你怎知够不上下油锅的门槛？只怕……够炸好几轮呢？”
老流氓！温客行在心里啐了他一声，他堂堂鬼谷谷主，万花丛中都过得，还能输了他个百年的老光棍？翻身跨坐到叶白衣腿上，反手扣住叶白衣的手，五指并入他的指缝之间，压到他身后的树干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剑仙高义，舍身饲虎。恶虎可就……却之不恭了。”
叶白衣噙着笑，目光盈盈地回望他，“幸何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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