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俞亮时光】爱逾山海

海雪

2025/04/14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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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赛第三天，天色将明未明，时光敲响了方绪房门。方绪打着哈欠开门，不小心镜框磕上门板，疼得“嘶”了一声。
时光慌张地问：“绪哥，没事吧？抱歉，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方绪揉着太阳穴去看他，他衣着整齐，怀里抱着保温桶。
“没事。小亮呢？”
“他还睡着。”时光不好意思，“我偷溜出来的。”
“啊？你想干嘛？”
时光兴奋地说：“绪哥，我从井山那里打听到棋院附近有家超级好吃的乌冬面，你能带我去买吗？”
方绪挑了挑眉，有些刮目相看了。
“挺贴心啊。”
“那是！”时光一脸骄傲，“我妈说男人就得疼老婆。”
“什么？！咳咳咳……”
方绪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他一脸不可置信。
时光这小圆脸蛋，这细胳膊细腿，这傻乎乎的表情……无论怎么看都只能做下面那个。
他欲言又止，时光一脸清澈。
其实是方绪误会了。时光单纯觉得谈恋爱就该叫“老婆”——大概是小时候电视剧看多了落下的毛病，什么上下问题，他根本没想过。
他自个儿在那美滋滋，根本没注意到方绪复杂的眼神。直到几年后某天，他被俞亮用领带捆着手腕压在这间房间的门板上，黑暗中月光划过眼角，他被顶得头晕目眩，恍惚中看见一个眼熟的凹痕，突然想起今日，才明白方绪目光的深意——
当然，这是后话了。
此时的方绪只觉得糟心：得亏时光不是他师弟。
他深深叹气，算了，这事儿旁人就别掺合了，让小亮自己解决吧。
“……行。等我换件衣服。”

街上人影寥寥，初春的寒意藏在清晨薄雾里，他两快去快回，回来的时候，俞亮还在睡。他侧身攥着空枕头，眉头紧蹙。时光揉上他的眉心，掖了掖被角，俞亮表情放松下来。
方绪小声问：“昨天几点睡的？”
时光比了个十。他用手挡着嘴，声音比蚊子还小：“昨天太耗神了，睡得可沉。”
连续两天高强度的对杀局，对棋手是巨大的挑战。俞亮年轻，影响小，但也需要长时间睡眠来“充电”。时光和方绪心里明白，李高昌的消耗只会更大。
不过毕竟只是三番棋，这点差距还不足以左右胜负。
时光轻轻拉开窗帘，清晨的光给房间镀上一层亮色，小桌上的保温桶反射出一条锃亮的线，印在墙上。
方绪认出这是他俩家里的那个——他亲眼见俞亮带过汤。所以……时光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
方绪欣慰又落寞，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放手了。俞亮和时光，他们或许还年轻，但已经可以彼此支撑，而自己……该学会信任他们了。
方绪走过去摸摸时光的脑袋，又大力拍拍他肩膀，时光疑惑地歪头。
方绪只是笑着说：“你赶紧吃面，别饿着自己。”
“哦，绪哥你也吃。”

俞亮是在食物的香气中苏醒的。
他从小到大，行走坐卧都讲究规矩，总以为在卧室里吃东西，是很不成体统的一件事。
可当柔软的昆布鲜香裹着隐约的麦香气袭来，从鼻尖到内脏被依次唤醒，喉结不自觉微动，然后气味侵入他的梦里，萧瑟肃杀的战场被瞬间荡涤，取而代之的是被阳光烘得干脆的海藻、山间青涩脆甜的笋尖、泥土中刚挖出的清凉辛辣的山葵……
幸福感先于理智到来。
尚未睁眼，他已经忍不住微笑了。
“你醒了～”
俞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时光的笑脸。他撑着下巴趴在床头，肉乎乎的脸蛋挤成团，眼睛弯如月牙，明媚的笑意自然流淌。
俞亮慢慢坐起，轻轻“嗯”了一声。
时光兴致勃勃地把他拉到茶几前坐好，保温桶打开，热气蒸腾而起，那些隐约的香味一下充盈整个房间。
“我给你买了乌冬面，本季新品哦～特别受欢迎，你快尝尝！”
俞亮还有点懵懵的，看上去意外乖巧，他问：“你吃了吗？”
“我和绪哥都吃了。啊，他去会场了。”
“好…我先洗漱。”
乌冬面口味清甜，蕨菜和笋尖浸满昆布香，配上点缀的山葵，清爽也开胃，唤醒沉睡的味蕾，初春的勃勃生机一涌而来。
俞亮胃口大开，吃得干干净净，晨光大亮时，保温桶里只剩下一点汤底。
彻底清醒的俞亮气势如虹。
如同战士出发前的整装，他穿上平整的白衬衫，衣领竖立，纽扣依次咬合，深蓝的领带打成温莎结，恰恰好卡在喉结下缘。外套肩线被笔直撑起，皮带扣“咔哒”一声锁上，利落的西裤垂落，最后，他轻巧地将黑白钻的领夹别好。
时光不得不承认……有点帅啊。
俞亮没想那么多，他率先拉开房门，转头看时光。
“走吧。”
时光快步跟上，看着浑身整齐得过分的俞亮，不知怎得就想逗逗他。
他悄咪咪捏住俞亮外套下缘，揉吧揉吧，把平整的布料攥出暗褶。
他偷笑，而下一刻捣乱的手被俞亮抓住，像被一团火温柔包裹，温暖却灼人。
“手这么凉？”俞亮一边按下电梯一边问。
“是你体温太高啦。”时光假装抱怨，“小俞老师，火力全开啊？”
两人并肩走进电梯，没有对视，但目光在锃亮的金属门上交汇。俞亮微微笑弯了眼，将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嵌进时光的指缝，掌心滚烫的热度全部渡给时光，把他的耳尖都烧红了。
俞亮摩挲着他的棋茧，有点痒。
“干嘛？”
“沾沾时九的好运。”
他声音低沉，听得时光耳朵发麻。时光害羞地撇开眼，手却紧紧回握，恨不得把骨肉融进去，小声说：“都给你。”
电梯到了，发出“叮”的一声，两人瞬间松手。门后布满了工作人员与媒体，方绪站在尽头对局室门口挥手——那就是俞亮的战场了。
纹枰未展，鸣镝已响。
俞亮深吸一气，指尖残留着时光皮肤的凉意，像握着一枚雪水淬炼的刀——是该出鞘了。
他踏出脚步。

第三届丰田杯决赛决胜局，俞亮执黑，李高昌执白。
开局，黑棋错小目加迷你中国流，白棋对之二连星，双方依次落子，各自占领大场。
22步，李高昌下出了本局的第一个妙手，一招象步飞，看似留给黑棋穿象眼的机会，实则都是陷阱。
俞亮此时很冷静，他深知一个道理，一记重拳，最重要的其实是往回蓄力的阶段。他小退一步，加固自己。
李高昌得寸进尺，24手扳，想要进一步搅乱左上角，这就有些无理了，于是俞亮抓住机会反击，断打！行至33手，反而是白棋的形状被压制，之前的22手反而略显尴尬。
吃了小亏，白棋输掉了进攻权，那就到了黑棋的回合。
35手，黑棋咄咄逼人的大拆边，不肯给白棋和平发展的机会，白棋反手一颗孤子打入中腹，试图用治孤来拉扯出黑棋破绽。
俞亮倾向于正面压制，于是47手，黑棋大跳一罩，将白棋三颗孤子包围在内。
此时，李高昌开始第一次长考。他眯了眯眼，将棋子丢回棋笥里，因为戴着颈托，只好弓背俯身去看棋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场外研究室里，时光和方绪探讨着之后的变化图。
“接下来几步是常规交换，然后黑棋这里断。”
“等等。”时光拿起白子摆棋，“那白棋反断怎么办？你看，这里只能长，然后白棋一打，这颗黑子就被征掉了。”
方绪愣住，仔细琢磨：“反打？不行，差一气……引征来不及……”
“嗯。”时光点头，“所以这里必须单粘。”
“单粘也太笨了。”
方绪看着都难受，何况俞亮？
“是，所以我担心……”
时光凝重地看向转播屏。

对局室里空气都仿佛被冻结，除了计时器的滴答声，现场就只能听见浅浅呼吸。在这里，心跳快一些都好似是打扰。
俞亮也正在算。他将冰凉的棋子捏进手心，给自己降温，心中不停衡量着得失。
如果单粘，的确安全，可同时也拱手交出进攻权。
这是不可接受的！
所以，当李高昌落子后，他还是决定直接断上去！
比起各有所获，他宁愿两败俱伤！
白棋征吃掉黑子后，黑棋悍然小飞接尖冲，直刺白棋下方防线，白刃战彻底爆发。
白棋两路爬过，黑棋贴身缠斗，封锁白棋右下的出路，白棋只得回头，往上方长，将几颗孤子做成一条大蟒。
李高昌的治孤功力的确独步天下。可俞亮的棋就像铺天盖地的网，始终牢牢压制着白子，绝不给他化龙腾天的机会。
一手漂亮的打粘之后，黑棋硬生生在中腹立起一根铁柱，白棋如鲠在喉，吞不得，吐不出，吃不掉。
李高昌面无表情，但眼珠急速转动，汗水从鬓角流下。此时是生死之际，一子不慎，就会满盘皆属！
此时，白棋有三个要点。
第一，中央三子的断点需要补；其次，左下角与中腹需要联络；再次，右下角要防一手三三点角。李高昌需要准确判断出哪处是黑棋的目标。
他尝试着揣摩俞亮的思路。
俞亮棋风强硬好战，艺高人胆大，喜欢高风险高收益的下法，而且对于棋势的利用，十分独到。因此，他的对手经常会感觉四面八方都是威胁，步步掣肘，压迫感十足。
而对付他的办法……
李高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摄像头的位置，或许……藏在另一个人身上。
俗话说，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所以，怎样对付俞亮要从他的对手——时光身上来找。
李高昌开始回顾俞亮和时光的公开对局，若让旁人知道了，恐怕要说一声离谱，但这却是李高昌不为外人知的小技巧——围棋变幻莫测，人的思维却有迹可循。
十分钟、二十分钟……
李高昌还在长考，他定定地盯着棋盘中央，实则眼前全是一个个棋形掠过。
俞亮也不敢有丝毫放松，全力推算着可能的变化。他汗珠沁出额头，瞳孔乌亮，紧抿的嘴唇泛白起皮。
旁边的裁判有些躁动，不小心踢了椅子腿一脚，引来周围众人的怒视。

外场的观战者都在激烈讨论，而时光却像入了迷一样朝转播屏幕前走去。
“时光？”方绪喊住他。
时光站定，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中的两人，表情严肃：“绪哥，你觉不觉得……”
“怎么？”
时光迟疑着说：“李九段流了好多汗啊。”
屏幕里李高昌满头大汗，他的颈托下缘的布料全部被汗水腌渍，甚至连浅灰色的西装外套后背都被洇湿了一片。
方绪走过来：“好像前两天也是这样？”
时光摇摇头，非常确定地说：“今天最严重。而且他脸色是不是有点白？”
方绪开始慌张，他焦虑地踱步：“不会吧，应该没事吧？”
“绪哥，医生在哪？赛事组应该有准备吧？”
“有。”方绪风风火火地往外走，“我去通知医生。”
时光咬紧下唇，连棋局都看不进去了：拜托，千万要平平安安啊！

赛场上的人没工夫关心这些细枝末节。
李高昌已经明白了他想要的，时光的常用策略是引蛇出洞！当四面都蓄势待发时，俞亮能将压迫感发挥到最大，可若引导他的攻击落在实处，反而有了腾挪的空间。
他假意脱先去右上加固一手，放任黑棋85手直接进角，黑棋有序地蚕食右下角，而白棋一步一应，略显被动。
正当黑棋还差一步就能咬死右下白棋时，白94手，尖刺，接白96手，小跳。李高昌突然发难，剑指左上！
俞亮心头一紧：不好，中计了！
此时他无法回防，因为至少要3手棋才能勉强守住左上，而白棋顺势回头就能将右下深入作战的黑子全部吃掉，等于他两头亏。
俞亮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进攻。
乘此机会，本来被死死压住的左上白棋，如春笋破土，撕裂黑阵深入中腹。
经此转换，白棋在左上捞回20目实地，加之中腹还有10目潜力，而黑棋在右下只抢了15目。
一来一去，黑棋瞬间陷入大劣！

李高昌忍不住欣慰一笑，撑着大腿慢慢坐直。一瞬间，变故突生！他看见棋盘线条在刺目反光中变形、扭曲，而视野好像蒙上一层粉红色。他身躯一晃，本能去抓棋桌角，却抓了个空，整个人向右歪倒。
“啪！哗！”
棋笥被他掀翻，白子散落，叮铃咣啷地滚了满地。
所有人都吓到了。
俞亮一下站直：“李九段？您没事吧？”
裁判赶紧过来扶人，李高昌擦了擦额头冷汗，安抚大家：“就是坐直得太快了。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关系。”裁判尽职尽责地收拢棋子，“请你注意身体。如实在不适，可以申请暂停。”
“不必。”
他这样说，却没有人能真的放下心来——包括对局的俞亮。

俞亮出了一身冷汗，低头看棋盘却定不下心，无意中撇到李高昌右手一直在颤抖，他刚想说话,却被打断。
“俞亮？”李高昌眼神示意了一下计时器，俞亮看见表盘上跳动的数字，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刺痛让他大脑冷却。
“我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强迫自己不再看对方，重新沉浸入棋局。
黑棋盘面大劣，所以俞亮必须切开左下白棋与中腹的联络，否则白棋在整个棋盘左侧势力太大。
俞亮仔细计算，这里直接小飞接退，逼迫白棋交战，自己的劫材多于白棋，这里做成连环劫的话，打赢的话就能拖进官子。
确定战术，他谨慎落子。
两人交锋，正如俞亮计算形成了两层连环劫，黑白双方开始在全局找劫、应劫。
108手，李高昌欲在六之四挖一手，却在取棋子的时候指尖一抖，棋子掉回棋罐，发出清脆一响。他只好捏住右手手腕，重新拿子，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视野中十九路纵横的残影层层叠叠，他咬牙坚持着将白子放下。
他闭目片刻，再睁开眼时却看到对面的俞亮一脸惊愕。
再低头看棋局，他下错位置了！
白子偏了一列，落在七之四，黑子无需应手，可以连消两劫将整个左下收入囊中，瞬间反超！
怎么会……？
李高昌心脏重重一缩，下一秒，他意识全无，直直向右栽倒。

棋局暂停。
医生入场时，俞亮垫在李高昌身下架住了他，医生检查过颈托，又翻看瞳孔，微微松了一口气，还好，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情况。
随后担架入场，李高昌被医护抬走。俞亮无助地坐在原地。
他看见人群中，一只手无力垂落，苍白的、干瘦的，指尖泛着青白。某个东西顺着那手腕滑落，磕过金属杆，叮叮咚咚的，随后掉在地上，滚到俞亮鞋尖。
俞亮低头一看，是一颗袖扣，镶嵌的钻石闪着冷光，白得刺眼。

李高昌被带回休息室，而俞亮在裁判的陪同下去了另一间棋室，根据规则，暂停期间他不能与外界交流。
时光和方绪赶到休息室门口，看见高永夏同样被拦住。他急得额头青筋乱跳，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怎样了？”方绪低声询问。
他顺着高永夏的目光往里看，李高昌整个人半躺在沙发上，护士托着他上半身，扣上氧气面罩，医生则忙着装各种监护仪器。
三个人不敢打扰，只好老实缩在门外。
十多分钟后，情况终于平稳下来，李高昌恢复了意识。
高永夏被解封，立刻冲到沙发边跪下：“老师！”
李高昌无力说话，只能眨眨眼，高永夏眼泪瞬间掉下来。
医生皱眉劝他：“保持平静，不要影响患者情绪。”
“是。”高永夏低头拭泪。
走廊上，主裁判松本带着几位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走来，方绪和时光蹭在最后进了房间。
松本问医生：“具体是什么情况。”
“病人因为长时间俯身，导致胸椎前倾牵动了椎底动脉而引发眩晕。简单来说，是颈椎病的代偿性发作。”
“那接下来？”
医生严肃说：“患者脱离危险了，但他不能再长时间俯身或低头，最好能保持半卧位。”
松本裁判遗憾说：“看来比赛只能延期了……”
“不！”李高昌挣扎着扯掉面罩，撑着高永夏坐起来，“我要完成比赛。”
“老师！”、“李九段！”……不赞同的声音四面包围他，他却毫不动摇。
“我不接受延期。”
“为什么？”高永夏急急追问。
李高昌喘着气说：“后面还有农心杯，之后是手术和复建……我没有时间，我等不了。”
“可是——”
“永夏。”李高昌死死捏住他的手，攥得发白，“我怎么甘心这样放弃……我想赢啊！”
在场的职业棋手都默然，对胜利的渴望同样刻在他们骨血里，怎么忍心看着这样一位英雄草草收场？
“不行。”一直沉默着站在裁判身后的一位工作人员发话，“非常抱歉李高昌九段，我作为赞助商代表无法同意。对于我们来说，继续比赛的风险太高了。我们无法承受出事的后果，也请您理解我们。”
“这……”
现场陷入彻底的僵局。

裁判和赞助商代表去商量停赛章程，只剩下几位棋手留在休息室。
高永夏垂下眼，虽然他很为老师心痛，但不得不说赞助商的决定让他松了一口气。
方绪也同样感到心有余悸，如果李高昌坚持比赛，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能想象到赛后俞亮会受到怎样的围追堵截。
唯有时光。
唯有他一直看着李高昌，看他听到停赛决定后失去光芒的眼。
三星杯的时候，他多次与这双眼睛对视，那里面总仿佛藏着一片大海，平静却幽深，拥有毁天灭地级的力量。可此刻，那眼珠浑浊，目中无神——这是老人的双眼。
时光走到沙发前，单膝跪下，其他人都看向他。
他用磕磕巴巴的英语说：“Mr Li,I…I think……”
李高昌回神：“我会说中文，你直说就好。”
时光一窘，但他很快调整好自己，问：“李九段，108手，您是想下在六之四的对吗？”
“是……很可惜。”
“如果我代替俞亮向您申请重下这一步，您愿意吗？”
“什么？！”李高昌错愕，很快拒绝，“不行。落子无悔，错了就是错了。”
“可是您是身体原因……”
“这是我的原则。”
“……”
时光目光真诚：“李九段，我理解您。但我想俞亮恐怕无法接受这样得来的优势，甚至胜利。我不想这局棋成为他从此之后的阴影。所以，我请求、恳求您，重下这一步。”
李高昌哑口无言，内心挣扎。
时光深吸一口气：“李九段，我愿意帮您去说服主办方继续比赛。”
听到这句话，方绪倒吸一口冷气，失态地喊：“你在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
“不行。”方绪异常强硬地走过来拉起他，“你知道此时继续比赛，外面的人会怎么说小亮吗？想想我当初的经历！”
“难道延期别人就不说了吗？这样的暂停……落后者有大量的时间去计算，本就占了大便宜，何况李九段刚刚下错了一步。无论输赢，难道外人就会放过他吗？”
“可至少——”
“我对俞亮的关心绝不比你少。”时光目光坚定，“只是我在乎的，是他的意愿。我知道俞亮一定不想延期。”
“如果出了事，我们承受不起这个后果。”
“我有计划。”时光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他刚刚找到的资料：“赛事方有规则，落子困难的棋手可以申请落子辅助，棋手可以躺着，由弟子或裁判代替落子。”
李高昌眼睛一亮：“可以！我愿意。”
方绪无话应对，无头苍蝇一般转几个圈，艰难地说：“可是主办方……这里面的风险……”
时光走过去按住方绪肩膀，眼神清亮：“绪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什么？”
“儿童围棋大赛。你和白老师教我的第一件事，是观棋不语。”时光一字一顿，“这局棋，是俞亮和李高昌的棋。”

方绪最终妥协了。
时光在裁判的见证下见到了俞亮，并转达了现状。俞亮迟疑着说：“我当然愿意，可李九段……真的没事吗？”
“这也是李九段的意愿。医生会随时待命，有情况立刻中断对局。”
“好。”
俞亮心神不宁地攥紧拳头，时光在他面前蹲下，剥开他的五指，看到掌心被那颗袖扣硌得通红。
“这是？”
“李九段的。”
俞亮看见它就又想起李高昌倒下的场景。那一刻，时间迟滞，世界失声，阳光刺进视野冷得可怕，他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那太可怕了。他仍然心有余悸。
时光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突然拿走袖扣：“那就还给李九段。”
“我——”
“俞亮，你相信我吗？”
俞亮与他四目相对，在他坚定明亮的目光下逐渐放松，血色慢慢回到脸上，他迟缓地点头：“当然。”
“好。”时光重重握住他的手，“我答应你，一切都会好的。”

时光离开棋室，独自站在走廊上，一直挺拔的背脊垮下来，他靠在墙边闭目仰头，苍白的灯光投射在他脸上，将他衬得过分单薄。
做出这样的决定，没人知道他有多煎熬。
可他怎么能看着两位优秀的棋手被困死在一局棋里。
或许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懂，棋道的尊严，不在白纸黑字的规则里，不在真真假假的流言里，而在棋手燃烧的灵魂中。
他低头看那颗袖扣，白白亮亮的，像一粒甜甜的糖豆，可握在手心，棱角却几乎要扎进肉里——不知俞亮究竟攥了它多久。
原来最虔诚的围棋，终究是带着痛楚的。
他喃喃自语：“褚赢，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时光带着他的翻译软件找到主裁判与赞助商代表。
“时光九段？有什么事？”
时光整整衣袖，掏出手机，劈里啪啦地打了好长一串字，用呆板的电子音播给他们听：“我代表俞亮和李高昌两位棋手，请求下完这局棋。”
山下立刻面露难色：“我也感到非常可惜，但出于公司利益，我——”
时光没听懂，只能自顾自地继续陈述：“我们有两点请求。第一，继续棋局；第二，李九段昏迷前的108手，请允许悔棋。我知道原则上可能不好，但我有充分的理由。
首先，根据规则，因身体原因无法落子的棋手可由弟子或裁判代替落子。李九段现在意识清醒，只要避免低头和俯身的动作，没有风险。他可以躺着下棋。而对于悔棋，规则里说，对于因为意外导致的无心之失，双方协商之后，可以同意悔棋。现在的情况完全符合。”
主裁判沉默听完，转头小声解释：“规则上的确可以，但是——”
赞助商代表还是摇头：“可我们必须考虑外界言论，舆论的风险太大，我不接受任何损害丰田杯和丰田集团声誉的行为。”
那头，时光差点按得手指抽筋，键盘上蹭满了手汗，时光赶紧在裤子上擦了擦，继续言之凿凿地用翻译软件说：“李高昌带病坚持比赛。俞亮坚决要撤回对手因病导致的失误。难道不是围棋精神最好的体现吗？这将会成为围棋史上的佳话，而丰田杯的名字会被所有人都会记住。是丰田杯成全了棋手！从这个角度来看，是好事啊！你们不想让丰田杯更进一步，成为最著名的围棋赛事吗？”
山下代表和松本裁判一同沉默了，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内心确实开始松动。
时光看出他们的动摇。机会来了！他乘胜追击：“可以安排医疗团队待命，如果有不妥立刻中断。两位棋手还可以发布联合声明感激赛委会，决不让媒体误解。”
他们最后的迟疑被时光一击即中。
“这……好吧，就如你所说吧。”

时光一路小跑着奔向休息室，衣摆飞扬，鞋跟地敲在地板上，“哒哒哒”，像一只马驹飞驰而过。
他推开大门，带着孩子气的笑容，骄傲地大声宣布：“我成功了！”
室内李高昌、高永夏和方绪三人同时看向他。
“他们同意继续比赛了！”
李高昌满脸激动，抓住高永夏的胳膊不停地说“好”。
高永夏眼神复杂地看向时光，时光笑着对他说：“裁判同意由你替李九段落子。绪哥你帮我翻译给他听。”
方绪无奈叹气：“你真是……”
他本来以为只要自己不帮忙，时光连日语都不会说肯定成不了，这就不算他反对了吧？没想到还真让时光做成了。
时光怎会不知方绪是消极抵抗？可他本来就想好了，无论结果如何，他一人承担。
他小心地掏出那枚钻石袖扣，递给李高昌：“李九段，这是你的袖扣，掉在对局室里被俞亮捡到了。”
时光如释重负：“这么漂亮的袖扣，不该落得一个遗憾的结局。希望它能成为今日勋章。”
李高昌缓缓站立，前所未有郑重地说：“谢谢你。我保证这会是一局好棋。”
时光点头，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就跑。
方绪追出去大声问：“你干吗去？”
时光的回答远远飘来：“我要告诉俞亮！我做到了！”
他的声音如同初春的第一道雷，劈开寒冬冻土，霎时春光乍泄，纹枰上冬眠的星辰簌簌震颤苏醒，一一闪烁，恰似棋士永不蒙尘的心。
方绪这才想起来。
今日惊蛰，春雷响，万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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