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Mr. ？

【狱审】亚尔木克湖

长休休休休

2025/06/15 0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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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一次听到关于安妮的消息，是她赤身裸体地被人丢弃在亚尔木克湖畔的大坑里，大雪覆盖，没了呼吸。她是被什么人杀害的，杀人犯在她死前都对她做过什么，本地的两家小报写得足够生动。
杀害安妮的凶手是莱欧斯利，抛尸的时候，他没给安妮留下哪怕半件衣服蔽体。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这个新闻已经过期了，在同为报社实习生的嘴里，安妮没有名字，而是小报上形容的称谓：妙龄少女。我曾有过愤怒，想要冲进这群男人中间，告诉他们所谓的妙龄少女不是他们学累了工作累了以后的谈资。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有个声音告诉我，他们不配知道。
那个声音属于雷切尔。雷切尔对我说，安妮到底有多好，那些人不配知道。当时我跟他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可是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我居然很快镇定下来。他问我，你相信莱欧斯利是凶手吗。我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他也沉默了，因为我们两人都知道，即使莱欧斯利真的是奸杀安妮的凶手，可是谁又有资格怪罪他呢？毕竟将他生吞活剥了的，不是别人。
其实早在高三的那个学期，莱欧斯利的反常已经初露端倪了，只是除了那维莱特，我们都无心留意而已。高四近在眼前，十七岁的大家好像一下子都不愿再把自己当孩子，纷纷踊跃地投身到成人世界的规则中去，竟游刃有余。成绩好的不会跟成绩差的玩，穿耐克篮球鞋的不会跟穿假皮足的玩，长相好看的男女生永远更受欢迎。但有一个规律在我发现以后比较吃惊，那就是家庭条件越好的学生，成绩也相对越高，两样竟成正比。这点我一开始没想通，还是莉亚跟我解释说，大家私下都在外补课，补过课的当然考得好，补得越多成绩越高，花钱也越多呗。听到那些补课的钱，我极为震惊，我不确定我爸妈两个人一个月赚的钱加起来有没有那么多。我只有语文成绩相对突出，其余几乎垫底，照这个排名，一年半后我考不上大学。为此，班主任维克老师还特意找我妈谈了一次话。我妈后来回家跟我说，你们维克老师挺欣赏你，夸你作文文笔好，思想也成熟，他想让你当语文课代表，但是你其他科目太拉分了，替你可惜，他希望咱也能去补课。最为难我妈的那句话还哽在喉咙里没出声时，被我抢了先说，妈，我不补课，也能学好。我妈眼睛红了，摸摸我的脑袋。
我不知道莱欧斯利怎么打算的，对于他自暴自弃的行为，我跟莉亚也都不敢问，也许所谓的成绩和升学已被他视若无物，他的脑子里琢磨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老师们彻底放弃莱欧斯利，并在他自己的要求下，把莱欧斯利调到了教室最后的角落，自成一排。自从他换到那里，反而见他松弛不少，仿佛那个位置天生就是为他而设，与这个世界彼此嫌弃，各自为伍又互不相干。
刚从N城回来时，只有莱欧斯利问过我，决赛出的什么题目。我说，开放题，两百人坐一个阶梯教室，监考老师拎着一台小电视走进来，开机是一片雪花，小时候看电视坏了的那种，放了一分钟没关掉说，开始写吧，限时一小时。莱欧斯利问，你写的什么？我说，人性黑白。莱欧斯利说，还行。说完就回自己座位去了。直到我获奖，他对我的评价也始终停留在那句“还行”。后来一段时间的莱欧斯利，来不来学校都是看心情，自从他跟那维莱特从那个防空洞里走出来，两个人好像都有种说不出的改变，但彼此之间更加亲近。升学高四的时候，莉亚主动提出以后周末要减少活动了，得为大考做准备，可以前最爱折腾的也是她。莱欧斯利对升学表现得无所谓，刚入秋时，他曾被学校试图劝退过，但他毫不理会，坚称每次大考都是故意压着及格线答的，学校没有正当理由，他又没犯法。学校也确实没法强行撵他走，可是又看不懂他硬要留在学校的目的。用校长的话说，好好的一个顶尖班的好学生，怎么就魔怔了呢？
高中生涯的最后一次集体出游是在高四的秋天，去N城的火车上，维克老师把我叫到车厢一头单独跟我说，给你加分的事，学校领导已经在讨论了。我说，谢谢崔老师。回到车厢里，莱欧斯利和那维莱特就坐在车窗边紧紧靠在一起。秋风嗖嗖地灌进来，莱欧斯利把窗户关了，那维莱特合眼休息。我听外面的风声，没敢再看。
我虽然和莱欧斯利分到了一个住宿房间，但大部分时间都跟雷切尔在一起，我们住的招待所条件不错，是班里同学林德他爸帮忙安排的，有空调有热水还有VCD机。最后一天晚饭后，莱欧斯利和那维莱特不知道去哪儿了，雷切尔来找我，两个人闲极，无聊地躺在床上发呆。雷切尔突然说，回去以后，我打算跟安妮表白。我说，你跟我说干什么？雷切尔说，就想跟你说一声，我看莉亚其实挺喜欢你的，你感觉不到吗？我说，她有病。两人一阵沉默，我平躺着看几只蚊虫不停在往棚顶滚烫的电灯泡上撞，死得啪啪响。都有病。
门没锁，林德领着另两个男生进门，直接忽视我的存在，对雷切尔说，知道你在这儿，好盘带来了吗？我知道他们说的好盘是什么意思，就是我在雷切尔家客厅看的那些东西，让我变得没有过去那样干净的东西。林德继续说，等回学校了拿我的跟你换。雷切尔犹豫片刻，说，你们等下。他起身回去自己房间。林德一屁股坐到莱欧斯利的床上，跟我大眼瞪小眼。我问，你看什么？林德说，一起看呗。我说，滚你的。林德说，你是不是觉着自己特牛逼？我说，一般，比你牛逼。就在对话再继续下去就有动手趋势时，雷切尔回来了，腰后衣服里掖着好盘，问林德，你拿走回自己屋看吧。林德说，不行，我跟班长一屋，去你屋看。雷切尔说，我隔壁住的是年级主任。林德说，那就在这屋看。我说，你傻逼。林德不说话，盯着雷切尔看，雷切尔过来拉起我说，走吧，让他们看吧。
出门以后，我追问雷切尔，为什么哄着林德那个傻逼。雷切尔说，我爸有个项目得他爸批条子。原来，就是这么不可理喻又顺理成章的理由。我无权指责雷切尔，因为我之后的所作所为远比他低劣。当我跟雷切尔从外面回来时，发现门开了道缝，我直觉哪儿奇怪，小心地推开门时，维克老师和年级主任就在房间里，一站一坐，盯着我和雷切尔，盘就在年级主任手里，他一个中年谢顶的男人，裸女封面搭配他那张脸更怪了。我踏进门的前一刻，雷切尔缩到我身后低声说，千万别卖我，咬死不承认。随后就消失了。年级主任拍拍茶几，示意我站到那儿去。维克老师看我的眼神全是失望。年级主任问，谁的，说吧。我说，不是我的。年级主任说，刚跳窗户跑的是谁？我说，不认识。年级主任说，行，你嘴硬。
就在我跟雷切尔离开后，林德他们没关窗，隔壁的女生听到声音后直接向年级主任举报了。年级主任带着两个男老师来撞门时，林德三人直接跳窗跑了，二楼，下面是草坪，脸没看到。年级主任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跑的那三个人是谁？我说，不是我。
就在此时，莱欧斯利偏偏回来了，进到房间里也是一愣。年级主任对莱欧斯利太熟了，高三分班以来，维克老师没少把莱欧斯利往他那儿送。年级主任说，哟，你呀。莱欧斯利还是不明白。年级主任说，刚才跳出去的要不是别人，肯定有你们俩，我这么分析没错吧？莱欧斯利见到年级主任手里敲着的那张盘，全明白了。我只有那一句，不是我。但我管不了莱欧斯利，他径直走到自己床前，钻进被窝，闭眼要睡觉了，完全当年级主任和维克老师是空气。年级主任笑了，说，你俩可以，睡吧，好好睡，等回了学校一起说。临走前，年级主任站在门口说，用我帮你俩关灯不？莱欧斯利躺在床上像睡着了，我站在原地不吭声，开关真的被年级主任关了。维克老师临出门前，手指狠狠戳了两下我的肩头，咬着牙说，火车上都跟你说什么来着？白瞎我一片心！
他们走以后，莱欧斯利竟真的睡着了。整件事本来跟他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我不一样。这种事发生了，记过都是妄想，直接开除。雷切尔找到我说，对不起，把你害了。我说，还有莱欧斯利。雷切尔说，千万不能把林德说出去。我说，为什么？雷切尔说，抓到林德，他一定把我给说出来。我说，难道要我跟莱欧斯利扛？凭什么？雷切尔不说话了。我说，你让我想想，但我肯定不会背这黑锅，我背不起。雷切尔说，我知道，你等我找林德聊聊。我说，你一开始就不该搭理他。雷切尔说，晚了，我也是没办法。我说，你活该。深秋的夜凉了，两个人站在阳台上，声音压得很小。月光下，莱欧斯利躺在床上睡得很安静。我一直不相信直觉这回事，可讽刺的是，对于人生中的厄运，我却总是提前有预感。我望着莱欧斯利，心里莫名难过。那片刻宁静仿佛是种奢侈，但凡清醒时，他和那维莱特永远都在跟心怀叵测的命运作对，一刻也不得歇。我跟雷切尔说，回学校以后，你给我个说法吧，年级主任找我以前。雷切尔说，知道，我对不起你。我说，我不恨你，我只是不想再被人随便欺负了。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年级主任没找我，维克老师也一句话没跟我说，噩梦越做越长。当天，年级主任在操场上碰到我，还是故意露出那种笑，说，别怕，现在我也管不着你了，直接交给校长处理了，正开会呢，马上就有结果。回到家我给雷切尔打了一个电话，雷切尔说，他不敢跟他爸妈说，怕被打死，林德那边铁定不会承认。实在不行，明天，他陪我一起去校长那儿坦白，他爸跟校长关系还不错，上点礼，怎么也不至于开除，记大过呗。
我们以为计划好了一切，可命运只有在这种时候开玩笑，才会让人真正意识到它的存在——谁都没料到那场意外的来临。第二天全校大扫除，莉亚被安排的岗位居然是锅炉房，她偷偷去查了登记，原来看锅炉房的本该是林德，莉亚的岗是食堂，但林德来得比她早，先把食堂给占了，莉亚找她理论，林德死赖着不换。莉亚气得直哭，又去门卫室找阿姨说情，阿姨说，女孩子在锅炉房待着确实说不过去，又闷又热的，你们班这是谁安排的啊？要不你去找个愿意跟你换岗的男同学说说，有人愿意换就行，但得保证不缺岗。莉亚来问我，能不能替她。换作平时我就答应了，但我还在担心等会儿要面对校长的事，实在没心情。她接着去找莱欧斯利，莱欧斯利的岗舒服，宿舍楼门卫室，有床有电扇。莉亚说，她生理期疼得实在挺不住了，再在锅炉房里待下去快晕了。莱欧斯利一句没多问，让莉亚躺在床上休息，把门带上，自己朝操场另一边的锅炉房走去。后来莉亚曾跟我描述，假如她知道那天会出事，打死她也不会要莱欧斯利跟她换岗的。莉亚每每提起都哭得厉害，我只有安慰说，我信你。
下午三点半，由于锅炉房新来的工人违规操作，加上设备年久失修，引起一场意外爆炸，方圆半里内都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工人和莱欧斯利双双受伤，但莱欧斯利当时距离爆炸点更近，伤势更重，据说被气流撞飞到了墙上又弹出去，当场昏倒。莱欧斯利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的时候，是门卫的阿姨跟车走的，那维莱特想上车却被拦了下来，但他转身就冲出了校门。莉亚站在学校门口号啕大哭，跳着脚哭，直到救护车和那维莱特的身影再也看不见。
我、莉亚、雷切尔，都试图去医院看莱欧斯利，却被安妮给拦在了门外，她使劲儿把我们往外推。她看莉亚的眼神里，有股无处宣泄的恨。我们只有问那维莱特，他说，肋骨折了两根。莉亚听到以后，哭得几乎站不住，靠进我的怀里，唯一一次，我没有拒绝她。她嘴里叫着都是自己的错，我想要说安慰的话，可是又有什么理由能站得住脚呢？我只能撑着她，直到她哭得没了力气，像是睡着了。然而，对于莉亚来说无可挽回的事故，轮到我跟雷切尔这里时，才只是开始。
次日一大清早，我竟接到维克老师的电话，叫我马上去学校一趟。德育处办公室里，维克老师和年级主任都在，还有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是不是学校老师我也不确定。说好的校长呢？维克老师把我拉到门外，单独问我，莱欧斯利出事，你知道吧？我说，知道。维克老师说，你跟老师说实话，那张盘到底是不是你的？我说，不是。维克老师说，老师相信你，那就是莱欧斯利的。我说，也不是。维克老师说，那到底是谁的？你别撒谎！我说，反正不是我们的，是谁的你让年级主任自己查吧。维克老师说，你真是要把我气死！查什么查！现在就认定是你了！我说，不是我！维克老师说，没用，谁相信？除非你跟学校作证，盘是莱欧斯利的。我吼说，跟莱欧斯利没关系！维克老师说，你怎么跟个傻子似的呢？学校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我说，不明白。维克老师说，只要你愿意作证，盘是莱欧斯利的，就没你的事了，而且校长还亲口答应，作文比赛一等奖可以直接转成二十分，加到你的大考成绩里，有了这二十分，你升大学就能托底了！我说，维克老师，我求你别逼我了。维克老师说，我哪是逼你，现在真心替你着想的就我了！不然你就只剩一条出路，开除！
空荡的走廊里响起很沉闷的回音，我满脑子全是作文比赛那台电视机里的黑白雪花。维克老师让我回家好好想想，假期结束前必须给她一个答复，还要承认作证的日子是在被年级主任抓的当晚。我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回家以后，我不敢当我妈面打电话，跑去楼下用公用电话打给雷切尔。雷切尔说，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自私，是个懦夫，但我们都没办法。我说，什么叫没办法？雷切尔说，学校早晚要开除莱欧斯利，谁心里都清楚，你只是个借口，不然你就是替罪羊。我说，对，替你的罪。雷切尔说，对，我就是不敢站出来，你呢，你也没能力承担后果，承认自己害怕了，真有那么丢人吗？我们都不是圣人，谁也救不了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现在就是要你选，保莱欧斯利还是保我，但是莱欧斯利现在已经那样了，算我求你还不行吗？
当我趴在德育处办公室的桌子上写那封捏造的证明书时，大脑好像被人抽真空了。当我按上手印的一刻，也还是没想到学校真正的目的——是让我证明莱欧斯利早在出事前几天就被校方开除，只是前两天没来得及公布，因此莱欧斯利在出事时理论上已经不是本校的学生，误入校园算意外，私自串岗也是违规行为，校方也就不用对他过多赔偿。很快，莱欧斯利的事被传成他聚众淫乱而被开除，最后流传到那维莱特耳朵里的故事是，杀人犯的儿子是个同性恋，强奸同学。而我们班的那个空座位，最终被另一个衣食不愁的小孩填上。那维莱特一度找人状告学校，结果也只是收到三千摩拉的精神损失费，给莱欧斯利治病都不够。
我忘不了，那维莱特在得知真相以后，看我的眼神。他说，莱欧斯利或许能谅解你，但他永远不会。莱欧斯利是你的朋友，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过不去。
后来莱欧斯利死在一个矮小的砖房里，我问雷切尔，该死的是不是我们。雷切尔望着亚尔木克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像个伤感的成年人。他说，不用急，我们早晚都会在那个世界重聚，早早晚晚的。
但我从没觉得自己长大成人，和那天在他家里看盘是一样的，我没有长大，只是变脏了。
永远过不去的。
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没有过去。
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害怕，害怕被我最爱的人鄙视终生。
我怕我即便是死在这次的调查里，你也无法原谅我啊，那维莱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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