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我不能做你的梦

【一梦江湖|原楚留香手游】人面桃花

之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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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香无香风满袖。”
欧雨梅最后送给孟章这一句话。
他望着对岸的点香阁，暂时不得其解。当初形容点香阁之于玲珑坊如美人骨，延颈秀项，隐约含香，多一分则媚，少一分则秀，佳人如痣恰到好处的点缀，教人无论如何也要溺死在温柔乡。
而今的玲珑坊仿佛小家碧玉的做派，凉风绮罗含蓄优雅，点香阁也真的脱去一身绛色长裙，放下葡萄夜光杯，换了一袭青衫，轻妆淡抹素面朝天，自在尽得风流。
门口热情大胆的红袖招客尽数换成了矜持的青衣小生，一位翩翩白衣公子站在梁妈妈曾经的位置，行为举止进退得度，克制的微笑莫名令孟章驻足不前。他心道点香阁什么时候换了天，为何萧居棠这个鬼精灵却不通知他，天机阁为何没有将此重大新闻发表在天机小报头条？这届八卦小分队业务能力不行啊！
那白衣公子显然注意到了孟道长的犹豫不决，便主动上前搭话，存了几分试探的心：“这位道长可是第一次来点香阁？”
“呃……不算吧？”
白衣公子笑得意味深长：“‘点香’需先‘寻香’，道长既然来了不妨进门品一盏香茗，茶如人生，万般滋味素心问之、求之，这里总有一杯茶属于道长你。”
听这话，点香阁改了招牌，变成茶馆了？孟章不知对方底细，自己的话也说得含含糊糊：“不瞒先生，我与点香阁一位故人有些交情，今日前来……怎的没见到梁妈妈？”
“哈，原来如此。梁妈妈已辞去点香阁管事一职，点香阁由在下接管。”白衣公子拱手一笑，“在下沈袖。如今的点香阁风清月明，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有好茶，有雅士，道长无需顾忌，寻闲来了便是此间。”
他击掌三下，一名青衣小生捧来一只托盘，上边整整齐齐摆了六只茶盏，茶香混合馥郁扑鼻，若是精于茶道之人恐怕早就欣喜喊出每一盏茶的名字，说出它们的轶事典故，甚至不必品尝也能准确道来每一盏茶应有的味道。
沈袖笑道：“道长先请品鉴一二。”
然而这些珍品茶在孟章眼里只有一个作用，解渴。除了家乡的打油茶，选用什么茶叶、如何翻炒，配茶的料要糯米花黄豆花生葱花芝麻等等，吃过第一轮后剩下的热茶汤还能再加一把米粉，这样吃才爽快！
孟章面无表情一口饮尽前五盏茶，只觉嘴里苦尽甘来、甘去苦回，人生二字只化作甘苦二味，千回百转，味蕾有些疲敝，直到最后一盏茶……
他放下茶盏，指着第六杯茶说道：“就这个了。”
沈袖咧咧嘴，再度三击掌，高声道：“瑶草一何碧，春入武夷溪。春过始发芽，不知春何去。二楼雅间请，‘不知春’！”
	
蔡居诚正伏在案头练字，窗户半开，一片明辉倚玉镇纸，像极了白鹤遗落的羽毛，他心中一动，手不自主一顿，在宣纸上落下重重一笔，那“来”字最后一捺划出纸面，直指刚刚跨入门的武当小师弟。
初艮道长并入武当五子、成全五行之数一事随着天机小报的报道传遍了整个江湖，身着和光衫的孟章与居字辈四位道长的人物速写自然登上了头条。当年大师兄郑居和穿着这套衣服的时候，方圆百里的女香客闻讯赶来，借着打听法事的理由趁机揩油，如今他的衣钵转到了宋居亦手中，啧啧……孟章看在眼里怕在心里，果断换回鹤舞袍滚下山，带着一身清爽的皂角味来到蔡居诚面前，身后跟着笑得像一只狐狸的沈袖。
“此乃不知春之茶博士，蔡居诚蔡道长。”沈袖左右看看二人相似的装束，貌似恍然大悟道：“道长出身武当，又是熟客，这点香阁的规矩在下无须多言。来者即是客，道长请随意。”
沈袖分别向孟章蔡居诚一拱手，缓缓退出房间，合上了门。
蔡居诚二话不说上前就扒了孟章外袍，袖口袖管包括任何一道衣褶捋了一阵，又扯过人前胸后背腋下腰间摸了一通，就要伸手去撩下摆——孟章急忙抓住两只魔爪撅着屁股节节后退，大喊道：“蔡师兄你干嘛！说好的正经人设呢！”
“闭嘴！”蔡居诚呵斥道：“我的小尘呢？你把它藏哪儿了！”
闻言，孟章无辜眨眨眼，松了手勾嘴笑道：“小尘当然在武当啦，吃好喝好睡好晒太阳好，还肥了不少。”
“那是我的猫！”
他执意强调“我”的读音，好像这般就能一口咬定自己与武当毫无瓜葛。
“蔡师兄你放心吧，大师兄有经验，我下山前已经把小尘拜托给他了。”
偏偏孟章诚心装傻，蔡居诚不悦一哼坐回书案后，一时气结，自知口舌之争从来争不到半分胜算，能与这泼皮无赖的小师弟讲什么道理呢，便扯了自己方才练习的笔墨揉成一团扔掉。孟章耸耸肩，自顾倒了一杯茶，是不是门口那不知春他也不在乎，他着实摸不清沈袖的底细，沈袖也许早就看透了他的来意，反正喝茶只是对方推过来的一个漂亮借口，干脆领了这份情，见机行事。
点香阁易主一事，也不知蔡师兄知道多少内情。
而蔡居诚侧着身，摆明了拒绝与这吵闹的家伙交流，任他自己咬着尾巴转圈圈，讨不了趣，聒噪的乌鸦就会拍拍翅膀走人。他是如此想，却忽视了孟章没话找话的本事。
茶桌上放了几本供客人消遣的书籍，孟章拿过最上面一本嗅了嗅，眼中一亮，随手翻开一页，张口念道：“此二人耳鬓厮磨，玉海颠簸，熨帖肺腑，揉搓修罗，天明通彻，灼骨情火。”
蔡居诚惊恐地看着孟章，后者装模作样看了一眼封面，恍然大悟，主动双手递上。
书名《我在点香阁的日子》，作者唐棣先生。
“萧！居！！棠！！！！”蔡居诚怒吼。
孟章显然明知故问：“哇哦，蔡师兄你在看小师兄的书吗？”
“我说那混小子怎的平白来探望我，还给我一千两，让我帮他宣传什么新书。”蔡居诚咬咬牙起身要去夺那沾染檀香的书册，可看到绣着鸳鸯梅的精美封面，脸上一烫，他又急忙把手缩了回去。“我以为这混小子不过是一时兴起，写的一些小孩子睡前故事，哪知竟然是、是……”蔡居诚涨红了脸，支吾半天也没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风月书籍。”孟章替他答道。
蔡居诚重重一捶桌案：“这混小子当真不是来羞辱我的！若不是我还被困在此处，我早就收拾他了，可恶，这笔账我记下了！”
其实吧，以小师兄的知名度，日进斗金不是问题，没准一天的书稿费赚的比你蔡师兄一天的茶水费还多。孟章想起萧居棠曾信誓旦旦拍胸脯同他保证，孤掖先生与唐棣先生的文笔只有情没有色，此番文风大变，绮罗笙香醉太平，看来在李红袖处收获颇丰啊。
孟章翻过页，秋雨夜来，小院芭蕉开花，红被浪涌，扁舟颠簸归港，不禁出声感叹小师兄下山了，少年呀俗世呀，冷不防手中书被蔡居诚冷脸劈手夺下扔到一旁。
“不准看，也不准念！不思进取的混小子，写的东西全是废话！”
“怎么会，小师兄挺有上进心的嘛。”就是走在人生的另一条道上了。
话匣子一旦被撬开，蔡居诚絮絮叨叨抖出许多萧居棠更为年幼时干过的傻事，甚至包括上树捣鸟蛋，至少在蔡居诚看来是傻的，说何必非要爬上树，站在树下劈一道斩无极不就好了，傻人多做傻事果然不假云云。孟章却想到郑居和与他说的，当初朴道生想要教会众弟子团结一心的道理，最后莫名成了斩无极教学课，忽的庆幸蔡居诚这番高论只有他一个听众。
“蔡师兄，小师兄起码有个目标，比如迎……应时之技不愁，走江湖无忧嘛，不然他一个十岁的孩子如何独自平安潜入点香阁给你送钱呢？”他貌似不经意问道：“说起来，这个天降的沈袖什么来头，你可清楚？”
蔡居诚皱眉，手握成拳又松开：“不知道。”
“想想也是，你连梁妈妈都搞不定，何况这个貌似高深莫测的沈袖。”
提及梁妈妈，蔡居诚的怨念更甚。“别提那个死女人！我本以为她离开了点香阁之日便是我出头之时，哪知她把我的欠条完完全全转给了沈袖，这老狐狸嘴上说的一样漂亮，让我还清债务，却不知暗地里搞了多少小动作，别真当我看不出他们就是要把我困在这里，让我受尽他人白眼羞辱！”他忽的转过头紧紧盯着孟章，目光如荆棘，几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强调：“等着瞧，有朝一日我当上武当掌门，烧了这破地方！”
孟章意思意思鼓鼓掌：“哇，都快一年了，蔡师兄你还是老样子，果真‘不忘初心’，实乃吾辈楷模。”抢在蔡居诚发作前，孟章摁住对方攥紧茶杯的手，顺道借力一屁股坐在桌上，翘着腿难得风骚一把：“先不说出去之后要做什么，蔡师兄，你真的想过要怎么才能离开点香阁呢？”
他似笑非笑，道：“再凑个十万两？托沈袖去黑市帮你买解药？”
“你！”蔡居诚手中的茶杯咔一声出现了裂缝。“住口！我自有主张，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孟章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攥紧的手，从那绷紧的肌肉下小心取出可怜的茶杯，小小抿一口，这不知春的味道同他从前在蔡居诚处喝过的茶没甚区别，果然他这种行为就是牛嚼牡丹，还是不要随便浪费好物吧。他故作轻松笑笑，继续话题：“黑市所谓的软筋散解药只是一张药方吧，蔡师兄你与其花十万两去买一张废纸，不如……我手中正巧有一瓶货真价实的软筋散解药，蔡师兄，你说这该值多少银子啊？”
蔡居诚眼中凶光暴增：“你说什么！”
“啊哈，同即将获得的自由相比，区区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呢，你说是吧蔡师兄~”
蔡居诚一把扣住孟章的脉门，虽然此时他并无内力，他不过虚张声势，可手上的力道一点也不作假。
“我怎知你是不是又在戏弄我？”
孟章了然点点头：“蔡师兄的担忧不无道理，可师弟我无法自证。若蔡师兄能够找来一个人使之中同样的软筋散毒，我倒是可以替他解了，只是解药只有这么一份，蔡师兄你可得想明白了，莫要一时冲动做了后悔的事。”
拒绝或是接受，解药就在这里，不多不少。
蔡居诚自是明白其中关键，小黑帐刷刷为眼前人狠狠记下几笔，可回头翻翻旧账，其实人家还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送钱又送礼，正儿八经走大门进来捧场，过年过节还代表社区送温暖，至多意见不和过过嘴瘾，隔三差五来这么一回，久了也跟家常便饭似的。他不明白，只凭朴道生一句嘱托，孟章就能对他如此上心？
而且……蔡居诚狐疑看了孟章一眼，心道这家伙天天在外蹦跶，也没听说干了什么正经事，才一年便得了道名，仅仅因为他是萧疏寒的亲传弟子吗？
挂着香帅的名声拜入武当，到底有何企图？
蔡居诚自是忆不来当年孟章蹲在地上吃瓜听八卦的蠢样，也想不起孟章对着他自导自演的戏码作何表情，但，孟章认为自己误会了他而特地赶来道歉的那句“对不起”，蔡居诚倒是记了一辈子。
只是当他发觉的时候，孟章已经不在乎了。
此时心中无数疑惑，源头悉数系在孟章一人身上，蔡居诚顿了顿，依旧厉声厉色道：“你到底想怎样，难道要我跪下来求你？妄想！”
孟章摇摇头，貌似遗憾道：“啧啧啧，蔡师兄，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这就把交易的机会掐死了，吃亏的还是你啊。”
“呵，交易？”蔡居诚脸上清清楚楚写着不信任三个大字。
“蔡师兄，你觉得我的这条命值多少钱？”
孟章突如其来一问，倒把蔡居诚问懵了，只见初艮道长从怀里摸出一卷银边锦帛，单手抖开，锦帛上一行殷红的数字搭上眼笑肉不笑的人物画像，着实刺痛了蔡居诚的双眼。
“蔡师兄，现在知道我值多少钱了吧。”
孟章低声笑道。
“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吧。”
	
孟章暂时在点香阁安顿下来，当然，睡的还是老地方。对此蔡居诚表示抗议，然而沈袖亲自出面，抗议无效。
孟章不懂茶道，可他能说会道。不知春的客人无论男女老少，皆能免费获赠武当初艮道长的说书段子一枚，但见一桌、一椅、一折扇，白衣道人舌灿莲花，江湖趣事纷至沓来，例如“香帅假赠琅轩玉，捕头暗养吞金虫”，“雪泥鸿爪归来梁祝，伶人千金同去兰茵”，其中另有孤掖先生新作《听香记》“武当子鼓楼胡辣汤姻缘见，华山女金陵花朝签春日宴”。孟章正说到黎端凌与白羽双双下山行侠仗义，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轻咳，沈袖领着两名青衣小生手捧时令瓜果而来，俨然打着“顾客至上”的口号。
沈袖转向蔡居诚吩咐道：“居诚，可得好生招待孟道长，不能怠慢。”
沈袖这么一出，那些留在点香阁的姑娘纷纷放下手中扫洒工作，相拥前来围观这位贵客，窗外云髻峨峨花团锦簇，门外杨柳依依扶风弄月，椒兰芬苾，谈笑绕梁不去。
孟章不以为意，蔡居诚斜睨沈袖，却没怎么发作。
眼下正值踏青好时节，孟章买来竹篾宣纸棉线等物扎了一只纸鸢，奈何点香阁的院子搭了艺台挂了灯笼，院墙高高花木深深，腿脚无处施展，孟章干脆一跃上了屋顶，踩着瓦片噼噼啪啪叫醒众人。
舞乐总留天明伴残月，诸多女子半挽乌发推窗揉眼顾盼，轻呵馨香露出一段白皙美人骨，见那小道长在对面屋顶上蹦蹦跳跳，手中若有牵引一物，再向上望去，隐约可见一只灰色燕子逆光上下翻飞。
这边屋的姑娘探出酥软的身子伸长藕臂似要捉住扰人清梦的鸟儿，那鸟儿灵活得很，倏忽一下钻进了云里，转而头顶响起清脆的鼓点声，那边屋的姑娘有几个回房取来手绢鲜花，一股脑朝着对面抛去。等小道长跑了一圈回到原点，这边屋的姑娘已经对镜梳妆，那边屋的姑娘刚换了裙裳。
蔡居诚站在二楼廊下，静静听雨霖铜铃粉墨银铃交相啼鸣，无意见楼下沈袖又带着几个青衣小生打扫姑娘们抛下的玩物，并没有出言呵止孟章的玩闹行为。
没过几天点香阁的姑娘人手一只纸鸢，大胆放飞一颗慕春之心，红鸾成群，又是一番好景，继花魁游金陵之后再度荣登天机小报头条。
如此孟章的灰色燕子凸显几分寒碜，他也不嫌弃自己的手艺，在燕子翅膀上挂了一对玉石边角料打磨的挂坠，再把纸鸢挂在剑匣上，走到哪儿都是一阵佩环叮铃声，大家都盯着他的纸鸢指点，反而冷落了道人腰间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一时间，金陵城中刮起一阵背上纸鸢之风，其中以武当少侠最盛。
直到某个午后，沈袖亲自找上孟章，彼此客气一番，沈袖先行一礼，笑道：“孟道长作客点香阁期间，春光融融，陡生芝兰，如今好评如潮，在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心甚不安，不知如何感激道长。在下只是一名做生意的俗人，俗人只能做好俗事，即日起免了道长的茶水钱如何？”
孟章不慢不紧推辞：“沈老板这番好意贫道心领了，既是生意财道，有来有往才是正途，贫道也不能做这个例外啊。”
“来而不往非礼也，是在下粗鄙了。若点香阁有任何招待不周之处，道长请务必告知在下。”
“沈老板客气。”
等孟章回到不知春处，蔡居诚立刻凑上前问道：“那姓沈的找你作甚？你们说了什么？”
孟章耸耸肩：“一堆废话。”
沈袖这人说话做事如精致的披帛，无论色彩搭配总能使人舒心，而料子丝滑，教人拿捏不准，等你顺着他的意思捋到底，发现两手空空，一点好处也捞不着。
虽不知沈袖打的什么主意，可总是这般卖人情让孟章觉得不自在，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尽在他人掌握，就像被人摆布的棋子，一招一步都被事先计算好了，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孟章本打算再入应天府大牢找欧雨梅商量对策，转念觉得无趣，干脆换了便服提着银两上街浪荡去也。
蔡居诚倚栏而望，面露不悦。
	
一路向西，天际一点墨逆光而来——飞鹰扑腾几下翅膀稳稳落在孟章肩头，孟章照旧取下竹筒，隐隐嗅到一丝淡淡的酒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一个激灵，迫不及待打开薄薄的信纸，短短几行字足以让他胸膛里那块不安分的肉上蹿下跳：
“信已收到。在下从未知晓有人能写出这么长的废……信件。看在是……份上，这次不与你计较了。”
那人大约又喝醉了，字写得歪歪扭扭，深浅一笔皆有他的不羁和无奈，只是小小的信纸污了几块酒渍，皱巴巴的，好像被人揉成一团又展开了，再整齐折叠好放入信封。
他几乎可以想象方思明在宿醉时被飞鹰打扰的皱眉模样，可也许他那天心情很好，便暂且忘了彼此间的不愉快，不仅读完了他那封又臭又长、总结起来不过八个字“思君不见，嗔痴难眠”的信，还提笔给他回了这么一封点评内容的信，晾在一旁等到天明，待方思明酒醒，或许心道自己的荒唐，揉了信纸大约打算扔掉，又不知为何犹豫了，妥协了，最后让他看到了回信。
瞧着二人的来信总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偏生出一种古怪的和谐，孟章自己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他忽然感觉许多小巧的白鸟从领口、袖口冲破束缚，飞向无垠的青空，将他浑身冗杂的情绪也一并带走了，留下一腔清风。
周围瓦楞屋舍由上而下破碎成一片又一片羽毛，五色斑斓，被他的清风一搅纷纷生出了一对翅膀，幻化为形态各异的鸟儿，画眉、绣眼、啄花、山雀、喜鹊、五色、八色……他整个人轻飘飘的，不需要任何依托就能徜徉天地之间，像那些鸟儿一样正在慢慢接近宽敞的宙宇——
“小师弟笑得像个傻子，莫非收到了心上人的信物？”
萧居棠不知何时站在孟章面前，目光幽幽如萤火投林，似暗自神伤又心有不甘，嗫嚅道：“我也好想收到宁宁的礼物啊，可她总是对我熟视无睹，反而喜欢逗那个小光头。小师弟，你说我要不要送她几本我写的书呢，宁宁认识到我的才学，说不定就会多多关注我了。”
孟章三分诚恳建议：“小师兄你写的东西超纲了，还是算了吧。”
“噫，小师弟你变了，你不再是可爱的小六了。”萧居棠上前扯住孟章衣袖，嘟着嘴貌似十二分的委屈。
“嗯，小师兄你皮了，正经事不干小坏事不断。”孟章仗着身高优势把萧居棠拎到角落，无视外面川流不息的行人，一大一小就这么蹲下来面对面磕松子。孟章率先开口：“点香阁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
“这真不怪我。”萧居棠解释道，原来事前天机阁没有发现任何端倪，等弟子来报，那名叫沈袖的青年人已经空降点香阁，自称是点香阁主人的管家，以后点香阁的大小事务都由他负责，而梁妈妈认了这个事实，乖乖交出了管事权，自觉离开了点香阁，其他人也几乎马上接受了这个新来的管事，日常工作照旧。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沈袖才来，点香阁竟能一夜之间换下招牌，清新脱俗，濯而不妖，如独鹤矗立于莺莺燕燕成群的玲珑坊。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让人惊讶暂且忘了去捕捉曾经的痕迹。
“我还没来得及整理消息，你就到了。红袖师父前前后后暗派了不少人去打探虚实，线人的回复皆是‘并无异常’。”萧居棠双手拇指食指圈了一个圆，在自己脸上比划一下，说道：“我觉得吧，这就像一个人一惯戴着面具示人，某天他忽然撕下了最外一层的面具，又换了一套衣服，你还不能确认现在这张脸是不是他的，若不是骨仍在肉依旧，便真的认不出这个人了。”
孟章抓住一个细节：“那那张被扔掉的旧皮呢？”
“水西门的文期酒会。你要去，可得立尽斜阳，等孤鸿三声，双燕一路，才能直入潇湘云里。”
孟章不满啧了一声：“怎么变得这么麻烦，明明我上次过去还不收船票呢。”
“点香不香，人人自危，规矩自然也得改改。”萧居棠重重拍了拍孟章的肩，顺手把松子屑抹在对方衣服上，使劲抓了两把。“小师弟你就不能少为二师兄操点心吗，我替你照顾了这么久的人，糖葫芦都收不回本，你得多多支持我的事业啊！我这里还有几份书稿，你帮我拿去给二师兄让他宣传一下……”
孟章直接一包银两堵住萧居棠的嘴，撑起身恭恭敬敬行礼，声色平淡感激道：“师弟之俗事叨扰师兄许久，内心实在不安，奈何海阔山遥，烦请师兄收下这份薄礼，日后好再相报。”
萧居棠紧紧抱着那些沉甸甸的银两，仿佛那是一个华美的绣球，他舍不得撒手，与此交换，他的小师弟貌似要带着一个更大的麻烦逃跑了，虽说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行为，可作为师兄，他理应表示一下关心，为师弟排忧解难。
“小师弟，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啊？”
孟章的目的看起来很明确，究其根本却是一大片迷雾。面对意料中的沉默，萧居棠忍不住松开一只手，跳起来打掉孟章的揖礼，朗声说道：“小师弟，你先听我说！我这次下山不仅碰到了宁宁，还碰到了朴师叔，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爱操心，可他又好像不一样了，仔细看着他我才反应过来——山下岁月流逝匆匆，朴师叔离开武当才一年有余，却经历了十数个春秋。”
“是啊。”想到那位和蔼的长辈东奔西顾，鬓飞秋霜，那日嘱托犹在耳畔，孟章只有长长一叹：“你说的没错。”
萧居棠眼睛睁得大大的：“但二师兄还是那个我认识的二师兄。”
孟章点点头，一顿，又摇摇头。
“我和宁宁也还是喜欢宁宁的萧居棠，和爱吃糖的宁宁啊。”
孟章越听越不对味。
“福生无量天尊，帝君他老人家历经千年沧桑，早就看淡众生种种执妄，我们烧香祝祷，不正是求个问心无愧么？今世心有未竟之愿，他生……”
“小师兄你不用套我的话了。大师兄说了，求道之人不能成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连哄带骗把萧居棠拖到夫子庙交与李红袖，这位楚留香的红颜知己之一照例打听一番香帅的近况，并反复确认，孟章知无不言，自觉过了这么些日子，李红袖绝对比他知道的更多。
因为她是李红袖，犹丹桂之一枝，昆山之片玉，她只为了楚留香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永生不可得乃是注定，一生不败却是事在人为。
李红袖博闻强记，对江湖各大高手身份经历了如指掌，尤其在天机老人云游、阁主张三各种变相偷懒之后，每日送来的江湖消息如海浪汹涌拍岸，她作为天机阁真正的掌舵者，驾一叶扁舟弄潮，采隋珠玉贝，编录成册，其中定有一个特别的书柜，为楚留香而设置的。
至于风靡江湖的天机小报，那便是偷跑的张三随手一撒网捞出来的海鲜大杂烩。张三本意不过烤鱼之余与他人分享八卦，不想取得了极好的反响，李红袖挥挥手，天机小报就全权交于自家大侄子操办了。
慕名前来求取信息的人不在少数，天机阁来者不拒，只需来人提供等价的消息作为交换。
而对李红袖来说，楚留香的消息已是无价之宝。
“翟天志本为墨家巨子，善机关术，此人心高气傲，墨家颓然已久，他为了振兴墨家选择与万圣阁合作。万圣阁图谋武当，以墨家机关术攻山，并离间初离道长弑君，而去年帝君诞三方皆败。翟天志心怀怨怼，与梁一梦设计将叛逃的初离道长软禁点香阁，他本人一直游走于中原，试图组织墨家残部反扑。上个月初一，翟天志只身出现于洛镇，购买了一批木料。”
孟章懒得去纠结自己与翟天志正好擦身而过的巧合，抓住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名字问道：“梁一梦？梁妈妈？？？”
李红袖点头：“‘南柯断魂，不若黄粱一梦。’二十年前曾有一女飞贼名梁一梦，来去无踪，善用药，作案必会在现场留下淡淡的黄粱酒味，官家揪着这一条线索查了十年毫无结果，直到十年前黄粱酒味不复出现，黄粱一梦终成梦。”
孟章好奇：“红袖姐如何得知梁妈妈就是梁一梦？”
李红袖嫣然一笑：“她曾与公子交手。”
仅凭这一点，就够了。
世间奇女子常有，能与楚留香粘上点关系的，不常有。
想到梁妈妈如今的肆意风采，孟章莫名倒吸一口冷气，不禁感慨岁月真是一碗大补汤，又问道：“红袖姐，那沈袖是何来历，连天机阁也查不到吗？”
“尚需时日。”
“玲珑坊的花魁方莹如今不知所踪，红袖姐可知她的下落？”
都说金陵花样女子众多，花魁生于玲珑独占点香，尤以方莹艳绝秦淮，当年盛景往后十年难以重现。孟章初入金陵便被卷入琅轩玉盆景失窃一案，因此结识楚留香，二人商议借真琅轩玉假送花魁一事，引出幕后黑手，孟章便跟随楚留香初入玲珑坊。
那日方莹正好登台献艺，风催流霞，汗透罗衣雨点花，几乎征服在场众人，孟章却开了小差，眼睁睁看着身着镇玄的蔡居诚被几个粗使婆子推搡上了楼——他拔腿要追，被楚留香一把拉回，低声道不能节外生枝。
蔡居诚大约也看到孟章了，但只当他是灰尘碍了眼，扭过头自己大步流星走了。
花魁倾城一舞，还不如一个男人鄙夷不屑的眼神。
李红袖给出十六字形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别人或许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孟章眼中忽的融化一滩暗淡月色，大片芦苇提早织好了青纱帐，有意无意重重包裹水中沙洲之上的瘦削人影，那是成型的茧，是难以突破的囚笼，由得他长发染月如雪，由不得他振翅翩跹。
一旁暗中做笔记的萧居棠悄悄扯了扯李红袖的衣角，示意她附身聆听。萧居棠目不转睛盯着孟章，细声说道：“红袖师父，你看，小师弟的眼神变了哎！”
	
一桨声弄皱月色一角，一流莺唱满桃花一扇，一风灯汇集星河一片，一高楼堆叠极乐一城。
蔡居诚面色阴晴不定，岸上千灯如榴花欲燃，温热半个十里秦淮，可怜船头风灯是白昼的星辰，抬头看去，远方垂沉郁结的天幕尚未启明。
飘来一点花瓣落入冷峻的眉峰，仅凭星火之力自是无法融化沉淀多年的冰霜，蔡居诚的不满已经涂抹了一层又一层，他起身去拽沉溺秦淮声色的孟章，看着对方一脸茫然，他那无名的火气不打往一处来，虽不知孟章又如何说服沈袖让他出门陪同夜游，他对比并不表示感激，这人凡事总要卖个关子的性格真真令他煎熬。
蔡居诚厉声道：“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莫要消磨我的耐心！”
“蔡师兄你可真小气，我前前后后来探望你那么多次，都没能好好欣赏金陵美景，这是我第一次夜游秦淮，你还不让我尽兴。”孟章没好气推开他，身子一歪倚靠船舷，眯着眼听楼上黄鹂婉转唱道“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竟痴痴笑了。
蔡居诚觉得此人没救了，抱臂坐在另一端，拒绝再与孟章搭话。
水声渐悄，竹蒿磕在船尾，当的一声，任由船只随水飘荡。蔡居诚不免有些无聊了，困倦了，试着闭目养神，偏偏习惯了点香阁的安神香，船上劣质的香料令他难以心静，想鞠一捧水洗脸醒神，又觉得这水冲泡满满油腻的胭脂，顿时无从下手。
反观孟章，一条胳膊斜撑着脑袋，不知是在打盹还是在发呆。榴花将要燃烧殆尽，他的脸侧仍有一弧余温，对比之下，少年尚未展开的眉目好似多了几笔风霜的墨痕，嘴角已然不见当年稚气的笑，下巴却还是光溜溜的。才一年的光阴，纯白的鹤身惹了一些顽固污渍，漆黑的鹤羽乍看有点褪色，明明只要从仓库再拿一套新的就行，而且作为高阶弟子还有崭新的和光衫，他倒是费力不讨好，偏洗净了这套旧的鹤舞袍换上。
他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镇玄衫，有几处蹭破了口子，他不让点香阁那些巧手的姑娘碰，自己抢了针线鼓捣，十个手指头轮番上阵，熟能生巧，一件不再具有任何意义的外衫护了他一年强横的自尊心。一时间他都觉得自己有点矫情。
忽然，那人睁开眼看向这边，碧涧流泉，丸珠自然，蔡居诚一瞬间错觉，这不是那个咋咋呼呼闯到点香阁同他掰扯大道理乱开小玩笑的小师弟了。
蔡居诚下意识移开目光，良久，他发现孟章并非专注于自己，只是刚睡醒眼神没有聚焦。
“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
船夫是个大脸络腮胡，与他过分瘦小的身材不成比例，看似游刃有余掌控比他还要高的竹蒿，蔡居诚觉得这个大头锤子更像是在努力支撑自己的脑袋。这个大脑袋里可能装满了见不得人的秘密，也可能是平常琐碎的生活小事，他的嘴就是一把锁，牢牢关紧了闸门，谨防话多而致死。
这些游船大小形制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船尾的风灯——有些船夫为了吸引游人便在风灯上绘制花鸟虫兽、日月山河，以此凸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后来愈来愈多人开始效仿，渐渐的秦淮河上的风灯拼出一带江山如画。孟章挑的这艘船绘了微雨燕双飞，不见落花人独立。蔡居诚忍不住又看了那船夫一眼，心道这人未免太过自恋。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小船晃晃悠悠，从繁华驶入僻静，终于缓缓靠岸。
船夫从舱底摸出两只白色面具交与二人，孟章扣好面具率先跳上岸，习惯性回头拉人一把，蔡居诚虽不知对方什么用意，却也乖乖跟着照做，挥开孟章的手自己跳上码头。
船夫的任务已经完成，竹蒿轻轻一点退回粉墨烟水处。
面前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小巷，曲曲折折隐约可见数盏灯火，如彷徨的游魂因迷途而驻足，没有牌坊，没有标识，背后只有无声流淌的秦淮河，蔡居诚似乎明白了什么，二人皆没有犹豫，各自向前走去，蔡居诚抢先几步，走近就被一块从天而降的被褥挡住了视线。
这褥子弥漫一股难以言说的骚味，蔡居诚极为厌恶捏着鼻子连连后退，孟章熟门熟路撩开褥子钻了过去，只见几个白面人垂首坐在道路两边，每人跟前各支起一个小摊，摊上随意摆些细碎的貌似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还有一盏灯。灯油不多，足以顾及自己的摊位。这些白面人听着动静三三两两抬起头，见来人脸上也戴着一模一样的面具，且衣着不凡，个个目露精光，仿佛打量鲜嫩肥美的羊羔一般，明明是饥饿的豺狼，碍于规矩又化身石像钉死在原地，被动等待一场不可言说的交易。
蔡居诚被盯得不自在，而这一年来的习惯教他很好地控制住表情，只是微不可闻一声冷哼，心潮已掀起风暴一隅。
孟章没有停留，径自撩开另一块帘子继续往前走，眼见一样的格局，一样的白面人，一样的摊位和夜灯，一层层探究，如同打开一只古旧的千层妆匣，奇珍异宝、仙芝丹草不过凡品，消息、证据、人命可谓稀世，在这里都是充斥腥味的腌臜物什，仅仅漏出一条细缝便能引来无数的苍蝇，有的人是买家也是卖家，有的人是卖家也是货物，有的人千方百计要走出这个巷子，有的人不遗余力要扎根在这个巷子。
白昼即是黑夜，了无生机，黑夜才是白昼，死去活来。
然而这条巷子只是一个入口，再往里走，蔡居诚发现方才那一条看似笔直的通道不过是怪物的食道，入口那些夺目的宝贝则是诱骗猎物的饵，最深处或许是梦寐以求的藏金库，或许是一口棺材，或许，什么也没有。
越来越多的白面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五个，七八个，挤在小小的棺材里，说着鬼话跳着鬼舞，他们可以最快分辨出哪一个是游魂，哪一个是生人。他们的目光太过直白，像剔骨的刀，肉沫是开胃小菜，骨头渣也要被拆吃入腹。
又有新鲜的食物送上门了呢……
蔡居诚愈发觉得呼吸困难，他想到自己曾经花重金收买一位慕花魁之名而来的江湖人士，委托对方到这黑市来打听软筋散的解药。对点香阁对梁妈妈他自认捂得严实，该配合你演出的我矜矜业业，却不知那江湖人一顿胡吹本事，实际资历尚浅，不懂切口暗语，连黑市的大门也进不去。梁妈妈作为点香阁的管事自有一套人脉手腕，当天就发现了他的小动作，蔡居诚能了解到黑市的软筋散解药价值十万，这个消息还是梁妈妈故意透出去的。
不管真假，蔡居诚就是信了。
梁妈妈信誓旦旦保证只要他还清“骨董”的债务，就放他离开点香阁，蔡居诚就是信了。
翟天志许诺助他夺得武当掌门，条件是配合万圣阁攻山弑君，蔡居诚就是信了。
从云端跌落谷底的过程太过漫长，骨头粉碎只要一瞬间，疼痛足以折磨一生，抽干了气力再深陷沼泽，他见过的人一个个围成一堵墙站在岸上，嬉笑着看他的丑态，一个个伸出手指指点点，口中不约而同重复一句话：
你错了。
我哪里错了！
他急切反驳道。
万事苦求终害己，得便宜处落便宜。
伶俐不如痴。
	 
“喂，你还好吧？”
面具被挑开一条缝，略微刺鼻的风激得他浑身一震，同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这使得蔡居诚完全清醒过来——一片星光揉碎的目光，夜色冷如水，他透过眼前的星屑似乎可以感受到匿藏其中的温热。
那些白面人各自低着头悄声交易，旁人事不关己身，并没有谁关注路中间突兀的两名道士。
蔡居诚回过神看着二人握在一起的手，愣了一下，依然嫌弃似的甩开对方。孟章只是古怪地打量他一阵，确认无误又伸手去抓蔡居诚的袖子，快步把人带离了这个污浊的牢笼。
只具眼前为见在，自然烦恼不相随。
步步入无。

【10】我不能做你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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