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壹号囚室 - 文岛 Wland

壹号囚室

11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3 1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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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复实验做到第六回，关汉卿打开本子，在中途喊了停。连轴转了几轮，全场只他一人精神抖擞，看起来仿佛摸到些微门道，埋头往笔记上涂抹。喘息时间有限，程务秋脸色都泛白，坐在斜坡上默默拆着橘子糖。橙色的塑料包装，几块钱一大袋的廉价版本，风味古早、配方简单，隔很远就能闻见甜腻的香精味道。李渔看着他把手里那枚撕开，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粒递给关汉卿，终于问出困扰剧组半日的难题。
“这玩意儿，”他叹口气，“是某种护身符吗？”
“创意不错。”程务秋看看他，语气像在表扬万圣节来敲门的小朋友。今天没了——他说着又往台下瞟一眼：你要是实在馋，去问编剧姐姐要一颗。
编剧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自然也给不出什么反应，在懒人沙发旁缩成软软一团，恨不得把脸埋到膝盖里。李渔只注意到她适才同王梦湘聊了半晌，后者出门接个电话，一去不返，弦显而易见地懈了口气，从头到脚都蔫了，仿佛累得要当场往生。他不明就里，亦懒得去问，权当程务秋是随口敷衍，重新打开剧本翻了翻，静待导演续上中断的剧情。
高潮后半，Sensibility愈发不加收敛，守夜人拉住Ⅰ号，寥寥几句对话，他打断三次，最后一回要直接扯住对方衣领，握着程务秋的肩膀推上墙壁，再从身后抓出一只酒杯。布景没做全，道具全凭意会，明明探向虚空里，收回来时姿态却逼真，仿佛确实捏住香槟杯子纤长玻璃柄。来去动作都暧昧，指尖擦过Ⅰ号嘴唇，李渔手腕松松一扣，不存在的高脚杯里便淌下不存在的晶莹液体。
蘸毒的血、复生的药，帷幕那边是不可直视的真相，是为存在献祭的代价。但我是非此即彼的疯狂，是刀刻出的阴晴圆缺，千千万信徒在白天沐浴同一种戒律，而我、我只在月色里找寻你一人的影。割你头颅、切你双手，装在铺满玫瑰花瓣的银盘里——说出来。问出来。
那句为什么，还有那句凭什么。

弦在剧本上给出详细指示，要Sensibility把最后两句对着守夜人说。李渔有一万个理由相信这段独白有言外意，他不懂，却仍旧能识别出一种胜券在握的挑衅。爱奉至爱的圣堂，恨坠入恨的渊薮，最后那滴酒液淌完，Sensibility指尖微松，香槟杯直直坠落，李渔按着程务秋跪下去，触地声响同样轻微，仿佛摔进一丛绵软云朵。Ⅰ号眼神空白，与他安静对视：“你是谁？”
我是神。我也是人。Sensibility嘴角牵出枚温柔微笑，细细附上解说：我是你一人的神，你是我一人的神。
那我呢？Ⅰ号缓缓偏头，自下而上看过来，眼神越过李渔肩膀，问第三遍相似问题：我是谁？
——你是比我更耀眼的污名，是会发光的暗影，是羽翼下坠挂的星。
守夜人站在舞台的明暗交界线上：“你是我的Stigma。”

“C芒的歌就在这里切进来。”关汉卿从记忆深处听见弦的声音。一个月前的会议室里，编剧收回宣传海报的草稿，用铅笔在这句台词后面打了个勾：“聚焦在那架天平。”然后是舞台上的背光——她在空白处草草画了个图——Ⅱ号，伪装的那个他者眼中的自我，就把影子投到帷幕上。
Set a man to watch and give him a pipe to smoke all night.
Set a dog to watch and chain him to a pile.
知更鸟入眠后分针转两圈，伦敦桥挺过新一年。
音乐、布景、演员，还有海报用的初版宣传语。关汉卿在脑海里默默地翻：这一道墙目睹一切，蠢蠢欲动想要一语道破，请别把话说得太赤裸。
耳熟能详的歌词，现在已经变成了废案。
高潮段，第六遍，继续往下排。台上的李渔慢悠悠偏头，拇指划过Ⅰ号脆弱侧颈，顺着话音的来处盯住守夜人：“你要救他么？你能救他么？”
Sensibility摇摇头，仿佛自己刚才讲了全世界最幽默笑话：我不信神。
——关导。
王博谈面无表情：“神不怜你。”
——你有没有想过，这部剧里真正一饰二角的那个人。
Ⅰ号笑起来，如释重负般，好像知晓宇宙的终极真理。程务秋直直看向守夜人，根本不管李渔正攥着他喉咙，说，你不爱我。
——到底是谁？

关汉卿最先以为，李渔的问题出在他不入戏，然而并不对。以剧评闻名的人，怎会缺少此种能力，Sensibility该有的他都有，能疯能媚，更能不沾身，是最精到的角色理解。后来他意识到症结在于互动，把几段对手戏单拎出来排，始终不得要领。李渔抬头低头，念白走位，笑或者不笑，都像原来那个芥子园老板。Sensibility成为他气质的一部分，连戏外难得被逼出的几分无措也不见，关汉卿透过半年尘封的回忆望过去，满心满眼只有活生生一个人，看不到半点角色的影子。
他直觉这并不该是手里剧本的正确用法。委托他执导的人，弦或者王实甫，对这个诡谲故事的定位显然更像是照妖镜，而非时光机，功能明确、目的昭彰。主创们对此仿佛有秘密的共识，于是今日排练开始前，关汉卿没费太多功夫就和程务秋解释清楚了来意：我得先知道Sensibility可以是什么样，才能知道我想让李渔变成什么样——所以你要帮个忙。
程务秋看看他，表情有一瞬变得相当古怪，迫使关汉卿把后半句话吞下去。当然，导演在心里暗自补充，当然我也想知道如果再逼紧一些，李渔会有什么反应。
把皮壳敲碎，才能露出内里的玉髓。完完全全是要掀逆鳞的意思，关汉卿的决心还没下到破釜沉舟这一层，自己无论如何动不了手。程务秋早早识破，根本懒得揭穿，心平气和地同导演谈条件，讲我也有个忙要你帮。
第四场，过渡段，Ⅰ号Ⅱ号的那段独角戏，把摄像机撤掉。什么时候排无所谓，排多少遍都可以，只是别留下能反复把玩的影像，也别留人在场内围观。
他在关汉卿警惕眼神里叹口气：“江湖事江湖了，我又不会过分为难你。”
只不过这要求确实有些麻烦，我可以再送你一个问题。程务秋竖起手指：不许问试镜那天李渔和我聊了什么，不许问《灰调》杀青时发生了什么，也不许问我为什么要你帮这个忙。
约法三章，剩下的随你高兴。主演跨上斜坡，把衬衫袖口挽好，喃喃：“反正我几乎能猜出你会问些什么。”

一片沉默里，关汉卿干脆地嚼碎了那颗橘子糖。响动细弱但清晰，舞台上的演员们依旧保持着收场时的动作，程务秋极轻极轻地吐口气，在导演注视下缓缓一歪头。
姿态和节奏都过分诡异，放任脑袋没有任何缓冲地向左侧径直掉下去，仿佛一只老化的赛璐璐娃娃，颈椎部分骤然崩开，袒露出连接处的球形关节。李渔拢在他颈侧的手触电般一抖，欲往回收又僵在半途，好像那支香槟杯依然端在空中。
斜坡十度，程务秋仰面坐在地上，目不转睛盯住他，表情水洗般空白。李渔被看得毛骨悚然，继而陡然发现程务秋根本没怎么大动，不过是目光换了焦点。他眉眼画得深，抬脸时若看得足够专注，很容易掺进几分柔软的讨好意味，然而视线一散，立刻就带了鬼气。
李渔本能地往后退，脚跟磕在斜坡上，重心不稳，恍惚中就要向下摔。程务秋松松握住他肩膀，动作迅捷，起身与迈步都悄无声息，用力不多，只在将要落地的那刻轻巧一提，把李渔在斜坡上平稳放好。众目睽睽，他平静探出右手，仔细握住李渔喉咙，位置久经斟酌、纤瘦指尖不容置疑地顶上颈侧脉搏。程务秋小心翼翼捏着他，极其谨慎地压过来，确保自己和李渔离得足够近，终于转了转眼睛：“说出来。”
“什么？”
说出来。问出来。程务秋仿佛并不满意李渔下意识的回应，微微眯眼，手指收得更紧了些。扼住喉咙的力道远不会使人窒息，但足够让李渔保持沉默，程务秋显然也不打算听他回答，换回惯常口吻接上Ⅰ号的台词。
我是谁？Sensibility喃喃自语，继而自问自答：我是神。
不对、不对，神摇摇头，笑起来：我是人。
掐着他的手指松动几分，李渔感到自己被轻轻往外推了一把，余光里他眼睁睁看着程务秋越过自己的肩头看向身后，念白语气轻快，姿态却已经不太像个活人。嘴角弧度标准，眼底半分暖意也无，李渔几乎要被他煞住，看那个锋利微笑仿佛看他脸上裂开可怖刀口，马上要生出獠牙，或者涌出血来，只觉冷汗顺着脊骨滑下去。
背后是什么人？背后应该没有人。李渔想转头却被限制住，下一刻第二只手稳稳探过来，把Sensibility钳在他喉咙的禁锢拆开。你是我的Stigma——他意识到始终坐在台边的王博谈站了起来，紧接着意识到这句话竟然是对程务秋说的。
关汉卿并没有刻意排过这段互动，以为此处的焦点并不在守夜人，后者的独白也可分开再练，反复实验里王博谈安静充当一个人形串场机，只念承上启下的几句词。Sensibility的手收回半尺，依然若即若离悬在他命门，李渔不受控制地仰头去找身后人的眼睛，程务秋在耳边哼起伦敦桥的旋律，断断续续的慢板，调子比原版童谣低一个八度。
“你要救他么？”余光里他看见程务秋用相似的吊诡姿态把头一格一格甩到右边，直勾勾地盯住王博谈，“你能救他么？”
——我不信神。
——神不怜你。
所有人都等着李渔扮演的Ⅰ号接下最后一句词。Sensibility看着守夜人，王博谈看着程务秋，关汉卿看着他。你不爱我、你不爱我，《壹号囚室》这个荒唐本子里最浅显的四个字，李渔突然想不出该用怎样的语气才算得体。对话里留下三秒空白，程务秋的指尖蓦地在他胸前一推，动作里几乎带着几分厌倦，像丢开落灰床底无意间翻出的某只早已玩腻的洋娃娃。蜻蜓点水似的力道，李渔猝不及防，条件反射般去抓对方手腕：“等——”
关汉卿说：够了。

全场肃静，导演把铅笔插进兜里，表情凝重地环视半圈。视线停在房间角落，助理正抱着收纳包打盹，存在感微弱如相机底下的三脚架，关汉卿遥遥朝那儿喊一句，让他把前几次的排练录像翻出来。
助理愣半秒，手忙脚乱地找设备去了，关汉卿并不管他，继续转完剩下半圈，眉心拧得更紧了些，又问：“王梦湘呢？”
他平日在剧组基本只埋头工作，很少摆谱，算不得特别威严。然而在场毕竟有人亲眼见过关汉卿小生扮相，知道他五官底子不差，线条足够英气，但凡收了惯常贴在脸上的笑，语调一沉，立刻能撑住场面。于是后勤看道具，道具看服化，工作人员全部面面相觑、闷声不吭，气也悠着喘。四下无声，愈显得编剧半死不活一把声音在屋里空空回荡，弦攥着卷成筒的剧本，仿佛靠那沓纸吊住一条命，说老神仙刚调完行程，经纪人拿到新合约，王小姐要延假期，三人各有急事要商，正开着电话会议。
提纲挈领、无懈可击，不管关导寻人是要找茬还是要讲戏，统统都被堵回去。关汉卿满肚子话卡在嘴边，说也不是咽也不是，气氛更加焦灼。没谁勇当出头鸟，十几号人集体装成锯嘴葫芦，编剧有气无力地从软垫上爬起来，另一边程务秋跳下斜坡，笑语盈盈地朝门外一指：“我定了宵夜，九点半刚送到。”
炸鸡、奶茶、烤串儿、披萨。他懒懒报个菜名，抬头看了眼墙上挂钟：四个小时了，你们都不渴不饿的么？
无人吱声，锯嘴葫芦们又暗暗对视一轮，程务秋这话像往冰湖中央抛了颗石子，裂纹凝滞几秒，坚持半刻，终于咵嚓一声碎得干脆。不知哪个助理率先欢呼起来，手里电工胶布一抛，整个屋子轰然喧沸，登时扔了各自活计，呼朋引伴地跑了。
剧组后勤都是老神仙或者沈汤自家的班底，素来没大没小惯了，压根不管说话的作不作数、导演点未点头。劳动人民当家作主，职场文化很是平等，哪怕真有什么江湖规矩，第一条也该是“给饭的才是爷”。
导演助理踩着小碎步，蹑手蹑脚地逆流而行，把导完录像的平板电脑呈上来，偷偷去瞟关汉卿脸色。编剧跟在后面，抡起剧本往他头顶一敲：“怕什么，关导不吃人。”
哪怕他吃，也轮不着你们遭殃。
助理看看弦，再看看程务秋，转身朝导演敬个礼，拔腿也往门外跑。关汉卿眼皮直抽，伸手揪住他衣领，赶在人绝尘而去前最后吩咐一句：“把汤显祖叫来。”

幕后团队撤了个干净，场内只剩五名主创，弦草草扫过众人面色，看起来仿佛很想同助理一齐溜了。然而老天并不给她逃避机会，稍稍动念，立刻被人拎回去。程务秋扶着编剧肩膀晃两晃，好像在抖一块破布，继而自上而下打量她一遍，说，你知道了。
弦冷笑：“我不想知道。”
沈昀、王梦湘、你或者王博谈，做了什么、在做什么或者想做什么——编剧深吸一口气，果断掐灭话头，转到另一个更现实的议题，尽力让语气听上去更平稳些：“王梦湘问我她该不该去查。”
“你怎么说的？”
“你猜。”
我猜什么，程务秋还她一声冷笑，她问你的时候就有数，何况我看你也没有很纠结。他眨眨眼：“该发生的早晚会发生。”
“了不起。”弦干巴巴地赞美道，“汤显祖居然能把状告到你这儿。”
“他说你骂他。”程务秋乐了。你和他较什么劲呢，汤显祖显然同关导才是一路人。
六月飞雪，因情返魂，想发生的就一定要发生。

美术指导来得很快、动静很大，挂着两个工具箱，手里提了把椅子，叮铃哐啷地撞开门，绊着蒜从屋外摔进来。关汉卿早有预料，迎在道中，捧着排练录像扶稳他，指节敲敲显示屏：“第三场换个舞美思路。”
汤显祖愣住，姿态活像被生生按下暂停键：“什么？”
换个思路，把守夜人添进互动来。关汉卿耐心地把话讲完，全不在意整场的人又直勾勾地盯住他：“重心从Ⅰ号挪开，妆造、灯光、道具，都不该往他身上着墨。”
剧里Ⅰ号从懵到醒，毕竟是Sense和Sensibility掌握主动。挑衅和示威都朝对方去，或者朝争端的调停者去——守夜人像是理智与情感的共同见证，也像Ⅰ号和Ⅱ号的某种集合——而受害者被摔打一整幕，到结局才挣出几分反抗力气。
那个比喻实在很对，关汉卿想，他不过是三女神手里的金苹果。
要抢么？要抢。重要么？难说。
汤显祖点点头，似乎听得很明白，继而伸手在进度条上移了移，把最后那版从头再看一次，又摇摇头。“Ⅰ号是主角。”美术指导瞪着他，“你要怎么强调这个？”戏份那么多，故事那么长，不论他在内涵寓意上到底占据何种地位，舞台上焦点一偏，作用显不出来，只会像缺了镇石。
是啊，怎么办呢。关汉卿看着程务秋踱过来，大声地磨了磨牙：“让他自个儿用演技撑吧。”
难得捡来的影帝，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导演把陷入长考的汤显祖扔在旁边做思想斗争，转头专心去对付主演。试镜那场王博谈说你在《壹号囚室》里彻底放弃控制权——关汉卿停顿一会儿，挤出个略略扭曲的笑容：“太恐怖了。”
你站在旁观者视角看过自己演戏吗？我是说花絮，不是成片里裁剪过的画面。要人退便退，要人进则进，操纵感却微弱，是对方自愿将风筝线交出去。是怎样的Sensibility，便能调教一个怎样的Ⅰ号作配，而他看得出程务秋根本收放自如，并不费力，只是认真。
关汉卿终于品尝到试镜那天王博谈话音里微妙的悚然，进而意识到自己彷徨数日寻找的最大症结正是这里。Sensibility和Sense，人的欲望和人的傲慢，终究要归于藕断丝连的纠缠、亦步亦趋的追随，靠的是即时的张力与戏份的抛接。
可李渔研究了十年的戏曲，手眼身法步，处处皆是程式和规矩。梨园行戏大过天，自然也大过人，台前幕后的殚精竭虑，全用在如何将一个韵磨得动听，一个字咬得地道，是最没有临场互动的那种演绎。
程务秋疯起来，李渔接不住。紧跟着的下一个念头是他疯起来，自己八成也导不了，关汉卿的牙因而咬得更狠。成名作的几个片段在眼前划过一遍，程务秋太脆也太利，像冰像瓷，像破裂瓦片，像黑暗里闪幽光的吴钩，终究是柄带毒的妖异凶器，眉目间仅存的那点艳色都变成决绝。继而又觉察到业内编剧们爱让他拿这种气质演边缘人物的恶劣趣味：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看得多了，碎玉偏作瓦全的可是只此一家。
于是程务秋在《壹号囚室》里选了这么个任人摆布的乖顺演法，且不论有没有别的考量，至少也算是一份体贴。想到这里关汉卿简直有点生气，无名火里混着恍然大悟，烧得没头没尾：“我谢谢你愿意帮我管这个闲事。”
“没有的事。”程务秋叹口气，抬脸时依旧是刚才打圆场那副笑盈盈样子，一点看不出台上妖异容色。“您授意，我配合，”他朝布景台上看一眼，“关老板，你才是导演。”
我只让你给次示范，关汉卿喃喃，可没有让你吓死他。
但是很好。导演回想一遍适才李渔的每个反应：甚至有点太好了。

说话音调压得挺低，奈何场子里落针可闻，根本没什么额外动静，李渔坐在五米开外，依然听了个分明。关汉卿长没长这个心眼真不好说，但程务秋敢公然接他话茬，摆明了是蓄意要往自己耳里灌。他神游半晌，身后脚步走远又靠近，王博谈毫无预兆地伸来一只手，端着杯新做的红茶拿铁，指间夹了颗橘子糖。
剧院外的餐厅十点打烊，李渔尚未盘明白他到底何时得空弄来这杯热饮，已经呆呆地接下了杯子和糖。王博谈似乎对他的全自动反应感到满意，也在斜坡边缘坐下来，说：“编剧姐姐给你的。”
他把这个称呼念得四平八稳，听着格外吓人。李渔抿一口拿铁环视屋里，终于发现弦早就悄无声息地溜了。手心橘子糖的塑料皮缺了角，能想象出编剧撕而未遂、气急败坏的样子。王博谈等他回神，并不多话，显然也在旁听，放任沉默蔓延开去。
实在是，李渔捧着暖热纸杯无声叹息，周到至极。
他余悸未消，依旧在脑内细细回味那段戏。伸手那刻他方寸大乱，角度和力道都不准，指尖堪堪擦过程务秋侧脸，反被后者平稳接住。关汉卿喊了停，程务秋顺势将他拉起来，神色一如往常，看不出半分适才的压迫感，只在松手瞬间用关汉卿绝对听不见的音量说，Sensibility没那么在乎Ⅰ号。
所以呢？
后半句呢程务秋，你接下来想说什么？李渔在心里质问：Sensibility没那么在乎Ⅰ号，正如我应该在乎的不是你？
然而这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多想无益。程务秋同导演聊完，也开始向门外走，关汉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状似放空，连头都未曾往这边偏一下，李渔却莫名感觉他像在守株待兔。
从最开始他就知道，这戏并不是演给台上的搭档看的。剧里、剧外，都一样。两人的对手戏，落在观者上，台词里的暗示，全在故事外。真按演员守则论，剧组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失格。
可是有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离售票日还远，首演剧场最多坐下两百人，席都摆不满二十桌，足够安放一点无关痛痒的私心。
“雷山小过，行动有度。”身边人突然出声，开口念的却是句卜辞。这神棍发言从王博谈嘴里吐出来实在惊悚，李渔差点没端牢杯子，继而想起这是编剧众目睽睽下信口胡诌的卦。
亨，利贞；可小事，不可大事；飞鸟遗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
“弦一般说不出什么好话。”王博谈当一个尽职传声筒，平静地为爻辞作注，“但她说了的，最好还是信一下。”
李渔于是只好站起来。

排练厅不大，从布景走到角落只需十步，够作一点四三首诗。关汉卿数着步子，想“相煎何太急”下一句应该续什么。
李渔捧着纸杯走过来，姿态稳稳、从容笃定，看不出刚才吃谁一吓。关汉卿认为这根本是李渔最招牌能力，自己花一整个秋天给他敲出一道细微裂痕，终究没敢再往前逼。如今总算悟出要痛打落水狗，早就时不再来。
半年间隙，论迹不论心，足够李渔修好面具再糊上两层，手法熟练宛如装裱芥子园后堂拦着的山水屏风。他放下咖啡，几乎是进组来第一次刻意同关汉卿对视：“我没想过还会遇见你。”
坐在地上画图的汤显祖拎起工具箱，手脚并用地溜了。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说过了。”关汉卿叹口气，“换句新的。”
李渔从善如流：“我不该再遇到你。”
关汉卿乐了：“这话你得跟王实甫讲。”
看见剧本后我才知道哪些人物已经定角，老神仙和弦小姐才是真正操盘手。可是制作人想看个团圆版本的《西厢记》，你我恐怕只有陪他唱一出。
转折离奇，推论也离奇，饵咸钩直，李渔根本不上当。他拖来汤显祖落下的椅子，斜斜贴到靠背上，听关汉卿继续指桑骂槐，戳王实甫的脊梁骨。老神仙这两天不在，没人主动来镇场子，太适合破镜重圆，或者破罐破摔。
上一段狡辩的正确质询思路是“倘若知道你就不会来么”，十个字在舌尖停几秒，又被李渔咽下去。芥子园老板袖手看关导同满怀的纸片搏斗，突然发现自己并非那么想拆穿他。
没救了，有人在心里给他批了死刑，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关汉卿终于把理得颠三倒四的剧本和手记都翻到想要那页，塞进李渔手里，第三场的某行动作标注上画着醒目一个红圈：“你加了京剧的步法？”
“你看的出来。”
嗯嗯，关汉卿用力点点头，很有明知故问的自觉，又问：“为什么？”
李渔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导演准备正经同自己讲戏，终于低头端详起手里那团死无全尸的剧本。批注都是站着写，关导从来忘带垫板，笔记张牙舞爪，没平日半分风骨。芥子园毕竟做出版生意，李渔见不得人糟蹋字纸，脸都皱起来，没想好该不该呛他一句。
为什么？因为够熟悉、有把握、敢放手去改编，还自信能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不是跨行试水的必经之路吗，场上全是专业的，程务秋能把Sensibility演成那样——相似颤栗又攀上脊背，李渔看向关汉卿——简直已经不像个活物。
“那你为什么要来？”
李渔拧起眉毛：“你到底想问什么？”
“研究彻底的剧目，尽在掌控的氛围，还有可以预见的安心结果。”排练厅里没第二把椅子，关汉卿往地上盘腿一坐，仰头朝李渔微笑：芥子园都能给你。
可你还是来了。
他说我从试镜那天就在犯嘀咕，这么少的成本，王实甫究竟有多大神通，能拉来现在的班底。程务秋演惯电影的人，如何肯来小剧场玩票，王博谈、王梦湘，甚至弦和C芒，贼船上统共十号人，哪个的动机都显得古怪。
“剑走偏锋，必有所图。我不信你没想过。”关汉卿托着下巴，兴致勃勃地讲他的推断。思绪纷杂，几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下一刻话锋又转，径直朝李渔劈来：“你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比他们更冒险吗？”
感受到了吗李老板，那股跃跃欲试的玩心和好奇——失控的故事走向，危险的人物关系，这本子比你从前、甚至今后能碰到的任何一个都出格。闲散仙人做的好好的，关汉卿轻声说，王实甫来请的时候，究竟是什么让你动了念？
李渔闭上眼：“我真的只是想演戏。”
“我知道。”关汉卿说，没有一丝犹豫，李渔甚至从语气里听出微弱的安抚。我知道，他很快重复了第二遍，又说：但你不能演李渔。
当演员，不要当剧评家。当局中人，不要当局外人。关汉卿维持那个夸张仰头角度，抬手握住李渔胳膊，要他把注意力投进自己眼睛。不要去想什么是最好的，更不必时刻提防或者修正——排练厅的顶灯在李渔背后，他垂下视线，阴影里只有导演一张神采飞扬的脸——情绪、分寸、尺度，我会替你拿捏。
关汉卿说：“我来决定我要什么，行吗？”
“台词功底真好。”李渔叹息。关老板，你当初怎么没去试镜。
同台有什么结果，《风筝误》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关汉卿微笑：“导演才能光明正大地提要求。”
他说李渔，我要你演成程务秋那样。Sensibility的核心确实是引诱没错，但在此之前，先有的是真实的欲望。多难得的机会——关汉卿定定看着他，眼睛亮得出奇：不如越雷池半步。
交给我。
然后看看我。

是谁带着我，痛苦地摸索。是谁在回避我，又想挽留我。
排练厅入口，墙壁上挂了块白板。吸铁石底下压着A4大小的宣传海报，李渔盯着那句歌词，黑底白字，渐渐有了重影，让人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累的，吓的，或者是单纯的应激防卫——右手还被关汉卿握在掌心，他把左手探进口袋，无意识地捏住那粒橘子糖。
不用演出攻击性，他听见导演为那个要求添上说明。编剧讲你像一滩水灵灵的糖稀，柔但是稠，贴着容器淌下来，只能当慢性杀人陷阱。关汉卿奋力从弦的比喻里脱身，试图拼凑一个没那么像菜谱的形容：“你能裹住他么？”
“你要我去控制程务秋。”
你控制我来控制他。李渔打断他语无伦次的描述，重复一遍，口吻里带点挣扎：“怎么可能。”
“Ⅰ号终归是会死的。”
李渔几乎要被他噎住：“什么？”
“控制角色，不用控制演员。”导演手上用力，李渔不得不俯身看他，“程务秋在乎的对象不是你。”Sensibility、Ⅰ号、李渔、程务秋——关汉卿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剧本和笔记——幕布同起同落，但是第四面墙内外，这是各不相同的四个人。
“你要把Ⅰ号塑造成你想要的样子。”他说。
半年没见，眼前人甚至比当初更像一只金毛犬，不仅热切而且委屈，让李渔无端生出些甘美恨意，遗憾自己手里攥着的只是糖果，而不是谁的脖子。然而关汉卿固执地看过来，眼底的单纯期待来势汹汹，简直能将人吞没，李渔一时竟分不出自己想就地掐死的到底是他，还是当初接下了剧本的自己。
关汉卿大概一辈子修不成技术派了，他绝望地想，但绝对能继续当导演。此人具备干这行需要的最关键天赋，永远好商好量，永远不容拒绝。他要知道《南西厢》是谁改的，所以来芥子园；要拐人去章台喝酒，所以在店里赖着不走；现在他抓住一线离谱机会，非要将半年前的故事翻开续上，只想知道一件事：你为什么要跑？
你怎样才能不跑？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这实在是——李渔在窒息般氛围里想——实在是很麻烦。
排练、首演、录制、宣传，少说要耗上三个月。他逃不了、避不开、瞒不过，回忆里的酒吧老板递来又一张雪蕉笺，好一个新的慢腾腾千层锦套头。“真动手了，”李渔听见意识与现实里两个关汉卿齐刷刷地讲，“结果不见得会比放任自流来的差。”
如果能获得想要的结果，为什么不做？
如果成功就在一步之遥，为什么要停下来？
哪怕咫尺之间也可远观，半步也算成诗——你忍得了吗？
“关导。”李渔盯着半米之外那张鲜活的脸，轻声说，“闭嘴成吗。”
接着又很没志气地补充：就一会儿。
现实里的那位静音了，意识里的那只却不消停。重读过的戏文、重温过的曲子，关汉卿在芥子园里兜兜转转、高谈阔论，小心打开博古架上的每个机关。秋日短、冬夜长，浪漫主义的剧作家靠才华织天罗地网，经纬纵横，只罩住香炉里的须弥芥子。十五月色里有人握住自己折扇底下的那块玉，灵台上的虚影笑盈盈地打个响指：凡心已动，便下山来嘛。
关汉卿又说话了，李渔在那股熟悉颤栗中想。尾音上扬，最无辜的语气，最煽动的问题：“试试？”
他抽出手，虚弱地笑了笑：“行啊。”
试试。
“你是导演，”他缓缓撤开一步，手心那枚橘子糖径直坠入关汉卿衬衫前襟的口袋，“导演说了算。”

宵夜的披萨有十二寸，八张，一半海陆至尊，一半黑椒牛柳。不会出错的常规口味，面面俱到，分量充足。外卖员来得也准时，一沓扁平纸盒直接搬进底楼餐吧，又额外拎出两个牛皮纸袋，里面是问附近轻食馆子订的四小份蔬菜沙拉，鸡胸肉另装，配低卡海盐汁，整齐摆到高热量垃圾食品旁边。
程务秋和弦占住最醒目一张桌子，面对面玩手机，誓要让等的人在门口就看见。妆造道具宣发的扑食饿虎们已然吃过一轮，酒足饭饱，哈欠连天，纷纷捧着奶茶向外走，正撞见导演冲进餐厅，气吞山河地把一粒橘子糖拍到桌上。
程务秋往门口瞟了眼，放下手机，冷静地给计时器按暂停。弦捻起糖打量片刻，盯着包装上要撕不撕一个角，认出这是她随手递给王博谈的那粒，简直摸不着头脑：“这怎么到了你手里？”
关汉卿根本懒得细想：“李渔给我的。”
编剧五官皱成一团：什么玩意？你们在搞库拉贸易？
没谁接得上梗，程务秋把在整个剧组手里滚过一圈的橘子硬糖往编剧手里一塞，问：你吃不吃披萨？
弦起身就走。
餐桌上剩一个盘子，椅子里剩两个人。程务秋没有节食任务，不如说他更常被导演要求增重，于是炸鸡、烤串、披萨都吃得，还能津津有味品上一品。这行对身材要求苛刻，敢于把饭吃得香的演员实在稀奇，关汉卿看着看着，突然意识到某个重要漏洞：这位是根本没有助理的吗？
程务秋任凭他盯，神色自如地吃完第一块披萨，擦掉指尖面粉，认真提问：“关导，你这算画饼充饥还是望梅止渴？”
自助餐台上早不剩什么好饭，幸亏量大管饱，一通风卷残云过去，余下的边角也足够充饥。唯一齐整的只有那四份沙拉，关汉卿数了数剧组里正经的圈内人，没想好该不该把弦也算进来。凭编剧日日堂而皇之挂脸上的黑眼圈，他并不太信这位也恪守此等自律风潮，若要按主演团队对号入座，最后那份估计是替李渔备的。
可王梦湘的会仿佛还未开完，收工后连她哥哥也一道失踪，关汉卿看着一字排开的绿油油盆子，没想好自己能不能动。
程务秋幽幽地说：李渔不会来的。
又问：关老板，你知道他宵夜有没有忌口吗？
关汉卿愣住，想，我不知道。转念又记起对方在他面前基本只喝茶喝酒，排了小半年戏，生活喜好至今满是疑点，下手撕披萨的动作就更狠。
程务秋慢条斯理地揭掉沙拉的保鲜膜：“李老板对我有关导您对这面饼七分冷漠，戏就成了。”
关汉卿一声不吭地给自己装碟，再端着盘子坐回桌边，摆明了有火无处撒。手机屏还亮着，计时器停在20分34秒08，导演深吸一口气：“好玩吗？”
程务秋从实招来：“有点。”
你早就知道Sensibility该找什么感觉，也早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关汉卿直直盯住他：“陪我俩耗了几天几夜，程务秋，你图什么啊？”
天地良心——被他瞪着的人长叹一声，均匀捏出半颗青柠檬的汁水——我还真没什么想法。程务秋把柠檬丢到旁边，感觉自己被这个指控侮辱了：“我要是真想掺和，你俩怎么可能折腾到现在。”
关汉卿不吭声，安静坐在桌边等他拌沙拉。对面这位的手出了名的好看，拍特写用不着替身，尺骨茎突那块秀气骨头特别明显，内侧青色血管脉络清晰，好像刀尖一挑就能断掉。关汉卿欣赏一会儿，突兀开口道：“你和李渔，是截然不同的两类疯子。”

程务秋把叉子戳进生菜叶里：“骂得挺轻。”
《回旋奏鸣曲》的导演觉得我是高功能反社会，他耸耸肩，再上一部的那位劝我去查查是不是真的双相。直觉倒是挺准，程务秋想，可惜诊断不精。
关汉卿一愣：“你不生气？”
“你很期待我生气？”
称不上很，导演缩缩脖子，试图把寒意抖下去。但是感觉会——他谨慎地措辞——有点意思。
末四个字吞吞吐吐，嘴边来去几遍，终于还是说出来。程务秋照样不恼，微笑看戏，并不帮他圆场。关汉卿再也接不下去后半句，收回目光，低头把盘子里的披萨切成三块，生生划开新话题，问：“你看过《桃花扇》吗？”
改编版，不是孔尚任原本结局，侯方域和李香君都未出家，只是依然走散。千山万水、历尽磨难，终于在偏僻古寺隔门闻声。名妓坦陈心曲，说她的如意郎君必在前线抵死奔波，不会避世至此。“排《风筝误》的时候，李渔和我一起看的。”关汉卿说。末一齣唱罢，侯方域到底没能推开门去，我当时只觉得遗憾。
“但李渔说：我情愿他俩不曾相遇。”
李香君爱的是侯方域本人吗？恐怕不是。才学性情，抵不上抗清志士四字名号，复社骨干一张皮囊。既然如此，不如从最初就当对方想象里的那尊金身，不必站到深寺门边，也不必拿自身作注拷问彼此。
关汉卿积累半年相处证据，又花费半年细细清点，终于抓住一点朦胧意象，可以给出比“你就是怕夙愿得偿”更对症处方：“他害怕消灭可能性。”
芥子园老板怎么对王实甫讲“不导”，就会怎么同自己说“别试”。对人就像对待中意本子，怕自己胡乱插手，误了大好前程。殊不知玉就是拿来琢的，故事就是拿来编的，可能性就是拿来试探的。关汉卿停顿一下，引用编剧小姐餐桌名言：“窗户纸就是用来捅的。”
程务秋只能叹气：“弦九成九不是这个意思。”
“无妨。”浪漫派导演挥挥手，指尖沾着的面粉屑危险地颤动，芝士拉成线，吊着一块摇摇欲坠的培根。在程务秋快要看不下去之前关汉卿终于将披萨送进嘴里，含糊地继续，说：你不一样。
程先生，你喜欢百分百没悬念故事，所以你和弦能当知己。《壹号囚室》如此，《灰调》如此，你先前的那几部电影也如此。就像你一早便知Sensibility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Ⅰ号，多漂亮辞藻多华丽宣誓，不过是针脚细密的圈套，按部就班地牵他走进真正囚笼。
“你一定会让侯方域把门推开的对不对？”关汉卿自问自答一番，又点点头，仿佛格外满意这套分析，“确实是控制狂。”
他今晚心情不错，除开最初那点儿无名火，简直称得上荡漾，颇让程务秋怀疑这人刚刚在李渔那儿得逞了什么。而关汉卿并不给他深思机会，说我开始好奇下一个问题了。
如果连搭档的反应都能纳入计划之内，那还有什么算意料之外？“百分之百的例外会是什么样子？谁能让你真的失控？”他眨眨眼，还是把最后一问说了出来：你要怎样才会愿意失控？
程务秋额角一抽，尚未来得及出声，又被关汉卿打断。不对，你不愿意——导演沉吟片刻，全没有踩到红线的自觉，依然凭本能嗅着鼻子，在雷区里稀里糊涂地横冲直撞。起承转合，关汉卿在脑内把剧本细细翻过，猛地抬头：“过渡段。”
第四场，Ⅰ号Ⅱ号，各自的那段独白。导演目光灼灼、言之凿凿：“怪不得你不想让人看之后的排练。”
没关系。他遗憾几秒，迅速释怀，啃着最后一块面饼像金毛狗叼着终于刨出来的骨头：“那我明天让王博谈试试Sensibility？”
你会再给我一段Ⅰ号的新演绎吗？
程务秋冷笑：“你敢。”
好的。金属叉子的寒光在对方指尖转一圈，关汉卿扁扁嘴，把披萨和失望一起咽了下去，又说：你知道吗，李渔答应我试试。
他喝口水，在椅子上缓缓坐直：“这也是你算准的？”

“试试。”程务秋垂下眼，有样学样地还给他一句，“真有意思。”
他把这两个字放在齿间嚼几遍，咬得非常玩味：试试之后呢？
小关同学，路还长着呢。
“半仙儿，”关汉卿再也受不了，“咱能别说一半藏一半吗。”
我害怕。
程务秋一乐：“你确定要把那个问题用在这里？”
如果用了，您能给句靠谱的吗？关汉卿哀哀叹气：“就一句。”
“能啊，”程务秋轻声说，“当然能。”
这事儿取决于你，不取决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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