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清秋（上）

壹号囚室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4 03:09

加载中……

1. 这是**与正文时间线存在出入、故事发展细节有所不同的被作废的断章。**因此，请确保将它留到所有内容的最后，选择性地阅读。
2. **一切矛盾的地方以正文为准。**
3. 如果您打算读正文，请不要提前打开它。**会有严重的剧透**（作为写到中途给自己填着玩儿的支线大纲，这篇甚至可以看作是略有差错的情节速通）。
4. 保留它是因为觉得这种展开有些意思，而且确实能展开角色不常见的性格侧面。在正文那样的群像故事里，很难有让两位人物长时间深入互动的机会。
5. ** 这是《壹号囚室》这个故事的最后一部分了。感谢您能读到这里。有机会的话，我们下个故事见。**

——————————————

01
月黑风高夜，按四九城往年的惯例，秋末冬初，该是要下雪的。可是偏不下，只有很阴的天、很大的风和很冷的雨。关汉卿既不喜欢阴天也不喜欢北风，更不喜欢冬雨。北方零度上下的天气，最潮不得，普攻魔攻双管齐下，格外难捱。好在十一月头上《壹号囚室》一轮刚演完，章台不差几个客人，容得了老板堂而皇之地摆烂，将将过了九点便关门大吉。
酒吧店面不大，暖气很足，关汉卿只留吧台顶上一盏灯，舒舒服服缩进懒人沙发里。刚摸到手机就听见提示音叮咚两声，是圈里隔了几层关系的老同学，导演系毕业，学艺不精，转行去做了网媒娱记。现如今俨然混成八卦头子，有底气劈头盖脸发来一句：“他来真的啊？”
关汉卿盯那五个字看半晌，简直莫名其妙。你谁？他谁？什么真的假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没等他点开锁屏骂人，下一条消息又弹出来：“程务秋当真要息影？”
这下全明白了。
关导深吸一口气，仰头在豆袋上躺得更平些，举着手机语重心长地劝他谨遵职业道德，不信谣不传谣。发送键刚点下去，就看见对话框顶上斗大的“对方正在输入……”倏地一变，老同学那张能直接放上领英主页的精修形象照铺满整个屏幕，吓得他直接把手机砸上鼻梁。
作案凶器压在关汉卿颈窝，扬声器里兀自放着语音通话，对面叽叽喳喳一片人声，娱记的破锣嗓子挣出声怒发冲冠的吼：谣你大爷，老子在现场！
关汉卿的右眼皮狠狠一跳。
话筒那头的扫把星全不能和他共情，还在兴致高昂地叭叭叭叭，字缝里都洋溢着赌对大料的幸福感，很让人疑心他下一秒就得来句“噫好我中了”。
是该疯，谁都在疯，且成千看客里有一多半觉得程务秋本人也失心疯了。二十五岁捧回来的金杯，那么年轻、那么成功，资源人缘样样不缺，人人都等着他再往上爬几步，就算是急流勇退也实在早了一点。何况见好就收总得有个由头，他程务秋有什么由头？难不成真能是年中那出各怀鬼胎的荒唐剧目吗？这算折煞了谁？
要是程务秋演完你关汉卿的剧场直接不干了——爆料的那位显然想不出更好的词儿——我的妈呀。“没什么来头的见面会，随口的问题，谁能想到就这么抖出来了呢。”他又喃喃重复一次，浑然只会说这一句话，“我的妈呀。”
关汉卿终于听不下去，坐直了捞住手机：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大伙儿都愣着呢。记者压低声音，凑近话筒碎碎念：谁知道下个问题要怎么接，主办方都吓成石墩子了——哎呦我去，怎么还带逃跑的？小孩儿身手挺好啊没看出来……诶怎么直接出门、你经纪人和助理都不要了吗！
“别贫了，他都没有。”关汉卿伸直了手，把音量骤增的手机扔上吧台，长叹一声：追吧，要真给你抓回来了，苟富贵勿相忘。
电话对面的声音吁吁带喘，显然已经在跑，狂奔之余还不忘在挂断前抢出句调侃来：小关老师，这消息要是真的，你可就名垂青史了。
这词儿用的，活该你现在只能当个狗仔。关汉卿听着扬声器里一派嘈杂骤然收场，在章台昏黄灯光下面忿忿磨牙：我分明是遗臭万年。

冰雨、孤灯、陋巷、妖风。
程务秋往水坑里踩进第一脚就后悔，心想刚才合该从门口顺把伞走，连带着又骂一遍非把见面会定在独立小剧场的主办方。老城区的胡同歪七扭八，他又从偏门出来，打眼看见的地标全不认得，直觉自己会被困死在迷宫里。背后工作人员和记者一窝蜂似的追，他进退两难，索性奔死路去，到墙根踩着底下的废料往里翻，落地就听见背后脚步声噼里啪啦掠走。
狗急跳墙，确实妙计。但翻下来时被贴墙的花盆磕到脚踝，程务秋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余力再跳一次，只能和院子里那条被惊醒的正牌护院狗大眼瞪小眼。狗也是落水狗，湿哒哒地趴在这家酒吧的露天凉棚下边冲他狂吠，许是看这人实在没什么攻击性，倒也再没更进一步表示。
狼狈如斯，确实怪不得狗看不起。程务秋苦笑，靠着冰凉砖墙坐到花盆边，往内袋里翻手机。通知栏十几个电话几十条消息，他草草抹掉屏幕上的水，盯着黑暗里那方白光看一会儿，深思熟虑地拨了个号码。
拨号音响了足足十个来回，对面的人显然不乐意搭理，勉强接通之后也不做声，一时间听筒内外都只剩雨点子打在随便什么地方的动静。
关老板。程务秋斟酌片刻，先挑最紧要的话讲：
救命。
两秒钟沉默，或者更长一些。关汉卿开口，深吸气的声音比话先到，听起来简直想顺着信号爬过来给他一巴掌：“你闹出来那么大一乱子，为什么还有脸给我打电话？”
程务秋叹气：“因为我要被冻死了。”
有问必答，语气照样很乖，听起来便尤其发自肺腑。他落荒而逃，身上只一套出镜用的薄呢西装，连大衣都没来得及拿，兜头暴雨一浇，真真冷透骨髓，声音俨然已经冻得抖了。
关汉卿屏息听上两句，突地觉出味儿来，悚然发问：你不会在雨里淋着吧。
“我倒是想找个便利店避避。”程务秋冷笑，“你大皇城有么。”
程先生，关汉卿磨牙，求人得有求人的态度。
下一刻他耳边传来三记忙音：程务秋把电话挂了。

关汉卿再打过来的时候已然暴跳如雷。程务秋片刻不敢晾他，立时接起来，劈头盖脸接了一顿痛骂。关导虽说是文化人，但毕竟市井巷子混久，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见过，飙起脏来不带停顿，语词之直白丰富，听得程务秋瞠目结舌，若不是手冻得太僵拍起来疼，简直要给他鼓掌。
关汉卿骂累了，喘过气来，换回往常那副温文嘴脸：“你在哪儿？”
程务秋乐了：我哪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程务秋你个——”
“酒吧后院儿。”电话那边的人懒懒打断。木质装修，复古风的清吧。院子里铺青石板，墙边一溜儿都是地栽桂花，倒是风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茶馆呢。”
“你他妈能说点儿有用的么？”
我要是能说出有用的还要你救命么，程务秋喃喃。二环里面抬头连个天际线都看不见，剧场名字告诉你了，出来是左拐右拐、往南往北，你总不能要求一个逃难的有方向感。
酒吧门前的路听起来不通车，屋子是玻璃墙，能看见梁上悬着大红灯笼。“院子里还有条狗。”程务秋语气里很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黄狗，前腿弯儿上有块疤，挺跛。”
盯了我十五分钟，嗓子居然还没叫哑，是个忠心耿耿的。
关汉卿靠在吧台上听，蓦地额角一抽：“垂耳，左前腿瘸，尾巴尖秃了？”
对对对。听筒那头传来些微动静，估计是程务秋往前赶了几步，突然声音一哆嗦，调子都变了：“不是吧关汉卿。”
是我冻傻了还是你冻傻了？这狗和你认识？这见鬼的走的是哪一门亲？
关汉卿简直要被他气昏过去，强压下心头腾腾的无名火，回身从后堂额外摸了件羽绒服，揪起车钥匙准备出门接这祖宗。思来想去还是不甘心，终于在推门前补上威胁：“你再多叭叭一句，我就把你扔那儿喂狗。”
程务秋闭嘴了。

酒吧一条街，往常这会儿繁华得很，奈何淫雨霏霏、连月不开，天气糟心到没人乐意做生意。章台离那片好地段不远不近，开车过去二十分钟，还得是夜里。
关汉卿当然和那条狗没交情，但他和酒吧老板有交情。那家店驻唱出名，朱帘秀赛帘秀都去待过，自然也邀请关汉卿捧场。都是同行，一来二去就熟了。
备用钥匙很俗套地嵌在木质标牌后边，关汉卿路上给老板打完电话，开了门直接绕到院子去捡人。青石板上二十步，逼人凉气直刺脚心，关汉卿一路踮着走，只觉腿都给冻脆了。
墙根底下好大一个冰疙瘩。程务秋实打实淋了快三刻钟雨，花盆沿上再坐不住，只能把自个儿塞进角落，尽力蜷成一团。那狗不知是累了还是冷了，居然与人达成和解，两个倒霉玩意儿凄凄凉凉挤在一起，硕大狗头压在程务秋脚面上。
关汉卿两步抢过去遮好雨伞，揽着人提将起来，像拉开一个锈蚀玩偶，恍惚能听见关节咔吧作响。继而又低头惶惶看一眼薄呢面料上蹭的几大团浑水污泥乱毛，心想程务秋这套衣服是当真别想要了。
黄狗见了熟人也不叫，只是腾地站起来摇尾巴，顺便再溅关汉卿满裤脚的水，继而啪叽啪叽踩着坑跟俩人往前院走。到跟前发现出不了门，又悻悻地回去趴好。
被揽着的那位早就僵了，关汉卿半扶半拖地把人弄出来，抖开羽绒服严实裹好，妥帖摆进副驾驶，自己绕到旁边坐稳了，方才得空借着内灯仔细打量。
这一瞧险些吓掉他半缕魂：皮肤触手冰凉，面上唇上半点血色没有，只眼圈通红，温度俨然不低。
“这年头烧可不兴随便发的。”关导念完一句，再偏头觑他几遍，简直无语：至于吗。就你现在这脸色，连旅馆都进不去，我道你是冻的，前台妹子指不定有什么凶险联想。
你跑啥呢？记者能吃了你还是主办方能吃了你？就算天亮之后满城风雨议论纷纷……你也没做什么亏心事，怕什么呢。
程务秋蓦地扭头看他，姿态很像一只受惊的獴，虽然一多半的惊是被蠢出来的：“怎么还真有傻子以为我是怕记者。”
关汉卿放手刹转钥匙挂档打灯一气呵成，权当没听见这句微弱埋汰。不怕记者你怕什么，怕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吗。要理亏那确实得接受正义的制裁，真有什么故意使绊子的你公司也总能压下去，这城里多少也算是王家地界——
左转向灯嗒嗒两声，关汉卿止住了。
“你给我打电话。”
重音落得很对，夹着终于醒过味儿来的骇然。程务秋又躺下去，缩在羽绒服包的茧里笑，无声地抖成筛子，窸窣动静里兼着几个喷嚏，画风相当清奇。
你，在这儿，给我，打电话。不惜为此白淋少说半小时的雨。关汉卿咂摸几遍，到底忍无可忍，一把抄住程务秋衬衫领子揪到面前：给我句准的——你丫是在离家出走吗？
程务秋抬眼看他，缓慢地眨两下，继而徐徐抬起左手。关汉卿这才发现此人的手机正孜孜不倦地发出微弱响动，再注意到屏幕上一串未接来电，“王博谈”仨字后边赫然一个15，顿觉牙根都酸透了。
程务秋冻到青白的手指紧攥着那块扁平金属，按下静音键，往后座一扔。接着上下端详关汉卿表情几回，终于赏了他一句：“你现在把我丢回去喂狗，应该还来得及。”

02
关汉卿说，我不明白。
程务秋说，我也不明白。章台再怎么说还是个酒吧，关老板你煮姜汁可乐的那口小奶锅是认真的吗？
怎么不是认真的，章台老板见招拆招，顺手再往里头丢一片陈皮三颗枸杞。程务秋看着那两味中药“卟卟”落进翻腾糖水里，彻底没话了。
关汉卿早已觉出此人今晚不知抽什么风，嘴异常之贱，全不要往日镜头前那几张或端正乖巧或风流潇洒的面皮。他到底没舍得把程务秋踢去喂狗，拖到店里就把人塞进窄小淋浴间，热水一浇，总算暖过来也活过来。
章台就关汉卿独自照顾，没多余拖鞋，程务秋收拾完通身狼藉，穿着袜子踩地板上，悄无声息摸到堂前，抓一个抱枕，把自己贴着暖气片盘好。关汉卿烧火间隙瞥着一眼，登时想起回程路上那铁齿铜牙，反差离谱、简直哭笑不得：什么人啊。
这话说出来多少有些没大没小，程务秋年龄资历摆在那儿，妥妥前辈，听见招猫逗狗弄小孩儿似的一句，也就眉尖扬了扬，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人倒是依然不动如山地靠着热源，愈发像只找到窝的大狸猫。关汉卿无端感觉被哄了，再转脸看见程务秋那套单色帽衫和灯芯绒阔腿裤，连着脑袋上顶的那条毛巾，从头到脚都是他的东西，心情莫名好上不少，顺手从吧台底下摸出个什么容器，手腕一扬，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可乐全盛进去，满满当当一杯塞进程务秋怀里。
巴掌大的搪瓷茶缸子，外壁上灿灿烂烂印了朵牡丹花。
程务秋盯了一会儿，只觉眼睛都要给晃瞎：“我信了你是本地人。”
“这句好听。”关汉卿乐了，点点头，又捧着些什么东西走到他对面坐下，双手伸平了一摊：
一把烤栗子。一部手机。

栗子也是本地的，难得，炒熟之后外壳剥干净，黄澄澄地铺在印了商标的油纸上，色香味要啥有啥，程务秋免不了多看几眼。关汉卿明白他在惊奇什么，嘴里只管打岔，说板栗性甘、咸、温，健脾养胃，你思虑太过、得好好将养。言毕又往程务秋杯子里扔颗枸杞，幽幽补充：“别这么看我，我家里世代都是大夫。”
“一门的老中医，你自己倒是烟酒不忌。”程务秋冷笑一声，只觉手里那杯可乐满是药材，味道愈发古怪，“看来家学渊源注定截在你手里。”
关汉卿叼着枚栗子，含混不清地答：“我早不做这行了。”
爱谁谁吧，该断早断了。
手机是程务秋的，被从后座捞回来时候已经静音了快一个小时，主屏幕上排第一的未接来电后面还是个15。王博谈打到数了就不继续，完成KPI一般说停便停，很让人担忧他腾出手去准备了什么大的。关汉卿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我主动把你交代了，能免死不能？”
程务秋凉凉瞟他一眼：“你大可试试他会不会逮你一道去审。”
沉默一会儿，又说：在王家待着的时候，我身边没离过人。
关汉卿愣住，尚没想明白这句到底是从哪儿蹦出来的，就眼看着程务秋慢吞吞放下搪瓷缸子，贴着沙发换了个略舒展些的坐姿，自下而上炯炯地盯住他：“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么。”
离家出走。程务秋兀自咂摸一会儿，似笑非笑抬抬眼皮：这词儿用的。
关汉卿被他这一下瞥的寒毛直竖，就听见他徐徐补上后半句：
“可还真挺……别致。”

《壹号囚室》驻演全程不换卡，场次排得不松不紧，就累一个从头站到尾的。奈何程务秋自己折腾自己，旁人不好阻拦，只看着他一场比一场疯。这剧情节诡异立意更诡异，看懂看不懂的都鸡皮疙瘩满身，效果居然不坏。末场谢幕结束，程务秋几乎是从演员通道飘出来的，脚下无根，分不出下一秒是该飞还是该摔，总之看上去都不太保险。保安拦得住人拦不住镜头，几十台手机相机举起来，主演鞠了两个躬，众目睽睽之下被王博谈塞进同一辆车里。
围观群众霎时噤声：能看吗？该删吗？这是坐实了还是怎的。
立刻有了解内情的反驳：坐实个锤子，他俩认识二十年了，用得着你们背后叭叭？真有点什么——你哪见过这么坦荡的！
何况这压根算不上新闻，知情者细细科普，说程务秋出道前后那阵子，根本就是住在王家的。对外只说两家世交，但上一辈交情在哪里全看不出来，作秀都不屑。扒了几年，查出来程务秋原来父母双亡，更是不好再在明面上乱嚼舌根，背地里的离谱脑洞倒是层出不穷。
程务秋本人的解释是：我自家房子确实不适合住人。换？换它干嘛呢，一年到头也待不了几天。而且我肯卖也得有人肯买，出过命案的地方，谁理你呢。
关汉卿张张嘴，又闭上，很不确定这个瓜啃下去会不会崩掉牙。
“王博谈觉得有这个必要把我放眼皮子底下看着。”程务秋耸耸肩，语气听不出太大波澜，说出来的话倒是十分惊悚，“生怕注意力错开半秒，我就从窗户跳下去。”
关汉卿这下彻底不知该怎么接话，讪讪地捻起新一枚栗子：“至于么，你又不会真跳。”
程务秋微笑：难说。
他在满室死寂里探身，饶有兴致地盯一会儿关汉卿，伸出冰冰凉指尖戳上对方手腕：喂。
“栗子捏碎了哎。”

03
十二点半，关汉卿躺在吧台旁边的特大号懒人豆袋上发愁。章台生意好的时候能闹腾到后半夜，他日常把店当家，早已习惯在这里将就着睡。奈何今晚突然多出个不速之客，带人回去的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三圈，被他自己否决，只能翻箱倒柜找出条毯子，聊尽地主之谊。
程务秋很有寄人篱下不添麻烦的自觉，安静地接过来，蜷到店面角落的沙发卡座里划手机。屏幕调到最暗，一点白光微微映在脸上，再化进窗外路灯惨淡晕影里。此人深更半夜竟然一点困意不显，过分惹人注目，关汉卿翻身几次，每一睁眼都能看见他无声无息地靠在绒面椅背上，兀自神采奕奕着，愈发觉得今晚捡了只性情古怪的猫。
程务秋根本睡不着。一半因为上活动前提神的咖啡，一半因为近来失眠惯例。《壹号囚室》开排以来他的作息越来越有向编剧小姐看齐的趋势，病因似有若无，关汉卿胡诌说他当下思虑过重，到底蒙对了几分。
正式演出前他随便挑了个日子去见咨询师，半天后又若无其事地溜达回来，被弦拦个正着。编剧倚着门框一声不吭地看程务秋往桌上码镇定剂，忍了又忍，终于开口：“再好的医生都只治得好真病。”
程务秋把最后的药盒垒到顶上：我也没装啊。
弦回他一个掷地有声的呸。医得了人医不了皮，你压根儿就不信他。跟了多少年了，实话半句不说，人家对你身家底细还没我门儿清。编剧冷笑：“你就图他那张处方。”
程务秋不动声色：“实话是什么东西？”
沈昀上吊的时候脚边躺的那酒鬼是到底是不是她经纪公司的董事？怎么死的？最后定了双双自杀，你相信么？他端详一会儿弦的表情，弹弹手指戳塌了刚搭起来的纸盒塔，自问自答时的语气几乎有些戏谑：我能说么？我不能说。
毕竟我也确实没那么想死。
编剧定定和他对视半晌，欲言又止。程务秋百分之百确信她在舌尖上转了三圈又咽下去的那句话是：可我觉得你也没那么想活。
时隔三十余天，他在第二个人脸上看见此种复杂表情。关汉卿听完那段故事并没任何表态，默默捡完碎在油纸上的栗子，生硬地把话题引到了剧目官摄的制作进程上。直到深夜留宿已成定局，章台老板坐立难安一阵，仔细斟酌词句，终于隐晦开口：“我家住十二楼。”
这是真的被吓着了。

关汉卿是被枕在脑袋底下的手机震醒的。上午八点，王实甫早睡早起，错过他凌晨抛过去的一连串问题，现在才发来两条陈年新闻链接。半退隐的过气女艺人家中自尽，把盛装的自己挂在玄关门梁上，石榴裙下醉卧一男子，衣衫不整、气绝而亡。八卦小报用词极尽夸张渲染之能事，关汉卿一目十行，以为自己在看《故事会》，直到底端警情通报露出来，沈某程某男男女女，冰凉抽象词汇当头棒喝，才恍然反应过来那都是活生生的人。
第二条消息更简短些：次日同一地点失火，救援不及，屋里烧成一片废墟。
这新闻看起来不能再假，扯淡到足以编成灵异故事。案发现场拉了警戒条，除开家具只剩两具尸体，哪来的火可失。何况这火烧得彻底、均匀、克制，甚至全不扰邻，只烧出黑黢黢一片大地真干净。
蹊跷太多，从没人提，结案之后好事者鸟兽散，也没人多余替死人操那份心。女艺人唯一在本地的亲故只剩刚刚十八岁的儿子，可他报案当晚做完笔录就被朋友领回家去，上上下下快十双眼睛盯着，天然的不在场证明。
关汉卿看完两篇消息，恨不能自戳双目，愈发确信这浑水趟不得。然而现成悬疑剧本里最大当事人全然不觉气氛有异，程务秋不知何时起的床，正趴在柜台上观察关汉卿贴在收银机上的便签条：“你今天要去超市？”
语调过于昂扬热切，活像看到父母准备去公园的小孩，两眼放光、就差把“我要跟去”写在脸上。关汉卿无来由地感到一阵惊慌，很怀疑放假的半月里此人实被王博谈软禁，故而渴望新鲜空气如同渴望遛弯儿的牧羊犬。这联想着实离谱，是芥子园书柜最底层话本废稿里都不会采纳的情节，关汉卿放任自己神游几秒，在思绪拐到昨夜后院那条跛脚黄狗前拉了回来。
程务秋托着脸倚在吧台旁边等他回应，空着的右手在桌上弹一段流畅节拍，相当耐心地自娱自乐着。他今晨气质与昨夜迥然不同，两者关汉卿都没见过，程务秋工作时间几乎低眉顺目任导演揉搓，乖到恐怖，一眼便知不是真的。
如今他俩之间再没合同关系，关汉卿陡然意识到自己当初身在福中不知福。且不论一昼夜来这几个人格是真的演的，显然哪个他都招架不能。章台老板陷入一番长考，很快发现他并不知道让程务秋留下和出门何者更能保障人身安全，没理由否决提案，只能婉转表示担忧：“你就打算穿这身出去？”
怕什么。程务秋耸耸肩，接过老板递来的崭新医用口罩：相信我。

十分钟后关汉卿意识到那句“相信我”指的不是衣品而是演技。从车位到超市正门不过两百米，经过胡同口的五元店，程务秋顺手整了副土到掉渣的塑料墨镜，肩背一垮腰杆一松，配上宽大的羽绒服运动裤，登时变成路人。
关汉卿看傻了：“我要是拍下来发上网，多少姑娘小伙儿梦碎今朝。”
程务秋两步跨进大门，托住卷帘给他留出位子，语气介于真情实感的疑惑和嘲讽之间：碎什么？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不是天大的喜事？ 
关汉卿沉默良久，直到已经推着购物车杀向生鲜区，依然没想出合理反驳。程务秋很自得其乐地跟在后面溜达，最后踱上来，往车筐里扔了面粉牛奶黄油和鸡蛋。
章台白天是家咖啡馆。生意再差，也是家咖啡馆。不卖甜品的咖啡馆和没有冰块的酒吧一样值得被永久业界除名，所以即使关汉卿的烤箱大半时间用来烤栗子和番薯，他也认得那些原材料是要做蛋糕，一时分不清究竟该为自家厨具感到欣慰还是惶恐。
身边这位“很不会烧饭”和“很会做烘焙”两条风闻同时盛名在外，难得上几次综艺，都被坐实。然而能做千层的手不会往油锅里扔青菜，这故事讲出去完全没可能服众，好事者只当他经营人设前后翻车，和王梦湘上节目做的甜品八成请了手替蹭国民妹妹的热度，传成互联网上好大一条黑料。
粉丝当然不服，连夜澄清洗脑包，鲜红大字报贴出去，声泪俱下、字字谴责。手替？他首饰广告接过不下三个，哪条不是怼着细节拍，有那么容易找到足以瞒天过海的替身？王梦湘和他什么关系，谁蹭谁的热度都说不准，再说那节目又不是没给中景，怎么就能信口开河？
两家毒唯一通乱撕，广场上几度势同水火，打得好不热闹。两周过去妹妹发了热带风情十八宫格美图，程务秋爬上万年不用账号点赞转发，吃瓜群众赫然发现小朋友们聚众发疯那阵正主居然一起在休假，顿时荣升该月著名粉圈笑话、所有争议不了了之。
当年动静太大，关汉卿多少有所耳闻，如今当事人之一眼看就要情景复现，他终于有最好机会代无数访谈者问出这个致命问题，求一个盖棺定论。
很难理解吗？程务秋低头帮忙往购物袋里装东西，停顿两秒，微笑着叹气：我怕火呀。
关汉卿不得不信，因为下一句话已经分秒不落飘到耳边：“关老板早上才看的新闻，怎么明知故问。”
语调轻缓、活像阴冷刀锋贴肤抵住后颈。他只听见手下当啷一声脆响，紧接着冰冰凉液体顺着指缝倾泻而下，收银员和排队的顾客同时惊呼起来。
关汉卿低头，发现自己刚刚在塑料袋里敲碎了果酒的玻璃瓶。

04
夭折的是瓶草莓起泡酒。鲜红色、半透明、低度数，甜腻的香精味盖过酒气，充满酒吧老板那辆采购用的老旧轿车。程务秋坐在副驾驶，装满杂物的购物袋摊在腿上，草莓酒挂在散开的玻璃瓶残骸边缘，在阳光下仿佛一层凶光毕露的血沫子。
程务秋在拣玻璃。巷子里的路并不平，隔几秒颠两下，满袋子碎片碰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他低垂着头，专心致志地把玻璃渣依次挑出来，再一片、一片丢进扶手箱的烟灰缸里。关汉卿换挡空隙瞟见一眼，简直吓得魂飞魄散，登时忘了两人从走出超市起半句话没说，踩实刹车停稳了，攥住他的袖子直接拎到面前。
程务秋毫不挣扎，任凭关汉卿捏着他手翻来覆去看。指间一片淋漓的红，关汉卿从掌根细细捋到最末端关节，一丝伤口都没见着，终于意识到那些触目惊心颜色全是酒液。奈何他摸了太久，此时突兀放下实在尴尬，只好犹豫地继续翻拣；加之摩擦间已然蹭掉多半水分，入手质感带上微妙的黏腻，很像在卤一只新鲜鸡爪。
联想过于逼真，动作顿显局促，程务秋只觉关汉卿捏得愈发不成章法，终于叹口气：关导，上过保险的，不用你赔。
关汉卿沉默一会儿，缓缓抬手，不甚熟练地把程务秋的爪子重新放回塑料袋里，开始祈祷自己能被空中愈发浓郁的草莓味儿憋死。重新发动汽车花了五秒钟，驶到大路时他已经收拾好心情，下定决心忘记此前窒息氛围，深吸一口气，郑重开口：“我不明白。”
程务秋微微偏头，眼里居然还带点笑意：“不明白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
——王实甫说的。
——他这都要跟你讲？
——只许你查我不成？
——所以是真的么？
——你信就是真的。
——……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为什么要息影？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还是为什么到现在还是没人来找我？
关汉卿一巴掌拍上换挡杆：“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
程务秋眨眨眼：很重要么。
你接我电话、捡我回去、留我过夜，还任凭我跟你出来进货，现在才想起来问我要干什么，是不是实在有点晚了。程务秋把头转回去，在椅子上躺得更舒服些，语调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嘲讽：“关老板，你要在聊斋，活不过第一晚就得财色两空。”
关汉卿沉思半晌：我昨晚真的应该留你在那儿喂狗。
程务秋乐了：我给过你机会。
这是实话。关汉卿想。下一秒他意识到此人两天里每一步得寸进尺当真都乖乖打过申请，不禁悲从中来。自作孽不可活，关汉卿不忍心深思自己为何如此好差遣，恨无可恨，只能忿忿问：“你给我句真话——为什么是我？”
就算你不肯招惹王家，汤显祖沈璟王实甫张养浩统统在城里，怎么非得赖上我？我好骗？我缺心眼？我耳根子软？
“我说了你会信么？”
关汉卿简直要自暴自弃：“我为什么不会信？”
程务秋飞快地笑了一笑：“因为我和你没那么熟。”

两个月前就敢在喧沸食堂公然调戏自己，如今脸对脸还能面不改色说不熟，谅关汉卿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过这阵仗。加之程务秋穿着他的衣服坐在他的车上，自己再踩几脚油门就要亲手送人回自个儿店里，反客为主的既视感强到近乎羞辱，关汉卿被遛得团团转，只觉得一丛无名火从胃里烧上来。
不能急，谁和他急谁是小狗。关汉卿吃一堑长一智，在心中默念三遍，硬邦邦地说：“我不信。”
程务秋抬眼看过来，表情里没一分惊讶，片刻过后又收回目光，垂下去接着玩儿腿上的塑料袋。关汉卿憋着恶气等了足足一个红绿灯，才听见身边人慢条斯理地开口：“那你信什么？”
你信什么，我给什么。少管什么真的假的，只要你肯信，假的也是真的。
关汉卿只觉自己的嗓子眼正在冒烟：你们业内人人把这一句当咒语么？
咒语不是这句，小关同学。程务秋叹口气，偏头靠上副驾驶的车窗，留给关汉卿一截从宽大卫衣领口里戳出来的脖子，姿态放松至极。背后的车摁了两下喇叭，关汉卿转脸去看后视镜，正对上镜子里程务秋一个玩味的微笑。
“戏里三生三世，戏外一拍两散。”这位从昨晚起便仿佛淬过毒的嘴张张合合，念台词似的专拣难听的话往心口扎，“这句话谁没说过……怎么换人讲了，关导就不敢信了呢。”
关汉卿踩住刹车，一脚跺到了底。
“程务秋。”铺天盖地的喇叭和咒骂声里他听见自己在笑，可惜控制得不好，嘶哑音色显不出多少从容，“你不远万里过来折腾两晚，就为了戳我这一刀么？”
“那倒不是。”
“我管你是不是。”关汉卿狠狠摁亮双闪，重新发动汽车，仔细拐到小路上，仿佛把最后一点理智用在了保障交通安全。程务秋理都不理，好像对一触即发气氛毫无觉察，侧过身贴在车门上，一个半倚半靠的姿势，正好能托着腮歪头打量他。
“你要说什么？”程务秋每讲一句话，就朝关汉卿肚子里那团火浇一勺油，分寸拿捏精准，层层递进地往上拱，烧成烈焰滔天的架势还只能全部闷在皮里、发作不得——你要说什么？管我是不是这意思，总归戳到痛处，关导你伤心了，我就得对你负责？
关汉卿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程先生，你有病吧。”
他很想再补一句“是不是不发火就把人当傻子”，以为没有哪一句话比这字面意思更能描述自己当下心情。奈何这梗出圈太广，早早被从正经语料库中除名，关汉卿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仿佛从喉咙里再塞一把柴。

程务秋说，你看，这不是有脾气的么。我以为你在谁面前演多了温柔体贴的好脾气大狗，自己都演信了呢。
关汉卿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句子来：“好玩儿么？”
弦编剧那个以拆台为乐的缺德人，都知道适时扶扶别人面具是现代社会交往基本礼节，你抡着小锤哐哐乱砸，真的不怕玩儿脱么？你这小三十年来，有遇到过不惯着你的人么？
“那可不少。”程务秋笑笑，语气平静：不过都死的差不多了。
他说话时刚刚放下最后一块酒瓶碎片，购物袋里的杂物上只留下最大一个尖锐瓶颈。早上两篇新闻里的名字刷啦啦划过脑海，关汉卿几乎本能地打了个寒颤，立刻听见程务秋幽幽叹气：不是我干的。别怕。
解释得过于认真，只为本来莫须有的怀疑平添几分可信度。程务秋换个姿势，倾身过去，直勾勾地盯住关汉卿，继续问：“关老板，你扒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不会玩儿脱？”
关汉卿心想，我真是比窦娥还冤。这圈子里多少人扒过你的来历，此前也不见有多大反应。他忿忿不平地咂摸几遍，突然发现程务秋想学儿化音时候发得当真很标准，和平日里把字词掂在舌尖嚼的习惯截然不同，半点口音没有。
不管这是职业素养还是耳濡目染都不得深思，关汉卿只觉全身汗毛都炸起来，下半截话没来得及过脑已经出口——这么多人、这么多年，哪个当真扒出什么东西过……程先生，你丫可是有主的！

一、二、三。
无事发生。
关汉卿猛地回头，身边人表情姿态一样都没崩，凝固的空气里，程务秋缓缓眨了一下眼。那瞬间关导脑子里闪过二十个蒙太奇画面，排练开始时从硬盘刻到他灵魂里的镜头们列队游行，每张构图里都有那么一双井一样的眼睛，翅膀扇两下，然后飞进雨林里。
他没来得及仔细消化个中意味。因为程务秋笑了。
“是，我有安全绳。”程务秋点点头，口吻出离平静，仿佛在讨论购物袋里的某只番茄：再失控都有人能揪着脖子上狗链把我拖回去——那又怎样，你在乎么？
狗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
程务秋在车座上躺得更平一些，把目光收回来，盯着挡风玻璃上方。章台的门近在眼前，昨晚关汉卿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感冒药效果诡谲，不合时宜地返上昏沉劲儿。夜里没怎么睡，车上没怎么动，如今从腰眼开始麻到小腿，浑身简直只有灵台清明。
但有一件事我确实猜错。他停顿片刻，又说。深情款款的戏码演多了，原来是真的骗得过自己。
驾驶座上关汉卿停车入位，安稳地拉好手刹。下一句话有千万种更婉转漂亮说法，程务秋深思熟虑几秒，精准拣出最难听的那条：“你不就图个新鲜么。”
你对他好奇，自然对我也好奇。我也好他也好，你不过喜欢一个漂亮茧子。看不透砸不穿，所以愈发有挑战欲——真给你砸穿了会变成什么？一颗以备后用的核桃仁扔进储藏罐么？你怕不怕真到了那地步，你将来会再也记不得李渔到底和你拉扯过几个来回？ 
关汉卿，你不敢想，我来替你讲。程务秋徐徐开口，说：关老板，我算墙外花、还是临路柳？

一、二、三。
这回轮到程务秋读秒了。
关汉卿一言不发地把车钥匙收起来，关好四扇车窗，从口袋里摸出章台的大门钥匙，深呼吸两次。程务秋数着他吐气的节奏往火里添最后一捆柴，挂上他此生最礼貌温和笑容，语调近乎挑衅：“对不起，这回是真的忘记问了。”
——李渔这名字能提吗？
关汉卿顿了足足五秒，终于长叹一声，如释重负般地偏头看他：“你是不是特别想让我打你一顿？”
差不多。程务秋用一模一样的方式眨了下眼，轻声纠正。
“我是特别想找个人打一架。”

05
把程务秋扔进章台挺省力。不高、不重、不挣扎，关汉卿揪着他卫衣领子仿佛揪着猫的后颈皮。刚刚还张牙舞爪的恶魔两脚兽乖乖抱着超市塑料袋，任人施为，安静地被他提到吧台旁边的高脚凳上放好，惹得关汉卿怀疑了几秒此人刚才说的话到底作不作数。
我要是现在一拳打上去，他没准备好的话，逻辑上讲，是不是我出师不义？关汉卿合上大门，短暂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购物袋搁在木质台面边缘，程务秋从收银机旁边拽出块湿布，仔细擦干净手上残余的草莓酒。听到门内落锁的动静，他把目光从指尖移到关汉卿脸上，沉吟片刻，笑了：“你来真的？”
关汉卿跟着他转头，两人视线在满屋子瓶瓶罐罐和桌椅沙发上逡巡一圈。程务秋说：这里可不是个好地方。
关汉卿当然知道这不是个好地方。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都不会选自家店里打架。问题是，他没打算来真的。
从驾驶位走出来的那刻关汉卿怒气冲天，关车门的动静大到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幼稚，仿佛小人书里被勇者惹毛的喷火龙，不敢率先发难，只好虚张声势、叮铃哐啷地跺爪子。
愤怒的火焰在他拉开副驾驶门的刹那熄灭了。程务秋一动不动，在座椅上抻成一长条，自下而上、目光灼灼地和关汉卿对视，俨然是在等他动手。和一个完全不害怕的人该怎么生气呢，程务秋的表情看上去像是自己真的抡一拳出去，他会心满意足地把另半张脸递过来。
于是手最终落在了卫衣领口。这件衣服还是我的呢，关汉卿想着，力气用得更轻了一点。看在他遍布天涯海角的影迷面上，或者看在我这个可怜老板赚来的辛苦钱的份上——理由总是很好找的。

五分钟后，关汉卿侧倚在卡座边上，开始由衷地唾弃自己刚刚极没出息的片刻心软。程务秋是用哪一句话把他的火彻底拱起来的？图个新鲜、彻底忘记、还是单纯芥子园老板的名字？
不重要。关汉卿咬牙切齿地想。哪句都行。狠话铺够、氛围给足、情绪到位，眼看着终场大幕拉开，高潮上演，自己却在最不恰当的时候退了一步。如今所有设置全都过期，只留下他回过神来，慢慢品味没消干净的满肚子火。
这一幕过分似曾相识。先前逼得太紧、末了退得太早，最开始顺理成章的是两个，到最后生闷气的只有一人。要不是凭他几个月来对程务秋浅薄了解，相信他断不会有心思关照萍水相逢的同事纠缠许久的感情问题，关汉卿简直要以为这是影帝先生精心创作的即兴剧本。
不过如果是真的，那这算是做慈善还是戳刀子？关汉卿叹息：“有必要么。”
他听到背后一声冷笑。然后一只冰凉、湿润的手悄无声息地摸上了后颈。
草莓味儿终于散了啊。电光火石之间，关汉卿突兀地想。
他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顶在大腿后侧，可能是膝盖关节，继而滑下去挑开他站得没那么实的右腿，轻柔地往踝骨内侧一踩。
运动鞋底，很软，于是并不痛。但是行将崴脚的感觉过于清晰，程务秋用力的角度相当刁钻，在关汉卿的理智来得及做出反抗之前，本能已经驱使他顺势朝右直直摔下去。
右边是卡座的沙发。褐色绒面布，不算很软，脸栽下去的地方却偏偏有个躺平的垫子，关汉卿一头扎进柔软海绵里。砸下去的时候后颈那只手捏住皮肉往上一拎，还是没能免掉他深吸一口经年灰尘，这条椅子靠窗，天天被夕阳照着，靠垫的毛絮里都是一股暖烘烘的味儿。
被踩的那只脚踝开始有了轻微的反应，关汉卿意识到那是自己倒下去的时候不慎磕到了桌子。继而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才那下程务秋要是认真的，这跟骨头应该断了才对。
抵在他背后的那枚膝盖没怎么用力，关汉卿很顺利地仰面朝天翻过来。程务秋的手顺着侧颈滑到前面，虎口箍在他下颌骨上，微微往左偏一些。力道同样不大，动作的威胁性却强，总让人怀疑他一发狠就能拧断脖子。
关汉卿不是很怕。
排《壹号囚室》前他快把程务秋所有片子盘出包浆，看过那么多条本人亲身上阵的打戏，知道他没这把力气。《灰调》的武指采访里说他像条鞭子，一寸长一寸巧，唯快不破。关汉卿擅自加工出言外之意：失了先机就没什么可怕。
于是他抬头去找程务秋的眼睛。戳在面前的那把手腕脆得像节笋，再往上是面无表情一张脸，额发垂下来，给眉眼轮廓罩上很不必要的阴影。
——你来真的？
——有必要么？
关汉卿终于想通原委，而程务秋看他一会儿，突然弯了弯眼睛。
掐着他下颌的家伙居高临下、笑意盈盈，说：我是真的很想和人打一架。

死灰复燃的火会更旺一些吗？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吗？第不知道多少次被程务秋从手边溜走后，关汉卿不受控制地开始分神。他的判断很对，章台绝不是个适合打架的好地方，程务秋更不是个打架的好对象。
刚刚花两秒钟放倒自己的人正用小臂拦手刀，格挡的速度准头都有，奈何不太能架得住，被迫往后退几步、倚着吧台卸力。意料之中，很好理解，镜头下走阴郁路线的演员没道理把自己练成身强力壮的筋肉袋鼠，加上程务秋天生骨架薄薄一片，技能显然没点在硬抗伤害上。
但无论他练的是高魔低防脆皮法师还是蛇皮走位偷袭流刺客，都让这架打得足够憋屈。章台店面摆设太多、地形复杂，程务秋在复古木质地板上动作流畅得和滑冰一样，撑住桌面就能转弯，自己向前一步够他变向三次。毕竟是自家地盘，章台老板投鼠忌器，不敢上腿更不敢下地，只能僵硬表演秦王绕柱走，仿佛在玩你拍一我拍一。
吵架的时候没发挥好，动起手来又发挥不了，关汉卿想不通此人脚下怎么就能翻出花来，于是加倍生气。程务秋打不赢、自己抓不着，很难说哪个占上风。剧作家的本能在脑海深处朗诵《伊利亚特》，“捷足的阿喀琉斯继续疯狂追赶赫克托耳”，神话的结局是两人绕着特洛伊城跑了整整四圈，关汉卿不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程务秋的手肘适时地在他肩窝敲上一记：“关老板，我最大的优势就是心理活动不多。”
关汉卿没有回应。章台老板很平淡地往后退半步，抬脚把最靠吧台的那张桌子朝里踹了一点。

上一次打架是在什么时候，关汉卿记得不太清楚。时间不算很近，章台地段称不上好，胜在周边都是学校，大元和明清都是出艺术家的地方，艺术家醉了容易发疯、没醉也一样发疯，喝不喝其实没什么分别。从亲戚手里接下这家酒吧以后他特地重做了软装，墙面吧台、陈设布景，统统往文艺复古方向靠，只求暖棕色灯光一打，坐客就溺死在小布尔乔亚气息里。
这布置吸引诗人和婉约派，熟悉的主顾酒品都安静，没人唱歌跳舞踩着桌子吼叫，后半夜该睡的睡该晕的晕，还能控制住舌头的小声聊哲学与文艺理论，扎在吧台最暗的角落里，变成几丛忧郁的蘑菇。于是店开到第三个月，关汉卿把保安辞了。如今周年庆都过了几轮，遇到的最出格事件是两人揪着对方头发互扇耳光，被他一左一右恭敬又利索地请出去。
疏于实战、筋骨惫懒，都是他动了真格还只能打平手的好理由——关汉卿脚下勾了个空，重心片刻不稳，就感觉手肘被推着轻轻一带，送他往前连跨几步，再也碰不着人——那也没见过这样儿的！
是，他上一部片子才演了个特工；是，敬业如斯每条打戏都是亲自上的；是，那片子导演够龟毛，每个动作都细细磨了练了……但程务秋，程务秋他毕竟还是个正儿八经演员，架子端得再怎么漂亮，光预判和经验这两条，也显见不是拍戏能教出来的。
自己伸手他就挡、自己抬腿他就撤，发力完了重心要调，必有一脚补向最刁钻位置，笃定得仿佛三百年前就在那儿等他。关汉卿越打越生气，满腹邪火里炼出抓心挠肝两个问题：你打过多少架？谁陪你打的？
——总不至于和我一样，与街头混混同吃同住半学期，也靠实践里出真知。

那是大三的编导课。老师是个老头，穿裤衩和拖鞋上课，头发只剩侧边两团。学期中间布置跨度两个月的采风作业，甩手便放了假，要求随意，期末能交上来剧本就行。那一学期理论课实践课任务都重，又值学校大型庆典，班里九成同学都去排献礼大戏，只剩关汉卿一个和这课死磕。
他想写底层故事。才子佳人看厌了，都市情缘憋不出，加上王实甫珠玉在前，再细也细不过《西厢记》，关汉卿失心疯了才和那神仙往一条路上卷。然而这题材难写，放眼大元整个学校，乌泱泱几千号人，没一个见过真底层。关汉卿自己医生世家，条件甚至能算不错，否则也不至于放他抛弃家业，跑来捯饬什么艺术追求。
两个礼拜后，关汉卿找到了一个在全城最穷那片开大排档的远房亲戚。大哥根本不晓得他是谁，也不知道哪里莫名其妙冒出个来打短工的小破孩子，但排档搭在人力市场旁边，凌晨上工半夜收工，确实缺跑堂的。
于是南有明清的蒲松龄街边摆茶，北有他关汉卿店里置酒。他说服老板常备两大缸最便宜烧刀子，来者是客，谁都不嫌弃。人力市场人多，男人尤其多，一言不合抡起酒瓶给脑袋开瓢，片刻就有谁血嗞呼啦地躺在水泥地上。关汉卿扭头去看老板，大哥拎着一扫把烤串刷好蘸料，头也不抬地塞他怀里：死了吗，死了报警。
没死人没人报警。闹出事很麻烦，搞不好整个市场都得歇业，大家养成某种默契，江湖事江湖了，不要随便去敲登闻鼓。后来关汉卿就往店里带纱布和跌打损伤药，最开始给食客医擦伤和冻疮，寒冬腊月里搬快递、扛水泥，个个手掌粗如树皮。再后来这一带的混混们听说了，职高的小太妹，零下的天气里露着两条腿，也来照顾大排档的生意。看多了关汉卿自然学会打架，输的人往胳膊上擦药的时候破口大骂，赢的人坐在对面一句不落地骂回去，告诉他要抱着人脑袋往膝盖上砸，而啤酒瓶是最好武器，轻、窄、抡得圆、扔得远、碎得干脆。
教你手帅的要不要学？打架的人把还剩半截的烟屁股重新别回耳朵后面，手里上下扔着一个空酒瓶。你回去练熟了，随便人家瓶子怎么扔过来，你都能攥住喽再还回去。
两个月后关汉卿回学校，采风笔记写完三册，旁观街架五十场，自己都快入门，依然一个剧本都想不出来。这话题太大太复杂，每个人滚在自己的泥淖里，他侥幸融入、依旧旁观，越像此中人越不是此中人。后来他写的戏确实都是平民百姓，只是不似当年见闻，评论家说关汉卿的本子辛辣批判但总有古意，劳动人民对抗天道压迫，每个角色都善良勇敢、聪慧机敏，编剧落笔诚恳如祈祷。
那段经历留在他身上的最醒目东西，就是关汉卿自此变得很会打架。
而程务秋和教他打架的人们又不同。看着比谁都体面，骨子里比谁都疯。这里面一定也有故事，关汉卿想着，突然感到脚下一空。

06
程务秋先听见了微弱的一声“砰”，继而意识到刚才那下的手感不对——或者说重心，总之都是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他经验确实多，对手里不乏找茬的同学，当然更多的是大腹便便、脑袋空空、坐惯了办公室的中年男人。后者腰虚腿软，站不稳或者磕到沙发脚上的时候，碰上去就是这个感觉。
关汉卿在吧台旁边，程务秋花两秒钟看清脚底被他蹬开的是刚买回来的软包装黄油，在冰柜里冻成结实的圆柱体，再挑一个防不胜防的时机从购物袋里滚落。只一脚踏空就够人彻底失去平衡，那地方太窄，眼看头就要敲到吧台边缘，程务秋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拉。
原地转身速度够快，递出的胳膊像溺水者眼前的救命稻草，关汉卿一把攥住他手腕，力气大到程务秋以为要脱臼。这厮本能反应过于熟练，哪里像个会任由自己摔成脑震荡的，程务秋当即后悔，可惜他的体重根本抵不过地心引力，被关汉卿顺着惯性带进怀里，下意识地翻了个面。
坑人动作熟练到让程务秋想破口大骂，然而来不及了。狭窄空间里目之所及只有此前随手搁在边沿的购物袋子，黄油之后缓缓往下滑的第二件凶器是没来得及处理的玻璃瓶颈，锐角朝下、像一柄悬在他眼睛正上方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右边是墙、左边是吧台桌沿，背靠着的储藏室门是朝里推的，他被垫在底下仰面往后摔，眼看整条椎骨就要砸实在地板上。一边手腕还在关汉卿掌心里攥着，脚底打滑的罪魁祸首整个人罩在他身上，离注意到危险尚有十万八千里，显然不是能摆出什么保护姿势的情景。
生死有命，阿弥陀佛。程务秋默念一遍——只够他念一遍的，猛地抬起左腿勾住关汉卿的膝弯。那枚挨千刀的易碎品刚刚开始自由落体，坠下来前瓶口往下难得的光滑部分被他抓住，左臂顺势揽上关汉卿脖颈，箍着他凌空转身，狠狠往下砸去。
落得很快，摔得倒是不重。小腿和手臂，比脊椎和脑袋适合着陆百倍。跪下去时最先疼的是膝盖，程务秋在心里诅咒储藏室的水泥地面，继而好一颗大头硌在他腕骨，痛得他表情扭曲了一瞬。
储藏室地上还堆着几袋杂物，包装严实，颗粒质感，随着轻微动作在身下发出窸窣声响。关汉卿躺在上面，整个人被程务秋护好架住，像头尾都被固定的烤鸭。耳后触感冰凉，冒着寒气的什么东西贴着他侧颈的皮肤滑出去，垫在自己脑袋底下的手臂缓慢抽离，把一个锐器深深扎进底下的袋子里。
关汉卿首先听见血液奔流的幻觉，继而感到程务秋晃了晃右手。半跪在他身边的家伙把自己拖人下水的证据举到眼前，叹气：“你这是焊死了还是怎么的。”
关汉卿顺着动作扭头，终于看见插在脑袋旁边的碎玻璃。锋刃被程务秋小心地盖起来，只留下圆圆一个柱形瓶口杵在那里，像一座透明的比萨斜塔。他沉默一会儿，终于找回呼吸，然后更紧地攥住程务秋的手腕，顺时针用力扯去的同时，一脚踩在他左侧的胯骨上。

程务秋用一种念新闻般的语气宣布：关老板，你恩将仇报。
他的右手还被关汉卿攥着，以极其别扭的姿势反拧在背后。落地姿势本就不稳，程务秋毫无防备，被反方向一拽一顶，顺顺利利卷成捆。
关汉卿盯着他看了看，不吱声，把自己的膝盖往上又挪几公分，在他肋骨上跪得更实一点，然后放开了手。程务秋整条右臂卡在身下，两层体重死死压着，五指动起来都费劲。关汉卿仔细研究半晌，似乎对效果很满意，没费什么力气找到程务秋另一只手腕，拎上来、放到脸旁摁好。
做完这一切，他左手还空着，便探身去拔那个命途多舛的酒瓶。章台老板捏住瓶颈，把已然被握出温度的玻璃贴到程务秋颈侧，用和他如出一辙的调子陈述事实：“刚才那一下，我以为你要往我脖子上抹。”
程务秋徒劳地偏头躲了躲，不太成功，反而暴露更多要害，只能叹气：我倒也真没那个想法。
“我怕的是你想不想吗？”颈部皮肤薄得没任何保护作用，仿佛关汉卿指尖径直贴上他脉搏，分不出哪边抖得更厉害一点。你要是真想了——后半句话不用谁明说——我怕是已经不在这儿了。
所以你现在非得把我钉牢了才敢讲话吗，程务秋想着，左手微弱挣动一下，钳在腕骨上的力气顿时又大了几分。他索性卸了全身防备，彻底躺成个任人鱼肉的样子，偏头示意一下自己快被拧麻的手臂：“医生？”
“我又没说我都医过谁。”关汉卿狠狠掐死上一个话题。何况医过谁重要么，我现在都是守序中立没不良嗜好的酒吧老板，人生前二十年一帆风顺，没任何出格阅历，毕生爱好诗词歌赋风花雪月，还能暴雨天捡你回来做做慈善。
程务秋闭了闭眼，无语至极：编也编个像点儿的。真当你家那位没读过你写的东西么。
——那王实甫拎去芥子园的那一口袋是什么？聘礼？
关汉卿若有所思地俯下身：“我是不是应该把你嘴也堵上？”
程务秋微笑：“那你可就问不成问题了。”

见鬼的是，关汉卿还真有很多问题想问。但眼下这姿势显然不适合推心置腹，加之程务秋躺得过于舒坦，明明处处受制于人，愣是没让关汉卿体会到半点居于上风的快感，仿佛自己按着他不是在拷问是在号脉。
只要他想，随时能反客为主——关汉卿信倒也不信，防却不敢不防，动作于是和从容更不沾边。程务秋随他折腾，左右自己压着的那条胳膊已经麻了个彻底，五分钟和十分钟似乎没太大区别。倒是关汉卿一点不敢放松，力道半分没卸，语气听上去照样心有余悸：“谁教你打的架？”
从最开始放倒我的那一脚到刚才这两下，你这逮谁冲谁下死手的习惯到底怎么养成的？敌进我退、敌退我追，不成功便成仁——别拿武指骗我，这架势可没任何能上大荧幕的观赏性。
程务秋很诚恳地反问，毫无挑衅意思：“我要是不一击得手，难道等着被你摁住打么？”
此情此景，这答案属实没有任何质疑余地。关汉卿哑口无言，又听见他幽幽补上一句：至于更多故事……关老板，你知不知道话是要自己套的？
关汉卿冷笑：“李渔见你一次，可是连王实甫拎了啥颜色的口袋都告诉你了。”
首先，那是第二面。其次，这是我的本事。程务秋被酸得直抽凉气，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句点评：这飞醋吃的，一点建设性没有。
关汉卿当然不知道什么叫“有建设性的吃醋”，但他确实觉得这话回得不好。剧作家的直觉始终运行得比逻辑更快，总能在最奇怪地方抓到端倪，比如他从没想过李渔会主动讲当年的详细故事，更没想过程务秋居然回赠一个。从西厢记到风筝误，李渔于他仿佛芥子园窗棂那排系栏，风雅、漂亮、似有若无地半悬空中，并且碰不得。直到《壹号囚室》主创聚餐桌上，关汉卿赫然发现，这枚流光溢彩的泡泡在程务秋手里坦诚得像颗——他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比喻——像颗被剥开的核桃。
最重要的是，他开始像个活生生的人。
关汉卿还在愣神，而程务秋终于寻到机会挣出左臂。他犹豫多时，预备要去推人肩膀的手还是转向，被攥了太久，指尖半点血色都无，冰凉触感抚上关汉卿侧脸，逼他重新把视线落进自己眼睛。
这动作被程务秋做得自然至极，仿佛两人现下氛围天生适合一次呼吸之间的对谈。两次多么？少么？你知道我和弦小姐初遇故事，一晚上足够两人做平生知己，也不是每次交心都需要破釜沉舟。
关汉卿已然傻了，只能被动俯身，任他把下一对自问自答刻进脑海：为什么？因为李渔不怕我。程务秋缓缓贴住自己手背，气息近在耳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念咒似的下判词：“但他怕你怕得要死。”
躲需要什么额外理由，躲的理由当然是怕。
小关同学，你道他为什么怕你？ 
后半段话用不着说，也足够把窗户纸捅得稀碎。一室死寂里程务秋勉强屈起右腿，用膝盖骨碰碰关汉卿的腰，叹口气：“放开。”
我去给你做个蛋糕。

——tbc.——

洗清秋（上）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洗清秋（上）

章节目录

说明、前情、断章

壹号囚室-正文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