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卫练】《情海》

Ash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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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

红莲自懂事起就被人告知，自己身为一国公主，是这片土地上最尊贵的人，之一。
除了她以外，她的父王，她的叔叔伯伯们，哥哥姐姐们，也都是很尊贵的人。
甚至从辈分上来讲，他们比她还要更尊贵一点。
……什么嘛，那还不是所有人都比我厉害？
时年四岁的红莲公主皱眉听着宫内司仪的教导，小小的脑袋充满了大大的困惑。

红莲是韩王膝下最小的嫡公主，在她上面还有三个嫡亲的王兄和一个已经出嫁赵国的王姊。韩王后怀红莲时，身子已不太好，产下红莲不久就过世了。韩王经历了丧妻大恸，之后一直没有另立新后，过了一年就把红莲刚刚及冠的长兄立为太子，又为十五岁的四公子和七岁的九公子新建了两座府邸，对刚出生就没了母后的小女儿更是疼爱有加。
红莲三岁封号，四岁正式开蒙，要学习的东西从天亮排到天黑：识字认数，演礼习乐，背《诗》诵文，另外还有书法丹青舞仪赏玉等等等等。
如果问她在这些课程中最喜欢什么，红莲其实都不太感兴趣，只是因为天生聪明，学的都还挺像那么回事。
『公主大人天资聪颖，勤奋用功，今日这幅百花图……』
『行了行了！没事就下去吧，本公主忙着呢——』
红莲把随手涂完的帛画压在桌上，不想听宫人的马屁。按照每日规矩，这个时辰她该准备去向下早朝的韩王请安了。

红莲因自幼生长在韩王膝下，被一众宫人照看的紧，什么时间该做什么都被安排的妥妥当当。即便偶尔闯些小祸，比如摔了她父王喜爱的茶杯，弄坏了他国使者新送入宫的贡品，一不小心放飞了某个夫人新养的小青鸾……但总归无伤大雅，没干过什么太出格的事。

小的时候，红莲每次在后宫闯完祸，往往会被当时正得宠的夫人留下来训话。韩王下朝来到后宫，听完宫人的汇报，又看了眼背手站在一旁、低头委屈巴巴背诫辞的女儿，最后往往大手一挥，直接把小红莲抱到膝上，只罚了几个看护不当的下人。
另外一边，被放跑了爱鸟的夫人还有些不满：『王上，红莲公主如今还小，正是需要多加管教的年纪，犯错之后若不施以惩戒……』
『好了好了，不过是一只青鸾。美人若是喜欢，下次巡猎时再让他们多捕几只就是。』
韩王刚刚下朝回宫，好不容易有空抱抱女儿，连朝堂上的烦心事都放到了一边，哪里会在乎这点鸟事。
一旁的夫人本来还想再说几句，一看韩王这护短的架势，自知多说无益，沉着脸看了眼窝在韩王怀里装乖的小红莲，转身拿那几个倒霉的下人撒气去了。
等到夫人走了之后，小红莲眨眨眼，嘴角狡黠一笑，傲气地哼了一声，扭头就抱着韩王撒起娇来。
『哼哼～父王最好了～！』
『呵呵，莲儿乖……』
韩王笑着放下小红莲，父女两个玩了一会儿。不久，韩王又叫来看护红莲的宫人，将红莲送回她的公主殿，自己准备去内宫休息了。
临走之前，韩王又象征性地拍了拍红莲的头，道：『以后要听话一点，少惹夫人们生气……父王可不能保证每次都来救你，知道了么？』
『知道啦～！』

那个时候，小红莲由韩王后生前留下的老宫女照顾，那宫女是韩王后从母国带来的亲信，对红莲说不上绝对忠心，到底也算尽心尽力。童年时期，红莲从那老宫女口中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相信后宫里的任何女人。』
无论是教训你的夫人还是讨好你的夫人，都不要信。
老宫女告诉红莲，任何接近她的女人都有她们的目的。仿佛把她管教好了，她们就能当王后了一样。
小红莲一开始不明白，最初被一些夫人请去她们的宫院喝茶，玩的还挺开心。直到有一天，韩王去了一位新入宫的美人那里，到了天黑仍迟迟未至，请红莲来玩的夫人也没再傻等，很快叫人送红莲回去了。

临走之时，小红莲回了下头，很不巧，刚好从门缝中看到了刚刚还和颜悦色哄她下次再来玩的夫人，忽然变了张脸，回手扫翻了她刚刚吃过的果盘：『去！给本宫查！那个新来的狐狸精是什么来路——』

小红莲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沉重的宫门砰地关上，挡住了夫人怨恨狰狞的表情。
老宫女拉起小红莲的手，很快带她离开了。

没过两年，照顾红莲的老宫女不在了。随着年龄增长，红莲渐渐忘了她的模样，但脑海里始终记得那扇闭紧的大门，和老宫女冰冷的话语。
偌大的后宫里，无论是主动向红莲示好的新美人，还是自恃长辈身份的旧夫人，红莲再没有把她们放进过眼里。
那个时候，聪慧的小公主已渐渐开始明白，这些人不过是想要利用她，来讨好她的父王而已。

森然高耸的宫墙里，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对她好。

（二）

长大之后，红莲仗着韩王宠爱，性格愈发娇蛮跋扈，行事傲慢不驯，表面维持着公主风范，心里总想搞个大的。
譬如那晚在宫廷宴会上，红莲暗地里调皮，偷偷喝了她父王面前那杯域外进贡的美酒。当时感觉没什么，到了后半夜，后宫忽然就传来红莲公主意外坠墙的消息。
韩王听到消息时，当即脸色大变，连身边躺的美人都忘了，穿上衣服火急火燎地就往红莲那边赶，随后整座王宫的人都被叫了起来。

次日，酒醒睡足的红莲公主坚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于半夜翻墙一事毫无印象，同时拒绝接受一切形式的训诫——要怪只能怪那杯酒。
很快，红莲公主半夜翻墙却毫发无伤的壮举传遍了新郑城内的大街小巷，上到八十老翁，下到三岁孩童，没有不知道的。就此，韩王重罚了一批看护红莲的宫人，连当晚负责巡逻的禁军都一并挨了板子，最后除了下令加强王宫警戒之外，依然没把红莲怎么样。
红莲倒是不意外，父王一向疼她，加上国事繁杂，韩王没兴趣和孩子计较个没完。说到底红莲也没做错什么。至于旁人私下的议论和看法，红莲压根不在乎。没过多久，这事也就翻篇了。
每日照例该学习学习，该请安请安，时光如冷宫殿内的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的流逝。
偶尔，红莲透过窗户，看着外面高高的宫墙，和墙外更高的天空，心底总有些说不清的索然。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问过红莲，她堂堂一国公主，到底为什么想要翻出宫去。

——————

这一日，红莲老早就向韩王请了安，同时申请稍后带一队禁军出宫。
原因无他，她最喜欢的九哥哥从桑海学成归来了。
除了太子哥哥之外，四哥和九哥都是红莲一母同胞的亲哥。只不过大哥和四哥年纪大她太多，红莲出生的时候两人都已经搬到了自己的府邸，红莲自觉和他们没什么聊的。唯独剩下一个九哥，小时候总哄着她玩，红莲和这个九哥最亲。
『哥哥！』
人来人往的热闹大街上，红莲穿着宫内最新款的小粉裙几，笑着抱住韩非亲了又亲。
『诶？！红莲——』
韩非带着一身三个月没洗的酒味，面露苦笑，尴尬而不失礼貌的避了避自家妹妹的热情：『傻妹妹，这么多人看着呢……』
来来往往的过路人群目瞪口呆的站在路边，看着眼前王族亲昵的场景，不懂这位公主大人又闹得哪一出。
红莲察觉到周围视线，转眼脸色一沉，皱眉瞪向人群道：『看什么看，再看！本公主把你们眼珠挖出来！』
『——啊？！』
周围百姓平白遭遇这等无妄之灾，纷纷吓得脸色发白，赶紧跪了下来。
『公、公主殿下饶命——！』

韩非顿时脑壳痛。

『红莲！你再胡闹，小心我揍你啊！……』
『哼～我才不怕你呢……』

红莲被韩非一把拉住，不以为意的哼哼了两句，任由韩非拉着自己走了。

在红莲的幼年记忆里，九哥韩非对她最好。小时候不仅带着她玩亲亲抱抱举高高～还给她买宫外的糖吃。
韩非一脸茫然：『啊？我还给你买过糖？』
红莲眉头一皱：『哼！你都忘了，脑子里就记得喝酒了吧！』
说着，红莲气呼呼地抽出自己的手：『回去我就跟父王说，你——』
『诶诶，好妹妹，不就一块糖吗，待会儿哥就给你买。』
『切，一块糖就想打发我……至少两块～！』
『行行行，你说几块就几块……』

总得来说，韩非的回归多少还是让红莲原本无聊的生活变得丰富了一些，至少对于红莲而言，宫里多了个能说实话的人。哪个夫人爱在韩王面前嚼舌根，哪个夫人阴森森的看着就不像好人，红莲都敢跟她哥说。韩非在有时间的情况下，也会想着带妹妹一起出宫转一转，放放风看看戏，别老闷在宫里。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

红莲原本以为，王宫里的生活最多也就这样。大部分时间她都要在宫墙内做她的公主，偶尔出宫玩一次，身后还得跟着一大队禁军。就好像身上拴着一根无形的铁链，无论她走的多远，最终还是要回到这片宫墙里。

红莲始终觉得，在自己枯燥又乏味的公主人生里，真正的快乐屈指可数。

直到那一天，她遇见了一个人。

（三）

铭刻历史的简牍堆在一尘不染的木架上，由专门的宫人细心看护，它们目送历史离开，又迎接历史到来。这里记载着无数王朝的辉煌，也暗暗书写着这些辉煌背后的阴影，并将无法言说的真意引领到最后的地方。继承者们前仆后继，冥冥中总会出现拨开这些木简的人，他们有完全一致的目的和千丝万缕的联系。

『七国的天下，我要九十九。』

卫庄并不讨厌有野心的人。
风起云涌之际，一个游学归来的韩国公子能给世间带来多少变化，谁也说不清楚。在决定命运的时刻到来之前，一切都还是未知。

对于韩非最初的试探与笼络，卫庄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无论是后来的鬼兵夺饷事件，还是将军府内的剑拔弩张，两个男人在一次又一次的配合中才渐渐形成了某种默契。大概是确定对方可以成为自己前进路上的助力，卫庄最终选择了同韩非联手，建立自己的同盟网——流沙。这里的人都有各自的目的，也都各自下定了决心，就像一个个独立的齿轮终于拼凑到一起，让沉重停滞的时运机器缓缓转动了起来。

有些人天生属于黑夜。

深夜，紫女走到卫庄身边，看着地面衣服上的污血痕迹和他略显阴鸷的面容——脸颊上还有一处擦伤，应是与人打斗过，但好在没有什么大伤。
「毒蝎门那边还顺利吗？」
卫庄没有看她，转身系好新换的外衣，道：「世上已经没有毒蝎门了。」
紫女见他重新拿起鲨齿，叹了口气，又问道：「还要出去吗？怎么不多休息一下？」
卫庄径自走了。

——————

最近，红莲画画的时间比以前长了。
画着画着，偶尔还会露出浅浅的笑。

卫庄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原来她画的都是那些杳无生气的花花鸟鸟和千篇一律的草木虫鱼，比起说是功课或爱好，卫庄觉得她更像是在无聊打发时间。
但最近明显不同。
凉亭中的少女专注于自己笔下的帛画，丝毫没有察觉到来自暗处的视线，她低着头，聚精会神地运笔起顿，落下的一笔一划都很认真。
……
至于自己此刻究竟为什么来这里，卫庄并不想思考。
没什么理由，就是路过而已。
夜晚的紫兰轩太喧闹，卫庄不喜欢在那边待着，大多时候他都是回安静的冷宫殿里看会儿书再休息。而在回冷宫之前，卫庄往往会顺路来这边看一眼。
原来红莲画的快，匆匆几笔就涂抹完了，卫庄看到她老老实实地回自己的寝殿后，自己再去冷宫。
反观最近，好像是自那次在冷宫长廊相遇之后，红莲画画的速度比以前慢了许多，卫庄也没想着绕道早点走，反而就这么一直看了下来。

树间飘落的花瓣随风潜入亭中，红莲吹开笔前的落蕊，看着自己画了一个时辰才画完的新画，粉嫩的唇角轻轻一勾，眉眼弯弯地笑了。

哼哼～(≧v≦)
……

卫庄倚坐在茂密的枝叶间，衣服上的血迹还没干透。事实上不久前他刚在暗巷跟一群不长眼的杂碎纠缠了一阵，直到来这看见她之前，卫庄的心情一直很糟。
今晚道上有一场声势不小的火并，七绝堂和另外两个门派争夺一处地盘。卫庄原本不想插手，只是路过时偶然听人嗤笑了一句『不过是个野种』，下一刻说出这话的人便睁大双眼，惊悚地看着失去脑袋的身体倒映在自己眼中。

后来的场面就失控了。

疯狗的吠叫和尸首分离的血腥味充斥在整条暗巷，混战之中，白发男人仿佛是来自地狱的索命鬼，连个像样的招式都不用，剑如冷风划过喉颈，沉默无情地收割人命。
结束的时候，卫庄身边只剩下几个七绝堂的弟子，战战兢兢的留在原地整理后事。

等到卫庄带着一身煞气翻进这该死的宫墙时，红莲刚好也在对着她身后的小宫女们发脾气，好像是在警告她们别来打扰自己，然后独自一人走到亭子里坐好，安安静静地开始画她的新画。
卫庄曾经在红莲脸上看到过自己熟悉的表情：无聊，萧索，烦躁又隐忍。明明是衣食无忧的受宠公主，是和自己截然相反的存在，可很多时候卫庄都觉得她好像和自己没什么不同。
不过有些时候，卫庄也能从她眼中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就像今晚，拿起笔的时候，她笑了。
笑得很开心、很放松、很……自在。

卫庄隐在树间，同凉亭的少女一样，在这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时辰，那些种种积压在他心中的负面情绪、那些时不时在午夜梦回将他拉拽入噩梦深渊的绝望哭声、那些独身一人行走在未知前路上的彷徨迷茫……
好像都被她的笑容暂时地隔绝在外了。

为什么？
鬼知道。

所有的躁郁心绪在看见少女甜美微笑的那一刻，很微妙的平复下来了一些。
原因暂且不论，就平复的效果而言，卫庄认为自己在这坐一个时辰还是很值的，至少比砍人有效得多。

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只是除了偶尔烦躁的时候看她一眼之外，卫庄自觉没再做出多余的举动。这样的距离刚刚好，互不接触，各自生长。

而就在卫庄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并打算一直这么隐藏下去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你知道红莲？把她也调查过了？！』

看着周围一地的死尸，卫庄沉默不语。
韩非的质疑就像一把无形的匕首，精准地刺到了他心底那条隐晦的裂缝。

我不能知道她吗？

也许吧。
连两个丧家犬都没能拦下来，还让他们带着人质跑了。
没有人知道卫庄看到帛画上的自己时，心情有多糟糕。

得知卫庄要去关押无双的地牢时，紫女原本还想拦一下，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明智的举措，只是见卫庄拎着两壶烈酒就要走，紫女最终还是放下手，颇有几分无奈的笑了。

『你就这么担心她？』

回答她的是已经融入黑夜的背影。

——————

红莲原来不知道，自己的武功居然这么差。
连个坏女人都打不过，不仅没有让敌人跪地求饶，最后还被困在火圈里戏弄。
深夜，红莲一边啃着从地上捡起来的脏馒头，一边咬牙发狠誓：等本公主出去之后，一定要找个武艺高强的剑客重新学功夫！到时打的你们满地找牙！

老天爷大概是很欣赏公主大人的韧劲，没过多久就实现了她的愿望。

就在红莲以为这群坏人又要找茬欺负她的时候，那个又酷又厉害的白发男人忽然又出现在她眼前，只身一人被另外四个坏人包围着，说是要带她走。
红莲很惊讶，转眼又变得十分捉急，心想：你自己都快走不了了，还想带我去哪？
公主心里一急，脾气就容易爆，红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和他吵起来了。

——就、就是他说，他不在意她的时候。
红莲是真的很气。

不在意你还跑来这里做什么？
闲得无聊逗我玩吗？！
我！本小姐可是韩！国！公！主！
……

白发男人好像一句话都不想多说，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收起剑扭头就走了。
红莲气地跺脚，事后连坏女人的挑衅都没搭理。直到男人的身影平安地消失在黑夜中，红莲心里才莫名松了口气。

宫墙外的世界比红莲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会困惑、会害怕、会哭泣、会想家。
同时也会学着坚强。
短短几天，红莲在牢房里学到的东西比她之前十几年在宫里学到的东西要多得多。
不仅如此，在昏暗的囚室里，红莲还认识了新的朋友。
很聪明、很勇敢、很讲义气的朋友。
如果一直待在宫里，红莲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有什么朋友。
每天就在下人的恭维和长辈的教训里反复周旋，连大门都不让她出，还美其名曰保护。

生命从不拒绝残忍，没有人生来就该被关在笼子里。
就算生命只剩下一瞬，这一瞬也该活的自由。
红莲放下腕上新生的幼蛇，想，她的朋友大概是为了告诉她这些，才转头回来帮她的吧。

不只她的朋友，还有那个男人。
那个说话算话，决不食言的男人。

侧脸凌厉的线条瞬间划过视野，骤起的剑光辉映着他的眼瞳，在烈火中运剑的白发男人霸气肆散，异常抢眼。
红莲握紧了拳，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豪快、强力、动作大，避对手之实、攻对手之虚，累积的实战经验让卫庄每次战斗几乎都能料敌先发。只有在带她挥剑的时候，好像是因为红莲低呼了声好疼，卫庄出击的动作一顿，转而把剑重新拿回到自己手中。
红莲站到卫庄身后，耳边战火轰鸣，浑身的筋肉都被硝烟覆盖，每一次的呼吸都清晰的要命。
卫庄仰了下头，颈间拉出俊朗的肌肉线条，火焰就在飞扬的白发前炸裂。红莲不由发出一声惊呼，下意识地抓住了卫庄的手臂。别动。他横起手中长剑，声音穿过炮火轰鸣的缝隙，钻进了红莲耳中。
到最后，红莲看着白发男人在火中坚定的背影，所有的攻击凝结成最后一个动作：剑尖向前，护她在后。

天将破晓之际，红莲依然紧紧抱着卫庄的手臂，一松都不松。
天知道她是害怕被火烧到，还是怕火烧到他。

恶战已过，等到敌人集体跑路之后，卫庄单手把剑收回鞘中，被人挽住的左胳膊一动不动，侧头看了红莲一眼，神情无波道：「你走不走？」
红莲：「……」

说了带你走，就要带你走。
这回还闹不闹脾气了？

所有的热血与缱绻转眼被一盆冷水浇成了尴尬。红莲气的松开手，这个男人真的是——

走就走！

（四）

百越事件之后，韩王见儿女双双归来，老怀甚慰，在朝堂上着实犒赏了一批臣子。红莲经历了这次诱拐事件，表面看上去也比原来老实多了，有好一段时间都没再张罗出宫，甚至在某次韩非提出要带她一起出去转转时，红莲都拒绝了。

别问，问就是要去某个安静的地方练武强身。

但事实上红莲去冷宫的次数并不多，一来她每日还有别的功课要做，二来卫庄能来见她的时间也十分有限。习武之事贵在坚持，除了技巧上的指导之外，剩下的功夫全在自觉上。红莲除了自己私下用功之外，往往十天半个月才见卫庄一次，每次见面都是提前一个晚上约好，红莲看见画亭桌子上新放的桃花，第二天下午再去冷宫的花树下见人。

对于两人之间的关系，红莲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师徒不可能，朋友也算不上，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公主殿下和她的御前护卫」？
身为王族，红莲觉得自己本来就应该有效忠于自己的护卫，就像她父王身边的禁军高手、还有她诸位王兄家里养的那些私士一样。
红莲甚至还觉得，自己的护卫应该比他们的都厉害才对。

当然了，这些话红莲也就是自己想想。不用说都知道，周围没有人会把她的话当回事。

眨眼之间，红莲已经十五，到了及笄的年纪。除了完成每日的功课之外，偶尔开始有宫人提到她婚嫁的事，红莲没听见则已，只要一听见，免不了闹一顿脾气。
如今韩王子女大都不在身边，膝下就这么一个从小疼到大的公主，心里也不想太早就把红莲嫁出去，于是对于一些宗臣私下的提案只当没听见。
那时，红莲还深深相信，她的父王一定是这世上最疼她的人。

话说回来，后宫人多嘴杂，虽然韩王本人不提嫁女之事，但不代表所有人都不会提。
比如那一天，红莲正准备去冷宫练剑，很不巧，半路经过一个凉亭时，刚好听见里面有几个新入宫的美人在说她的闲话。闲话的内容很老套，不是她曾经的事迹，就是她未来的夫家。
这些女人觉得，红莲公主将来要么是嫁给异国王子，要么是嫁给本国显贵，听她们的语气，好像都还挺羡慕。
仿佛她生为公主，天生就是为了嫁人一样。

红莲当时赶时间，不想跟她们耽误太久，站在亭外呵斥了两句之后，只警告她们少管闲事，别以为长了张嘴就可以四处乱说。
亭子里的美人大概是忌惮她手里的长剑，口中都没敢应声，红莲说完自己的话就走了，也没细看那群女人脸上的表情。
好巧不巧，红莲刚拐过一个弯，转耳又听见两个不懂事的小宫女躲在犄角里嘀咕。

「听说自幼没有母亲管教，脾气一直这样……」
「嘘！小点声！叫公主听见，活撕了你的嘴……」

红莲站在廊檐下的阴影里，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拿剑的手微微颤了两下，很快又攥紧，接着轻功一点，转眼消失在了廊外。

到了树下比武的时候，卫庄开始还没太注意，等红莲挥起剑来才察觉出不对劲。
红莲剑势乖戾，蛮不讲理，完全不是正常出剑的路数，卫庄觉得如果现在给她一把砍刀，她能当场活片了他。

不过必须承认的是，红莲最近进步的确很大，腰下的动作比卫庄刚开始教她时稳了许多，手腕的劲力也有所加强，显然是自己下了功夫。但即便如此，一个气头上的小公主要打赢鬼谷传人，听上去未免太天真了些。此刻要制服她也不难，卫庄只是有些不明白。

先动手的明明是她，为什么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红莲越打越莽，卫庄能避则避，直到红莲剑势乱的差点砍到她自己时，卫庄才一个突刺挑飞了她手里的长剑，不想红莲反手就是一掌，卫庄侧臂一格，挥开她的手时都没敢太使劲，结果红莲还是没收住，挪步的时候左脚拌了右脚，接着哐当一下摔在了地上。

红莲摔倒的时机比较寸，卫庄想扶一把都没来得及，不知怎么还被她踢到了小腿，在裤子上留下了一个鲜明的小脚印。
……
卫庄都快忘了，自己上一次被人用脚踢到还是什么时候的事。

跌倒之后，红莲没再急着再站起来，就这么坐在柔软的草坪里，任由垂落的刘海挡住了她的眼睛。
很意外，卫庄没有生气，也没有任何不满，甚至在红莲接着踢开脚边的长剑时，慢慢半蹲下身，很平常的问了她一句：心情不好？
红莲没说话，低头往自己的右手腕轻轻吹气。不知是不是磕到的地方太疼了，卫庄拿过红莲的手，试探着轻轻按了几下，按着按着，红莲眼眶渐渐红了。

（五）

那天下午，红莲没再和卫庄比剑。两个人在湖心岛上待了很久，她没管自己未完成的功课，他也没理会信鸟的传呼声。

在红莲的记忆里，别的孩子被母亲抱在怀里疼爱的时候，自己只能远远地看着。被人招呼过去一起玩时，红莲还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老宫女的告诫。
如今回想起来，王宫里的生活，真的很没意思。

红莲倒不是那种怨天尤人的孩子，除了偶尔夜深人静会比较伤感一点，平时从来不抱怨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对这种事应该最漠不关心的男人，红莲却有了倾诉的欲望，潜意识里就觉得他不会觉得自己烦。
等红莲说完自己今天的遭遇，卫庄果然非常不负她所望的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一句多余的打断都没有，就在一旁安静的听着。

之前红莲也听卫庄说过，他的母亲也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没有父亲，就自己一个人看着长大。
相比之下，红莲多少还有父王和亲哥疼。只是和那些在父母的呵护下幸福成长的孩子比起来，两人的童年大概都跟幸福二字沾不上边。

等到红莲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卫庄擦去裤腿上的脚印，重新站了起来。左右一直纠结这些事也没什么意义，红莲还以为他要走了，结果卫庄只是把挂在树枝上的竹瓶摘了下来。
「咦？」红莲来时没注意，这会儿才开始好奇：「这是什么？」
「酸梅汁。」
卫庄拧开瓶盖，把瓶身递给红莲。红莲接到手里闻了闻，味道挺轻的，抿了一小口，感觉还不错，于是仰头就喝了下去。
说了这么久，嗓子都干了。

卫庄站在红莲身后，看着她平稳地坐在湖边喝果汁，大概是把憋着的气都撒完了，整个人看上去平静多了。
喝完果汁，红莲抿了抿唇，低头又看了眼手里的竹瓶。
记得刚开始练剑的时候，红莲问过卫庄，如果她进步很快的话，能不能来点奖励，也不用太贵重，好吃好喝的就行。
红莲原本是想开个玩笑，随口一说而已，没想到对方居然当真了。
不仅如此，卫庄每次带来的东西还都很合红莲胃口，酸酸甜甜的，超级好喝。
红莲回了下头，见卫庄还站在自己身后，伸手把剩下的半瓶递还给他，「你也喝口吧，挺好喝的……」
卫庄挑了下眉，红莲耳朵有些红，转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碍于公主大人的面子，红莲鲜少这么细声细气的跟人说话。上次接过他带来的果糖时，自己张口就是一句『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本公主就勉为其难的尝一下好了。』

汝闻，人言否？

不过卫庄倒是一幅不怎么在意的样子，确定红莲不喝了之后，把她手里的竹瓶接了过来。
红莲隐隐约约感觉得出，虽然这个男人乍一看上去好像很无情很冷漠的样子，但两个人私下相处的时候，对方其实还是很好说话的。
红莲放下手，见卫庄拿起竹瓶就喝，耳根不禁烫了一下，嘴里又小声嘀咕了句「上次的糖也很好吃」，说完就不看他了。

卫庄看了眼红莲越来越红的耳郭，喉结微微一动，复又端起竹瓶浅浅的酌。
味道确实不错。

「对了，这个酸梅汁是紫兰轩那的大姐姐酿的吗？」
「不是，从街上的行脚商人那买的。」
「上次的果糖也是？」
「嗯。」

红莲没回头，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男人板着他的俊脸，面无表情去路边买糖的样子一定很好玩，偷偷抿嘴笑了一下，本来低落的情绪也散去了。

红莲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变得很想撒娇。
就像在广阔的天空中自由飞舞的花瓣一样。

「你说……外面的世界很大吗？」
「嗯？」
「我看书上说，九州之外还有九州，中原之外还有四夷八荒，八荒之外还有大人国小人国鸟人国，等等等等～～」
「……」
卫庄拧上手里的瓶盖，「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书。」
闻此，红莲不满的看了卫庄一眼：「那是我九哥写的！他文笔可好了，城外的戏楼老板还经常托他写戏文呢～」
卫庄：「……」
那家伙一天天的有没有点正事干？
说到韩非，红莲不知想起了什么，转而又问卫庄道：「对了，你见过大海吗？」

「不是书里写的……就是那种真正的、蓝色的、一望无边的大海～」

卫庄看着眼前冷寂的湖水，神情寡淡地回了句：「没有。」
红莲眼睛一亮，接着嗖的一下从湖边站了起来：「太好了！我也没见过！」

……这是什么值得雀跃的事情吗？

卫庄看了红莲一眼，不理解她在兴奋什么，只问了句：「不生气了？」
红莲愣了下，随即撇撇嘴：「切，本公主才懒得计较那么多……」
聊的太上头，都快忘了两个人究竟为什么在这坐了一下午。
「……随她们怎么说吧，反正我不听就是了。」
说着，红莲伸了下脚，又把地上的剑重新踢了起来。

别人觉得你不适应规则，不成器。你觉得人生太短，没必要玩一场烂游戏。

红莲握住手中的剑柄，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眼底的情绪，卫庄看的明白。
「我朋友跟我说过，如果不想哭的话，就去变强吧。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在不用掉泪的情況下解决。」
等你站的足够高时，就不必再理会蝼蚁的声音。
卫庄点了下头，没什么可补充的。

红莲攥了攥手心里的剑柄，忽然深吸了口气，抬头直直的看向卫庄：

「还有……等本公主及笄之后，你就当我的专属护卫吧！」
「？」

不知是兴奋还是害羞，红莲背过手，小脸红扑扑的，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卫庄一时也没听明白，这两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红莲抿了下唇，最难说的部分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便索性将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一般情况下，宫里的女子过了及笄就该出嫁了……但本公主不一样！」

红莲又不傻，好不容易长大了，让她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白痴才会答应。

「除了练武变强之外，本公主给自己制定了一些新目标。如果你肯配合的话……将来我也可以带你一起！」

红莲扬起嘴角，目光闪亮的看着卫庄。

她站在只有两个人的孤岛上，背后是冰冷的湖水，远处是残破的宫殿，她连自己即将面对什么都不清楚，却和他说起了两个人的将来。

卫庄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她。

红莲眉眼弯弯的笑：「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同意啦～」

少女站在晚风里，眼睛里绽放出兴奋的光芒，像天边浮现的启明星，她在万千星辰里尽情想象着宇宙无边，仿佛浩瀚山海就在他们眼前。

「成年之后，我带你去看海！」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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