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大菅】借我一生

【大菅】借我一生

一

緑川奈奈

2024/11/30 0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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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也没有设想过，我会为了一个人殉情。
那个人深深地爱着我，我也最爱他，我们正在人生最好的时候，平静幸福地在这里工作、生活。我喜欢牵着他的手，十指相扣，手指轻轻蹭他无名指上的金属戒指，那双手温暖而干燥，比我的手稍大一些，骨节分明，掌心的纹路很明显，带着一些茧子，总让我想起被他紧紧抱在怀中的感觉。他上白班的时候，我们一起踩着夕阳下班，随意地聊天，说笑，商量晚饭和家用这种平凡普通的话题，黄昏的风吹到我们脸上，沁人心脾，偶尔我会使坏地在路上吻他，他总是表现得很害羞，脸通红地低下去，责备又纵容地看着我，像是我冒犯了他这位“良家妇女”，我被他这副神态逗得更加放肆，暧昧的话在他耳边吹，大地相较我显得嘴笨，闷葫芦似的夹紧双腿，一路狼狈地回到家，不过晚上的时候他会讨回来就是了。
我的丈夫叫泽村大地，是宫城县的一名警察，黑色短发，眼神坚毅，下颌线很清晰，看我的目光很温柔，笑起来的时候像太阳一样耀眼，是个很可靠的人。
“老师——”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下意识僵硬地回身，看到班里一个很文静聪明的学生小跑到我面前，表情忐忑，“真的要走了吗？”
“嗯。”我蹲下来把东西放在地上，和她保持同一高度，勉强地笑了笑，“再见了，理子，你要学会坚强啊。”
“去哪里呢？”她捏着自己的裙摆，疑惑地问。
“去我爱人那边，他在等我。”我轻松地说，甚至感到一丝愉快。
“菅原老师，后会……有期？”她磕磕绊绊说出了一个复杂的成语，眼睛里闪烁着期望的光。
我欣慰地摸摸她的头发：“理子好厉害，如果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就更棒了，老师希望你以后变成一个有主见的人。”
“好，我会的！老师，您以后要天天开心啊！”她隐约有要哭的迹象，我怕看见她的泪水以后，我原本枯涸的眼泪又要奔涌下来，顺了顺她的头发，抱着东西站起来，最后对她说了一声再见。
学校里郁郁葱葱的树里藏了很多蝉，绵绵不绝地发出震动的噪声，夏日的阳光灿烂明媚，我摇摇晃晃睁不开眼，仿佛行走在逐渐破裂的冰面上。
大地，我的28岁生日要到了，如果我在那天自杀，你一定会很难过吧……可是那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在没有你的世界，我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回到我们一起凑了首付买的在郊区的小房子，房间里的一切都充斥着他的影子和味道，衣柜、冰箱、时钟，都像是一座座墓碑，静默肃穆地直立，没有一点回声。我把东西放在玄关，抬头望过去，昏暗的房间显得空空荡荡，我想起大地坐在沙发上向我招手邀请我一起看比赛的样子，没忍住又哭了出来。
葬礼才结束之后的日子里，我总是会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像是大地的灵魂还守在我身边，连续不断地跟他说话，因为一停下来，这个空间就静得可怕。我跟他说，你的葬礼上，很多亲人和老朋友都来了，还有宫城受过你恩惠的居民，旭看起来比我还难过，泣不成声，他还是那么玻璃心，西谷寄了一些明信片回来，他还在环游世界，好像正在某处短暂定居……大家都成为了独当一面的大人……而所有的话语都自然得不到回答，我陷入被悲伤和恐惧裹挟的漩涡，每分每秒的呼吸都带着窒息的错觉，面对一屋子的遗物，我也成了他的未亡人。
后来，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日升日落，大家回归到正常的生活里，我请的事假结束，再次回到学校上课，站在讲台上，面对学生们期望的眼神，我发现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每一次开口，都会不由自主地挂念着大地，想着他会听见吗，他会在这里看着我吗，我交流的对象全然变成了大地，仿佛我的魂跟着他的骨灰踏进了坟墓里，与世人划清了界限，只是肉身还单单留在这里。
我原本很热爱老师这份工作，也很喜欢和孩子们相处，可现在我确认自己已经没有继续工作的能力了，即使努力集中精力讲课，有时也会像突然被人在后脑揍了一拳似的发懵，脑子里的知识骤然被砍刀削减了一块，我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我转身看向黑板上的板书，试图找回一点节奏，却发现自己看不懂那些注音和符号，我身处一片空白的境地中，什么也没有。
想着不能耽误学生的学习和辜负校长对我的期望，我及时递交了辞职申请，很快得到批准，这些年我手上还有些存款，勉强能让我虚虚度日。
没了工作之后，我很少外出，几乎整天都待在家里，嗜睡是最明显的症状，或许是因为无事可做，所以昏昏沉沉地睡大觉，逃避回忆和眼泪的侵袭。梦里都是残酷的画面，我经常梦见自己跑进了大地被杀害的那个街巷里，妄图制服那个杀人犯，却被狠狠抡到地上，长长的匕首在我的胸口一进一出，来不及感受到具体的疼痛，就看见大地远远地朝我这边开枪，骑在我身上行凶的人身子一歪，重重地向旁边倒去。在残留的视线里，大地踉跄地跑过来，我的目光却彻底地黯淡下去，只听见他嘶吼着喊我“阿菅”……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只要大地能好好地活着，就算死的是我，也没有关系。大地不像我这么软弱，就算失去了爱人，也会坚强地带着身边人的期望活下去。
清醒的时候，我整理他和我的遗物，安排死后的财产归属，大地剩下的积蓄就留给他的父母亲，我自己的钱都用来买了我和大地的墓地，只好把房子留给弟弟。我把结婚戒指和大地的骨灰一起葬在了地里，最后挑了他向我告白时送的一只纽扣当自己的陪葬品。
偶尔我会弄一些东西给自己吃，做得很随意，完全不合口味，难吃也许是其次，只是因为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所以总是会把手指伸进喉咙里催吐，胃液随着呕吐物倒上来，火辣辣地烧我的喉咙，生理眼泪不断地流下来，洗刷我胀痛干涩的眼睛，肉体的痛苦能轻微疏解内心深处的剧痛，我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折磨自己。
最后的那天，我出门买上吊的绳子，遇到了乌养教练，他脸上逐渐爬上了皱纹，眼窝也有些内陷，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像从前还在乌野训练的时候，用随意的口气问候我的近况。
“菅原，最近还好吗？”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熟悉的酸楚冲上眼眶，头晕目眩，身体一下子软倒下去，被乌养教练及时抱住，他紧张地摇晃我的肩膀，慌忙地问我怎么回事。我扶着他的手臂慢慢站起来，身上冷汗直冒，哆哆嗦嗦地咬着唇让自己清醒一些。
“你怎么了？要不要送你去医院？菅原？菅原！”
“不，不用……”我的右手仍然紧紧地提着我买的东西，仿佛是什么救命稻草。
“你……你现在这样真让人担心啊！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子了，脸色苍白得跟……一样……”他敏感地咽下了“死人”两个字，“菅原，他肯定不愿意看到你这么折磨自己。”
“抱歉，乌养教练，让你看到我这种样子……”我从他怀里退出来，抗拒地低下头，说话的声音很沙哑，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显得很软弱。
“那个杀害大地的人，前天已经被判处死刑了，菅原，有的事情，应该让它过去，不然你是无法继续往前走的。”乌养教练语重心长地劝我。
死刑……这件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可是就算他死了，他所做的事情也不会倒回流转，我只想让大地活过来，回到我身边，像以前一样好好地生活。
一阵风刮过来，我掩面撕心裂肺地咳嗽，他抓住我的手，翻过来看我手腕上的密密麻麻的伤口，震惊到无言。
“菅原……”好半天，他才开口，眉头紧皱，“你这是做什么！”
“乌养教练，我走不出来了。”我抽回自己的手，攥紧右手的黑色塑料袋，从他身边借过，“不用劝我什么，对我来说，那是最好的选择。再见。”
“慢着——”他从后面抓住我的手臂，强行把我扯回去，我体重太轻了，轻易地就被拉到他面前，他粗声粗气地吼我，“菅原，你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你不懂……这种感觉，一定只有我会知道，教练，我现在就像得了绝症的人，精神和肉体全都要彻底坏掉了，懦弱地无法继续承受这份痛苦，只想要一个解脱。何况，对岸有一个人在等我。”我抹一把眼泪，喉咙痒痒的，口腔和舌头都很劳累， 实在是太久没有说话了。
“这就是你不接电话的理由吗？大家都很担心你！菅原，我当然知道你很痛苦，可是你还这么年轻，有很长的人生没有走完，难道你不想替泽村看看以后的世界吗？”
“没有意义了……没有他的世界，什么都没有了……抱歉，教练，但是请你支持我的选择，也请你告诉大家，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不知道我说话时的神态是什么样的，也许是完全一副将死之人的模样，乌养教练再也没有劝阻我的意思。
“就是今天吗？”乌养教练的声音在发抖，眼睛死死盯着我手上提的东西，“你这段时间里，都在计划着要做这样的事情吗？”
上空发出一阵阵闷雷声，四周散发出雨前的闷热和腥气，我站立的朝向逆着风，头发被吹到脸上，宽松的衣服也被刮得猎猎作响。
“教练，要下雨了，快回家吧。”我长长地叹息一声，转身迎着风向前走，被空气中的风沙呛得又咳嗽不止，乌养教练跟过来和我并肩而行，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只是平常地说了一句：
“我送你回家。”
“谢谢。”
“日向他们所在的队伍晋级了世锦赛，你知道吗？”
“啊……那真是太好了。”我配合地附和一声。
“你连电视也不看啊。”
“视力下降得很厉害。”
“最近去看过父母吗？”
“他们都已经不在了，墓地在乡下，我最近去过一次。乌养教练，我给自己买了一块墓地，在大地旁边，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告诉我弟弟，在我墓志铭上写下‘泽村大地的丈夫’这样的话。”一想到可以和他葬在一起，我就忍不住笑起来，“大地应该还没走远，我现在追过去，一定能找到他。”
“菅原……你真是……”乌养教练压抑地咬着唇，不甘地哼了一声，“怎么不自己去跟弟弟说？”
“他知道了就不好了，我可不能在他面前死掉啊，他年纪还小，一辈子陷进自责和后悔里面就不好了。”
“那你就放心地拜托我这个上了年纪的人是吗！”乌养教练本来想一拳捶在我头上，也许是顾及到我虚弱的身体，最后还是收回了拳头，叹了口气，“好啦，我会转告的。你也真是的！居然悄无声息地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真的有这么想死掉吗？”
“嗯，有多爱大地，就有多想快点死掉去见他。乌养教练，就送到这里吧，前面的路只能我一个人走了。”我们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我跟他愉快地道别。
“菅原……如果你明天还活着，一定要给我打电话。”他露出不忍的神色。
“谢谢您，教练。”绿灯亮起，我向前迈步，回头挥挥手，像是高中毕业道别那样，怀着轻松、感激、又期待的心情。
“大地……”我喃喃自语，想象着在阴间重逢的景象，甜蜜得脸上发热。在冷风中，我抱紧自己病弱的身体，一步一步虚浮地走在路上，豆大的雨珠从天上撒下来，密密麻麻砸在我身上，我浑身像浸在水里一样发冷，呼出的气却热乎乎的，意识随着雨滴的落下而稀稀落落地分散，几乎是强撑着才能勉强继续行走。我无聊地设想要是不自杀的话我还能活多久，又觉得承受病痛很麻烦。雨越下越大，衣服湿透了，黏糊糊贴在身上，呼吸里都掺着雨水，我不安地把手伸进塑料袋里，用手掌心的肉去抚摸麻绳上细密的倒刺，无助地呼唤大地的名字，希求哪怕有一瞬间的显灵。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们还在读高中的时候打比赛输给了青城，那时我们还不是高三的学长，眼睁睁看着乌野一点一点落败，我掩埋心里的不甘，保持着乐观，安慰旭和大地，还有才入学的西谷，鼓励大家打起精神，爽朗地对每个人使用了“消极退散掌”，效果绝佳。只有大地看出了我深藏在内心里的忧虑和失落，习惯了积极地应对难题，偶尔也会丧失暂时负能量的机会，大地的出现弥补了这种缺憾。他看着似乎是粗神经，却总能及时察觉到我的情绪，愿意听我诉说自己的烦恼，并给出中肯的建议。大地就是这样令人安心的存在，不论是什么，他都会包容。有大地在身边，我什么都不害怕。那种感情最开始只是依赖吧，后来渐渐地，我也想让大地依赖我，希望能让大地感到开心和幸福，这就是喜欢的开始了。
大地……你此时此刻在看着我吗？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担心死亡背后通往真正的虚无，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过了一会儿，在淅沥的雨中，我仰着头迎接迎面的雨水，微微一笑，没关系，再可怕也不会有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可怕了。
算是给自己的自杀计划鼓劲了，我加快脚步，低着头咬着唇几乎是小跑着往家里赶，身上的白衬衫被雨弄得半透明，透出皮肤的颜色。我和大地的第一次接吻就是在下雨天的体育器材室里进行的，总觉得吻不够，前四年的铺垫太久，所以顺理成章地越抱越紧，他担心我淋了雨会着凉，带我回了他宿舍，最后在浴室里完成了磕磕绊绊的第一次。
我真是天生的乐观……在这种节骨眼上，居然还能想起这种事。
回到家，一刻也不停歇，把绳子挂上横梁，留出一个头可以钻过去的圈，最后打一个绝不会松开的死结。大功告成，我松了一口气，找了一只凳子放在下面，站上去的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都是很幸福的和大地在一起的日常回忆。我没有犹豫，平静地把头伸进绳套里，感受到刺人的绳子轻轻勒住我的脖颈，想起他埋在我怀里赖床的时候，头发尖痒痒地刺挠我脖子上的皮肤，他的呼吸喷在我胸口上，忽然就开始迷迷糊糊地咬我的ru肉……
“大地，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我好想你。”
我回头看了一眼书桌上摆好的遗书，双手下垂，闭上眼睛，右脚向后踢开凳子，身体顺着地心引力急速下坠，脖颈被绳子紧紧勒住，一瞬间的窒息之后，我无意识地瞪着眼睛，张开嘴巴像要喊什么，大脑因为充血而一片空白，也许身体正在剧烈的挣扎，但是什么也感受不到了，肺里的氧气一点也不剩，眼前快速闪过短暂的28年人生的剪影，大地的面容离我好近，好像在笑着喊我的名字，说着什么话，像阳光一样炽热温暖；脸上流过湿冷的液体，眼前的景象全都破碎坠地，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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