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绪】徒花

【桃绪】徒花

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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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秋天，我辞去了自己的第五份工作。坐在东京狭小的出租屋里已经被掀走床单的床垫上，我看着堆放在门口已经收拾好的纸箱，叹了口气，等待搬家公司的人打通我的电话。

或许是因为性格原因，也可能是我与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气质不和，总之，在频繁更换工作却只收获无数烦恼后，我最终决定从东京离开，回到老家休息一段时间，不再编写那些刻意夸大或带有明确指向性的报道，只是自由地写写东西，以及花些时间陪伴年事已高的祖母。

我的家族在静冈县管理着一座神社，我的祖母年轻时，也曾是神社里法力最为强大的巫女，帮助不少人做过辟邪消灾的法事，似乎在那一带小有名气。尽管如此，在我父母那一代人接手神社后，便也抛弃了这种封建迷信，仅仅将神社作为一个接受游客观光或香客参拜的去处打理。为了创收，他们更是将神社院内边排的一栋联排房屋重新装修成公寓，隔出数个房间，出租给周围的独身人士以赚取稳定的租金。祖母也退休下来，不再从事巫女活动，听我母亲说，她现在就像个普通的老太太一般，整日搬着个摇椅在神树下看书读报或打毛衣，偶尔给来神社里玩的孩子们开故事会，讲些年轻时祛邪捉鬼的轶事，颐养天年，好不快活。

在被城市中遍览人性之尖锐恶毒、被不顺心之事伤害得遍体鳞伤的我看来，这般生活简直犹如仙境一般。辞去工作后，我马上便退掉了东京的出租屋，联系了搬家公司，自己买了回静冈的车票，当天下午就回到了老家。

老家的生活确实安逸平静，生活在古色古香的神社里，我好像回到了童年，每日的晨晚，都浸透着草叶和线香的淡淡气味。可与我想象中的那般悠闲自在不同，在无所事事地过了半个月后，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写出来。是不是太缺乏刺激了？没有灵感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我为自己起伏不定的状态感到苦恼，最后将主意打到了祖母身上。

慈祥的祖母，似乎真的受神明眷顾，即使已年过不惑依旧头脑清晰、身体健康，腹中更是有似乎说不完的故事，每次都能让那些闹腾的孩子们乖乖聚在她膝下听得入迷。我想，如果下次我也能听听她讲的故事，是不是能在其中找到灵感的火花呢？

听了我的恳求，祖母沉吟了一会儿。她对我说她的那些故事几乎全部都是从年轻时与鬼怪打交道的经历中改编而来的，只是为了讲给孩子们听，被她加工成了更贴近儿童文学的版本。如果我对此有兴趣，不如亲身体验一回灵异事件的委托。虽然她已经停止活动许多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置办法事的请求找上门来了，但毕竟过去名气不小，还是有些咨询类的委托经由一些旧友送到她手上。

“去听听委托人的故事吧。”这么说着的祖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给我，“正巧，这份委托的委托人似乎是位东京的大人物，平时公事繁忙，东京距这里又路途遥远，无法上门前来咨询，我正想着怎样才能得体地拒绝呢。既然你有意愿，又熟悉东京，不如便为我再做一回记者，采访一下这位委托人，将他的烦恼带回来给我。”

我接过名片，应了一声，当晚便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打电话过去约好了面谈的时间。

离开东京半个多月后，因为祖母的拜托，我又一次独自一人回到了这里，带着速记本和录音笔，期待着会听到什么样的故事。

第一次见面时，姬宫桃李给我的印象和想象中大相径庭。我原以为这种大财团的公子哥，要不是西装革履的政商精英，要不就是浑身金灿灿的放浪纨绔子。姬宫桃李没有将见面地点约在高档餐厅包间或者公司高层的会客室，而是直接将我请进了姬宫家私宅的茶室。当穿着开襟燕尾服、胸前口袋别着兔耳状领巾的管家领我穿过即使在深秋也盛开着各种名贵花卉的花园，走进这栋城堡一般的豪华别墅里时，我已在内心惊叹不已了。最后，管家为我打开茶室的和式拉门，我的采访对象早已等在那里。

姬宫桃李坐在茶室的桌边，一手撑着脸，招呼我去他对面坐下。他穿着一件驼色的风衣，翻出来的领子上有看上去就非常柔软的白色毛绒，簇拥着他有些孩子气的圆脸。黑色的七分裤折起几寸裤腿，配上装饰着白色毛球的短靴，如果是别的男人这么穿，我可能会觉得轻佻，但放在他身上反而显得活泼可爱起来，大大的新绿色眼睛和稍长的粉色头发搭配白里透粉的皮肤，让他看上去像一位娴静的小姐——这真是一位漂亮的人，我在心里默默赞叹道。

这位漂亮的人看着我坐到他对面，挑了挑眉毛，说：“你就是那位巫女的后人？”

我赶忙回答：“是的，此次由我代替我的祖母前来……她年事已高，不便长途奔徙，还请见谅。”

“嘛，倒也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姬宫桃李微微撅起嘴，挥了挥手，“我倒也没有任性到要素未蒙面的老人家专门跑来见我，原本就该是我去你们的神社才是，但我工作上确实忙得走不开，短期内难有余裕。”

管家敲门进来，垂着眼睛为我们二人斟了茶，又端上一个果盘，随后便退了出去。姬宫桃李示意我不用拘谨，自己先捧着茶杯小口喝了起来。我从随身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和录音笔，端正了坐姿，问道：“所以，您想要咨询的，到底是什么事呢？”

姬宫桃李放下茶杯，轻轻咬了咬下唇，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是在烦恼该从何说起。

“那是七年前……不，八年前的事吧，那个时候我还在读高中……”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我刚在笔记本上写下“八年前”、“高中”这两个关键词，便听后边没了声响，于是抬起头看向对面。姬宫桃李的眉头蹙得比刚才更深了，好像很不满意刚刚说出口的这个开头。采访时采访对象忽然卡壳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的事其实很常见，作为记者，这时我也有许多引导他们开口说下去的话术。但这相比于需要撰写相关报道的采访，毕竟更近似于一次私人谈话，所以我没有出言规促，只是静静等待他整理思绪。

过了片刻，姬宫桃李深吸一口气，垂下脑袋，重新开口了。

“算了，还是从三个月前开始说起吧。”

[记者注：以下是我根据谈话时自己的笔记以及录音笔中的记录粗略整理的文本，其中“我”为姬宫桃李的第一人称。]

三个月前，也就是今年六月，我收到了曾经就读的高中希望我回去作为名誉校友给后辈演讲的邀请函。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了，每年六月都会邀请一些近十年里毕业且有一定成就的年轻校友回去演讲，为新生们树立榜样，让他们看看自己无限可能的未来——大概是出于这样的理念设立的传统吧，看来今年也终于是邀请到了我们这届头上。

当然，相比其他人来说，高中对我而言还有其他的意义。我高一时就因为憧憬当时的学生会长而加入了学生会，整个高中三年都是学生会成员，由书记做到副会长，到高三那年也是如愿以偿地继任了会长职位。毕业后，我听从家族的安排去国外拿了商务管理相关的学位，随后便回到国内开始学着接手家族财团的各项工作，现在——如你所见，我在财团内也有了一定地位和权力，不会再有人认为我是只靠家族背景的花架子。既然如此，高中将我作为名誉校友邀请也是理所应当的事，能回到充满回忆的校园里，我自然也很高兴，于是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

当然，被邀请的人不止我一个。回学校那天，我见到了不少当时读书时的朋友。仙石忍，他当年是我的副会长，现在也——没听说过？啊，没关系，他出名的领域比较小众吧，呃，叫什么来着，“忍者领域大神”？他们是这么说的。还有朱樱司，朱樱司你总该听说过吧？我们当年是同学，他也曾在我任职会长的那年担任学生会书记，虽然我们并不能说是亲密好友的关系……总之，我看到了不少久未谋面的人，毕业后也一直和我保持联系的创也来了，我们约定结束演讲活动后就去找个地方聚会吃饭，好好叙叙旧之类的。

除了举办演讲的礼堂，我们还去了校园里其他地方参观。许多东西改变了，比如说操场边上最大的那棵樱花树，它最后还是被砍掉了，学校在原位植了新的树，好像是桂花吧，这个时节还没到开放的时候，所以我认不太出来。但也有许多东西没有变，当我回到学生会室时，发现那里竟然与我记忆中仍是一般模样，恍惚间竟感觉回到了学生时代，仿佛耳边又听到了那些熟悉的前辈们的声音——永远都完美无瑕、我最喜欢的英智大人，处理公务一丝不苟、但说教起来就会没完没了的莲巳前辈，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弓弦，时不时会来帮忙的古道热肠的神崎前辈……我从会长椅背后的那两扇大飘窗边看出去，可以看到操场的一部分和正在操场上活动的学生们，甚至还能隐隐听到他们的嬉闹声，这种青春的活力深深感染了我。

这时忍也走到了我身边，同我一起观赏校园的风景。我忍不住对他说：“真是什么都没变呢，好怀念呀。”

他说：“也不是什么都没变，从这里看出去，也看不到那棵樱花树了呢。”

忍说话有独特的口癖，这点从他高中时起就是如此。如果你去听他的节目，就知道他是怎么说话的了，不过我复述时当然不会连着他的口癖一起复述出来，这点还请饶了我。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我叹了口气，“不是说树内部已经严重老化，随时可能倒下吗？如果不是当年……那棵树在更早的时候就会被砍掉了。”

说出这句话后，我忽然感觉到一阵违和感。如果不是当年……？当年怎么了吗？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对于这件事，我好像只剩下了非常单薄的印象。忍也茫然地看着我，他好像也不记得这件事了。

当年为什么没有马上砍掉樱花树，而是又留了它几年？离开学生会室时，我还在想这件事。忍似乎觉得是我们记错了，又或许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值得我们为此保留这么长时间的记忆。我暂且接受了这种说法，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接下来，我们跟着负责带领我们参观学院的同学看完了照片墙和奖杯柜，在我们毕业后的这些年里，照片和奖杯的数量又增加了不少，看来后辈们中也不乏大有可为的人才。

但……怎么说呢？一路看下来这些东西，反而让我越来越感觉不对劲，就好像我忘记了什么一样。这种感觉很不爽，你能明白吗？因为对我来说，高中生活的记忆不管哪一段都是非常宝贵的，我怎么会想不起其中一些片段呢？哪怕和忍说的一样，它们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些琐碎的日常，我也不想白白忘记。

每次感觉快要想起什么时，却又抓不住重点，就像无论如何穿不过针眼的线，令人烦躁。我故意落到队伍后排问忍：“你还记得我们上一届学生会长是谁吗？”

他看着我，好像很惊讶我为什么要这么问：“当然是皇帝……就是天祥院前辈啊。”

废话！我怎么可能不记得英智大人是我们的上任会长？

参观快要结束时，我提出想看看当年的毕业照。当然如愿以偿地在资料室找到了，啊啊，当年毕业式上我居然哭了吗？感觉好丢脸，拍照的人也真是的，为什么要挑这样的场景拍啊！

将相册向前翻一页，就看到了我们的上一届毕业式上留下的照片。照片上熟悉的前辈们，也都在高中的毕业相册上被留下了十八岁时的样子。他们毕业时，我的高二刚结束，我在那些照片里也发现了我的身影，因为当年我作为继任的学生会长，被选做在校生代表发表了送词演讲。

从日本高中毕业的人，应该没人不知道送词演讲这个东西吧？发完毕业证书后，由在校生代表发表送词演讲表达祝福，随后由毕业生代表发表答词演讲表达感谢，一送一答，才算真正将毕业生们送出高中，从体育馆通向学校大门的花路才会打开。

可我即使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送词里都写了些什么东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听到的答词是什么样的。不对，是谁发表的答词，我也想不起来了！这可真是荒唐，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慌乱，连忙拉过身旁的忍和创，再次向他们确认这件事。但我们互相核对各自的记忆，得出的结果却是——那一年似乎没有答词。

真的没有。记忆中没有，相册中没有，就连资料室里备份的历年送答词合集里，也独独缺了那一页。但惊讶的是，当年居然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劲？

我越发觉得诡异，呆呆看着上一届的毕业照片。我认得照片上这个人，明星昴流，他和创的关系很好，现在在国立电视台黄金档的户外访谈节目做主持人，你应该也知道的。但我没有看照片上他光芒四射的笑容或者被用滑稽的方式穿在身上的校服，而是他手中那个系着红色丝带的纸筒——毕业证书。

“毕业证书。”我喃喃地说道，好像终于有什么东西突破记忆的缝隙向我看来，“衣更前辈的毕业证书还在我这里，他忘记来拿了。”

创皱着眉头问我：“谁？”

我被问得一愣，谁？是啊，衣更真绪是谁？我当时确实这么想了，但只有一秒。很快我反应过来，大声回答：“衣更真绪，他是我们的前辈，也是上一届学生会长！你们难道不记得了吗？”

创摇摇头，似乎对这一事实兴致缺缺。但他很温柔，对我说：“桃李君……不管是谁，如果他把毕业证书忘在了你那里，那也应该快些还给他才对。”

我找回了自己的记忆，但也发现了更加奇怪的事。除了我之外，好像没有人记得关于衣更真绪的事了，而且他们对这一人物的消失造成的记忆中的逻辑漏洞毫不关心，比如说英智大人明明高我两届，怎么可能是我的上一任会长之类的。多问了两句后，我便没有再纠缠那些曾经的同学们，跟我还留有稀薄的记忆不同，他们似乎完全不记得了，自然也无法提供任何线索。

傍晚，约定的同学聚会结束后，我便让司机开车回了旧宅。啊，是的，我们现在住的这栋别墅是两年前新建的，我出国之前的学生时代住的是另一座房子，那里还留有许多我高中时的东西。

我在那个尘封已久的房间里找到了许多高中时代的旧物，比如开展班级活动时手作的道具，同学们送的礼物，还有高中时爱看的漫画书。最后我终于在柜子深处找到了和高二课本放在一起的那个东西——衣更真绪的毕业证书，它是真实存在的，并非我的臆想。原本被卷成纸筒的证书已经被压平了，捆住纸筒的丝带在上面留下了不雅观的压痕，但姓名那里写的确确实实是衣更真绪的名字。

看到这个东西，我的那些模糊的记忆终于开始像被打开的水龙头冲刷一样苏醒过来。

英智大人毕业之后，学生会长的位置便由衣更真绪担任了。当时他的说法是“会以在姬宫桃李成长足够为止充当过渡角色为目标好好努力的”，这话的意思就像是“没办法了，现在就用我将就一下吧”，总之听上去是个觉悟很低的人。但我曾见过他为了给同学们争取价值更高的实践项目而差点向赞助者下跪呢，很夸张吧？说出来简直吓人一跳，明明不需要做到这一步也不会有人说他的。

他当会长的那年，似乎过得非常忙碌辛苦，但能拿出手的政绩，不客气地说只能是零，一些事情的处理，也显得青涩而笨拙……或许是我将他与英智大人对标的原因？嗯……可能吧，不可能再有人能做到像英智大人那样了，这点我姑且还是明白的，可能像衣更前辈那样才是大多数人应有的状态吧？

抱歉，即使找到了那份毕业证书，我能清晰想起的事情也不过寥寥几件。接下来就说说那份毕业证书的事吧。

我们上一届的学长们的毕业典礼，办得十分隆重。因为学生会也经手了一部分组织事宜，所以我有印象，光是装饰会场和花路的鲜花就订购了相比去年多出将近一倍的量。

在校领导给毕业生们发完毕业证书后，有一段时间可以让他们穿着毕业服拿着毕业证书在校园里自由拍照留念，也是让我们可以重新布置会场，为接下来的送答词演讲做准备。因为前期准备做得到位，这个工作很快就完成了，我只在现场稍微调度了一下就离开了，因为接下来就轮到我送词演讲，我还想在此之前再巩固一下演讲内容，以免在台上说错话，那样就太不得体了。

演讲稿被我落在了学生会室，于是我便一个人回去取。我原以为那里不会有人在，但当我推开门时，却发现衣更前辈已经在里面了。他把毕业服脱下搁在会长椅的椅背上，拿着毕业证书卷成的纸筒靠在那两扇飘窗旁边，好像在看着窗外的什么发呆。

我推门进来的声音似乎打扰到了他，他转过身来，有些惊讶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来拿送词演讲的演讲稿。”我说，“倒是你，我在现场调度的时候你怎么在这里偷懒啊？你应该没忘记等会要发表答词的吧？我都这么认真了，你可不能一点也不重视这件事！”

“桃李真认真啊。”他笑着说，“这一年里进步很大呢。 ”

“我又不是为了让你夸我才努力的。”我没好气地回答道。找到落下的演讲稿后，我也走到窗边，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你在看什么呢？现在不该和朋友们一起嘻嘻哈哈地在校园各处拍照留念发社交网络吗？”

“你说得好冷漠啊，桃李。”衣更前辈有些无奈地看着我，“给毕业生的伤春悲秋留点空间啊……”

我切了一声。又不是生离死别，弄这么悲情干嘛？

“那好，我给你留点空间好了。”这么说着，我就要告辞离开，可他却叫住了我。

“帮我保管一下这个吧。”他将自己的毕业证书塞进我手里，“我接下来要从这里离开了，拿着这个不太方便。”

“哈？”我惊了一声，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就将毕业服搭在臂弯上，先我一步离开了学生会室。那时我也只当他是要去别的地方临时处理什么事，虽然麻烦，但大不了等接下来答词演讲结束后还给他就好了，便没放在心上，收起了这份毕业证书。

但没想到，那就是我那天最后一次看见他。

我回到体育馆后，送词演讲也该开始了。可当我的演讲结束，安排好的学生会成员们却开始收拾讲台起来。等等，还有送词演讲呢？我惊疑不定地问他们，可每个人都茫然地看着我，好像我问了什么很奇怪的事一样，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人说在我之前就举行过了，有人说流程里根本没有这一项安排，有人说临时取消了……莫名其妙，就在这时，体育馆的门也打开了，毕业生们勾肩搭背着和朋友们一起走上花路，从这里走出校门，毕业典礼就算真正结束了。

那个时候我应该追根究底的，我想“衣更真绪消失了”这件事，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可不知怎的，我也好像被一种奇怪的气氛包裹住，在得到几个人关于“根本没有什么答词演讲啊”的回答后，我竟然也相信了这句话。典礼结束之后，我回到家，这才惊觉手里还拿着那份毕业证书。

为什么没有在当时采取任何联系他的措施？我都说了，那个时候我被一种奇怪的氛围困住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强行让我觉得“衣更真绪不存在是正常的”一样。于是我只是将那份毕业证书和高二课本一起收进了柜子里，之后再也没有想起它，直到三个月前那次返校。

重新将那张毕业证找出来之后，我陷入了迷茫。我当然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现在也无从寻找他。我当然想过用别的办法，比如说找其他前辈问问，或者刊登寻人启事。但我……有些害怕，如果其他前辈也和忍他们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办？如果事实证明衣更真绪这个人真的不存在怎么办？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我自我催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一份毕业证也不是要紧到必须马上完成的事吧”，于是暂且将这件事搁置了。

但如果没有发生接下来的事，或许我会一直搁置这件事直到我第二次把他彻底忘记。

上个月末，就是不到两周前，那场台风来的前一天。我终于在傍晚下了班，此时外边已经下了好一会儿雨了，下得不小，气压很低，空气潮湿，是台风来临的前兆。我坐进自己的私人专车里，忽然很想吃一份可丽饼……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很想吃，尤其是离公司三站路远的一家老店里的可丽饼。我对司机说了想去店里看看，现在的雨还不算很大，说不定店还没有关门。司机看上去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在昏暗的下着雨的傍晚让他开车绕远路，就为了一份心血来潮的可丽饼，他肯定觉得我是个任性妄为的小少爷。

但可惜，去得不巧，车子在路口停下的时候，我正看到老板关掉店里的灯，放下拉门。差一点点，还是没赶上啊，我只好让司机重新启动车子回家。雨比刚才大了些，好在车里开了除湿的空调，所以不那么闷。我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道路两旁的人行道上还有寥寥的撑着伞低头走路的行人。

红灯。司机停下车，我依旧看着窗外。忽然有个人举着伞路过我的车窗前，我觉得有些眼熟，虽然车窗上流动的雨滴将视野涂抹得模糊不清，以及他撑着的伞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的衣服也是普通工薪族千人一面的黑西装，但我还是觉得，这个人我应该认识。

可是是谁呢？我想不起来。这种熟悉的烦躁我数月前才体会过，于是便一下子联系起来。

交通灯就在这时变了颜色，司机似乎已经因为天气和远路的原因相当烦躁了，起步猛得让我忽然往前一倾。猛然起步的汽车经过了刚刚从我车窗前走过的那个人身边，我在看清他的脸的同时，车轮激起的脏水也溅了他一身。

人类这种渺小的生物，如果不借助外物的力量，确实很难在台风和暴雨中保持体面。我将车子逼停在路边，连伞也没拿就想跳下车回头去找那个人，为什么这么着急？或许是害怕他再一次消失吧。但一打开车门，扑面而来的暴雨简直是一拳将我打回了车里。司机下车来给我撑伞，我才终于从车门出来。还好，那个人还在原地，并没有消失不见什么的，伞歪在一边，身上的衣服被脏水浸透了半边，另外半边也湿了，被从天上飘下来的雨。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砸得有些蒙圈，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好像刚刚被水泼了一身的其实是一只刚破壳还不知道怎么走路的鹌鹑。

“喂！”我隔着雨幕大声叫他，“我记得你！”

时隔八年与衣更真绪再次相遇时，我竟然在叫出他的名字之前先说了这句话。那一瞬间我好像在他脸上看见了惊讶的情绪，但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毕竟雨真的太大了，非常影响视野和判断力。

我带他回了那间旧宅，借给他浴室和洗衣机，还让佣人给他找来一些合身的旧衣。没办法，他的衣服会弄脏完全是我的原因。台风已经正式到来，外面的风呜呜地响着，行道树在夜色里拥着打横飘过去的雨滴跳舞。

我问他这几年都去了哪里，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对我说就像所有其他普通人一样，上了个一般性的大学读了个一般性的专业，毕业后找了一般性的工作当了一般性的社畜，当然，并不在东京，这次只是跑业务加出差，却不巧碰上台风。我说你有没有再回高中去看过？他说没有，学校并没有邀请他，应该是觉得他这样的人还够不上名誉校友的地位吧。

“毕竟真的很普通嘛。”衣更真绪套在我叫人给他找的宽松的罩袍里，坐在沙发上喝茶。我将那张旧毕业证书找出来还给他，他说了跟八年前一样的话。

“桃李真是认真啊。”他说，“明明这么多年过去，这东西对我来说也毫无用处了……你居然还记得。”

“留在我这里，于我又有什么用处？”我反问他，“不还给你的话，就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所以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衣更真绪笑了，他说了谢谢然后将毕业证书收了起来，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但具体聊了什么，我现在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不如说，原来我们之间还有东西可聊？最后他感谢我今晚收留他过夜，就起身去了客房休息。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上楼的旋梯尽头，马上跳起来去摸对面的沙发。

刚见面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大雨和他穿着黑色西装的原因，我没有立刻注意到，但他换下衣服之后，我立刻就发现了，这个衣更真绪的样貌体型如同八年前一模一样，毫无变化。或许正因如此，我才能仅仅因为他路过我的车窗前就凭借走路的姿势将他认出来。八年时间，可以不在一个人身上留下任何印记吗？十八岁到二十六岁是这么容易被模糊过去的年纪吗？即使是会专门费心保养的我，也不能如此断言。我去摸沙发上他刚刚坐过的地方，手心只感觉到皮革的凉意，没有丝毫遗留的体温。

他离开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全部温度散尽了吗？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皮革散热太快？还是因为今天天气太冷？我试图如此说服自己。

暴风雨持续了一夜，直到凌晨五六点才稍小一些。我七点半起床，叫佣人备好两份早餐，却被告知昨晚留宿的客人今晨早已离开了。

开什么玩笑？那个时候外面还在下暴雨。佣人告诉我，衣更真绪凌晨五点就说自己要赶回去的火车，于是收拾东西离开了，还特地嘱咐不要吵醒我。我问：“他要回哪里去？”佣人摇摇头，表示他并不清楚。

他昨夜借宿的房间早已被家政妇打理好，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我茫然地走在这个家里，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他又消失了，而且，这次连那份毕业证书也带走了。

我托人打听到静冈的一位有名的巫女，于是发去了信件。想要找到这个人吗？不不不……如果真想找到他，那我应该去找私家侦探。但说到底，我与他的关系有亲密到这个地步吗？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打听更多关于他的事？还是建立长久的友谊？不管是哪一个，我可都没有这个打算。我现在想知道的事情，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件。

姬宫桃李将手臂放在茶桌上，前倾身子，新绿色的大眼睛直直地从低处向上看着我。一直以来给我留下娇小可人印象的他，此时终于流露出些许财阀公子的威慑力。

“我碰到的东西，究竟是不是人？”

我一时有些失语，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合上了笔记本。

“唔。”听完我的采访记录，祖母并不抬头，只是自顾自地打着手中的毛衣。

钩针飞舞，她打完一行，便将毛线一抖，另起一行，问我：“你觉得呢？姬宫君讲述的那个衣更君，到底是人类，还是什么精怪？”

“我不好说啊。”我摸着下巴沉吟道，“不能排除姬宫君的讲述有曲解和夸大的部分，倒不是说他不诚实，只是不论是谁在叙述的时候都很难排除自己的主观因素造成的倾向吧？如果只是单单根据他说的那几件事，我倒是觉得可能只是他多虑了呢，比如说什么没有改变的相貌，还有没有留下体温的沙发，完全有可能是先入为主造成的判断失常而已。”

“所以，你觉得‘衣更君’就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存在感不高的普通人就是很容易被人忘记啊——不如说，其实大部分人都是过着这样的人生而已，现代人的精力本身就很有限嘛，我也很难记住高中时的每一个同学前辈啊。”

“这样呀。”祖母又嘟囔了几句什么，不过我没有听清。当我还想多问她几句的时候，母亲从背后叫了我的名字，递给我一张纸。

“等会要是有空，把这个贴到外边去吧。”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招租广告。

“神社出租的那些联排出租屋里，有房间空出来了吗？”

“三号间的租户前几天退房了呢，说是因为工作变动，要搬到别的地方去，应该昨天就离开了吧。”

同在一间神社中住了半个月，我对那个人也有隐约的印象。那是个有着玫红色头发的年轻男子，在附近的公司里当普通上班族，性格开朗外向，某日与我在屋前碰到，还简单交谈了两句。我一边想着，要是我早回来一天，说不定还能赶上与他道别，一边又觉得有些奇怪，这人叫什么名字，我们交谈时又说了些什么话，我好像完全记不清了。

我皱着眉头想了半分钟，最后还是毫无结果。“哎呀，最近过得太安逸了，脑子都不灵光了呢？”我如此无奈地想着，走出神社，去大门上贴招租广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们生活在这世间，会与那么多人有一面之缘，萍水相逢后又擦肩而过，怎么会每样事情都记得呢？

贴好广告后，阳光变成昏沉的金色，树影被拉长，傍晚来了。草丛中不知名的虫子稀稀拉拉地开始鸣叫，我回到神社中庭，催促还在打毛衣的祖母赶紧回室内去。祖母“嗯、嗯”地答应着，慢吞吞地收拾起毛线来。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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