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达】最爱你的那一百万年（狐狸球后续）

钟公短篇

写作业鱼

2024/12/04 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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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篇：《论金丝狐狸球咕噜咕噜滚下山的可能性》

Summary：这是孟婆一百万年来第九千次遇到那只狐狸。

1.
“先生，你相信轮回吗？”

“公子阁下何出此言？”

来自璃月的美人吹散袅袅茶雾，抬起那双剑眉星目望向桌的那端。在他眼底，映照出半张棱角分明的脸。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放下筷子，嘴角像是微微勾了勾，一张一合露出殷红薄唇下若隐若现的齿舌。

“嗯…因为听闻在璃月传说中，我这种作恶多端的罪人大概率会被佛祖堕入畜牲道赎罪。”青年说着，那下半张脸却满不在乎地笑，“到时就完全不记得先生了。”

未必。即使如此，阁下也是好妖……

璃月人张了张嘴，却顿了两秒，平静地佯作吹气，堪堪止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他稍稍转动眼珠，那块金色的石头上边又映入了一双蓝色的眼睛，可惜头顶并没有竖起来的毛绒绒。该有的狐狸耳朵长在那只红色面具上，硬邦邦的质感，边角尖锐得能临时用来当裁纸刀，总归就是不长在面前的青年头顶。即使神态再像狐狸，他也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遗忘也无妨。钟某会代替阁下铭记。”

所以只管安心遗忘，我会替你忍受一切铭记者与生者的痛苦。

……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2.
钟离睁开黯然神伤的双目，里面空无一人。

手里的茶凉了许久，桌的另一端椅子空荡荡，甚至并没有拉开。看来这回走神的时间有点长——磨损又加重了，到了许下这些承诺时始料未及的程度。

回神的瞬间，他再次忘却了青年的容貌，只能记起一团模糊的雾状，甚至连色块都称不上。声音不甚清晰，再过两分钟，怕是连对方说过什么话也要忘了。

遗忘是件好事，但不知为何自己心中总有些失落。他在胸前捞了一把，空的，只抓住了单薄的衬衣。他的神之心在九十九万年前便交出去，连当初如何签订的契约也早已忘记。事实上，即使作为魔神，他也已经迈入了老态龙钟的地步。任何事物在他眼里都显得格外年轻，包括窗外迟暮的夕阳。

他本应在几万年前化回岩龙归于山峦之间，天地为衾，山海为棺，用这具守护了璃月九十余万年的身体最后庇护这片土地一回。可惜临终之际，他依稀记得有人曾与他定下过一个一百万年的约。身为契约之神，他此生从未食言。这最后一条未完的誓言也不能例外，哪怕面前的阻隔是死亡，他也必须将信条践行到生命的最后一秒。

强行延续阳寿的代价便是空前严重的磨损。

“冰川冷，雪原寒……”耳朵又开始唱歌了。

很晚了，出去走走吧。钟离倒掉手里的凉茶。他是个讲究人，听戏要点最红的名伶，遛鸟要买最名贵的画眉。这种精致刻在骨子里，对任何事都学不会将就。

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个十足的老牌璃月人，跟不上时代的变化，记性不好又常年独来独往，可怜得很。事实上很久以前钟离先生的朋友也不少，但自磨损加重后，便减少了生活中接触生离死别的机会。他不畏短命和磨损，只怕挺不到契约期限结束的那一天。

这个唯物主义时代有很多被淘汰的副产物。古璃月的神明算一个，不远处的寺院算一个。这里香火不太旺，破破烂烂好几年没有翻新，守庙的中年人估计也是闲着随便找了份活干，常年的工作只有坐在板凳上睡觉，来人讨香也不见醒，钟离只能自己在缠了两根蜘蛛网的香中抽出三柱，掸了掸灰，将点燃的火星举至与眉齐平，拜两拜，插进惨不忍睹的香炉之中。

这里当然不是他自己的祠庙。距离神治的时代已经过去太久太遥远，人们口中岩王帝君的传说也逐渐被曲解淡忘。随着一些文化的冲击与神话的杜撰，又产生了诸多新的仙家信仰——当然，最终都不免悲哀地走向同一结局。

能在这个时代找到一处寺院，已经数得上是极为来之不易的事。虽然听说此处原定于明年的拆除计划也已经快提上日程了。

他是个注重传统的人，不免感到惋惜，于是特意来为这尊佛像上柱香。然而历尽百万沧桑，他深知凡人不断进取的愿望，既早已将时代交给民众，旧日的神明所能做到的也唯有祝福。

“打扰了，先生。麻烦借过一下。”

身后传来预料之外的声音，钟离刚刚侧过身，一双手就贴着他的身体伸向那香炉，在他燃上的三炷香边上又添了一炷，孤苦伶仃地紧挨在一起。听口音估计是外国人不懂风俗，不知一次至少上三炷才算祈福——这不怪他，璃月人也很少记得这些传统了。果然那探过来的脑袋橘乎乎的，慕名学了一次上香好像还格外高兴。

钟离看见青年的一刹那瞳孔缩了缩，连带着空无一物的胸口好像也紧缩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勾住了那人的小指，被金属指环轻轻硌了一下。

青年茫然又警惕地看着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突如其来的失态，钟离放开了他的指根，耳边又传来隐隐约约的童谣，这回是璃月的。

“拉勾，上吊，一百万年……”声音是两道青涩的、属于少年的声线。

“先生？”童谣被打断，和他脑海中的其中一道略显相似。“你看上去面色不太好。”

“抱歉，无需担心。”钟离抵着眉心摇了摇头，“只是钟某心生熟悉，似乎在何处见过阁下。”

达达利亚顿了三秒，随后笑了起来。

“佛前不可妄言。”

“此非妄言。”钟离的手又落回身侧，小指蜷了蜷，摩挲着掌心。

“好吧。”既然对方死不承认，达达利亚也无法再追问下去。“不过……”

“下次换一种搭讪方式吧，先生。这种早就过时啦。”青年痞笑着，点了点钟离的前胸，“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第一眼还挺喜欢你的。”

他说着，挑了个还算干净的蒲团，给钟离也扔过去一个，像他从来不计后果掷出的那些话，对方作何反应都无关紧要。随后他跪了上去，脸上带着的却并非信徒的虔诚，而是将一切跪拜当作一个游戏的新鲜与玩味。

见钟离还拿着接住的蒲团“愣”在原地，达达利亚挑了挑眉：“怎么，璃月人自己都不知道上完香后要叩拜的道理吗？”

神明不多言，将蒲团丢在达达利亚并排，自己也用膝盖压下两个凹陷。

他本是不打算叩拜的。虽早已退下神位，毕竟仍为魔神之身，没有向其他仙家屈尊的道理。但与达达利亚并肩的那一刻，他却有了一种理所应当的感觉。

叩三下，三次额头贴地，和身旁人几乎同步的默契。耳边又开始阵阵轰鸣，眼前也被其他事物所取代。

遍地的红，绸缎、地毯，还有人们喝了酒上脸的醺色，都洋溢着喜事的气氛。有人祝福，有人觥筹交错，有人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嘹亮地喊道：

“一拜天地——”

他弯腰，身旁的人也和自己一样弯腰，手里拿着一团艳丽的霓裳团，钟离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这场喜事中的主角之一。

他想转头看清另一位主角是谁，视野却一阵晃动模糊，最后定格在了刚刚见面的年轻人脸上。

“先生、先生！”

达达利亚停止摇动，看到钟离回神才松了一口气。

“呃…你需不需要去不卜庐看看？”他皱了皱眉委婉地说道，钟离知道青年一片好心，只是性子有些直，没有冒犯之意。

于是他摇了摇头。不卜庐只医凡人的可救之疾，对于病入膏肓的魔神，他们也无能为力。

达达利亚深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好吧，我不该嘲笑你搭讪手段老土。”他伸手，放开了钟离的肩，眼神却牢牢黏在他脸上，“方才同你一并叩首我也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上辈子和你拜过堂一样。”

“先生，在璃月，这种情况是不是能叫做，一见钟情。”

青年睁着水蓝色的眼睛看他，目光温柔又自信，情话毫不收敛，仿佛笃定钟离也会被自己所吸引。

他得逞了，又一次。钟离低叹一声，心中确定面前的青年便是那无数个突然出现的片段中被模糊了音貌的、契约的另一方。

“不。在璃月，我们一般称这种情况为，矢志不渝。”

近一千年没人踏足过钟离的生活，青年像一只蹦蹦跳跳的狐狸，逮着机会就把鲜活的色彩叼回暮年魔神褪色成古旧老照片般的世界中。完成这些就像钻进草丛一般轻而易举。

很久没有品尝菜肴的味蕾终于重新有了用武之地，被塞了一堆熟悉的璃菜月菜，格外怀念。

“我为什么会做这些？”系着围裙的年轻人手里还拿着锅铲，正忙不迭地炒着菜，头也不回地答道，“哈哈，可能是从小就对璃月文化有好感，成年后第一件事就是来这里定居，顺便学了一些历史悠久的菜肴。”

钟离是饿不死的，所以平日不常下厨，也无需进食。但达达利亚不知道恋人的身份，得空便往他家中跑，炒个一桌子吃也吃不完的菜，倒点至冬人的挚爱火水像开酒宴，两个人的席能被他炒得气氛像大型派对。最后除了某次做了极致一钓让毫无防备脑子失忆味蕾还没失忆的钟离当场栽在桌上以外，多是某个醉鬼一边唱着喀秋莎一边烂在钟离怀里，被小心翼翼地抱回床上。

醉鬼伸手乱抓，把爱人衬衣扒下来大半又亲又蹭，钟离俯身压住他躁动的手安抚地落下一个吻，却见达达利亚挣开他的手，揪住了他的前襟。

“喂，先生。”他眯起的眼神还有些迷离，不知是被亲的还是醉着，暧昧的潋滟中还混杂着一丝犀利，“你不是人，对吧。”

钟离沉默了良久，达达利亚小声“嘁”了一声，张开手放过了他的衣领。

“我就知道。你要是人，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饿死。”他讽刺着，又摸了摸他的腰侧，一把掀开严格扎进裤子的衬衫下摆，裸露的皮肤上浮着一片棕色，上面似有龙鳞的图案。

“你没发现吗，你正在逐渐变成石头。”达达利亚语气不满，动作却轻了些许，指尖抚过那些鳞片，目光难得有些哀伤，“先生，你是生病了吗？”

半晌没有回答。达达利亚飞速眨了眨眼，他知道钟离又走神了。那双金瞳望向自己的方向，却没有焦点，涣散在整片空气中。

于是他气恼地勾住对方的后颈，用满是酒气的吻狠狠啃咬他霓裳味的唇，企图在钟离回神的时候吓他一跳。

他才不关心对方是什么壁虎精还是穿山甲，抑或能一口吞掉他的大蟒蛇，他只要钟离健康平安地活着，要是还能快乐就更好了。

他只是个凡人，不明白何谓磐石的磨损，不明白九十余万年的蹉跎是什么概念，这是他作为凡人唯一能给予爱人的祝福。

直到对方终于从静止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这个吻被格外温柔地加深，五指穿过他后脑勺的发间，将他托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后半夜他把通红的眼睛埋于掌心，掩埋在钟离的影子和吻底下低声哽咽，亲密结束的那一刻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地陷入被单，小声说了句“笨蛋”。

钟离再低头时，达达利亚已经睡着了。方才的那两个字仿若只是不着边际的梦话，于是他吻了吻达达利亚的泪痕。

他握住他的手，低声说了句“我在”，不知这莫名的本能从何而来，仿佛这样就能驱散所有梦魇，佑他一夜好眠，却见越来越多的眼泪顺着爱人的脸颊落下，让钟离来不及、吻不尽。

于是他明白达达利亚并没有睡着，只是疲惫得睁不开眼。他抱着达达利亚，任他将眼泪蹭在自己身上，直至对方真正安心地睡去。

梦里，达达利亚变成了一只贪玩的狐狸，两百年化形成人的那日抱着尾巴从至冬的雪山一路咕噜咕噜滚到璃月，一栽便是九千世。

他才明白，自己生来就是一只畜牲，只是有了断尾的觉悟，虽无法永世成神，但足以永世成人。

次日醒来时，他把钟离带去了不卜庐。
“我讨厌坐以待毙。”这是青年给出的唯一理由。

医者对他的病症也没有头绪，仙体毕竟与凡人的有别，仙法都挽回不了的磨损，凡人的医术又能奈何？何况，这年头哪里还找得到什么神仙。

“果然吗？”达达利亚叹了口气。

柜台后面的小僵尸吃着手手和钟离对视。

“啊…遗忘……”提起这两个代表失去的字，七七却像是记起了什么，艰难地搬出一个箱子，“笔记……”

她看着钟离，指着那一箱子日记本，像是想暗示什么。

“白术先生、假笑的胡桃……都在里面。”她提起几个钟离已经不记得了的人名，“七七…全都记下来了……”

“这样就……不用担心…会忘记……不用担心，大家会忘记……”

她眨着眼看向钟离，对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谢谢你，七七小朋友。有心了。”

很久没有人摸她的脑袋了，自从那位旅者去其他世界旅行后，周围徒余对她存有利用或畏惧之人。没有人敢也没有人想摸她的头。

当年的不卜庐主人最终放弃了研习长生之法，在突破最后一步前还是想开了长生种未必比短寿的人类快乐。他们的磨损不那么明显，折磨却比凡人要长很多，更悲惨。临终前，他看着床边还在兢兢业业喂药从不介意他利用的可怜长生种女孩最终还是发现自己早就产生了温情，嘱托不卜庐一直照应着七七，让她继续采药、救苦度厄，给了小僵尸一个归属。

“这位先生…也变成僵尸了吗……”她看起来有点悲伤，“要不要，一起做柔软体操……”

钟离只是摇了摇头。虽然他现在确实离活死人不远了。

幸亏有七七的提醒，自己既有签订契约，必然留有对抗磨损的后手。以前魔神的记性太好，不需要日记本这东西，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记忆积压下遗忘的前兆不得不到来，钟离必然提前做好了准备。只是到后来，他连自己记了笔记这件事都忘了。

果然，回家后翻出了一床底的日记本，达达利亚站在一旁叹为观止，随手翻开一页，字迹相比钟离平日的略显潦草。大概因为关于他的回忆实在太多，而遗忘速度又太快，彼时必须尽快赶出来。

那夜睡前，达达利亚带着一本书上了床，钟离正想从他手中接过，却见达达利亚把本子抱进怀里。

“不行，你讲了那么多次，这回轮到我了。”狐狸倔强地扬了扬下巴。

“这回轮到我来给你讲讲，我的初恋了。”

说着，他摊开笔记，将那一百万年的故事娓娓道来。

他每夜给钟离读他的笔记。对方很少打断他，有的时候会握住他的手安静地摩挲，有的时候动作会忽然停滞住。这时，达达利亚也会停下等他——等他的时间重新和自己同步，直至手上的动作又一次动起来，如同卡壳的钟表重新运作时，达达利亚才会接着刚刚停顿的地方继续讲故事。毕竟，他的故事是为钟离而读的，他不会把听众一个人甩在后面——尽管对方很快又会把他前两天讲的故事忘记。

他就这样讲了几十年，讲到自己的头发都花白了大半，讲到钟离的一只手臂已经变成了长鳞片的石头，手指变成了金色的爪子。

他怜爱地摸了摸那锋利尖锐的指甲，哪怕稍有不慎自己的皮肤就会被龙爪割开。老人佝偻着背，自己腿脚也不利索却还是推着轮椅去河边。因为他知道钟离喜欢水，喜欢河，喜欢但也畏惧白色。

如果有人看到这番景象定然会觉得怪异，轮椅上坐的是个身上盖了块布的黑发年轻人，在后面推着轮椅的却是个头发雪白的老人。他们或许会猜测轮椅上是漂亮却残疾的可怜孩子，事实上相比起来，推着轮椅的那个长者才是“孩子”，而轮椅上年轻的“老人”，内芯已经生锈了太多。

达达利亚驻足在钟离说的“狐狸河”前边，这里的水早就干了，空余光秃秃的河床。里面长着各种新生的杂草和蘑菇。

钟离又在发呆，现在他的一天有三分之一都在静止中度过。达达利亚也不急不躁地等待着，替他感受这错过的八小时。

待对方回到他的时间中来，达达利亚就向他叙述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钟离也经历了一样。刚刚那根草上停了一只蝴蝶，树上有三声鸟叫，我偷偷亲了你的头发。

说着，老人俏皮地弯了弯新月般的眼睛，像个偷吃糖果的小孩。一百万年来都是他如何也无法追赶上钟离的时间，这回轮到钟离来追逐他的时间了。

好在这回达达利亚能够一次次停下等他，哪怕自身的时间本就不多，他也愿意分出三分之二给钟离，三分之一等待钟离。

“下一次见到先生，我该怎么认出你呀。”达达利亚略显艰难地蹲下身，手指抚过爱人的眉眼，晦涩地笑了。“那时的我记不得你，你也记不得我，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再用最老套的方法相互搭讪呐。”

说着，他顿了顿，好像这一世，他们便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第无数次一见钟情。

于是他把脑袋枕在钟离凹凸不平的腿上，有些地方是柔软的血肉，有些地方已经硬化成了鳞片。枕得并不舒服，但达达利亚还是温柔地抚摸着被压在两腿底下毛绒绒的小祥云。

是尾巴啊，尾巴都露出来了……

凡人极喜欢地蹭那尾巴尖，祥云也主动绕上他的手腕，把最蓬松的地方送到他手心，像一只要摸摸的小狗。龙拿捕猎用的兽爪小心地摸着爱人铺在自己腿上的头发，坚硬的指甲避开他脆弱的耳朵和头皮，像是盛着一捧永不落幕的大雪。

我会遗忘你，但我不会遗忘对你的爱。

达达利亚的腿很快蹲麻了，风吹久了也有些偏头痛。他均匀又温热的呼吸离开钟离的大腿，花了好久才起身，推着轮椅，车轱辘撵在夕阳下。“狐狸河”里没有狐狸，没有河，只有无尽的荒芜和野草，但它永远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爱不会沧海桑田。

走到山路底下，他不知缘何突然开口，“钟离，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感觉吗？”

话音刚落，他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有多愚蠢可笑。钟离当然已经不记得了，他把所有事都忘了，有时自己和他说话，他甚至已经听不懂了。

但他没想到，轮椅上的人忽然站了起来，用那已经非人的双腿走到干涸的河边，蹲下身用手掌触摸大地。

达达利亚凑过去瞧，地上出现了两个岩造物，一条扭来扭去的蚯蚓，守着一朵未盛的花苞打量。

“哈哈，什么啊。老糊涂，该回家了。”达达利亚笑着搀扶起了钟离，把他带回了轮椅上，盖上掉到一旁的毯子遮住他异化了大半的身体，离开了“狐狸河”。

凡人没看到，在他走后，那朵鼓鼓的花苞终于逐渐自中心绽开，露出两根湛蓝的花蕊，橘色的五片花瓣毛绒绒地向外展开，像五条大大的狐狸尾巴。

而小蚯蚓，高兴地缠住某条花瓣，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只有狐狸和摩拉克斯听得懂，这是好的“呼噜呼噜”。

从此，他们的命运旁若无人地交织在一起，多少个一百万年都放不掉了。

达达利亚终于还是比钟离早走一步，凡人总归比魔神短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担心钟离，对方能在世上苟延残喘的时间也比他久。

现在他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准备投胎。又变回青年模样的达达利亚无聊地蹲在地上，队伍往前走了也懒得起身，干脆就着这样的高度姿势奇怪地前进，活像鸭子走路。

孟婆拿汤勺敲他脑袋，这是她一百万年来第九千次遇到这只狐狸，总是无聊到套着化形出的人类皮囊干一些迷惑行为，导致地府的人以为至冬生物都这副德行，北国人抗议自己的祖国风评强烈被害。

那孟婆看起来消瘦，给一帮小兔崽子盛了一百万年的汤臂力也不是盖的。一勺子砸青年头上，要不是灵魂体耐砸，换作纯粹的肉体头盖骨定然已经开裂了。

达达利亚跳起来捂住脑门，嘴里不禁泄出两声委屈的狐狸叫，随后他捂脑壳的手又换作捂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喝汤了，狐狸崽子。”孟婆不耐烦地把满满一碗汤塞他手上，动作大得洒出来大半。难怪达达利亚总会梦到点上辈子的事，这剂量完全不保够啊。

这也不怪她脾气暴，谁让每时每刻都有生物在提瓦特光速去世，比如被误伤的蝴蝶、萤火虫、野猪。赶来投胎的队伍越来越长，一眼望不到尾。再温柔的人被地府资本家压榨007工作制一百万年都要变成疯批美人，谁让人能放假死神却不会放假呢。

如果所有生物都像某块还没参观过地府的活化石一样就好了，一百万年都不死一次，省心得很。可惜人不能决定自己的阳寿，判官又是个听不进建议的老顽固，前世因今世果，功德多少阳寿多少，想篡改生死没得商量。孟婆在心里大吼“你有本事刀人有本事来自己善后啊”，最终还是只能任劳任怨地当社畜，第九千次把碗重重砸青年手里。

前8999次他都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颇有梁山好汉的豪迈，仿佛只是个没心没肺没牵挂的坏种，这一次他却拿着半碗倒映着自己影子的孟婆汤，久久陷入了沉默。

孟婆催他，他犹豫地抬起碗，下唇触及碗沿的那一刻，心口却猛地一阵钝痛，于是手一抖，一把将碗摔在地上，汤汁和碗的碎片四溅，吓了孟婆一跳，举起汤勺正要梆梆敲他脑袋，却见青年的脸上泪流满面。

嗐，她对这种情况再熟悉不过了，总有一些冤种不愿意喝汤还砸她摊子。

“九千世过去，终于有人能让你也栽了。”孟婆感慨道。

什么叫终于啊。达达利亚摇了摇头。

从第一世开始他就早早栽进了名为摩拉克斯的坑里。对方向他许诺将无数次重新找到他，于是他才能一次次百无禁忌地安心饮下忘情水，因为他相信他。

但现在钟离也被磨损得忘记了一切，哪怕他相信命运是根牵引有缘人的丝线，两人再次相遇时必然能够一眼爱上对方，但人海茫茫，错过才是人生常态。

比起命，比起顺从地按照命运给的剧本按部就班，他更愿意相信事在人为。前九千世，他们无缘的命定然占据大半，是钟离坚持不懈的努力才促成了本不存在的缘。

钟离替他忍受了一百万年铭记者与生者的痛苦。所以这回，该他来铭记，他来努力了。

孟婆叹了口气，青年眼底的决绝已经替他说出了一切答案。她心知劝不动，只叫青年做好准备。

在你身后便是那忘川河，跳下去，向轮回证明你的决心，忍受三千年生不如死的痛苦。记住，凡事都有代价，不想洗涤红尘就得刻骨铭心，九千世的功德会一扫而空，下辈子你只能做回畜牲。

达达利亚双手合十感激地向她道谢。他抬眼，其他鬼魂都游荡着走过奈何桥一身轻松地投胎去了，底下的血黄色河水湍急又可怖，虫蛇遍布，充斥着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撕心裂肺的哀嚎。

有人选择轻松地遗忘，有人选择偏执地铭记。

他走向自己的三生石，上面刻写最多的便是“钟离”二字。达达利亚温柔地摸了摸爱人的名字，转身义无反顾地跳下了三千年的腥风血雨。

三千年后，一只遍体鳞伤的狐狸从忘川河里摸爬滚打地钻出来，皮毛被恶兽毒虫咬得鲜血淋漓、伤口溃烂，嘴里却也不甘示弱地吐出一条被撕扯得残缺不堪的蟒蛇尸体。

它一上岸，眼中戾气扫空不少，轻快地抬着四只黑色的小爪子迈向鬼门关。

钟离今年一百万岁了。

璃月从混沌初开至今也不过一百万年光景，他走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也走过这里的每一段时光，现在，他该迎来真正的休息了。

磐石发出一声低吟的叹息，却不悲哀。他的身体已经一半化成了龙的模样，只有半仙和刚刚开始化形的幼兽才会仙力不足控制不住原形。现在他的神力也溢散了大半，龙角龙尾都掩藏不住，胸口和眼下也遍布了闪闪发光的鳞片。

璃月人早就不知道龙是什么生物了，现在回到璃月港估计会被认作什么害人的怪物。钟离走向绝云间的一处山谷，干脆化回了龙形。

他好像一直在等什么人，那个人已经三千多年没见了，估计也已将他早早忘却。弥留之际，钟离有些怀念他向日葵般的微笑，尽管他连对方的样貌都不记得了，何谈笑颜呢？

天动万象，山海化形。荒地生星，璨若烈阳。

岩龙闭起眼睛，头叼着尾巴，久久陷入了沉睡。他会在黑暗中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所有契约的期限都到了。最后的契约也是他签下的第一条契约，历时一百万年，贯彻了他的一生。

他好像看到一只狐妖，轻轻勾住他的小指，“一百年太短，要一百万年。”

“我的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交给你了，所以你的下辈子、下下辈子……也都是我的！”狐狸生气地在他脸上咬了一口，痛。

岩龙睁开了眼睛，发现真的有一只狐狸在一边叫一边扒着他的鳞片，看到他醒了，几乎是喜极而泣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抖着耳尖，尾巴糊在他脸上，蹬着后腿往他庞大的身躯圈起的怀抱中心钻，活像一只在雪地倒栽葱的傻狐狸。

绝云间附近，有这样的仙兽吗？

岩龙舔了舔他的身体，帮小狐狸梳脏兮兮的毛。他不认识这只狐狸，但是他发现自己好像很喜欢他，生来就该喜欢他。

最后的时光，岩龙不再在黑暗中度过，狐狸和他住到一起，天天往他身边叼自己打来的各种兽肉。钟离其实并不需要进食，但看狐狸满是期待的目光，他清楚这些小兽喜欢谁就会把自己的食物分给那个人，于是也顺着他的意，将这些并不精致美味还带着血水的生肉下咽，末了还用脑袋感激地蹭了蹭不断摇着尾巴要夸夸的狐狸。

钟离知道他来自至冬，却不知他为何跋山涉水至此。他隐隐猜测与自己有关，或许他们的缘已经纠缠了好几辈子。

何止好几辈子呢。

狐狸从不怕他，哪怕自己巨大得能将他一口吃掉。即使自己真的张口叼住小狐狸的后颈，也只听到这个稚嫩的小孩发出了一声开心的“呼噜呼噜”，以为自己在陪他嬉戏。钟离不得不承认这种全心全意的信任让他很高兴。

盘在他怀里的幼狐一天天长大，自己也一天天老去。直到阿贾克斯嘴边的毛也开始发白，钟离知道自己将与怀里的爱人第一次携手走向死亡。

璃月又下雪了。那是一个温暖的冬天，老狐狸气喘吁吁地爬到老岩龙的脊背上，脑袋拱了拱他冰冷的鳞片，眼睛却热泪盈眶。他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就像只是窝在爱人怀里睡个午觉，过不了多久就会醒来一样。

于是死去的岩龙抱紧了死去的狐狸。他们被漫天飞雪掩埋，终于实现了一回共白头。

黄泉路上，狐狸牵着岩龙的手腻在一起，这回他不至于无聊到又顶着人类的皮套干些迷惑行为，总算安分了些。

孟婆翻了个白眼舀汤，达达利亚摆手。

“我不喝，这位先生也不喝。”他语气像是在骄傲地炫耀。

她挑眉，知道狐狸这回是带着那位让他也栽了的大伟人秀恩爱来了。

“去、去。”孟婆给他们一人一勺子，把人赶到背后，又偷偷瞥了钟离一眼。嗯，确实挺帅，难怪最风流的狐狸精看了也深情。

桥边，达达利亚捏了捏钟离的手。

“先生考虑好了吗？”他望向钟离，“忘川河可是很苦的，一旦跳下去就无法反悔，要饱受摧残三千年。”

“自然。不足为惧。”钟离点了点头。岩神一百万年的磨损都挺过来了，三千年又算得上什么呢。就算底下满是黏糊糊滑溜溜的海鲜，跳下去就会有一万只奥赛尔在身上爬，他也愿意陪达达利亚共赴。

“我也不怕。有先生在，什么都不需要怕。”他由衷地笑着。

如果无法一起上天堂，我们就一起下地狱。如果无法超脱于时间，我们就一起对抗磨损。

达达利亚跳下忘川河，落水前一秒，他感觉到自己被揽进一个怀抱，紧紧相拥。

——其实每一世我们在璃月港命中注定擦肩而过的初遇，我都悄然回眸了你很久很久。

“师父，慢点！等等我啊，等等！你的尾巴露出来了！”小妖童一边喊着一边跟在一只大狐妖身后。

达达利亚回过头，头顶的耳朵抖了抖，身后九条毛茸茸的蓬松尾巴像是没听到一样自顾自摆着。

“怕什么，如今的璃月人多的是阿宅。我们就算不化形上街，估计也是会被当作，嗯…那个叫什么来着……cosplay？”他笑了笑，“现在的人连妖怪是什么都不知道，倒是不用担心像老鼠一样被人人喊打了，一百万年前我来璃月，可是差一点就被那些仙人打包扔出门的。”

“可是，师父的尾巴太多了，不收起来会被绊倒咕噜咕噜滚下山的呀！”小妖童气喘吁吁地跑到达达利亚身边。

“哈哈，瞎说什么。怎么可能有傻狐狸都九尾了还会被自己的尾巴绊倒咕噜咕噜氵……”

他说到一半，人突然没影了。小妖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着一只橘色的巨大毛球一路从山顶滚到了山脚，顺便还创飞了一个黑乎乎的路人。

众所周知，狐狸和狐狸的尾巴是两个个体。

达达利亚在心里暗骂了一百句苏卡不列，终于估摸着快到山底的时候，猝不及防撞上了一个重物，从尾巴里飞出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检查那无辜受害者的伤势，却抬眼陷进一片熟悉的金眸。

那一刻，呼吸停滞，一眼万年。

他知道，自己第九千零一次一见钟情了。

达达利亚微微勾起嘴角，伸手扶起了地上顶着龙角的仙人，对方也眼含笑意地看着他。

“这位先生，有没有兴趣和我谈一场一百万年的恋爱？”

他微微弯腰，像是求爱的绅士。眼中是爱人，身后是山海。他与江山皆入龙眸，花瞬间开满了遍野，而他一枝压万朵。

“乐意至极。”摩拉克斯勾住了阿贾克斯的小指。

“冰川冷，雪原寒，撒谎的舌头全冻烂。”
“拉勾，上吊，一百万年，不许变。”

这是他们约定的第二个一百万年。那一刻，达达利亚想，假如将他和钟离永生永世的故事比作一整天，现在好像不过仅仅过去短短一秒而已。

未来，还有无数个九千世。

神明佑我百岁无忧。

百岁复百岁，无忧复无忧。

—END—

【离达】最爱你的那一百万年（狐狸球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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