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上）

【卫练】《情海》

Ashun

加载中……

第八章

（一）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没能去看海。

不久之后，一场大火烧透了新郑城的半边天，楼阁坍塌的轰鸣声在长街尽头震响，半条街的人们从噩梦中惊醒，城内禁军还有四周赶来帮忙的百姓救了一晚上火，次日清晨，紫兰轩所在的整条街道都弥漫着厚厚的烟尘和焦土气，曾经城内最豪华的风月场所，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同一时间，江湖道上的线人暗自传开了消息，当晚被将军府灭门的七绝堂弟子连收尸都没得来及，直接被大火烧成了枯炭。

三日后。

阴沉的天空布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林间土路湿软泥泞，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腐尸和残骸的血腥味，很快就被雨水淹没了。

红莲撑着伞，独自来到了郊外的孤冢。

不远处外，卫庄坐在地上，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仰头喝干了最后一杯酒。

那是红莲第一次见到他难过。

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大地，翻滚墨云相融互斥，雷团暗响，嵌缀处厚重阴影紧连密布，犹如笼着惊慌逃窜猎物的蛛网。

冰冷的雨水侵入肌理，凝滞了本就因剑伤肆虐而钝痛不堪的四肢，红莲试图用伞为卫庄挡住雨水的侵袭，卫庄却放下酒杯，慢慢站了起来。

『他是你的朋友吗？』

『他说过，一个老兵不用被人记住名字，只需要记住他死去的战场。』

卫庄站在坟前，看着阴冷而干涩的火星从指尖流落到地面，冥火顺着烈酒燃噬了整座无名冢。

冰冷的风雨无情地打在脸上，卫庄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夺去了红莲遮护在他头顶的伞。

黏腻的雨水使伤口的刺痛越发真实，白发男人执拗地仰起头，不断汇聚成浊流的雨自额前淌落，清冷的滑入眼中难以睁开，模糊了眼前的视界。

卫庄凝视天空的眼眸中光熠暗转，像一把冷冽的刀，孤傲而凝重。

红莲看得并不清明，仅是觉得一些事物呼之欲出，欲语又止将言嗫嚅。

红莲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雨声喧嚣嘈杂，湮没了少女心间的慰语。

比起未来和理想，人们在现实中最先面对的，往往是伤痛和死亡。

失败的代价是沉重的，有些东西还没来得及得到就已经失去，永远不会再回来。

卫庄承认，自己还不够强。

真正的敌人不仅是黑白玄翦，还有幕后制造出这件杀器的掘墓人。当夜幕和罗网的势力勾结在一起，权利的觊觎者们纷纷达成共识，初露头角的流沙组织一夜之间遭人血洗，随便来一个罗网杀手，就能将他们逼至死地。

卫庄不甘心。

十年寒暑磨一剑。当初被师傅领去鬼谷的天才少年，出师之际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最终却毅然决定回到这片腐朽之地，鲨齿隐潜于渊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红莲跟着卫庄回到郊外荒院的时候，韩非和紫女已经等候多时。看着明明拿着伞却还把自己搞的浑身狼狈的男人，温柔机巧如紫女都没话说了，她原本从煮好的壶里倒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眼下直接绕过卫庄，先拿去给了红莲。

自己受罪也就算了，拖累人家小姑娘做什么。

红莲接过姜汤，心里其实有些不太好意思。事实上在她打出第二个喷嚏的时候，卫庄就把伞重新撑开了。

两个人在雨里走了一路，既不肯靠太近，伞又不够大，红莲肩膀外侧湿了一小片，韩非原本还想唠叨两句，转头再一看，卫庄半边衣服都湿透了。

韩非闭了闭眼，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转身对红莲道：「时候不早了，快点喝吧，喝完哥送你回宫。」

公主不能无故出宫外宿，红莲也没有必须留下的理由。

只是……

红莲捧着手里的姜汤，垂眸轻轻吹气，一边吹，视线一边偷偷往某个男人身上飘。吹一下，瞄一眼，再吹一下，再瞄一眼……

韩非见状，一脸疲惫的掐了掐眉心。紫女无奈笑笑，转身又倒了一碗姜汤，递到了卫庄手里。

卫庄背对着三人，连看不都看，仰头一饮而尽。

红莲二话不说，转头咕咚咕咚的把手里的姜汤喝完。见卫庄回到里屋，应该是准备休息了，自己才跟着韩非离开。

（二）

从那之后，红莲见到卫庄的次数越来越少。

虽然他们以前见面的时间也不多，但每当红莲觉得他「也该来见本公主一下」的时候他总会出现，偶尔在时机合适的情况下，他们还能一起出宫转一转。

可现在不行了。

为了尽快添补流沙的损失，卫庄变得比以前更加忙碌，每日不仅要和紫女商量重新布置江湖上的人马，还要跟韩非一起应对朝上的局势变动，在被韩非软磨硬泡地拉进朝堂任职之后，一天到晚免不了还要和朝中大臣显贵们委蛇应酬。

那么讨厌喧嚣、厌烦酒色的男人，如今连半夜赶回冷宫都成了奢侈。

结果一个月下来，红莲只见到了卫庄一次。见了面无非就是指点她剑法教她功夫，连问候彼此的时间都没有。临走之前，卫庄还告诉红莲，过几天他要出城，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只让她自己勤加练习。

没过多久，红莲在宫中听说了韩非和人打赌的消息，也终于明白了卫庄最近究竟在忙些什么。

红莲对忙碌二字并不陌生，她周围的人好像都很忙，有人忙着治理国事，有人忙着统领后宫，有人忙着勾心斗角，有人忙着争权夺势……

他也喜欢忙这些吗？

红莲隐迹在长廊的阴影下，听到多嘴的宫人私下说起，外面哪些郡守又往城中送了多少贡品，有几个美人进了王宫，又有几个被送去了朝臣府邸……

宫人还说，将军府的长子不久就要回城述职，众多达官子弟齐聚都城，又赶上几位公主小姐的笄礼，到时候可有热闹看呢……

红莲攥紧手中的长剑，眼中冷意一闪而过。

鬼才会喜欢。

果不其然，又过了一个月，等到两人再见面的时候，卫庄还是和原先一样，严格又细致地指点红莲的一招一式，中间休息也没说自己最近都干了什么，临走前依旧嘱咐红莲勤于练习，不要松懈。

红莲看着卫庄衣靴上的痕迹和略带疲色的面容，一言不发。

没有得到回答，卫庄却像是了解她的想法，在短暂的沉默后说道：「平时如果练武累了，可以去你哥那找些书看。」话音一落，就要离去。

红莲看着他一如既往挺直坚定、毫无动摇的身影，一瞬间却忽然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追上一步，探手抓住他的右臂：「等一下！」

刚要开口，却发觉卫庄被她抓住的手臂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红莲微一皱眉，随即改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袖子推了上去。卫庄猝不及防，没来得及阻拦，已被她掀开了袖子，只见上臂的肌肤上竟印着几道深深的淤痕，青紫交错。这分明是被紧绳勒出来的……

江湖传闻，将军府内有一个秘密刺客组织，号称百鸟，最擅侦查监听，一旦发现有敢对将军府不利者，直接以铁索囚人。

卫庄扫了一眼，抽回手臂，放下衣袖，随意地说：「最近城内布防严密，你去找韩非的时候沿着大路走，晚一点回来也不会有事。」

「……有时间担心我有没有事，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

一时间，连空气都紧了一紧。

红莲闭了闭眼睛，自己这是怎么了，不过就是一个月没见，怎会如此沉不住气。

刚才的一瞬，如果不是发现卫庄反应有异而停了下来，自己会对他说出什么？对他说不要再这样下去了，明明不喜欢做那些事，为什么还要做吗？

然而，自己又凭什么对他说这样的话？

红莲隐隐约约感觉的出，卫庄一直在暗中筹划着什么，说她敏感也好，多心也好，红莲就是察觉得到，这个人有事在瞒着她。

红莲长于深宫，表面上是个天真无邪的公主，可实际上，这位公主却比任何人都更早的学会了察言观色。从小到大，试图接近讨好她的人何止一二，哪个人是不是想利用她，红莲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每次见到他的时候，红莲是真的看不明白。

在她遇到麻烦的时候帮她解决麻烦，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带她离开危险，教她武艺，陪她逛街，听她抱怨，带她去郊外捕萤，请她吃好喝好，看着她笑。

红莲不愿细想，他们这样到底算什么。卫庄从来没有开过口，红莲心里也明白，男人大概只是陪着她任性而已。无论她愿不愿意接受，周围的环境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按规矩她很快就该嫁人了。

关于红莲的婚事，从她懂事以来就不缺人惦记，如今她自己都听到了风声，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少女心思弯弯绕绕，充满好奇却羞于开口。

红莲不清楚，卫庄的计划里有没有和她有关的部分。即便之前她已经放出了「一起看海」那样直白的豪言壮语，男人也是安静地看着她而已。他在江湖上的见闻和经历，他对未来的态度和想法，红莲一概不知。

她也没有问。

听到他的出身时，自己只当多了一个寂寞的同伴；他为流沙的事不惜心力时，自己做的也只是尽快提升自己；甚至他在自己面前流露脆弱时，自己所做的也只有默默倾听，任他在风雨中慢慢平静……止步于他的情感之外，自己看着一切。

一个深宫公主，一个江湖剑士，原本就不应该有交集的两个人，你不闻我不问的放任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明明比任何人都亲密，却渐渐变得比任何人都疏远。

一条无形的界限就这样隔在两人之间。在见不到面的那些日子里，红莲不知想了多少遍，如果打破了这个界限，他与自己，还会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一点点松开紧握着他的手，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三）

卫庄转了身，走出两步之后却又忽然停住，回头对红莲道：「这阵子我都住在韩非府上。过几日大概会有人约你出宫，你不想去的话可以不去。」

红莲不禁又是一怔，抬头，听到他随后的一句：「如果有人为难你，就去找你父王。」

卫庄说完就迅速地离开了，红莲没听太懂，思维却仍然停留在他那一刻冷锐的眼神上。卫庄的眼睛很漂亮，在光影下时如黑曜石般闪烁，红莲看了曾经觉得很是喜欢，但这一次，红莲却从卫庄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如坠深渊的狠戾与杀机，森冷而决绝。

卫庄没有和红莲说，他这两个月都做了些什么。

都是很无聊的事情，卫庄自己都觉得无趣，更没有必要说给她听。

为了赔紫女一个新紫兰轩，韩非算是把老婆本都掏出来了，连着一个月不知宴请了多少酒局，万幸周边城池的商人都很给面子，纷纷配合着九公子安排的戏码，最终合伙端了翡翠虎的老窝。紫女经营有道，礼尚往来，事后该给各大商贾的分红一分不少。只要生意做的美，谁管他将军不将军。于是，众多外国商贾最后均友善表示：紫老板别客气，以后常联系。

姬无夜被韩非咬掉了一大口肥肉，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宫里宫外几乎是见缝插针地找韩非麻烦。卫庄刚开始接手新郑布防的前半个月，每晚衣不解带、夜不安枕，接连四批刺客尽没于鲨齿剑下，无一漏网。在根据情报进行一番人手调度后，他每晚自行安眠，却再没有一个人能闯到公府门前。一个月下来，朝廷上下尽皆赞叹，再无人敢轻视这个深藏不露的鬼谷传人。

如今韩王朝中，以夜幕为笼罩，相国府，四公子，九公子分庭抗礼，诸多势力彼此交涉又互相牵制。在这个微妙的平衡时期，任何一方想要出手，都不可能再单独行事。如今韩王太子已死，朝野内外诸多势力之间势必要考虑重新站队，一步踏错，未来的后果可想而知。

没过多久，当姬无夜长子启程回新郑的同时，卫庄凭着非紫二人在朝野内外的多方打点，暗中和南方边邑的几个郡守搭上了关系。

——————

听说姬无夜的长子姬一虎想要约自己出宫见面时，红莲只勾嘴笑了一下。

韩宇背手立在窗边，一旁的下人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托盘，盘内赫然放着一块稀世罕见的水晶玉莲。

「将军府好大的面子，居然支使得动四哥来我这跑腿。」

韩宇轻轻一笑，全然不介意红莲话中的讽刺，转身说道：「妹妹不要多心，为兄今日正好有事进宫。来前听胡美人说，戏楼最近排了几出新戏，我记得妹妹也喜欢，所以就跟父王打了招呼，明晚请你出宫看戏，省的成天憋在宫里闷得慌。」

红莲扯了下嘴角，慢慢拿起盘中的玉莲，没再多说什么。

论扯淡，她和她的哥哥们压根不在一个等级上。

「姬少将军年轻有为，在边邑军营威望很高，就算不考虑成婚，行礼之前出去见一面，对你而言也没有什么坏处。」

韩宇看了红莲一眼，故意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道：「四哥也是为你好。平日多结交几个贵族子弟，总比私下见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男人强。」

韩宇低声说完，见红莲一言不发，手里仍不轻不重的把玩着那块玉莲，好像随时准备砸他脸上的样子，笑了笑，又继续道：

「妹妹年纪已不小了。如今都是快嫁人的姑娘了，这任性的脾气也该收收了。」

次日傍晚，几名宫女立在庭中，见红莲公主仍在凉亭内勾勾画画，不禁低声劝道：「公主殿下，时候不早了，您看……是不是该出发了？」

红莲画完最后一瓣莲叶，放下笔，拿起了扣在一旁镇画的玉莲。

公主殿外，一排侍卫正候在门前，红莲看了一眼，转身就要往韩王宫殿的方向走。

「红莲殿下——！」

刚走到长廊外，又一排将军府侍卫拦到了红莲面前：「姬少将军有令，城中夜路人烟混杂，为保安全，要我等护送公主殿下出宫。」

红莲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带头的侍卫不长眼色，见红莲抬脚要走，还拦在庭前纠缠：「殿下留步——！」

「红莲殿下，少将军已在戏楼内等候多时了——」「公主殿下，还请移步尊驾——」「红莲殿下，您要去哪——」

红莲脚步一顿，周身戾气猛涨，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反手就将那价值连城的玉莲砸了出去！

「滚！本公主去哪还用得着跟你们汇报？！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有什么话找我父王说去！」

拦在红莲面前的侍卫们知道那玉莲是什么东西，当即吓得要疯，七手八脚地扑上前想接住，可惜都晚了一步。

好好的一份见面礼，被红莲一掌摔成了八瓣，碎的不能再碎了。

（四）

不久之后，韩非收到消息入宫时，红莲正坐在韩王宫外的凉亭内，一边给韩王倒酒，一边轻声笑语的陪着韩王聊天。

「咦？红莲？你不是出宫看戏去了吗？」

红莲动作一顿，抬头瞪了韩非一眼，扭头冲韩王娇嗔道：「父王～您看看他，成天不务正业，一张嘴就知道看戏！」

韩王闻言一笑，轻轻拍了拍红莲的手，没让她把韩非的酒倒溢出来。

「好了好了，你九哥跟你开玩笑呢，不要淘气。」

韩王晚间难得有兴致，原本想挑几位夫人到亭中赏月，谁想红莲忽然来了，韩王问的话都跟韩非一样。红莲实话实说，就说自己课业繁忙，没心思看戏，有那闲功夫还不如陪陪父王。韩王听后，当即龙颜大悦，之后也没再叫别人，父女俩好长时间没仔细说过话，红莲陪着韩王在亭中聊了好一阵，没过一会儿韩非也来了，韩王见儿女皆在身侧，心中愈发满意，索性多喝了两杯。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当晚韩王三个嫡系子女中，只有韩宇没来。

红莲心里憋着气，原本想趁机告她四哥一状，结果被韩非使了个眼色，又把满腹牢骚咽了回去。

韩王又不是老糊涂了，一般情况下，如果老九都能收到消息，老四不可能不知道，谁想直到酒席将散都没见到人，韩王表面虽然没说什么，心中已有不悦。

所以，没事就别再给父王添堵了。

等到夜色渐深，韩王回宫休息之后。红莲拉起韩非的胳膊，作势就要往宫外跑。

韩非不明所以：「诶诶——红莲！大晚上的你跑什么？！」

红莲心里着急，使劲拽住韩非的胳膊要往外跑，一边拽一边急道：「哎呀！你快点——！」

「他现在是不是在你府上？快带我出宫，我要见他！」

红莲不管不顾地说完，撒腿就开始跑。韩九公子体力本就有限，加上刚才又陪着韩王喝了不少，这会儿哪受得了年轻人这么折腾，还没跑出几步就开始喘：「等……等一下！」

红莲不听，脚下健步如飞。韩非保命之际长手一伸，一把抱住走廊的栏杆：「你……你先等等——」

红莲被韩非拖的一个趔趄，回头差点没拆了那柱子，扯着韩非急得跺脚：「等什么等！等到出了事就来不及了！！」

如果红莲之前还不明白，今晚见到韩非就全懂了。那个男人分明是提前跟她交代了行踪，又故意把他们两个支出来，自己一人对付将军府去了。

韩非好不容易喘过口气，说什么都不肯再跑，抱着栏杆慢慢在廊椅上坐下，上下喘道：「没、没事啊……咳、卫庄兄……他……」

红莲急的要拆房了，话都没听完就抓起了自家亲哥的衣领：「他身上还有伤！真要动了将军府的人，他还能没事？！」

韩非被红莲掀着衣领，心想这孩子大了果然是学野了，于是深吸一口气，慢慢拍了拍红莲的肩膀，道：「真的啊，哥没骗你……」

「他现在就在你身后。」

红莲一怔，随后猛一回头，卫庄正抱臂靠在廊下，看着这兄妹俩在前方吵闹，「找我有事？」

——————

第二天，姬无夜长子姬一虎意外身亡的消息，传遍了新郑城内的大街小巷。

姬大将军痛失嫡子，坚决要在朝中讨个说法。韩王为安抚臣心，下令司寇带人严查。结果一干人等前后查了十来天，把新郑内外翻了个底掉，连根毛都没查出来。无奈，最后韩王除了拿两个新上任的禁军统领给自己的大将军撒气之外，整个事件还是被当成意外处理，不了了之。

事后，四公子府的韩千乘和九公子府的卫庄各自领了一顿铁鞭，一众公卿在旁边看了出闲戏，除了一句大将军节哀顺变，也没有多余的话可说。

各家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事发当夜，红莲见卫庄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刚刚还要上房揭瓦的小公主，忽然就老实了下来，之后也没再张罗让韩非带她出宫，就自己一个人回公主殿了。

不想再给他添麻烦。

红莲低下头，慢慢放开韩非的衣领，小声喃喃了一句「没事就行了……」说完也不再看卫庄，转身就准备走了。

刚刚接受过别的男人的见面礼，实在没办法看他的脸。

卫庄见红莲要走，也没有说话，就只在一旁看着。

红莲紧咬着牙，在一片静默的夜里，一路跑回了自己的宫殿。

卫庄站在廊间，看着那道小小的粉色身影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低头问韩非道：「宫里情况如何？」

韩非被折腾了一晚上，眼下一动都不想动，支着身子靠坐在廊椅上，一边整理衣领一边叹气道：「唉……这个小祖宗。够买十座酒楼的东西，说砸就给砸了……」

说着，韩非揉了揉脖子：「红莲的成年礼定在下月初五，看我父王的意思，应该还是不想太早给她定亲。」

「……她自己的意思呢？」

韩非笑了下，随即摇了摇头。

被狮子保护过的人，怎么可能看得上野狗。

「红莲心思单纯，说不喜欢就不喜欢。父王如今还愿意惯着她，只要这次的事情不出差错，我想短时间内将军府那边应该是没机会了。」

卫庄抱臂立在一旁，衣袖上的血迹已经风干，听完之后不再言语，双眼只静静看向湖中月影。

「总之，这次多谢了。」韩非慢慢站起身，单手拍向卫庄的肩膀：「如果这次没有卫庄兄帮忙，韩某一人肯定周旋不来。」

大将军府来势汹汹，加上一个急于拢势的四公子，中间只需要一个王族嫡系的红莲公主当砝码，双方几乎一拍即合。破坏二者合作谈何容易，如果不是万不得已，韩非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妹妹推出去火上浇油。

自古权势之争便是如此，胜利者固然踏着血与火攫取了权力，而一批天潢贵胄、世族子嗣却倒在政敌冲突的血泊中。越是地位非凡，越是出身高贵，就越容易被人觊觎，就越容易陷入危险境地。

至于当事人？她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

卫庄稍一侧肩，避开了韩非满是灰屑的爪子：「没用的废话就免了，你最好没忘记自己答应过我什么。」

韩非闻言一笑，甩甩手，「那是自然～」

一个大将军的实权，和九十九的天下。

在权力的战场上，野心家们从不缺席。

韩非收手回袖，复又问卫庄道：「你呢？决定好哪天走了吗？」

（五）

姬一虎死后，韩国南境边防的主将之位暂时出现了空缺。以南阳为首，南境边军因粮草问题纷纷向朝中告急。原来姬氏父子权焰滔天，姬一虎仗着家族背景，在南境内外结党营私克扣军款，私下还干了不少欺男霸女的缺德事，结果人刚一死，南阳郡守就把军营先前的种种问题报了上来。姬无夜手慢一步，南阳奏章先一步被韩非递到了韩王手里。韩王看完，当场大怒，差点没把姬一虎从祖坟里刨出来鞭尸。

南阳位于秦韩交界之地，后有楚国虎视眈眈，出了什么差错都不是闹着玩的。姬无夜理亏在先，无奈只得以丧中为由，主动让出了南阳军权。韩四公子本想一手接过，但不知为何，韩王却没有轻易松口，于是多方人马都开始动起了心思。

就在众多朝臣力争南阳军权之时，卫庄主动请缨，自请外放。最终，在张相国和九公子的力荐之下，卫庄被韩王同四公子的人一起，一道派去了南阳军营。

——————

临行前夜，紫女应邀来到韩非府邸，看着房内已经收拾好行囊的白发男人，笑问道：「你就这么走了？都不用和人交代一声吗？」
卫庄倚在窗边，手里晃着酒爵，淡淡地回了句：「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他们都没有说名字，却都知道彼此在说谁。
紫女浅笑着坐下，慢慢替卫庄添了杯酒，意味深长道：「山长水远，自己保重吧。」
卫庄没有说话，仰头喝干了酒中的酒。

那日午后，红莲爱不释手地挥舞着手中链剑，漫天花瓣随她一起翩然起舞，风一般的潇洒快活。
「庄～！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
卫庄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心想着很像宝石，开口却说了句：「也许是最后一件。」
红莲于是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依然自顾自的开心着。
一把柔软而坚韧的剑。
女孩子用这个就好了。
红莲眼中光芒万丈，什么王宫公主成人定婚都被她丢到了脑后，彼时的她就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什么烦恼都没有，从卫庄手里接过那把剑的同时，只享受着本应属于她的、简单又纯粹的快乐。
甚至还想，自己再快乐一下应该也可以的吧。

「嗳，你为什么要送我这把剑啊～」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实话实说！别糊弄我～」
「……」
「？」
「……很适合你。」

红莲一怔，随后抿了下唇，卫庄别过头不看她。
就这一次，想听就说给她听吧。
「不喜欢也可以砸了，只不过要多费些力。」
红莲眨眨眼，盯着卫庄的耳朵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到底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抚着剑身笑了。

那天天气很好，空气干净清新，傍晚的暖风渐渐吹散了四周的雾汽，冷宫的湖面被夕阳照成了从未见过的，漂亮的琥珀色。
好像就是在那个时候，卫庄对红莲说了，他马上要离开这里。
即便第二天就是她的成人礼，卫庄也不打算隐瞒什么。
摆脱不掉的命运，决定生死的决斗，也许不会的未来，所有能说的东西，卫庄都在那个傍晚和红莲说完了。
然后清楚地看着，她眼中的光是如何散落着，一点一点的黯了下去。

——————

红莲公主正式行笄礼的那天，韩王下令大宴群臣，整个王宫都在热闹着，唯独受礼之人挥开了一众宫人的阻拦，独自跑到了荒冷凄凉的冷宫。
那个午后在红莲的记忆里格外漫长，她在弯弯绕绕的后宫长廊里跑了很久，一个转弯接着一个转弯，兜兜转转跑了不知多少圈，好像永远跑不到尽头。
在空无一人的冷宫殿外，红莲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满身汗珠浸湿了新换的裙衫，浑身黏腻，阻塞的呼吸像被扼住喉管般不适，她疼的扶住一旁的树干，想喊却喊不出口，耳边只剩嘈杂一片，一切不相关的景色都被虚化，眼前只剩下白发男人的背影，在无法触及的地方晃动着没入强光。

砰的一声，厚重的宫门轰然闭紧。

红莲怔怔地看着，过往回忆如碎片一般从脑中划过，初次相见的悸动，剑风过耳的心跳，触手可及却无法靠近的肩膀……冥冥中已预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却因为对方坚定的眼神和在她面前从不隐藏的野心，自己也渐渐膨胀了起来，以为只要像他一样努力，就真的会有不一样的未来。
唯有到他离开时才肯承认，自己原来并没有那么大的野望，也根本无力改变如此沉重的现实。

红莲闭上眼睛，满布锈斑的时间之轮迟缓的吱呀转动，发出厉鸣。

人不是慢慢长大的，人是在一瞬间长大的。

明明说过要带他去看远方的星辰大海，如今看来，好像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到最后，被留在原地的，只有她一个。

从那天起，红莲公主接受了王族笄礼，正式结束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第八章（上）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第八章（上）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