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思乡症

rustylock

2024/11/19 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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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也穿过新罗家楼下的公寓大门，门外有一个黑乎乎的背影，背影的背上有一小块灰暗的红色。烟草的味道混入晚间草木吐出的气息中，被临也吸进肺里，又咳了出来，他也分不清呛到自己的是哪个。
背影听到动静便转过来，他左手插着口袋，右手拿着香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临也问他：
“你怎么又回来了？”
临也等了一会儿，但静雄只顾着抽烟，于是临也慢慢向前开动了轮椅，他越接近静雄，就越想起自己现在没有喝酒。他的身边也没有坐、遥人和新罗，有的只是身上带着的几把刀，其中一把还在电梯门口，刚才被他的轮椅碾了过去。
“我根本就没走。”静雄在这时抽完了烟，他把烟屁股从嘴里拿出来，问，“藤田和他爸逃跑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和你没有关系的事。”临也平淡地说。他感到有些奇怪，接着他想起四木告诉他的话，于是反应过来，“粟楠会的人也不清楚你跟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我既然不在场，当然就更不知道了。”
“那个已经无所谓了。”静雄说，临也不知道他说的“那个”是哪个，“他们想干掉坐先生，我是担心他们再找上门来。”
事实上他们不止想干掉坐先生，静雄觉得临也应该知道。静雄也不止怕那两人再找上坐先生的门，或者说找上的不止是坐先生的门，这大概是临也不知道的。
“他们说不定会到别的城市，再一个不走神，就到别的世界去了。”临也幽深地笑了，他的眼里有路灯反射出的微光，好像要把静雄也送去另一个世界。他现在的眼神就像静雄在粟楠会见到的红头发的和白西装的人的眼神。静雄侧过头，视线顺着街道的尽头延伸进黑暗中，马上又收了回来。他问：“坐先生现在怎么样？”
“我明天会把他送到熟人的医院，毕竟不可能一直让新罗照顾他。至于他的情况，虽然没被打中要害，虽然坐先生很强，但你要知道——坐先生的年纪已经很大啦。”
临也轻浮又空洞地回答道，然后他夸张地皱起眉头，边摇头边说：
“以后坐先生搞不好就只有一条胳膊能用了。”他残酷地向静雄宣布，这是新罗之前没告诉过静雄的部分，静雄在新罗家门口看到的那种笑容又回来了，“但是，因为坐先生实在是太强了，假设两条胳膊都能用的坐先生能打倒三十个人，那么只有一条胳膊能用的坐先生也能打倒十五个人，即使不算上腿也够用啦。”
静雄知道那个老人很强，这是他亲眼看到的，并且临也在他面前算上多少遍三十减十五都没有意义，因为剩下的那十五里面并不包括一条能用的胳膊。“如果，”静雄问，“如果坐先生真的变成了那样，你还是要继续强迫他当你的保镖吗？”
“强迫？坐先生是这么跟你说的？完全不对啊。我们的契约可是面对面坐着，一条条约好了后拟下来，两边都签了字的，虽然坐先生签字的时候看都没看。”临也明晃晃地挂着一副笑脸，但他的笑脸有些僵硬，好像静雄要抢走他的什么东西一样，“现在离合同到期还早，肯定是要好好履行下去才对。”
静雄看着临也，直到把临也脸上的笑容看消下去。他又掏出了一根烟，然后翻弄着打火机点起了一小团火焰，火焰点燃烟后就灭了。他说：“我们换个地方谈。”
临也绷紧了肩膀，问：“你想谈什么？”
“很多。”静雄叼着烟说。他替临也推起了轮椅，临也的手开始还在操作钮上徘徊，后来便移开了。临也仍然觉得自己有些被动，好像被静雄绑架了一样，于是翘起了二郎腿。这样做让他的腿很疼，他说：“是应该谈一谈。”
静雄把临也的轮椅推回了自己小小的公寓，临也一进门就发出感叹：“你家快要被你拆了。”
“我在找窃听器，“静雄理所当然似地回答，”我觉得除了先前的那个，别的地方可能还有。”
临也正盯着一处看，他猜静雄之前找到的窃听器就装在那里。他问：“为什么这么认为呢？”
静雄知道临也的视线落在什么地方，他愤恨地说：“因为你回来了。”
临也仍盯着那个位置看，那里还留着窃听器被暴力拆卸的痕迹。他点评道：“选的地方不错，换我来说不定也会装在那里。”
然后他收回视线，知道自己绕不过这个问题了，他像为路人指路似地对静雄说：
“小静，如果你这么在意窃听器的事，非得把所有前因后果都搞个清楚，那你就得到美国去啦。”
“美国？”静雄重复道，好像这是什么没听过的词汇，“你先被我揍飞到美国去怎么样啊？”
“那样就没人能告诉你窃听器的事了，”临也摇着头说，“张间美香，听过这个名字吗？窃听器是她装的，她已经和某对不正常的姐弟打包去美国啦。准确说是不正常姐姐跟着不正常情侣的屁股去了美国，没差别，无所谓。”
静雄的神情既茫然又怀疑，临也耐心地补充道：“脖子上有一圈疤痕，以前整天都缠着她男朋友在池袋晃来晃去的那位，要是这样说你还想不起来我就真的没办法了。”
静雄思考了几秒，他的表情介于想起来了和没想起来之间，“好像是有见过这个人，”他说，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对黏糊糊的情侣，黏人的那个就是脖子上有疤的那个，被黏的那个用原子笔刺过自己，自己最后一次和他们打交道是在新罗家的火锅派对上。但静雄还是不明白，“她在我家装窃听器干什么？”
临也把胳膊支在扶手上，撑着自己的脸说：“她大概在所有人家里都装了窃听器。”
“……算了，别让我在街上碰到她。”静雄说。临也知道他不可能真的跑到美国去，但他的反应还是太冷静了。临也按紧了扶手，听到静雄又问：“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砸坏了我家的电视？”
临也迎着静雄的目光笑了一下。他已经编好了理由，刚要回答，静雄却对他说：“不要用你是情报贩子什么的来应付我，把具体的方法说出来。”
临也笑得像个雕塑一样，他说：“你多久没开过电脑了？你听不懂的。”
静雄在客厅里看了一圈，他让轮椅正对着一把椅子，然后自己在椅子上坐下。“说到我听懂为止。”静雄说。他的膝盖与临也的膝盖只隔了几厘米，临也把扶手按得更紧了。
“你问完了我是怎么做到的，还会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样就没完没了了。”临也说着，慢慢从轮椅上站起来，即使站不稳也好整以暇似地把双手插进口袋，“你干脆揍我一拳吧，不过别把我打昏了，也别打坏我的手和轮椅，简单说就是控制在我能自己回去的程度。这样够不够？”
“我记下了，过会儿就揍你，”静雄一把将临也按回轮椅上，“但是你要先说清楚。”
静雄的手只在临也的肩上停留了很短的时间，临也过了两三秒才作出反应，他稍微抬了下手指。“我下次再说，你也下次再揍吧，你这种孤独的大人也应该体谅一下孤独的小孩子——再迟点遥人君就要报警啦。”
遥人今天住在黄根那里，临也希望他已经睡着了。
静雄伸手抓住了临也的膝盖。临也的轮椅才刚后退一厘米，他的膝盖，他的腿，他的全身都掠过一阵痉挛。他从袖子里滑出刀来扎进了静雄的手背。
血液沿着刀的边缘缓缓地溢出来，静雄低头看自己手背上的刀，临也的手仍然握在刀柄上，好像还想扎得更深。静雄直接包住临也的手拔出了刀，又把刀抢走握在了自己手里。静雄不规律地喘息着，他已经放过临也三次了，还是四次？他每次看到那台破轮椅就像看到临也摇着一面败落的白旗，他现在看清了，那就只是台破轮椅。
“我现在就揍你一顿，不对，我要杀了你，”静雄吼道，“我要杀了你！”
“你如果真想杀我就不会这么说，”临也的声音里迸发出了痛苦和兴奋，“我也已经不想死了，现在被你杀死已经没有意义了。”
静雄把临也的刀刺进了临也的大腿。静雄没用刀捅过人，他感到刀刃进入得畅快无阻，就像他用勺子剜进一块布丁。临也发出了惨叫，泪水从他的眼角溢出来，他的惨叫只有一声，但听起来像哭叫。他受过许多比这痛得多的伤，没有哪次闹出过这么大的动静，因为他的敌人不是聋子，很快就能循着他的声音找上来。临也的嘴没有合上，他破碎地喘息着，泪水接连不断地滚落。他哭得很痛快，他的哭声逐渐变成了笑声。
静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坐回了椅子上。当临也不哭也不笑了，静雄就站起来，慢慢地走进他的房间，又慢慢地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医药箱。他坐下来，打开医药箱，他手上的伤口已经不再往下滴血了。他在自己的手上缠了几圈纱布，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手，又看着呆坐不动的临也。他提起医药箱道：
“你自己包一下，别死在我家里。”
临也当然不想死在静雄家里，他握住自己腿上的刀往外拔，他的手被血浸湿，不断从刀柄滑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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