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刻印

《再会》（岳天使）

Warm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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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已落。
　　即将没入山脚的太阳拖着橙黄的光，透过窗户歪斜地照射在屋内。此时此刻，并不算宽敞的出租屋里一时之间忽然挤了好几个人，原本供一人居住还算绰绰有余的公寓猛地变得狭窄，似乎连落脚之地都快没有了。
　　清晨刚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准备如往常般度过这如往常般的日子时，高石岳绝对想不到，等到了晚上，这座小小的公寓会猛然间变得出乎意料的热闹起来。
　　此时站在屋内的除了哥哥石田大和外，还有泉光子郎、八神太一以及八神光。虽然曾经是一同在数码世界冒险、一同经历过危机的亲密的伙伴，但是随着时间流逝、随着年龄渐长，大家逐渐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很少再像以前那样聚在一起了。即便像现在这样临时聚会也是少见的。
　　在从泉光子郎处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一直都忙着进行外交工作的八神太一立马推掉了所有事务，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妹妹八神光也正好结束了幼儿园教师的工作，前手刚送走最后一个孩子，后脚就立马叫上计程车赶到了这里。其他三个孩子虽然没有赶到，但都在手机里联系上他们，一时间空寂已久的群聊也“热闹”起来。
　　但是，真的等到几个伙伴陆陆续续赶到时，面对着曾经熟悉的朋友，高石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伙伴们也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在场众人都心如明镜，很清楚他们在这个并不特别的时间齐聚在高石岳家中的原因是什么。
　　而正是因为太过清楚，几个昔日被选召的孩子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呜啊……真是……这么突然的拜访，真是抱歉啊，阿岳。”直到最后，昔日勇气徽章的持有者终于忍不住一边摸着后脑勺一边嘿嘿笑着开口，此时的他还穿着一板一眼的工作制服，站在这满是生活气息的小屋里还真是格格不入，“真希望没有打扰到啊……”“哪有，我也好久没和太一、小光，还有光子郎见面了。”坐在沙发上的阿岳咧开嘴笑着，他摸了摸自己凌乱的金发，一旁的茶几上，原本被吹飞的帽子此时正稳稳地摆在那里。
　　“阿岳……”站在太一身边的小光腼腆地笑了笑，已经工作快一年的她，身上正慢慢体现出一种属于教师的成熟气质，也因此跟阿岳稍微产生了一点距离。
　　大家都已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都在往前走呢。
　　“是啊，所以……”紧张地移动着视线，太一一会将目光跳到窗户上，一会又将目光跳到茶几上，半晌才将焦距转回高石岳的方向，顿了顿，终于开口了，“……我想问问，天使……兽，他……怎么样了？”
　　话音落下后，这座因为人多而显得狭小的房子，一瞬间，更是显示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已经睡着了。”
　　高石岳的唇角仍微笑着，但他的眼睑却慢慢垂了下去，悄悄地藏在了金色碎发的阴影里：“之前发现他的时候，好像已经经过了一番激烈战斗一样……浑身是伤，精神看起来也很疲倦，仿佛受到了什么伤害似的……抱着我哭过之后，整个人萎靡不振，被我和哥哥带回家的时候，看起来意识已经有点恍惚了，所以就让他在我床上休息了……虽然对他来说可能有点小，不过睡着之后他就安静很多了。”
　　“……这样啊……”
　　“虽然在此之前，我们有组织其他被选召的孩子去牵制他、攻击他，但是都被他避开或者击退了，那些数码兽并没有对他造成有效的攻击。”沙发边，泉光子郎提着电脑包认真地点头分析着，“所以，他身上的伤不应该是我们造成的。也就是说，他应该是在出现于东京之前受伤的。”“不管怎样，正好，趁他睡着了，我给他做个简单的身体检查吧。抱歉打扰了。”说罢，光子郎便提着电脑包，在阿岳的指引下推开卧室的门，然后走了进去，很快，那扇门便拖着一声长长的“吱呀”，在大家充满期盼的眼神中缓缓关闭。
　　没有人再说话了。剩下的四个人，全都静静地等待在客厅里，因为太过安静，以至于高石岳仿佛都能听到夕阳拖着昏黄的尾巴透过窗户在客厅地板上缓缓运动的声音，空气中飘散着一种令人略感窒息的凝滞。
　　而高石岳明白这股凝滞是因为什么。
　　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时间是治愈心灵伤口的最好良药，它能抹去一切昔日觉得无法忍受的痛苦，让它们在记忆中变得模糊，然后推动着人们自主或不自主地向前方迈进。
　　但是，那需要长期的缓慢的积累，而这过程也是缓慢而痛苦的。更何况，时间不仅会抹平伤痕，它还会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即便会模糊，每每想起时，都会让那伤口再次崩裂，流出猩红的血。
　　一起冒险过的哥哥姐姐们因为年长，也许会比高石岳更成熟一些，他们更早经历与自己的搭档永远离别的痛楚，而流逝的更多的时间也许会让他们能够更好地走出这份痛楚，接受现实，接受挚友的离去，然后走进繁忙而寻常的生活当中，就当做那场奇妙的冒险未曾发生过一样地继续活着。
　　但是，梦不是孩子的权利，就算已经是大人，高石岳也明白，大家的心中一定仍然暗存着那一份渴望。在看到其他被选召的孩子，在看到别的互相亲昵着的搭档时，他们的心都不可能对此毫无波澜，更何况那从崩裂的黑色外壳下显露出来的，是会让当年被选召的那八个孩子都无法忽视的洁白的外衣。
　　天使兽的出现，一定会让他们心中那份暗存的渴望变得更加外露、更加强烈。
　　而这必然也是他们急匆匆赶到这里的原因。
　　想到天使兽，高石岳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那扇紧闭着的卧室的房门。就算是他，在刚刚见到他的时候，也并没有意识到那会是天使兽。是啊，那怎么会是天使兽呢？天使兽从来都是洁白而神圣的。他有着漂亮的三对羽翼，身穿圣洁的白衣，美丽的蓝色绸带环绕着他颀长的身体，他那么洁白，那么美，就算是他，在看到那浑身漆黑、头上长着六只眼睛的外貌怪异的数码兽时，即使能感受到一些异样，也绝不会立刻将其和天使兽联系在一起。
　　可那就是天使兽。从那黑色的恐怖的外壳里破土而出的，是洁白的羽毛，是天使兽的翅膀，还有他哽咽着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高石岳不会认错那个声音的，虽然他并没有用这样充满痛苦、悲伤、绝望的声音呼唤过自己，但是他不会认错，那飘散在他眼中的羽毛也不会欺骗他。
　　面前的数码兽就是天使兽。
　　可是，那漆黑的外壳，究竟是什么样的姿态？为什么他会那么痛苦，痛苦到仿佛一直在哭，而他又是如何出现在东京的？为什么他在认出自己后，又会一直哭着重复着“对不起”？这只突如其来的天使兽，在跌入人类世界的这一刻，同时也带来了大量的谜团，凝结在众人心中，成了一个个挥之不去的阴云。
　　“嘎吱——”
　　就在这时，门响了，高石岳，还有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卧室门的方向，只见泉光子郎抱着电脑走了出来，同时，他还侧过身小心地、轻轻地关上了门。
　　“！光子郎……”见光子郎出来，高石岳猛地站起了身，又自知失态地扶住了沙发靠背，讷讷地微微垂下眼睑，“……情况，怎么样？”
　　“比较复杂，请等我慢慢说。”看着面前人们充满期待的眼神，光子郎轻轻点了点头，旋即坐在阿岳旁边，打开他的电脑，将刚刚测得的数据通过屏幕展示给了纷纷向他拥过来的大家。
　　“虽然只是简单的身体检查，但是得出的结果也并不简单。”一边敲击着键盘，光子郎一边认真地向大家解释着，“首先……数据显示，他的身体很虚弱，而且，他的身体，还存在着错误进化的痕迹。”
　　“错误……进化？！”听到这，高石岳大吃一惊，其他人也纷纷瞪大了眼睛，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而光子郎则点点头，继续说道：“是的，错误进化，就像当年的丧尸暴龙兽一样。他的体内，还残存着大量的黑暗的力量，就是这股力量导致了他的错误进化，而我想，之前那个漆黑的姿态，应该就是他错误进化的结果。”
　　“那……他现在……”
　　“请放心，阿岳，他现在已经恢复了。大概是因为阿岳的出现，才让他的错误进化停止了，我想，那时的他应该就处于错误进化的过程中，被黑暗的力量操纵着，所以显得精神疯狂、行为异常，因为数据处于一个混乱的状态，所以当时才没办法提取出有效信息。不过，也因为超进化的失败，天使兽现在更加虚弱了。”
　　“那……他体内的黑暗力量……”
　　“虽然不清楚导致他错误进化的根本原因，但是只要最近不刺激到他的话，那股黑暗力量应该会慢慢消失，好好修养的话，应该就没事了，他现在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别担心。”光子郎明白高石岳的担忧，他安慰着高石岳，而后者在听了他的话之后，这才暂时松了一口气：“……这样啊，谢谢你，光子郎。”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光子郎还是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礼，他朝高石岳点了点头，而就在这时，一直只是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八神光却忽然开口了：“抱、抱歉，可能有点突兀，但是……我还是想问一下……”已经22岁的八神光挽着棕色的头发，修长的棕色风衣显得她气质宁静优雅，此时的她有些局促地捏着细白的手指，棕色的眼睛飘忽着，半晌才仿佛终于坚定下来般，轻声地问道：
　　“……是……同一只天使兽吗？”
　　话音落下时，空气凝滞了一瞬间，而虽然很委婉，但在场众人都知道她想问什么。
　　而这也是他们都想去问、却又难以说出口的。
　　“……”面对这个问题，光子郎摇了摇头，没有说是，却也没有否认，而是打开另一个面板，将那上面的数据展示给了大家。
　　“跟之前储存的巴达兽的数据相比较的话……相似度很高，但并不完全一致。”光子郎神情凝重地向众人解释着，“但，这只天使兽，明显也认识阿岳，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体内，也有着神圣计划的痕迹。”
　　“神圣……计划？”听到这，众人大惊，太一更是忍不住插嘴问道：“那、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光子郎抿着嘴唇，缓缓地摇了摇头，“刚刚对天使兽所做的，只是简单的身体检查而已，以上所说已经是这次检查能够分析出来的极限了。因此，我还需要更多的数据、更多的时间来调查这一切。”说着，光子郎从怀中抽出一根洁白的羽毛，那显然是他从天使兽的羽翼上取下的：“所以，我采集了一点他的数据，准备带回公司进行深一步的调查。毕竟，调动整个公司的人力物力进行研究的话，会比我单枪匹马更有效率。”
　　“……这样啊……”听到光子郎的回答，太一和小光都禁不住低下头，他们微微侧过头，似乎是想将眼中的失落隐藏，一旁的大和则撑着下巴别过脸去，但他湖蓝的眼睛仍凝望着沙发上的阿岳，久久没有移开。
　　“……我明白大家的想法。”这时，早已察觉到人们的心情的光子郎轻轻地开口了，“我会努力调查这件事，会给大家一个结果的，放心吧。”
　　“没事啦，光子郎，你也不要太拼命了。”身为外交官的太一，很快也已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他回过头冲着光子郎笑了笑，刚才的失落和伤感在他的脸上已经消失不见，小光也抹了抹眼睛，冲着大家微微一笑，将悲伤的情绪统统隐藏在了心底里。
　　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大家都已不再是小孩子，都已经是步入社会、习惯了和生活打交道的大人，就算一时之间得不到想要的，也不会像孩子似地为此又哭又闹。
　　不再是小孩子的大家，即便一颗心牵挂在这件事上，也无法将所有心力与时间都倾注在上面。生活，还需要他们为此忙忙碌碌。
　　在告别了阿岳等人后，八神太一和八神光一起离开了高石岳的住所，泉光子郎在给高石岳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后也提着电脑匆匆离开，很快这所小小的公寓便恢复了它以往的、应该有的寂静。
　　“嘎吱……”
　　小心地推开卧室的门，透过即将褪去的夕阳，床上，一个人影若隐若现。金色的长发凌乱地铺在被单表面，银灰色的头盔埋在枕头里，白色的拳头紧紧地攥着，洁白的身体蜷缩在这对他而言小小的床上，蜷缩在被子里，就像一只白色的虾。
　　“……唔哦，真的睡着了啊……”门外，石田大和一边摸着下巴，一边喃喃着。
　　“是啊，看起来真的很累了呢。”一旁的高石岳趴在门上，极小声地回应着，生怕打扰了他一般，“睡得很熟吧，刚刚光子郎给他做身体检查的时候都没有醒呢……”
　　“……哈，他倒睡得舒服，只可怜我的摩托被他刮倒了，绝对有地方坏了，这几天必须送去维修呢。”说着，石田大和便扯了扯嘴角，“我连人带车摔在地上，真是爽死了，幸亏没摔断胳膊摔断腿什么的，不然的话……”
　　“……哥哥呀……”
　　“不过呢——看在你的份上，那我就暂且不追究他的责任啦！”大和故作大度地拍了拍阿岳的肩膀，旋即转过身，笑意盈盈地瞥了自己的弟弟一眼，“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走之前一起出去再吃顿晚饭吧，正好我也饿了。”
　　“好，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放开扒着门的手，阿岳微微一笑，“等吃完后，我打算去超市买点东西……走吧，哥哥。”说罢，高石岳又恋恋不舍地往门内看了一眼，这才轻轻合上门，将小小的卧室归于一片寂静当中。
　　……
　　如死一般的寂静。
　　像这样如同死去一般的黑暗，在不知持续多久后，终于隐约露出一丝终结的裂痕。挣扎着，呻吟着，痛苦着，终于那丝散发着淡淡微光的裂痕慢慢变大了，它缓缓地侵蚀着周边的黑暗，将白色一点点扩散到四周，扩散到他眼中的整个世界……
　　“……唔”
　　历经艰难后，天使兽终于苏醒了过来。身躯犹如被沉重的石头拖拽着般虚软，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难受的不适的感觉在体内积郁着，但是——身体却很温暖，好像埋在云朵里一样，脑袋也枕着柔软的东西，这又令他感到舒服，舒服到有些贪恋这份温暖，不愿意从中抬起头来。
　　——但是，即便温暖、即便舒适，身边的这一切都是陌生的。
　　陌生的情景会让数码兽本能地警惕。因此，即便浑身无力，天使兽还是硬撑着直起身子，他茫然地甩甩脑袋，旋即抬起头观察着四周。这是一间小小的阴暗的屋子，小小的床靠着窗帘，旁边放着一方床头柜和一台衣柜，对面则安着一张桌子，桌子上还有一封相框与一台紧闭的笔记本电脑。这些在人类世界司空见惯的物品，对于天使兽而言却是前所未有，他诧异地左顾右盼，半晌才又靠在窗边，伸出手慢慢掀开窗帘，透明色的玻璃外，在数码世界从未见过的、灯红酒绿的夜景正映照在他视线里，犹如另一个世界，却又与他只有一窗之隔。
　　这里是……人类世界？
　　怔愣良久后，天使兽才慢慢地得出结论。虽然他并没有去过人类世界，但对人类世界的传闻、还有从被选召的孩子们口中的三言两语，仍让他慢慢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为什么他会在人类世界？
　　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
　　刚刚从昏睡中醒来的天使兽，没有做梦，并且浑身虚软、疲惫不堪，大脑也一片迷茫、一片空白，连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不，不。
　　猛地，天使兽握紧了拳头，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
　　记得。他记得。
　　在那之前发生的一些可怕的、血色的、痛苦的、令他刻骨铭心、令他惊恐不安的事情。
　　在那件事之后……记忆被惊恐模糊，神智被愤怒篡夺，精神被疯狂蒙蔽，意识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混乱，痛苦侵蚀着身体的每一部分，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记不得了，只记得再睁开眼时……
　　“嘎吱——”“咔哒”
　　忽然，伴随着一声门响，屋内猛地亮堂了，天使兽愕然抬起头，那一刻，他的视线和一个站在门边的金发青年相撞了。
　　那不是一个熟悉的人，对于天使兽来说。那是个身材颀长的、金发碧眼而又有着亚洲人面孔的青年，手里还端着一盘茶杯，他有着英俊的五官，身体不算强壮，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温暖的、柔软的，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的气质。
　　是的，天使兽并不认识面前这个男人，可是他却移不开目光，因为就在他与他的视线相撞的那一刻，他的大脑便一瞬间跳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阿岳」
　　是阿岳。
　　没有一点犹豫，天使兽确定了这一点——哪怕他真的没有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就是相信、就是确定——面前这个金发碧眼的温柔英俊的青年，就是阿岳。
　　——而记忆里，在发疯般的混乱过后，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就是面前这个用直勾勾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男人。
　　「你……在哭吗？」
　　“……天使兽？”终于，青年——高石岳打破了寂静，他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快步走到仍然表情愕然的天使兽面前，下意识地向他伸出手，却又有些僵硬地顿了顿，讷讷地放了下来，“……你、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天使兽没有回答高石岳的问题，他仍然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轻轻地启唇道，“……阿岳？”
　　“……啊”看着天使兽充满迷茫的表情，还有他轻声的、带着丝丝疑惑的声音，高石岳微微一怔，旋即又露出浅浅的微笑，放松了身体，朝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嗯，我是阿岳……哟。”
　　也在那一瞬间，在二人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一丝悄悄攀上天使兽指尖的黑色，又在阿岳出现后悄悄地消失了。
　　“……唔……嗯……”慢慢地，天使兽又垂下了头，一些混乱间隙的记忆又闪入脑海，是的，他隐约想起来了，他记得自己曾经抱着面前这个青年情绪崩溃地大哭，哭得几乎不能自己，而在那之后的记忆他又模糊了……不由自主地，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身躯、深蓝的绸缎，还有金色的闪烁的神圣环，而不是……被黑暗浸染的……黑色的……恶魔的……
　　“……这里是……人类世界？”
　　“嗯……是的。”绕到床尾，高石岳慢慢地坐了下来，他侧过头凝望着天使兽满是茫然的神情，看着他好奇地左顾右盼，半晌，才终于开口道，“之前……你突然来到人类世界了呢。是发生了什么吗？在这之前。”被漆黑外壳包裹的你，痛苦呻吟着的你，抱着我崩溃哭泣的你，不断对我说着“对不起”的你……在这之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
　　“……”听到这个问题，天使兽却沉默了，他慢慢地、深深地埋下了头去，金色的发丝随之落了几缕在他胸前，轻轻地摇晃着。
　　而这一幕也被阿岳深深地看在了眼里。
　　他有什么悲伤的、难言的事情，不愿意说出口。
　　“……没关系，不想说的话也可以不说的哦。”慢慢地，高石岳露出了温柔的、安抚的微笑，他伸出手去够那放在电脑桌上的茶杯，揭下了杯盖，旋即将它递给天使兽，笑盈盈地说道，“——来喝点这个吧。”
　　“……诶？”被递到手中的天使兽，呆呆地接过温热的茶盘，他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睑，怔怔地看着雪白茶杯中冒着汩汩热气的砖红色液体，“这个是……？”
　　“你尝尝吧。”高石岳微笑着注视着天使兽，这份微笑实在太过温柔、太过亲切，以至于天使兽丝毫没有拒绝的念头，神不知鬼不觉地便捧着茶杯将这散发着好闻的清香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抿进唇中。
　　……很好喝，很喜欢。
　　这是天使兽的唇舌，在接触到涌入口腔的温热液体后产生的第一感受。他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然后才放下茶杯，“呼”地吐了一口气，旋即又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一会阿岳盈盈的笑容，半晌才忽然红了脸，微赧地移开了视线。
　　“好喝吗？”阿岳笑着问。
　　“……嗯。”天使兽捧着茶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那你先喝着，我去拿点东西给你吃。”说着，高石岳便笑着站了起来，温柔地瞥了仍坐在床上的天使兽一眼，“之前的时候，你看起来很累、很疲惫的样子……应该很需要能量的补充吧，等我一会，马上就回来。”说罢，高石岳便打开门走了出去，天使兽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颀长背影，脑海里满是他温柔和蔼的笑意。
　　……面前的阿岳，身材修长、五官成熟又英俊，是已经长大了的阿岳吧。
　　长大了的阿岳，在他面前变得很沉稳、很成熟了，而那份温柔与亲切仍没有变。
　　他的背影虽然并不强壮、并不坚实，但却给人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
　　……长大后的阿岳，变成一个可靠的男人了呢。
　　“我回来了——”就跟他说的一样，没过多久，阿岳就回来了，他的手中提着一个满满当当的袋子，脸上满是欢快的笑意，“因为晚上是跟哥哥一起在外面吃的，所以家里没有准备晚餐，抱歉啊，不过因为有想到天使兽，所以专门去超市买了很多零食呢！先吃点这些垫垫肚子吧，当然想尽情地吃到饱也没关系的！”说着，阿岳就把袋子提到电脑椅上，并扒开袋口，将里面的零食一样一样拿出来，抛到了被子上——有薯片，饼干，果冻，面包，蛋糕，水果，巧克力，甜甜圈，蛋卷……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人类零食在床上堆起一个小山，把天使兽眼睛都看直了。
　　“好……好多……”天使兽咋舌道。
　　“是啊，不过吃不完没关系，可以留着明天吃哦。”高石岳笑眯眯地向天使兽张开手，“那么接下来想先吃哪一个呢，天使兽？”
　　先吃……哪一个……
　　看着面前五颜六色的零食，天使兽禁不住咽了口唾沫。
　　……肚子饿了。
　　而且……非常非常地饿。
　　阿岳没有说错。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消耗了大量的能量，急需得到补充，而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退化为巴达兽了才对，可是即便已经到了现在，他却仍然维持在天使兽的姿态并没有退化……很奇怪，难道是因为在人类世界吗？不过，不管了，现在他饿得头晕眼花，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很好吃。
　　不管是叫薯片的食物，还是叫饼干的、甜甜圈的食物，只要是阿岳拆开递过来的，天使兽都觉得很好吃。一开始他还有点矜持，后面因为肚子实在太饿了，忍不住就啊呜啊呜两口就吃了个干净。看他吃得这么快、这么喜欢，阿岳也打心眼地高兴，他只是笑盈盈地不断拆开包装将零食递给天使兽，然后在他终于噎住开始咳嗽的时候将还没喝完的红茶递给了他。
　　“好啦，慢点。”高石岳颇为心疼地看着这样的天使兽，他知道在怎样的情况下数码兽会变得如此虚弱又饥饿，所以在这之前，他一定是经受了糟糕的事情，才会导致这样的状况。
　　“唔、咳咳……”被这样温柔关心的天使兽，反而羞赧到把头深深埋了下去，像自己现在这样实在是太过失态了，“对、对不起……”
　　“没事，不用跟我道歉，”高石岳温柔地看着天使兽，这样的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可爱呢，“这些零食好吃吗？”
　　“……嗯……”
　　“喜欢吗？”
　　“喜、喜欢……”天使兽终于忍不住红了脸，抹了抹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地微微侧过头，看着面前生动的、会脸红也会羞涩地低语的天使兽，高石岳满是怀念地凝望着他落在肩头的金发，半晌才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他洁白的手臂上。
　　“——喜欢就好。”一边说着，高石岳一边温柔地抚摸着天使兽的手臂。闭上眼睛时，那温暖真实的触感，仿佛让他回到了多年以前，在某个惬意的下午半躺在沙发上，温柔地抚摸着那孩子光滑柔软的后背时一样。
　　像这样真实的触摸，像这样聆听着他熟悉的声音，将他喜欢的零食一包包拆开看着他开心地吃下去的情景，已经多久未曾有过了呢。
　　“——那，来试试这个吧！”忽然，高石岳拿起一个精致的小包装，并微笑着高高举起，见状，天使兽定睛一看，只见那个彩色反光的小包装上安装着一个同样精致的小吸管，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子。“……这是？”
　　“这也是果冻哦，可以吸的那种~”高石岳笑眯眯地用手捏了捏包装，又作势将吸管放在嘴边，向天使兽演示如何去吃，“就像这样，用吸管放在嘴里吸就可以吃了，吃的时候记得捏着袋子……那么，试试吧！”说罢，高石岳打开吸管盖子，将吸吸果冻放进了天使兽的手中，天使兽好奇地打量着手里的小袋子，随后，他便像阿岳刚刚所说的那样，将吸管塞进嘴里，对人类而言庞大的双手捏着小小的袋子，然后仰起头，“吸溜——”
　　“噗——哈哈哈哈！”
　　就在这时，高石岳突地笑出了声，他眯着眼，捂着嘴，肩膀抖个不停，金色的头发也跟着他的笑声一颤一颤。见状，天使兽十分诧异地看着他，而阿岳在捂着嘴笑了半天后，终于才擦了擦眼角，抬起头，笑呵呵地注视着仍没放下手中果冻的天使兽：“没事，没事……哈哈……只是、只是觉得……这个样子的天使兽，好可爱……”
　　“……唔……”
　　“好吃吗？天使兽。”笑完后，高石岳撑在床上，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因为被他笑过而又红了脸的天使兽，天使兽被他看得更加过意不去，只得红着脸垂下脑袋，讷讷地点了点头，而他捏着果冻的手仍未放下。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吃这个呢。
　　……就像那孩子一样。
　　“……果然，不管是什么姿态的你……都很喜欢吃这种果冻吧。”轻轻地，高石岳呢喃着，而这话让天使兽不由得抬起了眼睑，默默地、深深地注视着面前略略低下头的高石岳，那漂亮的金发垂落下来，些微挡住了他湖蓝的眼。
　　就像他一样。面前的阿岳，也有什么在隐瞒着，隐瞒在他长大后变得温柔沉稳的面容下，极难察觉，但又能隐约感到一丝端倪。
　　“……虽然不知道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既然天使兽已经到这里来了，那就好好休息吧。”说着，阿岳又仰起头，露出和他的金发一样和煦的笑容，他伸出手将床上剩下的零食全部打包拿走，放进了之前一同带来的袋子里，此时这个大大的塑料袋显得空空荡荡，“啊呀，都吃得差不多了呢，看来天使兽是真的很饿也很累了呢！吃了这么多，晚上会不会睡不着了呀~呵呵~”
　　“唔呃……”此时的天使兽已经一口气把手中袋子里的果冻全部吸完，他颇为不好意思地注视着高石岳忙着整理的背影，半晌才又微微歪着头，轻声开口道，“……谢谢你，阿岳。”
　　他很温柔，即便是第一次见面，即便对彼此都还有很多地方都不清楚，但他仍然以那份和蔼与亲切对待着他，照顾着他，细致入微的程度令他很快便适应了这陌生的一切。
　　所以……
　　“嗯？”听到这，高石岳微微一怔，他回头看了天使兽一眼，旋即又扬起温和的笑容，“谢什么呀，天使兽。”说罢，他又转过身，探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天使兽柔软的头发，又忍不住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头盔，然后又隐忍地将其悄悄放下。
　　“这是我应该做的，毕竟，能够再次见到你，已经……”
　　“……之前，在来到这里的时候……经历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情。”忽然，天使兽出声了，他垂着头，洁白的双手紧张不安地绞在一起，轻声地说出令高石岳瞳孔微微缩小，又慢慢恢复的事情，“身体被黑暗力量操控，神智也陷入了混乱之中……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等到再次有记忆时，映入眼帘的，就是你的身影了……”
　　“……”静静地看着这样的天使兽，高石岳沉默着，半晌，才低声道，“这样啊……”
　　“不过，虽然那时我的记忆一片混乱，但也隐约能够回想起一点东西。”天使兽没有抬头，但他仍在轻声诉说着，“我好像，听见有谁在呼唤我。有谁……在和我对话。因为感觉到这一点，所以我才能再睁开眼睛，然后……才能再看到你。”
　　“是你……在呼唤我，对吗？”
　　是的。
　　是我在呼唤你，而不仅是我，其实我也有听到你的声音。
　　在黑暗中，在痛苦中，你也在呼唤我，对吧。
　　但是，面对面前这个声音轻细、身体虚弱的天使兽，高石岳没有将他的所思所想诉之于口。他只是凝望着他低垂的头盔，半晌才忽然抬起手，按捺不住地摸了摸他的头。
　　“……诶？”
　　“是的。是我在呼唤你。”高石岳温柔地说，“我有感觉到，你的不安、你的痛苦……天使兽，在这之前，你好像很难过，好像经历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情。”
　　“……”
　　“但是，觉得难受的话，不说也没关系的。”一边摸着天使兽的头，高石岳一边微笑着，将独属于他的那份温暖与和蔼印入天使兽的心间，“不早了，天使兽，在这好好休息吧，不要担心，我就在客厅休息，有什么不舒服的可以出来找我哦。”
　　“阿、阿岳……”“晚安，天使兽。”松开手，在天使兽愕然的目光中，高石岳保持着微笑后退，最后站在门边，朝他招了招手，旋即关了灯，将门合上，小小的卧室瞬间隐入黑暗与宁静当中。
　　温馨与寂静转换得这么快，以至于天使兽完全没能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卧室门的方向。半晌，在这片安静当中，天使兽终于移动了头颅，他微微转动着视线，一直到他的目光在黑暗中落在了安放在床对面的那张电脑桌上静静横在上面的一封相框。
　　那是……
　　“嘎吱……”
　　门关上了，客厅也没有开灯，窗帘挡住了屋外的灯光，透不进几丝微亮。
　　高石岳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靠在卧室的房门上。他湖蓝的眼睛缓慢地转动着，视线里，这栋自上大学后便租住的公寓的场景细细地映入他的眼帘，四年来它没有什么变化，就好像刚搬进来时候的样子，就好像那孩子的刻印仍留在这里。
　　——但是，这栋公寓就和他的心一样，丢失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
　　缓缓地，高石岳从裤子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坚硬的东西。如石头般粗粝、冰冷，躺在他手中，仿佛一具僵硬的尸体。
　　那是他早已石化的神圣计划。
　　是此时此刻，已无法再映照出一丝希望的光芒的神圣计划。
　　已经过去了接近两年，但是高石岳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个黄昏的每一个细节。那天的夕阳显得格外的灼目，在湖水的表面映照出血一般的光斑，在那张折叠凳上，他静静地坐着，怀里则静静地抱着那孩子，他们都只是看着眼前的夕阳，都没有说话。
　　也许他们应该多说些什么的，毕竟即便已经共同度过很多年，他们之间也仍然有很多很多话没有说完。
　　但是，面对血一般的夕阳，他们仍然没有多说什么。
　　一直到那孩子蜷缩在他怀中，终于微微扑扇着大耳朵，抬起小脑袋，用那熟悉的、稚嫩的声音开口了：
　　「呐，阿岳」
　　「我们的故事，以前的故事……还会继续写下去的吧？」
　　高石岳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于是他回答了他：
　　「会的，我们以前的故事，一起冒险的故事……会写下去的。」
　　「那……以后的故事呢？」
　　「以后的故事……啊」
　　面对这个问题，高石岳顿了一下。秉持着好好回答的态度，他抬起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半晌，才给出了答案：
　　「也许……」
　　那句话还没说完。
　　再低下头时，怀里已空无一物，只残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体温。
　　那一刻，原本便灼目的夕阳仿佛变得更加猩红，映照出血一般的色调，在他手心里正消散去最后一枚光环、逐渐僵硬石化的神圣计划的表面上洒下一层凝滞的光辉。
　　最终，又化作他无声的泪水夺眶而出，一颗颗一颗颗滚落下来，落到已石化的神圣计划中央，落到刚刚那孩子蜷缩着的此时已空无一物的地方。
　　而无论如何落泪、如何悲伤地恸哭、如何声嘶力竭地呐喊，神圣计划依旧冰冷，而那空荡的家中也再也传不出那孩子熟悉的回应声。
　　那之后，已经过去快两年了。时间是无法违背的力量，会在你背后无声地推着你向前走。高石岳大约已经习惯了他的消失，习惯了挚爱的离去，只是心口处因此而被生生剜去的伤口，太过残忍，太过血淋淋，以至于怎样都无法愈合，只能被隐藏在笑脸之下，继续地滴着血。
　　在那十多年的相依相伴当中，虽然他与他也曾有过短暂的分别，但在那之后又总会再次相遇，一直到那一天前他们都一直在一起，而那一天后一切又都将改变。
　　——就像被残忍夺走了挚爱之物，残忍地逼迫着他长大一样。
　　——或者说，不是被逼迫，而是冷酷地宣告了他的“长大”。
　　时间流逝，曾经一直相依相伴的那孩子，最终也化作了回忆中的幻影。时间过去了一年、两年，以后还会有三年四年、十年二十年，日久月长，终有一天他也会模糊曾经与他的回忆，连他是否存在过这件事，都需要质问自己了吧。
　　好在，现在，他还留下了许多许多的痕迹，来证明他曾存在过。
　　……也只是曾经存在过。
　　……也终有一天会消失。
　　带着这分思念，带着这分阴郁，高石岳无言地抿唇，凝视着手中僵硬冰冷的神圣计划，半晌，才终于放下手，沉默地走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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