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平安」纸落旧梦

椰香薄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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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母亲大人：
您的儿子充分认识到了过去轻视您诉说的童年艰苦生活是多么失礼的一件事，希望您能在几百公里外接受我的道歉。
上面这段话连带需要在外地留宿的状况，我一并编辑了一条被系统判定拆分成三份的短信发给了母亲，这才转头继续帮方子默收拾厨房。
在家务和生活常识上我本来就落后独居的方子默不是一星半点，刚开学的时候烧菜都要方子默在后面指点。但是离开现代化设备后，用方子默的话说，这里的生活完全是在我的知识盲区蹦迪。
讲道理，谁能一下想到按压式水井要先往里倒水才能抽出水啊？那第一份水到底是哪里来的啊？
方子默曰：雨水河水，想现代一点还有桶装矿泉水，任君挑选。
点好灶后他得意洋洋地拿出洗好的锅铲，推搡着把我挤到一边去：“你控不住这种灶台的火候，起开起开。”
实在是对自己的厨艺有清楚的认知，我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锅铲就交给主厨大人了，其他的我来干，什么时候放什么进锅告诉我就好。”
方子默眨眨眼“反击”：“好的大夫，没问题大夫。”
该说他是一点都不吃亏还是什么，我哭笑不得：“这个职位可担待不起。”
“我倒是觉得无论从性格到专业性都很合适哎——”
“我开始好奇，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了。”
左手腾不出来，方子默乐呵呵地举起裹着白色石膏的右手空挥了几下，似乎画出了个边线弯弯曲曲的圆：“大概就是这个感觉。”
“谢谢，完全没懂。”我回道。
说到大夫，本来明天就可以给方子默拆石膏了……
我旁敲侧击道：“你们这里有卫生所吗？能拆石膏的那种。”
“有啊，在镇上，”他当然明白我在想什么，毕竟之前他自己也惦记着这事，现在这样实在不方便，“拖一天回去拆也无所谓吧？”
客观来说确实可以拖几天，但……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想查清楚他受诅咒引发的不幸会以什么样的形式，什么样的范围产生影响，有没有什么规律。
医疗和户籍上能帮我查到的都是方子默上初中以后的信息，除了他父母外，基本上都是仅涉及到他自身的事故。但方子默如此执着于不把我卷入他的诅咒，一定曾经发生过什么。假设在邱明接手他的监护权之前，方子默是在别的地方看病，那离这个村子最近的卫生所显然有重大嫌疑。
来都来了，不管委托人想干什么，我自己可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
方子默开口打断我的思路：“把青椒倒进来吧，然后是盐，味精，醋，醋放一点点就好！”
“好。”我照着他的指示依次放好调味品，又把话题带回来：“方便的话我还是想按时给你拆了，就当早点复健。”
方子默先是半认真半玩笑着说了句“少来了”，下一刻突然变了脸色，翻动锅铲的动作以一个变扭的姿势停滞在半空。
他的表情过于古怪，我赶紧伸手接过锅铲：“怎么了？烫到了？”
方子默转过头来，明显还在发懵，声音都低缓不少：“……我不知道卫生所在哪里了。”
我余光观察着他，手上不敢停，姑且先把土豆丝和调味料拌匀：“不急，慢慢说。”
“我应该，不，我肯定是去过卫生所很多次。它出门正对着一家理发店，灯箱从来没亮过只会空转，再旁边是一家馄饨店，我每次临走都会去点一碗小馄饨。”他倒吸了一口气：“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了，我想不出要怎么走才能到那里，我甚至记不得它长什么样有几层楼。”
很好，这个卫生所有问题的可能性直接拉满。
去是肯定要去的，但方子默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我隐约觉得不该让他接着想这件事。
决定遵从直觉的我开始扯借口宽慰他：“可能只是忘了？你好多年没回来了。”
“可能吧。但这种感觉太诡异了，你明明知道有这个地方，却像是只有这个概念留在了脑子里，其他的信息都消失了，就像……就像木板上曾经有什么又拔下来，结果只剩下一个空的圆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圆点。我知道那个空洞应该是卫生所，但什么是卫生所？”方子默迷茫地敲了几下脑袋，“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你那个时候还小呢，小孩子的记忆力不靠谱也是正常的，别想太多。”我扒拉着锅里被遗忘的土豆，这再不盛出来要变成干煸土豆丝了，“给我递个盘子？”
方子默转身递过来一个大号的瓷碗。
也行吧。
我看着他神游的视线，决定放弃纠正这是个汤碗的事实。等我挥舞锅铲把土豆丝盛出来，给锅里添上两瓢水防烧干，这才有机会腾出手来掰过方子默的脸。
“你想到什么了？”他不是那种会为这种差错就动摇到慌了神的人，他意识到了什么我感受不到的事？我学着方子默常用的观察方法，望向他的眼睛。
他半阖着眼睛小声嘟囔：“我不知道。”
“我好像是在阻止自己想起来……明明应该去想空洞是什么，脑子却会不由自主的拐到怎么造成空洞上，”方子默略带迟疑地对上我的视线，握住我的手轻声说道，“明明那不是重点，对吧？”
他真是……清醒得让我惊叹。
失忆，或者用方子默的说法，记忆上出现空洞并不少见。按常理来说，和创伤后应激障碍一样，强烈的刺激性创伤导致失忆的现象在心理学上是存在案例的；从“这边”来说，以封印记忆为目的或代价的法术，不考虑实施难度的话，光我知道的就有数种。
是的，失去的方法也许不是重点。
可面前的眼睛流露出少有的茫然无措，手背贴着的手心一片冰凉，一点不像刚握过这带着锅灶热量的铲柄。
不是重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余光瞟见院子里有什么光芒闪了一下，我抽出手揉了揉方子默蓬松的头发：“别担心，先搞定晚饭，你再走神下去，把糖当成盐放就不好了吧？”
方子默乖乖低头让我揉了会儿，看着精神了一些，我把锅铲塞回他手里：“我去下厕所，是大门左边那间？”
他点头后我推开老旧的厨房木门，反手快速关上，遮挡住他的视线。
低级妖异大多是不讲道理的东西，它们有本能，但毕竟不是生物，想猜测它们的行动方式很困难。
比如说眼前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找上门来的几团磷火似的玩意儿，散着白光影影绰绰停在庭院里。
早知道就该提前下好结界。我感慨着自己防范不周，试探性地捏出一个印。
“……wo……”
那几团火焰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开始发出奇怪的声音，糊成一片，像是什么语句，我惊讶地停下动作。
“……换…我…”
这个程度的妖异能沟通，乡下未免也太人杰地灵了吧？
没等分辨出那些火在说什么，它们就向我冲了过来，我赶紧侧步让开，甩出手中的术式。
蓝色的线条从扔出的术式中快速生长，毫无规律地曲折重叠，织成一面网，在那些发光球撞上去的时候噼啪作响，发出白色的光芒。
我是希望点到为止，这个术式只起到禁锢和削弱的作用便作罢。诡异的是，那些球在撞到网后仍然不顾一切的向我刚才站的位置不停撞击。我顺着被它们拉扯到变形的那一角网望去，眼前出现了厨房的木门。
从一开始，它们就是冲着方子默来的？
我下意识改变了术式，等反应过来时，那张网已经紧紧收缩起来，变成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红色球体，旋转着发出微光。
完了，这种小妖异哪里吃得消这个。我赶紧解开术式，里面果然已经空无一物。
太冲动了，有点后悔没有听清楚那些妖异要说什么就直接下手了，这应该算正当防卫吧？我一想到可能要去祠堂那里领罚就头疼。
不过听着耳边锅铲交织的声响，罚就罚吧，确保方子默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下午从五金摊位买来的剪刀不是文具剪刀，锋利得吓人，当时我还担心不安全，这回倒正好派上用场了。我从那一堆杂物里翻出剪刀划破手心，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去房间兜了四角，最后来到大门口。
闭上眼睛，微弱的气流从站立的地方向外扩散，直至包裹住整个院落。好久没用这个方法了，希望这以蔚家血液为基点建立的结界，能对得起家里驱魔避邪的名号。
我边完善结界边琢磨着那几团火的来历，完全没意识到厨房已经安静下来。
“还傻站着干嘛？”方子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转身就看到他端着盘子站在厨房门口，一副又气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过来处理伤口。”
我这才发现手心的口子划得有点深，血还没完全止住，淌了半手，看起来场面着实血腥，这业务不熟练属实是丢人了。
“这就来。”
我尴尬地跟在他身后进了里屋，被指挥着乖乖坐到床沿。方子默不知道从立柜抽屉的哪个角落翻找出医药箱，他看了眼碘酒的保质期，爽快地把所有药物一股脑送进垃圾桶，看得我忍不住缩脑袋。这动作多少是带点情绪，怕不是他本来想扔的是偷偷摸摸搞小动作的我。
然而真上手时方子默反而收住了，他擦干净血迹，拆开纱布在我手上裹了一圈，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地扎紧：“单纯止血用，将就一下，吃完晚饭再说。”
缓期执行，大家都是吃饭不聊正事派真是太好了。
一顿饭在我们两个的沉默中度过，我端着碗看着搜索出来的迂回步教学视频，琢磨着这莫名其妙的提示和方子默丢失的记忆。
作为最基础的舞步，没什么艺术细胞的我不管怎么看，只觉得这起舞的双方都如同镜像，一方前进另一方便后退，优雅的小范围旋转着。
倒是有点像现在我和方子默一个右手石膏一个左手绷带这略带滑稽的对照了。
为什么是迂回步，为什么会少一年……在卫生所到底发生过什么……方子默忘记了什么呢？
“好，那么蔚蓝同学。”见我吃的差不多了，方子默一本正经地放下碗筷，我赶紧关掉视频端正坐姿：“在？”
“您没有自虐倾向吧？”
明明是玩笑般的话语，我从他眼中却没看出丝毫笑意。
“对不起，为了充当结界媒介，手边强度最高的材料就是这个了。”我避开他的视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在生气吗？”
方子默长叹一声：“我在生气，我理解你是为了保护我，我不是想责备你，我只是——看到你站在门口，顺着手指往下滴血的时候，我当时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蔚蓝。”
“我在害怕，害怕那些会伤到你，害怕我保护不了你。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迁怒，因为自己保护不了你，才气你为什么不珍惜自己。”
咦？
我抬起头来。
我见过方子默这个样子，上次他戳穿我的时候就是这样。方子默的愤怒从来不是惊涛骇浪，反而是压抑的一潭深水，带着他鲜少流露的悲伤。
他隐去不谈的“那些”不管是诅咒还是神明，亦或者是他本身，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天不怕地不怕甚至对死亡都缺少必要的恐惧，这样的方子默，竟然说他害怕了。
随即我意识到了。
他每次笑着谈论死后，每次忍着痛不说，每次理所当然的把自己放在最末位的时候，我那没由来的愤怒此刻对照着他也有了答案：原来我也在害怕，我怕他真的就这么消失不见。
“不管发生什么，不要轻易选择伤害自己。”方子默说道。
可我又何尝不是希望你也这样啊。但现在我多少理解了他的意思，冲口而出的话语换了个方向：“我本来想今晚偷偷去卫生所。”
方子默挑眉：“‘本来’，现在不准备去了？”
“不准备瞒着你偷偷去了，”我拼命在脑海里组织语言，“你能留在这个结界里吗？”
不要顾虑被他误解，不要隐瞒自己的想法。我如果说要去卫生所，他必然不会同意，我只有说要掀了屋顶，他才有可能同意我开窗，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必须主动越界。
“刚才已经有东西找过来……我不小心动手快了，不清楚那个是本体还是别的化身，万一外面还有东西在盯着你呢？你在卫生所肯定发生过什么，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事，我希望你能待在安全的地方。”
即使知道他会给出的回答，我还是想告诉他我的想法，这种在其他人面前从未有过的倾诉欲没由来的让我喉咙发紧。
方子默沉默许久才起身，低着头边收拾碗筷边生硬地开口：“我一个人去。”
“那卫生所如果真发生过什么跟我有关，你一个外人过去有什么用。还有我身上的诅咒在，你最好不要跟我一起行动，真出事了岂不是一锅端。你觉得为什么邱明挑这周五让我们来，仅仅是因为周末学生才有空吗？会不会是因为委托人知道我要拆石膏了？还有你说的找上门来的妖异，卫生所这个目标太显眼了，显眼得像是陷阱。”
没错，就是这个，我也是才意识到我们两个连这种地方也是一样的：如果可以，恨不得让对方都呆在安全的地方什么都不要做，自己把所有风险都担下来。正因为如此，我才理解他的举动：从一开始，方子默所有的消极举动不是针对委托，而是针对我，他在以他的方式保护我。
“你这么说不就更要去了，我本来就是冲着委托人来的。”我决定赌一把，拿出之前的戏言，“你答应过我，我们是共犯吧？”
方子默手上动作一顿：“怎么这个时候提这个，这是一码事吗？”
“是一码事。”我斩钉截铁地答道，“假如不是我非要找干涉诅咒的方法，你根本就不会来。方子默，你来这里的目的可能是为了保护我，但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
“所以我们各退一步，就当是陪我，明天早上一起去好吗？”
“我……”方子默停住话头，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稳住情绪才开口，“你说得对，我的话根本不会接这件事。”
“我陪你去。”
得到回应我放下心来，起身抢过方子默收到一半的碗筷：“你先歇着吧，指不定明天会遇到什么。”
他张开口又闭上，半晌带着点颤声说道：“蔚蓝，你真的相信能有办法——”
“我不知道，”我打断他的话，“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有。方子默，你是不相信，还是不敢相信？”
“……我也不知道。”方子默苦笑道，挥挥手去沙发上躺着了，“这结界只用一晚上，是不是有点浪费了？”
我搬着碗碟，跨过客厅的门槛往院子里的厨房走去：“没事，你以后回来还能有用。”
“可我不一定能回来啊。”
又来了，不过这次我不用藏着掖着了。
我背对着他提高音量：“下次再说这种话，我就学你刚才那样发火，然后再跟你吵一架。”
“原来我们刚才是在吵架？”他咋舌道，“让我回味一下，我得有好几年没吵过架了。”
他这抓重点的能力真是有一手。
我洗好碗回来，擦桌子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这事：“对了，你上次是跟谁吵架的？”
“七星，一位人鱼小姐。”方子默窝在沙发懒洋洋地回道，“跟银狐一样算是和我有契约，不过好几年没见了，我都记不得是为什么跟她吵架了，上次见她我还是小学生。”
小学生，也就是说五六年前。而且是人鱼？
“她见过邱明吗？”
“没有，她走了以后邱明才找上我的。”
这个时间点……
我忍不住皱起眉，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事出反常必有妖，可对方本来就是妖，倒也说得过去？
暂且记着这件事吧，希望只是我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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