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铠约】隐世异闻2

隐世异闻

玉风清音

2025/02/20 2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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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Summary：他接受了自己短暂一生中所有的恶，他可以是任何人，却唯独不是他自己。

“来，你看，这样排就是九连宝灯，清一色门清，一至九万都能叫牌。”
刘邦乐呵呵地拿着块白板敲打桌面，左手揽过李白肩膀，好像眼前都不是麻将牌，而是白花花的银两。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刘邦干脆把房间里那套落满灰的镀银麻将搬出来，手把手开始教李白赌博。
三缺一，天助我也。
李白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爱听不听，看着刘邦把那些五颜六色的牌子摆来摆去，眼神时不时往韩信那边游离。
“打扰，刘邦先生在否？”突兀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打断了刘邦滔滔不绝的讲述，循着声音看去，一人正驻足门前，双脚还未跨过门槛。
刘邦有些不满地撇撇嘴，放下麻将牌，站起身理了理衣摆。
“有何贵干？”他正思索着是谁，却在看清来人时眼前一亮，“唷，稀客呀！”
来人穿着浅白色的打底衫与深红马甲，黑底绣着花纹的阔腿裤在青年身上却不显臃肿，双手交叉藏在广袖内，怀中抱一把折扇，扇下金黄吊穗自然垂下，末端一颗珠玉饰着，衬得青年气质非凡。
李白不禁好奇向门口张望，见来者生着与韩信一般的兽耳，身后却贴一条长及膝间的尾巴，才反应过来他身上也混着妖兽的血。
那人大概是注意到李白的目光，视线相接的同时向他礼貌一笑，微微颔首。
“我道是谁，原来是小守约。”刘邦畅快笑道，引着对方寻处桌椅坐下，“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先生客气了。”青年端端正正坐下，极为安分。
李白坐在麻将牌后观察着，虽然不知道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他潜意识里就是觉得面前这个叫守约的青年不简单。
“木兰那边近来可好？”刘邦想着总得先寒暄几句，于是寻个话题。
“承蒙先生关切，一切顺利。”守约点头回应。
李白觉着有些无趣，也不好反复捯饬那些麻将，时而朝韩信方向看一眼，对方还是一副睡得深沉的样子，伏在柜台上不省人事。他想起身离开，双脚又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只好老老实实听二人对话，不敢轻举妄动。
李白忽然又急盼着张良能回来解救他，借个理由到别处去。可张良一大早便去了行会，直到现在也没个消息。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谁也没听见。
“守约此番前来，有一事相求。”守约将折扇置于案上，从袖中抽出些纸来一一摊平在桌面上，尽是抄写的资料与画像。
刘邦有些好奇地凑上前去，取过画像翻转方向，径自端详起来。
画上的男人生着异国面孔，长发微蜷、五官刚毅，有种说不上来的英气。但最为奇异的，却是他头顶生着的一对犄角。
“能否为在下核实……此人的身份。”他微微偏过头去，话说到一半时又顿了顿，不清楚在想什么。
刘邦看完几份资料，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像是北边的夷人，哪来的？”
青年眉头一皱，正想说些什么却又有些犹豫，考虑再三，还是一五一十告了实情。
“不是夷人，是从未见过的种族。”他盯着刘邦手中的画像，情绪复杂，“从海都逃难来到这里的，我暂时留了他住着。”
李白坐在角落里，本来迷迷糊糊地也快要跟韩信一起去见周公了，却在无意间听到这话时，猛地又惊醒过来。
他忽然间想拍案而起，又很快将这念头压了下去。仍坐在椅子上不动，李白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他只是从对话中捕捉到了一些关键词，兀自琢磨起来。
从未见过的异族，落难者。
如果同样是被赶下来的神族，说不定他会知晓回到九重天的办法，这样一来一切就都好办了。属于他的东西，那时便又都会尽数归回了。
接下来那青年与刘邦的对话，李白什么也没听见，也无心再听了，唯独那回去的念头在心中久久萦绕，再无其他。
直到刘邦送走了来人，李白仍旧沉浸于一种忘我的状态，刘邦以为他是中了什么邪。对方问起来，他摆摆手不提，打岔让刘邦坐过来，继续教他玩麻将。
刘邦上下看他几眼也看不透什么，只好应着李白请求过去，又推了麻将洗牌。
一下午光景打发过去，窗外云翳又渐渐换了颜色，街坊上灯一盏盏接连燃起，老巷的阴影只是愈发地深沉，埋在暗处。
韩信睡了个自然醒，揉揉眼伸个懒腰，像没睡够似的还补了个哈欠，站起来头重脚轻。
刘邦见时候不早了，放下麻将吩咐李白收拾好，挽起袖子准备晚饭去了。若张良回来吃不上饭，定是要把他劈头盖脸数落一通，哪次不折他几年阳寿，而刘邦还是想着要多活几年的。
李白确定刘邦走远了，松一口气，又见韩信凑上前来。
“我午睡那会来了什么人？”
“银发的男人，与你一般是妖兽，大概是刘邦的相识。”
韩信坐下兀自想了一阵，大概知道是谁了。
“刘季喊他什么？”
“小守约？”李白道出这称呼时，回想着刘邦神神叨叨的语气，浑身上下一阵恶寒。
韩信扑哧一笑，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十分无奈地扶额。
“那就是百里守约了。”清醒不少，韩信定了定神，解释给李白听，“他是‘朱雀’的组员。”
“朱雀”在行会里是与刘邦的“玄武”平起平坐的，就设在平安街最大的茶馆的茗香居，花木兰手下的组织，负责情报收集与各类大宗交易、接头事务。
这个组织李白也是听韩信提到过的，但其手下成员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韩信又接着问下去，李白便把之后一切事尽数道来。
“也就是说，守约托刘季来查一个人。”
“但我更在意另一件事。”李白转身望向门外，像是被远处迷人的声音所吸引，直直看着天，“他说不定是天界的人，或许会有回去的办法。”
韩信明白李白的执念，因为凤凰终归是要回到天上去的。他不属于这里，也不该属于这里。
韩信只能看到李白的侧脸，内心泛出说不清的失落，但他却不能将这股情绪宣泄出来。
“如果他也与你一般呢？”
“既然有机会，总归试了才知道。”
这时李白转头，平静地与韩信对视。凤凰的眼睛很红，里面有韩信自己的影子。
“找个时间带我去一趟吧。”
“行。”韩信懒懒地应一声，也没了下文。
将近年关，已是十二月初七，上海正一点点褪去陈旧的色彩，人们在来往忙碌中准备着迎接新的一年。
就在整个城市弥漫着希冀与祝福时，浑浑噩噩的人们正陷入无尽的不幸与痛苦中。火光无法照耀的地方，黑暗在城市的另一面蔓延。
这世界从不曾有从虚空中而生的事物，有光的地方便会有影子，这座不夜的城亦是如此。
也正因如此，人与人的相遇才埋下了希望种子。

百里守约是在一个雾蒙蒙的夜里遇见凯因的。
彼时正值夜市尾声，街道上人少了许多，灯火也一盏接一盏灭去。不知何处而来的雾气弥漫在平安街上，琳琅的牌匾隐在雾霭后，模糊不清。
守约正忙着收拾店面打烊，举着长木板一点点封住内门。那人正是这时闯进来的，守约手上还握着门板，也没来得及拦下他。
男人走得歪歪倒倒、脚步虚浮，没进来几步便一个踉跄扑到地上，吃痛呻吟一声，接着便没了动静。
百里守约内心复杂，对着封了一半的门哀叹，尽管也无人瞧见。他回顾倒地不起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奇。
男人以一种极不雅的姿势匍匐在地，估摸着脸应当是着了地。但他背后似乎盖着两片什么东西，看得不真切。
百里守约走近去，发现那是一对骨节分明的翅膀，泛着深邃的蓝色。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双翼。
可它们并不完美，从男人脊背上一直延伸出来，几处阴森可怖的白骨暴露在外，破损处留有类似于烧焦的痕迹，林林总总的窟窿令守约感到不适。
身上衣裳也躲不过灼烧的命运，布料燃尽后留下炭黑色残余，碎叶一般挂在衣角与袖口。
当百里守约仔细端详起他那一身行头时，才发觉对方并非中原人——见所未见的异国服饰，材质与本地惯用的丝麻棉不同，质地坚硬。
但这些都不是最令他在意的。
男人与守约一般，生着一头银白长发，在地上四散开来，额头一对向内盘曲的犄角幽深泛光。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妖兽，甚至不存在山海经中。
守约虽心中存疑，可眼下救命要紧。既然这人不明不白地进来了，就没道理再将他丢出去。何况以自己的性子，也做不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来者是客，只能先安顿好再说。百里守约心想着，轻轻将那地上趴着的人抬起，架起对方一只胳膊，轻手轻脚背他上楼，却发现男人身后还拖着条布满鳞片的尾巴。
店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烛台摆在茶几上，还是他下楼时顺手点上的。店门未闭紧，过堂风吹得那一点焰火有些摇曳，两人的身影映在木墙上，随着烛焰晃动。
百里守约上了楼，推门蹑手蹑脚步入房间，生怕惊动住在另一边的木兰。他觉得有些事现在也讲不清，待第二天再与她解释为好。
他抽了些备用的被褥，在地上将就铺一层，便将男人轻手放下，让对方平躺在卧。男人的翅膀有些碍事，百里守约一时也无计可施，只能任由它们铺在地上。
男人身上破旧的衣物已不堪入目，被翅膀挂着又难以褪下，守约无奈抽出小刀将外衣裁下，才勉强替人褪了衣服。
不得不说，男人生着一张极耐看的面容，肤色不似东方人偏黄，白得富于美感，五官与西域人一般棱角分明。只是浑身上下烧伤的痕迹过于刺眼，想不出对方此前经历过怎样的摧残。
又取些清酒来，将粘着伤口的里衣剥下，尽量替创面消了毒，守约才如释重负松一口气，把那人安置好不谈。待事情忙完后，才想起楼下的烛台还未曾熄灭，遂披了衣服夺门而出。
男人卧在地铺上睡得深沉，窗外平安街的喧嚣拂去几分，风从未关严实的窗缝中钻入，呜呜然有些瘆人。

“守约，你收留那人呢？”花木兰在柜台前忙活着，眼看茶馆将近开张的时辰，必要的物什还需提前准备妥当。
“还在睡着，许是疲了。”守约擦拭着桌上锈色的茶壶，显而易见有些心不在焉。
见状，木兰心下明白对方那些思绪，只觉得无可奈何。
“你说受了伤，可严重？”
“不少部位烧伤，下午得去同济堂抓些药。”被问到时，守约手上动作停顿片刻，随后将那茶壶又轻轻摆回原处。壶身磨得极光亮，映出一层朦胧白色。
“你若不放心，再去看两眼罢。”花木兰觉着，守约这样恍惚下去也不是办法，何况他原本就心思细腻，不如打发他去陪着伤患。
守约并未接话，只向木兰点点头，便转过身上楼去了。
“并非我反对，但你应当清楚，留着来历不明的人住在这里并不妥当。”百里守约快走上楼时，花木兰最后吩咐了一句，“至于这人，改天托刘邦查一下。”
语气如此肯定，组长定是提前翻查过档案了。关于这个男人的线索，即使是“朱雀”的情报网也无迹可寻，他究竟是什么人？
守约的步伐有些慌乱，不仅被花木兰听见，他自己也察觉到了。对于修轻功者而言，此乃大忌。
他带着心事推开房门，也不知在期待什么。男人仍好端端躺在床榻上，守约有些失落，却又松了口气。
刚走到男人身边坐下，原本睡着的人竟忽然睁开双眼。
“谁？”声音沙哑至极，喉咙多日滴水未进，这仅有的一个字听起来都像是在撕扯。男人瞳孔的颜色冰蓝，眼神充满敌意。
守约被突然苏醒的男人吓了一跳，随后迅速收敛表情。半身不遂仍能保持警觉，此人实力不可小觑。
“阁下正好倒在我家店门口，为了不妨碍做生意，只好将你先带到楼上安置。”守约起身走到五斗橱前，拎起早晨刚换过汤的壶沏一杯茶。
若再不给他些水，恐怕此后喉咙废了，便连话也说不出口了。守约回身将瓷杯摆在男人榻边，才发现对方以一种将信将疑的目光打量自己。
“阁下有何疑惑？”守约对他猜忌的目光不以为然，恬然一笑。
男人尝试着坐起身来，一夜压着身后的双翼极不舒适，起身大概是牵动了伤口，溃烂的皮肤疼得钻心，竟未呻吟半分，倒是咬紧牙关忍了下去。
“你身上多处烧伤，还请小心行事。”守约见他强撑着坐起，心里无端有些烦闷，“创面每日需消毒，清酒在柜面上，若不便在下帮忙，阁下可自行处理。”
听着百里守约如此这般吩咐，男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一直盯着对方眼睛，试图找出什么破绽。但男人并未如愿以偿，从他最为恐惧的颜色中看过去，什么也没有。
守约自然看得出，他对周遭一切皆有防备。极可能是因为对所处环境十分陌生，难道此人并非中原之民，来路不明？
那人坐起身后，下意识看了看牵扯到的伤处，都已被白布悉心包裹，淤血的地方被料理妥当。
他注意到摆在榻边的瓷杯，盛着淡黄色不知名的液体，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清香。男人犹豫片刻，还是难耐口干舌燥的感觉，向瓷杯伸出手去，刚触碰瓷壁便触电般地将手收回。
对方如此夸张的动作，迅速将百里守约游离的思绪拉回，他抬头望向对方，男人眼中竟浮现出慌乱与恐惧。不断摩挲着方才接触瓷壁的指尖，男人偏过头去，不愿使百里守约捕捉到他的表情。
被烫到了？守约见状猜测，但这一想法很快便被推翻。他亲自将茶杯端来时，并未感觉瓷壁有多么烫手。他再次伸手触碰，依旧没有感到明显的痛觉。
为何反应如此激烈，是害怕它的温度吗？无论如何，交涉是无法进行下去了，守约隐约有些遗憾。
楼下熙熙攘攘的声音逐渐传入耳中，百里守约才反应过来，茶馆已开张有一阵子了，木兰一个人定是应付不过来的。
“在下还得去楼下搭把手，先失陪了。”守约起身走至门前，最后向对方叮嘱，“有何事回来再谈，顺便一提，阁下这副模样贸然出去，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男人看了眼身后不自觉舒展开的双翼，一头银发仍旧披散着，上身除去几条缠绕伤口的白布，也没有别的衣物。
就在百里守约将门拉开时，男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说出从他来到这里后的第二句话：
“你叫什么？”
“百里守约。”他冲着男人笑了笑却又停住脚步，像是在等待什么。
“凯因。”大概是男人自己的名字。出于礼节，在得知对方姓名后往往要给出相应的回复。
等到了满意的答案，百里守约唇角轻扬，带上门离开了。
通过对方的名字，百里守约更能确信他是外乡人，只需最后一步便能验证自己的猜想，只求不是最坏的情况便好。
木门再度被关上，凯因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几分。他坐在床榻上无事可做，低头望着守约摆在一边的那杯茶，雾气氤氲，男人却又不敢靠近。
奇怪。

已是凯因在这里休养的第四天，他的身体状况在守约调养下也好转许多。只是烧伤面积过大，想要恢复如初，不等上十天半个月怕是没可能。
这些天没少与凯因打交道，守约才发现他是真的惜字如金，能一个字回答的问题，绝不至于再说第二个字。有时甚至连话也不说了，摆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守约看懂也不是，看不懂也不是。
与这类人交流不是累，是很累。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令他难以接受，凯因只喝凉茶。
花木兰都认为这是暴殄天物，放在全上海都找不到只喝隔夜茶的人，上好的祁红被这败家玩意糟蹋，她看不顺眼很久了。
百里守约也对凯因的行为表示难以理解，毕竟茶只在刚泡开后那一阵最为浓醇，香气只会随着温度逝去而逐渐走散，最终苦涩盖过一切，口感大打折扣。
怀疑，然而也仅仅是怀疑而已，守约隐约觉得这样反常的行为，恐怕与凯因所受的伤有关。他在夜间会刻意关窗，似乎夜空中的灯火令他极不适应，也从不在房间里点灯。
守约试图从对方口中套出些有用的信息，但大多也只是无用功。凯因对自己曾经遭遇的事回避得相当刻意，每每谈及此处，总会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守约只好就此作罢，他觉着现在可能还不是时候，只有等到一个契机，让凯因自己和盘托出。他也并未忘记木兰交代的事，但画像这件事一定要谨慎，守约只敢在对方分心时悄悄观察，侧过身在纸上描几笔。
这事决不能被凯因发现，毕竟要查人底细，任谁都不会乐意。如果凯因知道自己仍对他存有戒心，又会作何感想？
守约并非想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只是他身份特殊，这家茶馆更为特殊，容不得半点差错。避免日后引起事端，处理任何事都必须万无一失。
一幅画像描了两日，守约又补充上一些可能有关的情报与他的猜测，第二天便登门造访刘邦，他确信以这个人的洞察力，一定能察觉到可疑之处。
少说也是活了上百年的老天师，阅历自然要比他们这些小辈丰富得多。
但那一日来到同济堂时，大堂角落竟坐了张生面孔。守约此前有所耳闻，木兰提起“玄武”前阵子收编了一个外乡人，尽管他有些疑虑，可最终还是收起了不必要的好奇心。
如果猜得没错，那位新收编的成员恐怕就是这只来路不明的妖兽。
来路不明，又是来路不明。
这一切都仅仅是巧合吗？守约总感觉其中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关系。事实上，两个人仅从外表便差了十万八千里，那白发妖兽是中原人也许还说得过去，可凯因却明显生着不属于这里的面孔，倒是与北狄人十分相似。
百里守约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就在思绪陷入极度混乱时，木兰却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
“我听说刘邦那边新来的小子都去收租了，你说我们楼上这位白吃白住的……” 
正抹桌子的百里守约差点将瓷杯从桌面上扫下去。敢情这女人和刘邦不谋而合，天天在心里拨弄小九九，连病患都不放过。
可话糙理不糙，总不能一直把凯因关在这里，他究竟从何而来，又要去往哪里？也许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也不应当有任何交集。 
问题是以凯因这种性格，在店里究竟能做什么呢？这副骇人模样一看便不适合接待客人，账房又涉及行会私下生意，外人不便插手。
茶师？百里守约想着，这可能是最适合他的位置了。但就是这样一个连水都怕烫的人，怎么可能让他替别人沏茶。
恐惧源于曾经受到的伤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内心排斥是理所当然。既然对炙热的温度有所抵触，十有八九便是心魔，说要克服谈何容易？
眼下走些旁门左道也不是办法，怕是只能靠百里守约自己了。他只希望凯因能够明白自己的弦外之音，就算是为了自己，亦需要真正拿出勇气。过于明显的弱点，会成为日后最大的阻碍。
有些话必须得说明白，有些东西也必须去面对。逃避是一条永远走不到头的路，曾经欠下的种种，有朝一日都会悉数奉还。

当百里守约推门而入，凯因仍靠在床角，以手抚过佩刀。
这倒是他头一次观察到凯因的武器。对方手中握着一柄奇怪的刀，无论形状、材质还是铸造的风格都与中原大相径庭，却也不是西域人擅使的弯刀，雪亮的刀身泛着幽蓝荧光，好像下一刻就会活过来。
守约略有诧异，走上前去。
“倒是没想到你会使刀剑。”
凯因闻言，淡淡地瞥过对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曾经会，仅此而已。”
“忘记了可以再学。想必阁下心里也有不少疑惑，可否借一步说话？”
百里守约抱着折扇，向对方微微躬身，随后比了个手势，先行一步出去了。
凯因有些疑虑，望着百里守约消失的地方良久，挥手将佩刀收回，刀身化为晶亮的粉尘，自空中飘散后消逝。
守约已坐在茶室中静候，凯因朝着对方示意的方向走去，盘腿坐在茶几另一边的地榻上，面前摆着一套整齐的茶具。
茶室装潢相当考究，四壁悬着园林与山水的卷轴，选在采光充足的南侧，厅堂明亮，纹木陈设一尘不染，布局恰到好处，格调雅致。
百里守约轻笑，向凯因躬身行礼，在茶几一侧燃起龙涎香。古来品茶便有这番讲究，以焚香除妄念。
提过一壶热水，守约从茶盘中取出瓷杯，白瓷精致小巧、洁净无垢。浮着水汽的清流自壶嘴涌出，将那两只瓷杯里外冲洗一趟，水润过后的杯底光洁明亮。
百里守约不急不慢地做着，颔首时碎发散落，朦胧在烟雾中便生出恍若隔世的美。
“绿茶不宜以滚水冲泡，熟汤失味，得不偿失。”
取过瓷壶，将热水渡入壶中，守约静候在侧念着时间。待到差不多时，用食指试了下瓷壁温度，见已是合适的水温，便取来茶匙将茶叶投进入杯中。
冲泡前需先行润茶，注少许热水，待茶叶因润泽而微微伸展。百里守约提起瓷壶向杯中注水，冲破绿茶时高冲水，流水清响不绝于耳，茶叶随着水流在杯中旋转起来。
茶壶在空中循着节奏三起三落，动作干练亦不拖泥带水。守约专注地端详着瓷杯，眼底的忘我与恬然自得被凯因尽数看去。
他从未见百里守约如此专注于一件事，也从未意识到对方沉下心来的模样竟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注水后的茶叶浮在水面，漂流不久便轻轻没入杯底。不多时，茶芽逐渐舒展开，守约将瓷杯举起，颔首与凯因示意，等候对方接过茶杯。
“请用。”
凯因这时才如梦初醒，他望着百里守约，像是被对方蛊惑了一般，下意识便伸手接过茶杯，甚至忘记了触碰的疼痛。以至于当他反应过来时，手上动作明显停滞了一阵，眼神黯淡，却还是咬着牙接了下去。
然而从指尖接触滚烫瓷壁开始，一阵接一阵的刺痛便接踵而至。他皱起眉头，却没有松开握住茶杯的手。
水的温度穿过杯壁、穿入掌心，熟悉的温度，像是什么呢？凯因忽然间恐惧起来，潜意识催促着他逃避一切，无休止地远离所有痛苦的东西。
不计其数的映像一瞬间冲入脑海，哀鸿遍野，恸哭的族人，猎魔人的刀反射着火光。就像他冲破火海，建筑上落下燃烧物将他砸倒在地，皮肤被侵蚀殆尽。
凯因成年那一日，月亮一族最后的领域被偷猎者攻破。
高耸入云的塔湮灭于火焰中，黑色的火焰附着魔道的诡力，在海都燃了三天三夜。逃离领域的凯因在远处回望城镇，只剩下绝望与无力。
族人无一幸免，他是唯一的生还的月之裔。偷猎者的金钱上沾着诅咒，为利益而无止境的屠戮，每一个毛孔都流淌着污秽的血液。
月之裔在海都被称为德拉克，他们的角是世间罕有的锻材，所铸兵器无坚不摧，锋芒避之不及，千金难求，海都的月之裔便成为了赏金猎人瞄准的对象。
彼时，凯因从未这样憎恨过自己引以为傲的犄角，那是他成年的证明，是他身为月之裔的象征。他疯了一般用力掰下双角，甚至举起佩刀试图斩断，坚固的犄角嘲讽般纹丝不动，刀锋划开伤痕却永远留在凯因额头。
他在海都边境漫无目的地奔跑，直至迷失最后一丝方向感，倒地不起。猎魔人的火焰笼罩着高塔，他的胞妹选择独自阻拦敌人，换来凯因离开的机会。
月神也会流泪吗？可他的记忆里只剩下露娜挡在高塔前的背影。为什么那一刻站出来的是她，如果站在那里的是自己，是否能够改变既定的结局？
月之裔畏惧火焰，烈焰在城镇中肆虐，无辜的人奔走逃窜。身体被灼烧的疼痛胜过一切，凯因几次脱力倒下，却必须强撑着离开这里。
垂死挣扎后的生还已毫无价值，但凯因必须活下去，他成为了唯一的月之遗民。
挥之不去，铭刻在骨髓里的记忆再度被唤醒，凯因痛苦地闭上眼，所有负面情绪都在腐蚀着他，犹如万丈深渊。
“喝下去。”百里守约坐在对面，见凯因眉头紧皱、咬牙切齿，便知晓自己的猜测并非无中生有，这其中一定触及到了他最痛苦的回忆。
“喝下去。”守约又重复一遍，“一味逃避只会适得其反。”
守约的话令他从痛苦中挣脱出一丝意识，凯因有些迷茫地睁开眼，守约只觉得那双眼中的悲恸足矣凝泪而落。
凯因颤抖着举起瓷杯，水温灼烧手心，他觉得手中像捧着一团焰火，再次揭开疤痕下隐藏的过去。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杯沿覆上嘴唇，面对着遮蔽视线的氤氲水汽，缓慢抿下一口清茶。
有如一片叶落入水面的微妙，过去的画面似镜花水月一般，荡开一圈圈涟漪，随后变得愈来愈模糊。茶与龙涎香混合的气味，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逐渐抚平凯因失控的情绪。
他不再说话，只是接着喝完那杯绿茶，从入口的苦涩到细尝中渗出清香。不是为了逃避，而是更清醒地去面对曾经，正是百里守约的弦外之音。
一炷香烧去半截，清茶随着凯因的动作，最终只余下杯底的碎末。
“自以为是的样子。”他仍留有一丝愠怒，将瓷杯重重置于案上，引得桌面上的物什一震，“你懂什么？”
守约感受到对方充满戾气与杀意的眼神，像早预料到般，平静地与他对视。
“我的确什么也不懂。”他取过手边的茶壶，为自己斟满一杯，“可我看得出来你在恐惧。”
守约捧起瓷杯，轻轻吹去上浮的水汽，抿了一口。
“现在能够告诉我了吗？”
被触碰到底线的凯因一瞬间站起，那把佩刀又重新出现在手中，锋刃离守约脖颈只有一寸之距。百里守约像没有看见一般，放下瓷杯从容起身。
“无意冒犯。”
略微欠身，守约看似随意地拿起折扇，指尖轻轻敲打着扇骨。凯因眼神一黯，侧过刀身斜砍下去。
百里守约单手展开折扇，看准时机使刀锋刺入扇骨间隙，反手使巧劲招架。见对方单手挡住了这一刀，凯因心有不甘，逐渐开始毫无章法地攻击对方，不像在比试，倒像是单纯地发泄怒火。
百里守约看在眼里，暗道一声可惜。刀法愈来愈杂乱无章，破绽百出，自然便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每一次劈砍都被守约借力化解，檀木折扇接连开合，扇骨避着锋芒游过刀身，击破的着力点寻得恰到好处。他抓住间隙捻了个诀，后退几步贴住墙根，竟完全隐去身形。
凯因正疑惑对方消失后的动向，却不知百里守约何时已绕至身后，将折扇并拢收回怀中，顺势二指合一，冲着对方背部两处穴道迅速封住。
被锁住穴道的凯因渐趋脱力，刀自手中滑落，整个人也跟着跪倒下去，胜负已分。
百里守约迎着对方难以置信的神情走过去，蹲下身与他平视。这场看似早已能分出胜负的比试，最终竟是守约赢了。
守约替他解了穴位，凯因便一下子倒在地上，仰面躺着，用手背覆过眼睛。
“是我输了。”
输的是他，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人也是他。凯因现在才意识到，真正不懂的人其实是他自己，连百里守约都能看得出来。
“关于你的事，现在能告诉我了吗？”好像一切自始至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守约恬然一笑，挨着凯因躺下的地方坐在一边。
刚泡好的清茶仍存温热，茶叶翩然沉入杯底，重归平静。原本还剩下半柱的香仅余两寸，满室烟雾缭绕，总令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什么。
也许凯因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选择正视过去，面对萦绕在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梦魇。有时他甚至宁愿这就是场梦，无关痛痒，醒来时便可以忘记。
最令人惶恐的从来就不是逃避，而是遗忘。
这是凯因从未有过的想法，或许百里守约所言非虚，有些事没必要躲，也无处可躲，终有一日必将再次面对。
人性的恐惧才是最大的弱点，那场比试本不会输，只是恼怒的他乱了阵脚，最终不攻自破罢了。当一个人能拥有直面一切的勇气时，将无懈可击。
凯因平静地仿佛在述说一段故事，无关噩梦也无关禁忌。他从自己的家族开始说起，一直谈到如今流离失所的月之末裔。
百里守约一言不发坐在他身侧，静静地听凯因诉说他自己的往事。男人的声音与楼下茶馆的喧闹混杂在一起，守约心想，此时忙不过来的木兰恐怕在楼下骂起来了。想到这里他笑了笑，唇角微微勾起，引得凯因有些失神。
他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坐下来，沏一壶茶，听客人讲述一段闻所未闻的故事。
百里守约将凯因的那杯茶又添了些，顺势递到对方手中，男人说得有些口干舌燥，犹豫片刻还是坐起身，接过茶杯一饮而下。
无论过去，不问将来。

听说有位海都的茶师造访茗香居，这条消息不胫而走，逐渐在平安街上被人谈论起来。无论升斗小民还是达官显贵，也许是跟风，又或者出于好奇，无一不想见识见识这位远道而来的茶师。
正如现在这般。
“抱歉，先生身有顽疾、面目骇人，招待不周还望体谅。”守约正躬身将几位客官拦在门外，语气略显无奈。
这事还得从几天前说起。
自从百里守约与凯因把话说开以后，许多事都有了变数。守约明显感觉到，如今凯因对他的态度已不可同日而语，也许是推心置腹后自然而然建立的一种信任，总之不再像此前那般疏远了。
凯因可能还是一如既往寡言少语的性子，但他看百里守约的眼神，却更像是在面对知己。
守约趁热打铁、循循善诱，开始教凯因沏茶的功夫，事实证明他眼光不差，凯因心静沉稳、定力过人，在茶室坐一整日也能心无旁骛。
百里守约请他在茶馆当几天噱头，好招揽生意。凯因本不想掺和茶馆里的生意，奈何寄人篱下低人一等，说得过守约也说不过花木兰。他最后的要求是不可露面，往日的阴影仍旧挥之不去，德拉克的特征过于明显，被别有用心之人见到只会更加危险。
百里守约正欲将那些好事的客官送出门，大堂外便又有几人跨门而入。
“两位客官，请问是……”守约赶忙迎上去招呼，却在看清那几人相貌时一愣。
显然花木兰也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转身自柜台中踱出。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木兰揉了揉额角，她记得行会并未交代与“玄武”有关的生意。
韩信仍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索性摆了摆手。
“不是我，是他要见一个人。”他侧过身看了眼站在后方的李白，“这位是太白，想必二位也知晓他的身份了。”
听韩信这么一说，木兰很快便反应过来，前些日子“玄武”收编的新成员，想必正是此人。
守约向韩信身后的李白点头行礼，对方是那天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几日前去同济堂拜访刘邦时，李白正坐在厅堂一隅，硬着头皮听完他们那些云里雾里的对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倒有几分滑稽了。
众人的目光又随着韩信落在李白身上，多少有些不自在，向韩信使个眼色，想让他转移话题，谁知道这家伙说话根本不过脑子，迎着李白的目光回了句话。
“你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写字。”
此话一出，旁边二位早已笑得前仰后合，李白脸上表情更是精彩，倘若他哪天恢复了法力，首当其冲的定是这厮。
倒像是为了替李白解围，东南角一桌客人也不知是谁唤了声老板娘，木兰干脆利落应了一嗓子，匆匆抱拳表示失陪，便先走一步了。李白心里向那位素不相识的仁兄道了句谢，总算是松了口气。
“既然来了，不如坐下喝一杯？”知道李白现在面子不保，守约只好上前打个圆场，“韩信就是嘴上不饶人，习惯便好。”
东家都在一边好言相劝了，明摆着给他台阶下。韩信心直口快，丝毫没发现自己说话有什么不妥。大庭广众之下吵起来有伤风化，李白左思右想也不再计较。
然而他并不知道，韩信这是故意摆了他一道，想看看凤凰会有什么反应。结果守约一掺和，李白也从善如流，直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韩信心底越发来了兴趣。
守约一边领着二人入座，又举起折扇轻指，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赫然一面密不透风的梨木雕花屏风。
“近日有位海都的茶师登门拜访，还请二位赏个脸。”
听到海都一词，李白还有些疑惑，韩信倒是忽然间想起什么，却又不太确定。
“请问这位茶师是？”
百里守约料到韩信会追问此事，没想到对方这么快便发现了端倪，该说不愧是跟着刘邦手底下做事的，对这些蛛丝马迹的洞察力相当敏锐。
既然答应了凯因不以面目示人，自然不能出尔反尔，守约正想将提前编好的客套话复述一遍，却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
“诚然，鄙人也想见一见这位远道而来的茶师。”
紫发男人步似神行，没走几步便来到李白身后，面对百里守约笑得饶有兴致。
“刘邦先生，有失远迎。”
见来者是与木兰平起平坐的另一位大人，守约恭恭敬敬放下折扇作揖。李白被这从天而降的大活人吓了一跳，韩信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无妨。”刘邦向守约摆了摆手，接着故作惊讶地看着茶桌边的两人，“唷，二位也在这儿，真巧啊。”
是啊，挺巧的，这上海城真小。韩信在刘老三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两人离开时也没有告知刘邦与张良，这毕竟是李白的私事，牵扯太多无关紧要的人，只徒增烦恼罢了，想来是刘邦早已料到他们今天的目的。
“张良先生近日可好？”守约礼貌性地问了一句，“上次造访还未见着他呢。”
“多谢关照，子房近日甚好不过，正在小店研习药理。”刘邦边说边伸个懒腰，下摆一撩便理所当然地往茶桌边一坐，“哎，这人越老越不中用了，腿脚不便啊。守约，上三杯茶，得要是今年头茬的碧螺春。”
正说着，刘邦便从袖中摸出一锭雪花纹银来，一看就知道是财大气粗的老主顾。百里守约接过银锭，留下一句稍等，径自向屏风后走去。
不多时，点茶便要开始。常来茗香居的茶客多是懂行之辈，见此纷纷噤声，一时间茶馆转闹入静。几个外行坐在一边看热闹，发觉众人都止了声，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对于常来饮茶的大主顾，只闻点茶手法之声，便能辨出茶师技艺高下。
屏风后亮出一阵清脆的瓷击声，应当是取过茶末置入碗中了。接着沸水滚入碗中细细的涓流声仅是前奏，瓷碗碰击的声音紧随其后。
一向散漫的韩信也托着下巴静坐观望，刘邦则是自始至终未曾挪动分毫。
调膏则是点茶最考验技巧的一步，需将茶末调成糊状，同时点水并以茶筅旋转击打，使之泛起汤花，称为运筅。
木筅击壁之声不急不缓，沉稳得当。另一手注水的节奏拿捏得刚好，点水时声音轻柔低沉，丝毫不曾破坏茶面。注水与运筅同时进行，点水错落有致，茶筅击拂亦随之变换速度与力道，或轻或重，或缓或急。
在座几位行家里手已开始频频点头，刘邦眼中难得现出几分惊奇，百里守约只是轻笑。
最后一步击拂终了，点茶结束，茶馆中却逐渐喧哗起来，一时间在座各人众说纷纭。
一碗绿茶自公道杯中匀出三份，由守约端着献于三人桌前。刘邦端起一杯，轻轻吹去水汽后品下一口，随即唇角上扬。
“好一个三昧手。”
向来只有极高明的点茶师才能被称为“三昧手”。刘邦此番评价，亦是对这位远方来客技艺的认可。
“谢过先生。”
难得刘邦如此褒扬一位素不相识的人，韩信都怀疑太阳是西边升起来的了。
“务必请这位海都的茶师留下。”刘邦换了个语气，故意在海都这两个字上咬着重音，与百里守约说道，“就说有要事相求，还请不要推辞。”
听得出刘邦话中有话，想来这便是他给百里守约的回复。结果已经很明显，“玄武”也未能查出凯因的真实身份。
现在他更加确信，凯因根本不是中原人，至于他究竟来自哪里，是不是远在神州北方的海都，这些便不得而知了。
守约回过神来、调整情绪，上前与三人一一耳语。内容大致一致，只强调若想与茶师见面，须待到茶馆凌晨打烊。三人领会，百里守约也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这到打烊可有好一阵子，你俩什么打算？”刘邦百无聊赖地伸出食指敲打桌面，另一手支起下巴，看向对面两人。
韩信转身瞟了眼李白，向刘邦回复道：“我无所谓，晚些带太白去夜市走走，正好此前也答应过他。”
听韩信提到自己的名字，李白倒有些受宠若惊，觉得他今天良心发现。刘邦眯了眯眼，只觉得两人一唱一和颇为有趣。
这只凤凰挺有意思，他可能会给韩信的命运带来天翻地覆的变数。毕竟怎么看都像是命里犯冲的两人，卜出的卦象竟是相克相生。正如阴阳两极，合而为一便能包容万象。
两人喝完杯中的茶，与刘邦招呼一声便起身离去。李白与韩信离开不久，男人杯里的茶见了底，便也慢悠悠地来到茶馆门口，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单手掐指算了一卦，随后向另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走去。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百里守约终于松了口气。街道上稀稀落落没几个行人，这当头夜市也该接近尾声了。
挂上打烊的灯笼，木兰正欲封门，另一边便有人敲起门板来。刘邦与韩信李白正站在房檐下候着。刘邦没什么特别，倒是后面那两位，一看便知是从夜市逛回来的。
韩信手里端着张瓷碗，几条个头不大金鱼在里面自在悠游。两人路过夜市边的地摊，本来是韩信怂恿李白去捞金鱼，结果这造孽的连着弄破四张网，连条鱼尾巴也没捞上来，气得不行，差点与摊主吵起来。韩信见状不妙，赶紧又掏了几文钱取一张网，虽说好一阵子不玩生疏了些，最后还是一口气捞上来三条，连着碗塞进李白手里，这凤凰的脸色才好转一些。
言归正传，花木兰也不敢怠慢，请三人先进茶馆再仔细封住大门，与守约招呼一声。凯因仍坐在茶几前，百里守约站在他身旁，向木兰点头示意。
得到主人允许后，三人各怀心思走向屏风，尽管此前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在真正见过凯因时，众人还是大吃一惊。
的确与百里守约画中人相貌一致，上身的伤口缠着布条，背后那对蝙蝠般的翅膀近一人高，然而最令刘邦在意的还是他头顶那对犄角，昏暗中泛出幽光。
“果然是海都的……”刘邦似乎明白了什么，话说一半却又停在了关键的地方。
听见有人提起自己的身份，凯因慢慢睁开双眼，目光与那不速之客短暂相接，刘邦眼中丝毫不见心虚，凯因也不逞多让。
站在一旁的李白自暴自弃地坐下，也不顾白衣沾染灰尘，盯着皂靴的鞋尖有些失神。
他终究还是太着急了，急着寻找回到九重天的方法，为此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线索。可李白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只要天界的人不愿他回去，这条路便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凯因不可能是天界人，生着魔种的样貌，身上也感受不到神灵的气息，他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流落异乡的海都人。
韩信也从未想过是这样的结果，奇怪的是，明明愿望落空的是李白，自己却有几分庆幸。庆幸什么？庆幸他回不去吗？也许只是潜意识想阻止李白离开而已。
他也不清楚今后应当作何打算，看着李白失魂落魄的模样，韩信心里又有些说不上的烦躁。
看出些端倪的木兰偏头感叹，刘邦表面上未说什么，也无人知晓他心里那些思绪。百里守约与凯因咬耳几句，收起茶具离开。众人思索着不同的事，一场会面也不欢而散。
直至木兰熄了店里灯盏，送刘邦他们出门去，李白依旧魂不守舍。这样的打击，对从希望堕入绝望之人是致命的。
如果连最后一星半点的可能也失去了，回不去故乡，那他究竟还要往何处去呢？非我族类，非我族类，九重天之下的茫茫尘世，在这些血肉之躯的凡人中间，凤凰才意识到原来他就是那个异类。
心思涣散，走在街道上的李白猝不及防被绊一下，踉跄几步又把脚崴了，还是身旁的韩信眼疾手快，赶忙拦腰扶住了他。
刘邦倒是个明白人，早先便抄了条小道独自离开，只余下韩信照应李白，两人落在后面不急不慢地走回去。
韩信左看右看，想着街上也没什么人，便心生一计。放任李白崴着脚走回去也不是办法，虽然做法有些唐突，但眼下也没什么更好的主意了。
他走到李白身后，趁对方不注意将人打横抱起，李白正想着心事，待到被韩信横抱在怀里，才后知后觉地惊呼一声，随即挣扎着想要下来。
“别乱动，帮我把碗端好，再动把你扔下去。”
李白手里被塞进了装着金鱼的瓷碗，碗里的水因为他挣扎的动作洒出来不少，那三条可怜的金鱼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围在狭小的碗底转圈。
韩信好不容易找了个合适的姿势抱住李白，虽说出言威胁，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往同济堂走去。怀中的凤凰大概是真崴了脚生疼，又或许是可怜那几条鱼的遭遇，倒也安安静静地托着碗，靠在韩信胸前不再言语。
一路上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李白有些心虚地抬眼，见韩信好看的眉头正皱在一起，才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令对方有些操心。
是啊，至少他流落人间的时候，还有一处愿意接纳自己的容身之地，李白并不是一无所有，只不过他太执着于过去，最后越陷越深。
或许回去这个词对自己而言，并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李白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从何时开始，对韩信产生了意料之外的依赖。他只是单纯觉得，如果韩信能够陪在自己身边，这座陌生的城市带给他的便不再是恐惧与不安。
单独相处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韩信抱着李白不多时便走到同济堂门口，早早赶回的刘邦正站在柜台前与张良说些什么，听见门外传来动静便适时地抬起头，李白还没来得及从对方怀中下来，这副颇为亲密的姿势就已经被刘邦尽收眼底。
面子薄的凤凰刚想发作，低头看着碗里几尾金鱼，又把这不好的想法收了回去。见刘邦说着说着将头转向门外，张良也不自觉地随着对方看过去，起先有些诧异，随后却也对此了然于心。
“李白回来路上把脚崴了，我先带他上去。”
韩信见这两人凑热闹一样看着他，脸皮够厚倒也没什么好尴尬的，像往常一样稳稳托着李白就要上楼。
“让李白躺在床上，等会我上去看看。”
张良合上手中的书，打发走了身边挡路的刘邦，从身后药柜里取了些跌打膏，抬头向楼上的韩信吩咐道。
或许有的时候，人与人的相遇正是这样不可思议的奇迹。就像冷遇见暖便有了雨，春遇见秋便有了岁月，天遇见地便有了永恒。
人遇见人，便有了许许多多种可能。

已是年末十五，距离凯因流落上海过去了半个月之久。
年关将至，古老繁华的上海也将辞旧迎新。沉溺于盛大祝福中的城市，人们熙熙攘攘来往，明明节日还未曾来临，每一处角落却已蔓延出苏醒的气息，随着古城的呼吸流淌，延伸至每个人心中。
节日的意义是令土地的生命延续，青砖琉璃瓦与过往的记忆，流淌着的江河与上一辈人的故事，长明的灯火与逝者的寄托，一切都在年复一年的轮回中，将人们心底的烙印复刻得愈发清晰。
延续下去的是躯体，一代又一代所共同守望的是的灵魂。
百里守约亦是如此，向凯因解释这个海都人并不能理解的节日。虽然一时间迷茫不清，但距离真正明白的那一日，应该也不远了。
东城会每逢年末总要筹办一场宴会，这是例行几十年的规矩。今年的晚宴定在江上举行，会长吩咐人包下一艘极为奢华的画舫，行会内的重职要员也尽数被邀请。
凯因静坐在茶室中，闭起双眼凝神握刀。估摸着这时，百里守约那边的宴会已拉开帷幕。
今夜，茗香居早早便挂起歇业的灯笼，木兰与守约作为东城会骨干，自然是不得缺席的，只留下他一人坐在茶室中，倒也图个清静。
这几日来凯因的身体已恢复七成，此前流逝的力量也充盈许多，当他再次握紧长刀，寒气附着白霜散落一地。
他已经很久不曾使用过魔道之力了，甚至快忘记这是月之一族与生俱来的天赋。
不过这对凯因而言无关紧要，毕竟忘却技艺的可以再拾起来，但是……
一阵细微之声自身后传来，凯因警觉地反手握住刀柄。
又一阵声响，这次令他摸清了方位，挥刀向身后横劈过去。空中只有刀身掠过的影子，随着弧光留下一道寒气，霜雪之下空无一物。
对面茶几上的物什又是一震，周身泛着青绿的光，在这昏暗茶室中尤为显眼。凯因上前将震颤着的摆设拿起，是一只四足金蟾座像。
他依稀记得守约向自己解释过，这是一种被称为茶宠的器物，每日清晨总会以上好的头茶将这尊陶件自上而下浸润一遍。
茶客家中多半都会养上一两只茶宠，招福避祸，图个吉利也能保平安。守约长久以来深信不疑，养得久的茶宠自然会有灵性，主人遇到旦夕祸福之时便会有所反应。
耳边又传来一阵短促的震动，凯因终于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举起这只陶制做的蟾蜍，心中不安的感觉反而愈发强烈。
手中陶件的震动越来越快，凯因感受到掌心不断升高的温度，就像是这只茶宠想尽力表达什么。凯因看着这物件诡异的反应，预想到一种不好的可能。
陶器承受不住躯壳之下的躁动，逐渐生出细密的裂纹，就此散成碎片。空心的陶壳中裹挟着一道气，不久便随风散去。
凯因心下一紧，失手却将碎片洒落在地，四分五裂的陶器再难辨出形状。他没由来地紧张起来，感受不到自己逐渐加重的呼吸，对猜测将要成为现实的恐惧。
如果他再不赶过去的话，可能真的就来不及了。凯因闭上眼，所念所想皆是百里守约的模样，过去的记忆迫使他第二次唤醒了这种感觉，对未来的惴惴不安与无能为力的焦虑。
时间紧迫不容多想，凯因争分夺秒奔上屋顶，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檐宇，深吸一气飞奔几步，循着月之一族的本能展开双翼，纵身跃下屋顶。
直到双脚离开地面的那一刻，凯因脑海中的记忆仍旧一片空白。他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有扇动这对翅膀，不曾行走在夜空，也忘记了残翼上深可见骨的伤口。
从他成为月之遗民的那一刻起，凯因便放弃了自己所擅长的一切。
像曾经无数次重复过的那样，展翼，蓄力，缓冲，接着爆发。双翼裹挟寒潮与风暴，尾巴上的鳞片反射着月光，如彗星般划过天际，在夜空中留下银白色轨迹。
凯因将一切都忘记了，却唯独没能抹去那个人的存在。也正是为了这个人，他突破了意识与身体的极限。
他在城市上空急速飞行，向记忆中那片宽阔的长江冲刺过去。茫茫江面一望无垠，一点殷红的光亮在江心中沉浮。他听见岸边的人群在呼喊，下意识向那一抹忽暗忽明的光靠近。
画舫上并没有往常歌舞升平的景象，入目所见皆是火光，蔓延吞噬着整艘画舫，人们恐惧与哭泣的声音充斥四周，记忆中的梦魇将他团团围住。
凯因有种捉摸不定的预感，守约他们正被困在这里。冲破江面上的薄雾飞过去，凯因迅速接近着火的船只，降落在画舫的甲板上。
过于相似的情景，揭开了月之裔内心最丑陋的伤疤。
有什么人在哭？很多人，他们是谁？
眼前不断有画面闪过，那些人生着与他一般的犄角与双翼，痛苦地倒在火海中。
什么？那这些又是……
眼前的断壁残垣与记忆中的高塔重叠在一起，在凯因的记忆中逐渐倒塌。
回忆与现实扭曲在一起的痛苦，强行封印记忆的枷锁被全部冲破，最不想要面对的现实，所有本应封存的过往，都在这一刻如潮水般涌来。
“呃——”
封印反噬的痛苦有如万箭穿心，凯因咬破唇瓣，鲜血与肉体的疼痛令他不至于陷入回忆的深渊。
他想起百里守约还在里面，于是又站起身冲入船内。走廊上随处可见倒下的人，每一副陌生的面孔，以及不知何处而来的恸哭，一片片混乱却又熟悉的景致迫使凯因接受现实。
火势没有丝毫减退的迹象，凯因感觉到疼痛却为时已晚。月之民的高塔建立在海都北方寒冷的冻土层之上，掌握着冰之魔道的月亮一族，对火焰与高温的惧怕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不久前才恢复的伤口再次开裂，血肉在皮肤溃烂下露出，双翼已破烂不堪，一半嶙峋的骨架暴露在外带着焦痕，尾巴有坚硬的鳞片保护才不至于受伤。
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狭长的走廊跟着晃动，凯因也说不准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只希望尽快寻找到百里守约他们。
推开一扇又一扇残缺的门，凯因在画舫最顶层的厢房里找到了东城会的所有人。如果他在进门时稍加留心，不难发现门板与窗户的夹层中贴着几张朱砂画过的符纸，刚好将整个房间围成一圈。
东城会内不乏奇人异士，能够在赵云眼皮子底下将这些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进画舫，布下符纸的道士绝非庸人，火灾也只是掩人耳目、早有预谋。
凯因此时已无暇顾及这些，厢房内的众人或趴在桌上或倒地不起，无一例外地紧闭双眼，对越来越大的火势毫无知觉。
“百里守约！”凯因的情绪一再反常，在看见最为担心的人昏迷不醒时，发了疯一般冲上前去。
由于长时间缺氧，被锁在厢房内的人们呼吸越来越微弱，就此长眠不醒也绝非玩笑。眼前实实在在发生着的一切，都在不断冲击着凯因的神经。
或许他从来就不是背负命运的那个人，再怎样挣扎也于事无补。一次又一次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逃避，逃避死亡、逃避过去、逃避现实。终将要面对结局的时刻，他的选择从来就只有转身离开。
而这些最终带给凯因的是什么呢？那些他所珍视的一切，曾经拥有过的东西，只是在化为指间沙的瞬间告诉自己，他注定无法抬起头。
月之一族覆灭，露娜的死，还是百里守约，凯因都救不了他们，一个也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熟悉的事物在火焰中消逝，成为记忆中被层层封印的禁忌，最后就连凯因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他用颤抖的手抱起百里守约，对方倒在自己怀中气若游丝、昏迷不醒。周围所有人都同守约一般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厢房里只剩下木料燃烧的声音，走廊上陌生人的呼喊逐渐淡出耳边，听力一点点丧失，凯因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副身体也快要到极限了。
凯因被迫面对最不愿记起的时刻，他望着伫立在火光中的露娜最后一眼，望着妹妹并不宽阔的双翼与手中泛光的剑，此后再也没有回头。
如果那个时候他转身了，可所有事都已经过去，没有如果。
是，他曾经懦弱、无能、咎由自取，但这又怎样？他曾经贪生怕死、浑浑噩噩，这又怎样？它们都已经过去了，成为不可改变的事实。
但现在不是。
也许这将是凯因做出的最后一次抉择，一辈子最后的机会，无论日后再怎样都不会重来了。曾经欠下的种种终有一日会尽数归还，是他为自己的过去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凯因回想起自己从月之塔出生的那一天，他在那里长大，与父母一起迎接露娜的到来，他是优秀的长兄，家族魔道的继承人，月之塔未来的权柄。他好像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他走错了一步，于是曾经属于他的一切，现在都不再有了。
但至少今天，凯因终于有机会做一件正确的事。选择面对死亡，选择改变既定的事实，哪怕只有几秒钟。
抱着百里守约的躯体，凯因第一次感受到了直面死亡的恐惧，那正是露娜当年所面对的，是他的族人所面对的。
伤口如冰雪消融般流着止不住的血，听觉早已丧失，视线愈来愈模糊，脱力与困倦感逐渐将他吞噬。
凯因意识混乱地抬起头，屋顶着火的房梁已摇摇欲坠，就在到达极限的那一刻，木梁应声而断，脱节的横木燃烧着坠落，向他头顶砸去。
他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死亡离自己这么近，木梁将要砸到他与百里守约的前一秒，凯因脑海中那些慌乱的思绪都在同一时刻停下了。
周遭一切在霎那间进入另一个领域，木梁下落的速度变慢，火光像永远凝固在燃烧的那一刻，厢房内的一切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遏制。
凯因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他是恶人、是遗孤、是异类、是流民，却唯独不是他自己。
会再逃吗？当然不会了，如果他足够强大，那就站出来吧，举起自己的武器守护所珍视的一切。
凯因跪倒在地，长刀自手中凝聚而出，月之裔的血脉苏醒，男人眼底闪过一丝凛冽的光，须臾间手起刀落，切断了光与影。
刀身迸发出逼人的寒气，凛冬之力令四周温度骤降，肆意蔓延的焰火被寒流扑灭，炭黑的地面只余下一层白霜。原本只会被火无尽吞噬的冰，竟强大到湮灭一切。极端与极端的碰撞，以一种压倒性的优势迅速结束。
凯因斩出的那一刀蕴含着太多看不清的东西，不甘、悲鸣、绝望，男人身上背负的所有的恶，都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刀的影子划破木梁，划破符咒的结界，划破燃烧着的画舫，直至整艘船被一分为二。
刀身劈下的痕迹泛出冰晶，冰雪覆盖过每一处火焰，炙热的气息不复存在，空中落下雪花，焦糊的木材封冻在冰层之下。怒涛卷霜雪，围着船的残骸在江面上凝出一圈冰面，即将沉没的画舫因浮冰顶托停止下沉，在长江上顺流漂荡。
那一击用尽了凯因所有的力量，他甚至来不及看清之后发生的一切，便因脱力而松开长刀，应声倒下。他现在终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是困倦得要命，下意识地出于本能，男人在闭上双眼的前一刻将百里守约紧紧拥入怀中。
怎样都已经无所谓了，能再醒来也好，永远沉睡也罢。与百里守约相比，这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凯因已经与过去和解，也与他自己和解，以后的路还很长，总得有人走下去。
堤岸上的群众仍在四下呼喊，当地巡抚姗姗来迟，赶忙安排救援的船只向江心划去，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下，将冰封的船骸拖至岸边。大部分遇难者被救出，死伤却仍是不小的数目，赵云等人均已无恙。
一场闹剧草草结束，然而许多人根本无从得知，究竟是谁拯救了他们的性命。那场意外的火灾已确定是有人蓄意为之，东城会在追查数月后竟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前一刻还在厢房内昏迷不醒的刘邦，不知何时又出现在走廊，他拨开碍事的木板，将缝隙中贴着的符咒取出，黄纸被寒气侵蚀过，脆弱得一碰就碎，男人端详着残缺不全的符文，面色平静。
“难怪算不出有什么问题，果然被摆了一道。”
擦了擦纸上的焦灰，刘邦将厢房内剩下的符纸一一取出，又从众人视线之外离开了画舫。
年关将至人心惶惶，上海城里并不太平。不安的气氛开始在坊间蔓延，而这也许正是某些人所希望的。
烛光之下必然存在光影，人心难测必然包藏善恶。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请随我来，会长已恭候多时。”
百里守约一手搀着凯因以免他摔倒，同时拿捏着前行的速度确保对方能够跟上。
大火之后，凯因一连昏迷五天五夜，苏醒后又在茗香居调理了半个月的身体，茶馆成天挂着歇业的灯笼，已经许久不曾开张了。
近些日子凯因的身体情况渐趋好转，虽然行动还需要守约搀扶，却已经不需要卧床调养，木兰又请张良上门亲自医治，开了几味药方，直言外伤基本无碍，待伤口自行修复即可。
东城会会长赵云携诸葛亮等人，择过良辰吉日亲自登门道谢。待凯因与守约下楼，众人已在大厅等候多时。
“大人，来了。”木兰见他俩下来，转身便与赵云介绍，“这位便是凯因。”
凯因自己仍摸不清楚状况，赵云却已先一步躬下身来。
“我谨代表东城会向您道谢，阁下舍身相救，云某感激不尽。”
言毕，四面八方响起在场所有人的掌声。他迎上诸葛亮与木兰赞许的目光，向来圆滑的刘邦拍着手，看向凯因的眼神中带着试探，更多的却是欣赏，韩信站在李白身边没有说话，扬起的嘴角却已昭示了他的心情。
凯因忽然有些不清楚该怎样面对众人，顶着半身的疼痛偏过头去与守约对视，对方则颇为欣慰地点头一笑。
“我等特备一份薄礼。”刘邦从身后取出一只玉匣，缓缓打开，“不成敬意，还望阁下笑纳。”
匣中绢布上躺着一枚翡翠打造的铃铛，青中泛白玲珑剔透，一看便是无暇无疵的上品。
“此物名曰冷翠铃，性寒而常人驾驭不得，想来与阁下五行相符，不妨戴上一试，或许有奇效。”
对于刘邦的举动，百里守约也是不明所以，竟以这等压箱底的宝物相送，这老天师对凯因的评价可见一斑。否则以刘邦的性格，向来不会去做亏本买卖，更没有将法宝拱手送人的道理。
百里守约附耳交代几句后，凯因才颇为不熟练地向赵云与刘邦还拜一礼，玉匣由守约代为接过。
此时赵云再次上前，从诸葛亮手中取出一封信来，信封上写着龙飞凤舞的“東”字，众人一看便知是会长的手笔。
“云某谨代表东城会，将这份谢礼赠与阁下。”赵云极其郑重地递过信封，“恭请阁下屈就卑舍。”
这已经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结果，继刘邦厚礼相赠，赵云竟亲自邀请他加入东城会。在旁人诧异与艳慕的眼神中，凯因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至少在此之前，他从未被这样对待过。自幼被家族严格训诫鲜有褒扬，即便他的表现再优秀，在尊长眼中仍远远不够。在被父亲训斥之前，还是少年的凯因已经习惯了先否定自己。
尽管手握强大的力量，却终究无法用在正确的地方，因为从来就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才是正确的。日夜磨练魔道与武艺，成长下去，变得更强，可成为强者的尽头是什么，凯因得不到答案。
能够被认可、被他人接纳，这是凯因此前从未体会过的。但现在所发生的一切，所有的赞许与认同，无一不在告诉他一个事实——他真的成长了，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不再需要被别人保护，强大到足矣守护属于自己的一切。
生来便拥有月之民的天赋与能力，那又如何？它的主人有颗迷茫而孱弱的心，甚至不能发挥出这份实力的十分之一。
“收下吧。”
百里守约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凯因望着那封已递至手边的信，犹豫几秒后毅然接下。
“欢迎加入东城会。”
赵云看着凯因身上遍布的伤痕，非我族类，可他却用自己的力量取得了所有人的认同。
或许是这样的氛围影响了李白，即便他不太能理解，凯因眼中那些复杂的情愫究竟为何而生。凤凰不懂，也不明白人世间这些复杂的情感，但在与他们接触的每一次经历中，人们的情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自己，甚至不知为何，能够隐隐约约传达到他心中。
七情六欲蔽人耳目，这是天族再清楚不过的道理。曾经那个李白会毫不犹豫地肯定，但现在他犹豫了，他发现自己无法做出抉择。
“在此之前，请各位先等一等。”百里守约将凯因的手又握紧一些，示意对方放心，“这些天太忙，木兰姐的谢礼还未曾准备，恕我僭越。”
百里守约走上前，转身面对凯因，小心翼翼地抬起对方缠满绷带的双手，十指交握。此刻的凯因看上去相当狼狈，披头散发不说，上身还捆绑着收束伤口的布条，一侧的翅膀几乎只剩下骨架。
但这就是那个疯了般，不惜一切也要保护自己的人。也许曾经懦弱、无能、逃避责任，但哪怕是在最后，哪怕有可能丧命于此，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向着身后既定的命运走去。
守约松开双手，转而环住他的肩膀，注意着对方身上的伤口，将头埋入凯因颈间。正是这样的他，才深深吸引着自己。并不强大也并不完美，却充满了决心。
他靠在凯因耳边，轻声道出一句谁也听不见的话，随后满意地察觉到凯因身躯一颤，眼中写满惊讶，以及对方逐渐绯红的耳根。
在座几位经验丰富的老油条，怎么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刘邦意味不明地眯起双眼，顺带着吹声口哨，花木兰在一边拍手叫好，赵云与诸葛亮相视而笑。
谁都明白那句几乎听不见的话意味着什么。毕竟有些事，只关乎两个人。
凯因站在原地愣了许久，忽然间闭上眼，用他那双有些颤抖的手尽全力揽住守约，力道不大，却传递着这双手的主人发自内心的情感。
坐在一边的韩信对此不做评价，看得出来，这一次百里守约是真的动心了。李白与韩信倚着同一张茶桌站在对方身旁，望着远处相拥的二人，神色复杂。
“为什么？”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韩信。
“没有为什么，有些事不需要理由。”
韩信不再望着凯因与守约，也不知在看向哪里，若有所思。
李白还是不能够理解这是种怎样的情愫，明明你情我愿，却又虚无缥缈、捉摸不定。但不知为何，他能够体会到一种柔和的温度，像日光映在他们身上，银丝映现出淡淡的鎏金。
凤凰感受到遗失的力量回归躯壳，不再是他熟悉的神识，而是另一种更为强大、更为特殊的源流，这就是尘世的情感吗？ 
过去的事尘归尘、土归土，他们还能够重新站在这里就足够了。
李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他略带疑惑地望向韩信，韩信也像心有灵犀一般与他对视。
“没有人能够解释，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他像是知道李白正困惑着什么，开口阻止了对方继续追问下去的可能。
茶馆里蒙着一层朝阳下的雾气，朦朦胧胧的云烟落在茶几上，映着平淡而柔和的光晕。有如与外界相隔的另一番天地，拂去一切铅华、嘈杂与棱角。
李白甚至快忘记了属于九重天上的过去，此刻他只是一介凡人，与芸芸众生一般，庸庸碌碌行走在大地之上。失去了身份与能力，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凤仙，而是平凡却真实存在的人。
如果相遇是注定的命运，那么他也不用再想方设法地回去了。李白感受到冥冥中有种宿命的指引，好像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彼此，也注定会在数百年以后再度重逢。
古老的城市中流淌着奇异的力量，繁华之下暗流涌动。他们还将共同经历许多光怪陆离的故事，见证尘世间的悲欢离合，人们宿命的交集与矛盾。
你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上海，你怎么样，这座城市便怎么样，你是什么，它便是什么。人的灵魂眷念故土山河，记忆便会随之轮回。
李白原本只是无所谓去留之人，却在这里重拾一段命运的残片。就好像他生而为人，是这片土地血脉的一部分。

【铠约】隐世异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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