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达】滥情的皮格马利翁

钟公短篇

写作业鱼

2024/12/04 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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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璃月最伟大的雕塑家是块石头。——达达利亚如是骂道。

“我们都有那样的岁月，爱的时候不顾一切，被爱的时候浑然不觉。”
不，我必须纠正一点。石头爱人时也是浑然不觉的。

不顾一切，但浑然不觉。

达达利亚背着竹篓子，左手抓着一瓶稻妻进口的波子汽水，右手三只把手掌撑得满满的橘子，走在璃月某处空荡荡的街上。

他哼着当地人听不懂的民谣，像每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一样，生命力堪比正午洒在大海上的烈阳，波澜壮阔、浩浩荡荡。

橘子是刚刚路过一户邻居塞给自己的。轻策庄民风淳朴，热情得几乎让人招架不来。好在达达利亚也是个社牛分子，笑吟吟地接下了对方的橘子，礼尚往来地送了两片刚打来还油光发亮的兽肉，真诚的目光比圆滑的客套话还讨人喜欢。

邻居用老母亲的眼神欣慰地看着他，越看越中意，拍了拍他正拿着橘子瓣准备往嘴里炫的光滑手背，眼里满是羡慕。

“小伙子人高马大，天天干农活，手倒是比我家闺女还细嫩。”

达达利亚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抽回了鹅卵石般滑润的手。

“…李姐你就别调侃我了，我只是个干活的粗人，哪能和小姑娘比呢。”

难得有识相不随便喊年长女性阿姨的，邻居笑得眼角鱼尾纹又深了一道，满意地点了点头，有些八卦地眯起眼睛打量他，开始试探地询问。

“我家小玲子还挺喜欢你的，经常跟我和孩子他爸提起那个外国哥哥又怎么样。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天天和一个男人住在一块儿时间久了总归会寂寞，不知道有没有考虑过未来的打算……”

达达利亚瞪大了眼睛，被卡在喉咙里的半片橘子噎得咳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眼睛和脸还是红的，不知是呛的还是发羞。

“不不不，我有喜欢的人了……”他连忙摇头摆手，“是钟离先生…我想和他一辈子住在一起。”提到喜欢的人，年轻的男孩难得有些腼腆地低下了头。

“唉，好吧。你这孩子，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也别拿钟离当挡箭牌呀。小玲子估计要伤心好一阵子了。”李姐有些遗憾地说道，不过好在她理解强扭的瓜不甜，最终还是放过了达达利亚。

终于从催婚中解脱的达达利亚提起卖完菜空荡荡的篓子和三只橘子一瓶汽水，几乎有些落荒而逃地离开了邻居的后院。说是邻居，其实挨得和自家房屋并不近，轻策庄多的是一大片地附属带着的一小间独立房屋。

不过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先生，达达利亚的嘴角又翘了起来，脚步也轻快地小跑着，想象对方现在正在做什么，饮茶还是读书，捋着衬衫袖子汗涔涔地耕地还是坐在树下悠闲地乘凉？

这是他见到钟离的第二周，自他随万家灯火一同落入自己眸间的那一刻起，达达利亚就坚信这个男人是自己想要相互伴随携手走过一生的人。

家中，钟离正在炖腌笃鲜，端上桌的时候门口的风铃恰好响了响。同居的友人回来了，笑眯眯的，头顶的呆毛被风吹得乖乖垂下贴在脑袋上，见到他似乎又高兴地竖了起来。

“先生，我回来了——！”达达利亚眼睛亮亮地迈过门槛，悄悄伸手像在讨一个拥抱。

“辛苦了，公子阁下。来吃饭吧。”钟离不咸不淡地回应着，无视了他暗示性极强的动作。

达达利亚抽了抽鼻子，也没放在心上，乖乖换了拖鞋坐到餐桌上。钟离瞥了一眼他严严实实裹在袜子里的脚，暗自叹了口气。

“先生在想什么？难过的话就多吃点。喏，吃饱了就不伤心了。”说着，他夹着一块嫩到发酥的竹笋放进了钟离碗里，筷子用得稳稳当当，乖巧得像给爹妈搛菜的孝子。

年轻人的眼里满是孺慕之情——至少钟离看来尽是如此。若叫达达利亚知道，保管要气得不轻。我把你当暗恋对象，你把我当需要监护人的小毛崽。

这也怪不得钟离，活了六千年的老神仙看什么都像小孩，遑论达达利亚这种活泼外向又长得稚嫩的青年。

晚上他也不愿意和自己同床共枕。达达利亚抱着枕头，故意开着领口的睡衣微微露出白皙光滑的香肩，可怜得像只被雨淋湿的狐狸。

钟离打开被敲响的房门，看着打哈欠的达达利亚揉了揉眼角，一蓝一黄的异瞳懵懂清澈地看着自己，目光中写满了“你不会不要我吧”。

“公子阁下有何事？”

“房间的屋顶不知怎的漏雨，床单被角都被打湿了，连木板都受了潮，赶明儿我翻上去修修。今晚…能不能先和先生凑合一下。”他有些紧张地捏了捏枕头。

“进来吧。”钟离侧了侧身子，为达达利亚让道。

达达利亚眼睛亮了亮，高兴地进了他的房间。实现了第一步，后面就简单多了。只要半夜装睡翻身把旁边的人紧紧抱住，手伸进他的亵衣衣摆里装似不经意地摸两把四处点火，嘴里再含糊地嘟哝两句他的名字，铁定没有哪个正常男人能把持得住枕边人如此挑逗。

可惜钟离显然不是什么正常男人。坐在床上看着先生往地上丢被子的达达利亚已经对这种情况习惯且麻木了。他把偌大一张双人床留给达达利亚，自己选择在冷冰冰的地上打地铺。

关灯睡觉。钟离看都不看衣衫不整的达达利亚一眼，散下一头漂亮的长发，钻进被子，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啊，钟离——！我——恨——你——是——块——石——头——！

黑暗中的达达利亚用力抓了两把枕头，差点像薅大鹅一样把枕头芯子都抓满天，随后也忿忿地拿被子蒙住头，再不理他了。

次日早晨转醒，或许是听了一夜雨声的缘故，他觉得脑袋有点懵懵的，一片难以喘息的烦闷感中本能地想寻找钟离。达达利亚眼睛还眯着一条缝没有完全睁开，半梦半醒的潜意识里独独希图待在元素力充裕的同类身边抱团取暖。

“先生……”青年跌跌撞撞地下床，一头栽进应声而来的钟离怀里，如受伤的小兽。对方没有推开他，却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一整晚他都梦见自己随着流水不断漂泊，路上尽是记忆中未曾踏却的景色。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口舌，想伸出手脚逆流而上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四肢。

“我多了一段子虚乌有的回忆，我记得自己只是一块石头。不，不止一段。乱七八糟，塞得脑袋嗡嗡的。”

至纯岩元素捏造的身躯显然起到了些许安抚的作用，任何璞石都天然亲近这片土地的神明。达达利亚的颤抖幅度小了些，终于抬起头对上了钟离的眼睛，却被那不似看活物的肃穆与冷漠惊得又战栗地缩了缩。

神明的威压，降在任何一个凡人身上都窒息得难以承受。倘若换作那个人定然即使无法呼吸也要毫不收敛气势地和钟离对峙，可惜，面前的终究只是个凡俗之物。

金灿灿的左眼中已然裂开了几道裂缝，即使是无处不在的空气钻入也带来刀剜般的生疼，他眼角抽搐，却流不出眼泪，因为岩造的身体中没有任何水元素。

“先生，我是达达利亚对吗？”

“阁下当然是「达达利亚」。”神明淡淡地开口。

似乎是这句毋庸置疑的肯定给了他力量，达达利亚终于放开了钟离被抓得皱巴巴的衬衫，后退几步，勉强挂回了笑，只是步履变得有些僵硬。

眼睛仍然在灼烧，疼痛得想要尖叫。但张口发现自己无法发声，再想要移动四肢已然麻木无感得不似自己的身体。

发现这一点后，他惊恐地看着钟离，眼角划过鎏金色的液体，不是眼泪，是与他同源的岩元素，是再次融化为液体的神血。

流下的是神明的血，抽空的却是他的生气。

整颗瞳孔流尽后，原处徒余瘆人的空洞。达达利亚开始褪色，头发、皮肤、另一只眼睛，都变成略带条纹瑕疵的灰白，整个人凝固为一尊漂亮的雕塑。

钟离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一如正在石化人的美杜莎，直至达达利亚褪尽最后一丝不属于他的生命力。他抱起被停滞了时间的雕像，像是已经熟练做了很多次一样，带着他来到了一个房间。

达达利亚被搬到房间深处。室内，整整齐齐陈列着一排材料各异的雕塑，工艺由远至近越来越精细——尽管有一些已然受到了碰撞损伤，甚至还有一堆粉身碎骨得如同被残忍肢解的尸体。

他们无一例外有着一张和达达利亚一模一样的脸，左眼凿着一个凹陷，里面曾盛着璨若烈阳的神血，构作了唯一衬得上那漂亮蓝眸的金色瞳孔。最后那颗恩赐被给予者残忍地收回，剥夺了为数不多的开智时光。

第17号。历时两周磨损，众多鹅卵石加工而成的材质算不上坚硬，常常积于下流的细小石砾被流水冲刷得太过圆润，不再像那个锋芒毕露的人了。

钟离穿过那一排失败品，面上不动如山。每一个失败品都曾向他询问相同的问题，无一例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他们当然是达达利亚。他们有着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鼻梁，一样的薄唇。

以及由钟离赋予他们的，一样的，名为「达达利亚」的代号。

第18号「达达利亚」的雕刻该提上日程了，这次要吸取教训，避免用复合材料和徒有其表的鹅卵石，否则造出来的不过是经不起磨损的消耗品。

魈从接到钟离传唤后三秒就到了他跟前，如今盛世太平，妖魔邪祟都随着那场战争的落幕一半被镇压到了深渊底下，当了几千年社畜突然闲下来的护法夜叉还不习惯于这样懒散的日子，被钟离安抚地拍了拍肩：你也完成了你的职责，现在可以去休息了。

好在那之后钟离多了个雕刻的爱好，魈没事干就帮他找找石头，物色一下璃月哪个角落有没来得及发现的奇异材料。常年高强度锄大地一锄就是两千年的夜叉本就对璃月一带十分熟悉，倒是挖出不少瑕不掩瑜的瑰丽珍石，经帝君一妙手回春，成品倒也栩栩如生像个真人。

这回传唤，估计又是需要新的石头了，上回他在河边对着色泽优美的鹅卵石挑挑拣拣，差点被一只不敬仙师的乌龟一伸脑袋咬了手指，和那两粒小芝麻一样的豆豆眼对视了一会儿才知道是扰了人家午睡，发起床气呢。

他照例想寻些漂亮石头，却听钟离叫住了自己。

“此番只需寻一块有裂缝有棱角的普通磐石。”

魈停住了脚步，低低应了一声，虽然心中疑惑，但是钟离大人这么做，想必有他的深意吧……

他的效率很快，一个小时后，一块大石头就送来了钟离面前，普通的灰青色，边角锐利得稍有不慎就可能划破皮肤，上面还有一些岁月留下的坑坑洼洼的痕迹，不完美，但很自然。

石头和人是很像的，有些人面对磨损选择用棱角换取更加圆滑美丽的光鲜外表，有些人则留下伤痛的证明，一并留下自己无法丢弃的个性与特点，永远不愿泯然众人，向时间低头。

他把这块平庸的石头雕成心底那个人的模样，本以为会不如先前17块上成品那样精致美观，没想到漂亮的五官与日渐精湛的手艺仍然撑起了最普通的材质，化腐朽为神奇。

这是目前为止最成功的一个作品，滴上眼睛后的「达达利亚」终于有了股熟悉的张扬气质，自信得让人移不开眼，也让人分外怀念。

于是钟离明白，先前用神的完美思维揣量凡人是不可取的。凡人均有缺陷，也均有自己的独一无二之处，正是这些令人头疼的锋芒组成了达达利亚的一部分。缺少任何一部分，都不叫完整的达达利亚。

可惜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仍然是个失败品。看着石像变成的，和达达利亚几乎一模一样的18号，钟离心中仍然不起波澜，丝毫没有从前那阵奇怪的悸动感。

这个难题萦绕他心头许久，导致时常午夜惊醒，想起方才一夜的梦里都是那鲜活朝气的年轻人喊着自己钟离先生。一阵难以言说的隐痛，像将心脏上的血管都连根拔起，深埋在底下的肉通通翻了出来，用最尖锐的针戳得千疮百孔，搅得稀烂。

初见他的时候本来还只是一颗不起眼的种子，这时想从心里挖去再轻松不过。可惜时间越长，这颗过分顽强的种子就扎根得越深，比毛细血管还钻得密集，发芽开花的树则成了蔓延到全身的细胞，生长到了磐石的每一个角落，从此遍布器官的神经不再是神经，都成了达达利亚埋在他心里的根。

再想铲掉，这颗心就跟着一道作废了。

于是无所不知的神明只能带着这个他也参悟不透的隐疾继续生活下去，渴望再面对一次达达利亚弄明白这杀伤力如此巨大的事物究竟名作何物，怎样才能令其走向终焉。

他像皮格马利翁一样全情投入于雕塑，为有幸出自他手的雕像赋予点睛之恩。他对每一次纂刻都倾注所有感情，那感情却并不是对手底下石头的。

新来的18号和达达利亚性格很是相像，成天缠着钟离切磋。明明本身是易碎品却不自知，舞着双刃的手回回出招都毫不客气，因为他知道钟离能够把他的所有招式都轻松接下，仿佛已经演练了无数次，了如指掌。

记忆中那个脆弱的凡人也如这般要强，总是竭尽全力向钟离证明着一直活在神明庇佑下的人类同样能够绽放如此坚毅不移的生命。

轻策庄很小，本就为潜心雕刻才搬至此处。「达达利亚」很快不满足于在这个成天种地干活的小镇上虚度光阴，向钟离提出了离开的建议。

“我不想被束缚在任何一个地方，先生。”他眼中熠熠燃烧着苍蓝的烈火，“我想把所有神明的王座踩在脚下，直至终有一天征服整个世界。”

又是那熟悉的言辞，钟离眼皮跳了跳。

不要飞得太高，达达利亚，太阳会烧化你的翅膀。

他想这样说出口，却意识到面前的人终究不是达达利亚。即使现在同他对视的是达达利亚本人，钟离或许也不会去阻止他。

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好。”钟离开口答应。他们会离开轻策庄，沿着达达利亚曾留下的脚印，走过他曾走过的每一条路。

这个青年的愿望永远如此炙热，哪怕只剩留在钟离记忆中的残念都要通过石头传达出来，让他怎么忍心泼冷水呢。

旅途中钟离才发现原来不止自己的心房，璃月各处都被达达利亚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天理战前他们在归离原一起栽下的树苗已然亭亭如盖，树还坚强地生长着，不似最早入土那般孱弱难敌风沙细雨，那个一直健康蓬勃看起来绝对不会有事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开初两人不擅务农，小苗蔫巴得像明天就会败谢。达达利亚蹲在树苗边心疼地摸着生病的树皮，钟离劝他不必过度在意，若命中无法渡过此劫，是这棵树苗的宿命，强求不得。

“那就逆天改命。我不信命，命不该成为人们停止抗争的借口。”达达利亚不服气，薅着头发查了不少资料了解从未涉猎过的领域，跌跌撞撞地把这棵差点早夭的树拉扯大了。

“何况这是和先生一起栽下的第一棵树，意义非凡。以后哪怕我们拥有了一片林子，都不是这棵树了。”

后来再回到归离原，小树苗争气得长成了一棵抵两个达达利亚那样高的大树。青年翻上树干，像个淘气的小孩一样蹲在最粗壮的枝桠上，笑眯眯地喊着底下的钟离。

“先生，接住我——！”

达达利亚猝不及防地往下一蹦，直接向钟离扑去。树下的人方才一抬头就被一个重物扑了满怀，不稳地退了两步，和达达利亚一起倒在草坪上。

“哈哈哈哈，先生怎么也会走神，切磋的时候想偷袭你可从来没行通过。”阳光透过树荫在钟离脸上投下些斑驳的圆，青年笑得灿烂，逆着光撑起了自己的身体，彼此进行着热传递的体温一触即散。

太阳被树荫挡住，树荫被达达利亚挡住，钟离却觉得被什么东西迷了眼，奇怪的情愫从心底冒出，饶是六千年的阅历也参不透这是何物。

“这回就算了，下回先生可一定要接住我。”

达达利亚久久没得到回复，发现钟离罕见地盯着自己发呆，于是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先生？”

“好。”钟离缓缓应道，拂手扫了扫卡在达达利亚刘海上的一片花瓣。

落花擦过钟离唇边，轻如蜻蜓点水的吻，触感久久难以忘怀。

青墟浦的断壁上还有不甚清晰的字迹，其他人大概认不出了，但是钟离记得，这一处黑乎乎的痕迹曾经是达达利亚刻印下的诗句。

钟离训了他两句不要破坏公物，达达利亚点了点头表示顺从，俨然一副乖巧模样。钟离叹了口气，知道对方又没听进去，就像自己每回让他不要光脚踩在地板上，容易受凉，青年都会佯作听话地穿上拖鞋袜子，结果下一次还是赤着两只双脚叼着冰棍在他们同居的家中跑来跑去。

彼时钟离抬眼看他留下了什么，一片乱七八糟的划痕，只有达达利亚能看懂。他璃月字本就还没练好，在墙上雕刻更是难上加难，具体内容只能由本人亲自翻译。

“是写给先生的诗。”达达利亚手里水刃消散在空气中，转头温柔地看着他。

“曾经，我以为你是如春日般绚烂之人，于是我便爱屋及乌迷恋上了春天。”

“十月里你路过我伏案的窗前，我适逢抬头却目睹一片春景。三月里我远在稻妻，独坐雷樱树下却如与你共赏异国风情。”

“我忽然明白，并非你像春天，而是遇见你后，从此我的春天都开始变得像你。”

这是一首给你的情诗，先生。

钟离听完后点了点头，习惯性地开始点评内涵、韵脚，达达利亚肉眼可见沮丧失落起来。

可是他的批评过于锐利了？钟离明白青年毕竟一片好心，于是缓和了脸色，意识到这并不是让他鉴赏诗歌的时刻。

“谢谢你，公子阁下。”钟离放柔了声音，那一瞬间达达利亚几乎要以为这块石头终于开窍了。

“钟某会永远记住这首诗。”他看着无人问津的遗迹说道，像是许下了什么海誓山盟，尽管达达利亚明白，他仍然没有参透自己的本意，也不知无意给出了一个多重的承诺。

达达利亚无奈地笑了笑。

神明与凡人站在浩大的废墟前，像是巴别塔下无法沟通的生灵。但这一刻两人都明白，他们终有一日会阔别，或许就在明天，或许下一秒世界就会走向终结。

他们没有机会好好道别，也不会轻易选择说再见，因为达达利亚想，总要留下一点念想，让自己撑到最后一秒，为了亲眼再回来见钟离一眼，然后告诉他：抱歉，这是最后一次了。

如同被岁月摧折成一片遗迹的青墟浦，三行情诗终会随时光一并坍塌，所以钟离的记忆于它而言是最合适的归宿。

虽然他也难抵磨损，但至少他比存于现世的大部分事物都要坚强一些，尽管有时候过于坚强并不是什么好事。

青年与他的诗会永远闪耀在钟离的过去，哪怕神明已然模模糊糊意识到一种无法触碰的感觉——未来，他们或许会成为自己的磨损源头之一，但那一刻，他仍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只是几年时光，徒余钟离一人站在墙下，本就认不清的诗行上被不知何物熏上一片乱七八糟的黑，像春天被永远埋葬于此。指腹触过，抹了一手碳灰。

那时站在身旁的另一个人，已然生死未卜、音讯全无。

“先生——”

钟离抬头，恍惚间以为达达利亚回到了身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18号。他不是靠自己点上的那只金色眼睛认出他们区别的，而是靠心跳。

“接住我。”站在墙上的青年笑得如记忆中的那棵树下一样灿烂，双脚一蹦，从两个达达利亚那样高的墙上往下扑。实心的雕塑比真人还要重上一些，这回钟离却没有往后倒在地上。

这回他接住了，手心沉甸甸的，却像什么都没接住一样，心是空的。

他的目光没有落到面前的「达达利亚」身上，而是穿过他，远远看见墙壁的裂缝上钻着一朵枯木逢春的蓝色小花。

那时他看着青年在战争中被打落深渊的裂缝，所有人都在为了胜利而欢呼，喜极而泣地拥抱在一起，钟离却望着那道已然为了将所有魔物封印在地底而闭合的裂缝，目光久久无法移开。

事后，他不知不觉走到了那变得万分平坦的裂缝处，用手摸着地面，像是想要摸到达达利亚的气息，可惜触手只有厚重的沙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有整整半分钟，他冗长地叹了口气，闭起眼默哀。

没有生还的可能性了。所有深渊的裂缝都已经闭合，加之为了净化俨然将魔物邪神都封入地底，下面大概已经一片群魔乱舞。

钟离站起身，难得有些摇晃，抬眼看见不远处有块大石头。

既是友人一场，姑且为他立个碑吧。这样想着，钟离向前走去，用岩元素捏出一把刻刀，准备在此给达达利亚雕个没有尸体甚至没有衣冠的冢。

只是刻刀落下的那一刻，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这里雕一刀，那里再添一刀。

回过神的时候，石头已经变成了心里所想的那个人的模样。钟离伸手，抚过雕塑的脸，尖锐的棱角割伤了他的手指，一滴神血落入石像的左眼中。

就这样，1号「达达利亚」在未被意识到的思念与苦楚中诞生了。

被神明强烈愿望唤醒的「达达利亚」由钟离对那人的一切相关记忆所构成，同样的外貌，同样的行为模式，也用着同样的声音喊着自己“钟离先生”。

他将「达达利亚」带回璃月港一起同居的家中，那是达达利亚自稻妻出差回来后提出的，不想再住白驹逆旅，不知钟离先生家是否有客房，可以像以前一样给你包下所有账单而且给房租哦。

摩拉对于钟离而言不过身外之物，但达达利亚最后还是成功住进了钟离家中，并且不定时被训两句不肯穿拖鞋袜子，年轻人贪凉对身体不好，被左耳进右耳出，反正地板被钟离打扫得干净。

「达达利亚」来后，却仍然没有填补家中的另一半空缺，虽然那没有生命的小石头也活蹦乱跳的，但终究觉得家里只剩自己一个人，有些难得冷清。

他希图从自己创设的造物身上得到答案，可惜困扰他的难题并没有很快得到解决，因为哪怕雕琢得再像达达利亚，都找不回原来的感觉了。

和那个鲜活的人待在一起，每天都能发现更多自己未曾知晓的事，每天都能更深入地了解达达利亚一些，短寿的凡人身上，仍然藏着太多神明不知道的事。

复制出的模板全凭已知的回忆，片面又静止得不似那人。

钟离不知道，纵使自己的记忆强大到过人，纵使自己几乎无所不知，他也终究不可能在记忆中留下完整的达达利亚。

随着时间的推移，回忆也会扭曲失真，离那个真实的人越来越远。

那些道不出名字的情感，已经随着那人一并坠入无底深渊，留给他的徒余缠身的顽疾，此病无可医。

所有达达利亚留在他国土上的痕迹，也会逐渐在他眼中消失。他们共同栽下的成荫大树会有老死的一天，写在墙上的浪漫会有风化得再看不出痕迹的一天。

而记性最好的钟离，也会有被磨损得不记得任何事情，变得与一块普通石头无异的一天。

磐石雕作的「达达利亚」很快就出了事。在街上突然失控，利刃指向一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女孩，贯穿她单薄的胸膛前，钟离及时出现打断了石像的一只手，带走了「达达利亚」。

岩石的磨损，就像曾被他亲手封印的老友那般，一点一点丧失本性，忘却初衷，直至变成人们苛责咒骂的模样。只有少数人知道——不是的，他并非恶人，只是愿意深入了解他人本质与真实情况的人仍然太少，人们太喜欢相信眼睛看见耳朵听见的浅表事实了。

钟离带着变回雕塑的「达达利亚」来到轻策庄，防止再因磨损失控而伤及无辜。他在僻远之处独自依靠捏造那人的像来钻研无解的难题，每到磨损的期限便纂刻一具新的石像，或许会直至他终于顿悟又抑或终于放下执念的那天。

有些不及磨损便半路夭折，4号「达达利亚」没有安装风之翼，同钟离一道飞下山的时候未听见第二声风之翼展开的声音只闻一声巨响，落地的时候钟离看到一堆粉身碎骨的白石，心中忽然闪过一丝隐痛，像是在提醒他，真正的达达利亚、被一并困在魔物牢笼中的达达利亚，死相或许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惨烈。

他将那堆几乎看不出人样的碎块一并带回了“雕塑馆”。达达利亚，他的无解之谜，他隐秘的期望，他无法谋面的盖拉蒂。

一个又一个雕塑褪色在他的面前，一块又一块石头重新染上色彩，直至重新被磨损殆尽。

第18号「达达利亚」此前饱经风霜，已然是最为坚强的一块石头。他的磨损最为严重，却仍然保持着清醒。

“先生。”有些虚弱的青年用仍然清澈的眼睛看着钟离。最近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差，几乎到了濒临崩溃的程度，但碍于不想让钟离担心，仍然强撑着笑容。

钟离应声回头，却见「达达利亚」单膝嘭地跪在地上。

“请容许我向你表白，钟离先生。我爱你。”

青年第一次直白地坦明爱意，借回忆、借执念、借死物之口。

那一瞬间，钟离像是忽然抓明白了那抹情绪的一角。

诞生于愿望与回忆中的造物，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常行为……

记忆中的达达利亚从未将那三字宣之于口，那么是他的愿望吗，他在渴望达达利亚爱自己吗？

未等钟离陷入更加复杂的疑难之中，突然出现在现场的魈就打破了僵局。似乎没想到会撞见这样的场景，清冷的少年仙人脸上出现一道裂缝，不过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钟离大人，”两个人都不讲话，只好他先开口了，“您要找的人找到了。”

那一瞬间，钟离目光颤动着，几乎难以置信。他们都知道魈说的是谁，只有「达达利亚」还懵在原地，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不明所以。

“遗体有些异常，没有人认得出来，但随身行囊中有数封交予您的信件，落款是……达达利亚。”

听到那个名字，「达达利亚」支撑的那只膝盖也不稳，摔坐在地上。

他目光空洞地看向钟离，张了张嘴，却没有问出与前17个石像相同的话，因为他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

当他一直以来的认知都被颠覆，明白自己并非一直理所当然自我定义的那个人，那么他又能是谁呢？

“请让我见他一面，钟离先生。”「达达利亚」深吸了两口气，面色苍白，却很快又站直了，目光坚定不移，“我会证明自己才是更优秀的那个。”

钟离只是缓缓叹了口气。

一模一样的性子，不服输也不甘心，对什么都乐意争取。这块石头和达达利亚真的很像。

可惜，他被迫带上了不属于自己的情感。

“阁下并不差劲，存在的价值也无需证明才存在。很抱歉，是钟某的妄念带给了你困扰。”

钟离伸手，想要像过往17次一样消解他眼中的金血解除石头在有意识的情况下经历磨损的痛苦，却被「达达利亚」偏头躲开。

“让我见他一面吧。至少，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让钟离先生如此痴迷，是什么样的人足以成为我诞生的意义。”他苦笑道，“虽然我照个镜子就能看见，但是……或许，在先生心里，我们就是天差地别的吧。”

你爱他，钟离先生。我诞于你们之间的感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们相爱。

钟离思索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也好。既是阁下自身的意愿，钟某不会过多干涉。”

见到达达利亚的那一刻，无论钟离还是「达达利亚」都愣怔在原地。

确实少有人能认出来了。同「达达利亚」完全不一样，一头阳光的短发变得花白，原本平滑的皮肤也起了衰老的褶皱，手臂上还浮现着几块隐隐约约的尸斑，像每个寿终正寝的老人一样安静。

可是见到这具尸体的一瞬间，心跳反而像是回到了钟离的心脏之中，那颗于左胸扎根的名为“达达利亚”的种子又一次蓬勃生长起来，钟离明白这是棵消耗自己灵魂以磨损为代价的檞寄生，它将永远不会再结果，只会在未来无尽地吞噬自己的生命力，但他仍然没有遏制其生长。

他看着八十五岁已然死去的达达利亚，终于获得了那个难题的答案。

他爱面前的人，无论他多少岁，无论生死，无论他是否有年轻时漂亮的容貌，无论他是否会再开口喊自己“钟离先生”。

他只是静静躺在那，即使已经不是钟离记忆中的模样，即使停止了呼吸，钟离仍然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二十五岁的「达达利亚」呆呆地看着八十五岁的“自己”，金色的眼泪忽地掉了下来。他知道钟离不会哭，所以他正代替着钟离哭泣，他是神明倾注具象的藏在潜意识中的感性，是钟离对达达利亚的爱。

在一旁的胡桃面色不太好。她告诉钟离，尸体是在往生堂门口发现的。

不，不是门口，是草丛里。

据说璃月港外的一伙盗宝团三日前见路上有个戴着红色面具的怪老头背着一个行囊独自赶路，想趁人之危抢了他的包。

老头显然眼睛看不太清楚了，还有些疯疯癫癫的，别人一碰他的包就拿起爬满锈迹的短刃砍人，八十多岁了居然还灵活得很，走路一瘸一拐，打架却毫不含糊，揍得一窝盗宝团连滚带爬地跑，这是盗宝团史上最丢脸的一次打劫。

他蹒跚地走进璃月港，逮着路上的行人一个一个问话，口齿不太清楚，有时还冒出两句至冬语、坎瑞亚语，让人更摸不着头脑。

有些态度差的，当他是疯子，又怕又嫌恶地推了一把，匆匆忙忙走开了。

最后他一路走到往生堂，似乎是直觉这里会有要他找的人，紧张得在门口不停捏衣角，捋着自己的头发，像是要和心上人约会的小青年。

门突然开了，观察他好久不开门的胡桃热情主动地介绍起了业务，见他焦急地往里望。

“老人家？”胡桃挑了挑眉。

对方开始和她胡言乱语。没想到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居然听懂了两句，至少他的“钟离先生”说得还很清晰，或许是一直念叨的缘故吧。

“钟离啊，一年前他就请了很长的假，不知道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劝你啊还是去别处找他吧……喂，你别哭啊！”

胡桃心里紧了紧，看着面具后隐隐约约的蓝眸流出泪痕。她见过很多老人临死前的崩溃不是歇斯底里，因为他们没有那样多的精力，更多的往往是无声地流泪，眼泪爬满皮肤皱纹，冲不掉岁月堆积起来的悲伤。

达达利亚转身离开。像是最后一口气也吐完了，失魂落魄地走出往生堂。

两天后，胡桃在门口的草丛中发现了他的尸体，大睁着碧蓝的眼睛望着天空，死不瞑目。

她把达达利亚的行囊交给钟离，里面满满的都是信，除了信什么都没有。

大部分都是写给钟离的，还有一些写给家人，多是普通的寒暄慰问，看不出什么异常，如同只是某个平静的午后在异国度假，突发奇感想要分享一下新鲜事。

只有早期写过几封，或许他也知道这样强作无所谓的状态撑不了太久，干脆也将最后一封留给家人的停在了自己仍然冷静的时期。后来的大多数，都写给了钟离。

钟离握了握他又冷又僵硬的手，一封封读了起来。

「致 亲爱的钟离先生：

展信佳。

自落入深渊那天起已经过去一个月，地上的时间大概只过去一天罢，哈哈。寻找一月发现掉入时的裂缝已经封锁，我想应该是战争已经结束并且告捷了的缘故，这是个好消息。冬妮娅、安东和托克他们都能睡个好觉，不用半夜再被炮火声吵醒了。

即使是你大概也无法想象我在这里的生活，但比起十四岁时已然游刃有余了许多。果蔬有些罕见，肉类更是无从寻找，大部分动物都被深渊污染了。

昨天饿得差点昏倒在路上，我遇到一些丘丘人，或许是同病相怜的原因，他们没有攻击我，反而和我分享了木桶里的日落果。干巴巴的没有水分，可是味道让人很怀念。

哈哈，好想再吃一回提瓦特新鲜的日落果啊。

你的达达利亚。」

下一封时间隔得有些久远，大概是五年后：

「致 亲爱的钟离先生：

见字如面。

很抱歉这时才记起和你写信，你知道，深渊底下到处都是魔物，我每日都在无尽的厮杀中渡过，鲜少有安静下来写字的时刻。

不过，这些信或许也不会有交予你手中的一天。我走了很久，发现深渊的另一处裂缝也闭合了。其余两处大概率也不会再开启，但我仍想试试看。

一年前遇到了一些和我一样误入深渊的人，有两个已经在这段时间里死了，还有一个最近开始发疯，前天早晨我发现他再也没醒来。或许死亡也是一种解脱，但我不会选择走这条路。我要出去。

今天是我的30岁生日，勉强燃起些明火点了蜡烛，没有蛋糕，也没有人和我一起庆贺，只有一只魔物试图从背后偷袭我，它的吼叫我听不懂，姑且理解为“生日快乐”吧。

你那边怎么样呢？刚刚过去两个月，银杏应该很漂亮吧。倘若你能回信便好了，给我捎一片银杏叶子做书签吧，虽然地底下没有书。

这里只有一种银白枯树，很单调但也算得上漂亮。随信附上一片另一个世界的树叶，祝你一切安好。

你的达达利亚。」

跟着信一起掉出来的还有一片地脉的枯叶，一朵不死的五瓣小花，因提瓦特。

「先生，他们都死了。现在只剩我一个人。我说好会带大家出去，但不出所料，烬寂海的裂缝也合上了。

没有吃的，在这里驻扎的丘丘人也越来越少，似乎只有成为失去意识和理智的魔物才能在现在的深渊活下去。

我有些走不动路了，昨天想起一首丘丘萨满教会我的诗歌，希望还有机会唱给你听。

Mi muhe yo dada.

Mi muhe yo dada.」

这是不知几年后写下的书信，已然没有书信的格式，似乎笔者也明白这些书信终究寄不出去，干脆不再注重格式了。

后面多是一些只言片语，字迹也逐渐显得凌乱不堪，有些地方被大片墨迹晕得看不出字，泪水是罪魁祸首。

「我出不去了。先生，■■年过去，我只想再回往生堂门前看你一眼。不，那时我一定又老又丑，你连二十岁的我都不喜欢，怎么会喜欢七老八十的我呢。

所以我还是偷偷蹲在往生堂门口的草丛远远看你一眼就好。我已经老了，但我的春天永远年轻。」

……

「抱歉…果然还是不甘心。我约莫自己到了璃月的位置。我要重新凿开一小条裂缝。

我要见你，钟离。

■■■。」

……

「先生■有些看不凊字了■■■■■凡人必经的哀老■■■琛渊的磨损■■■■Я xочу домой.■osi gusha.

但我永远爱你。」

仅仅能看见的几个字就毫无逻辑，只有最后一行字分外清晰，就像在纸外预演了无数遍，第一次有勇气正式书写在信上，不需要眼睛也能熟练工整地写出来，因为这句话发自内心。

他在深渊走了六十年，身上没有坎瑞亚的不死诅咒，只能清醒地感受着岁月加诸于他的磨损。深渊噩梦般的兽群从来不是他的对手，时间却让他甘拜下风。

他俯身探头，看到了丘丘人留下的锅。里边有水和一点史莱姆黏液，倒映出自己如今的容貌。达达利亚叹了口气，把红色的面具偏了个角度，戴在了正脸上。

掉入深渊的时候二十五岁，历时提瓦特一年的时间重见天日，出来的却不是二十六岁的达达利亚。

人生最后的几年里，坚强的灵魂终于也在黑暗的重压下磨损得再绷不住理智。六十年没有见过阳光，疲惫的老人只知道口中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不断用钝了不少的短刃凿着洞，企图把天撬开一道裂缝。

终于爬出地狱的时候，太阳把他的眼睛刺得更加模糊，即使想找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或许也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达达利亚知道自己认得出他，不是靠眼睛，而是靠心跳。

他满世界地寻找钟离，一路蹒跚到往生堂，听到那人不在的消息，六十年来第一次崩溃。

就像每个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生灵选择一个角落安静地死去，达达利亚钻进了往生堂门前的草丛，直到死亡来临的前一秒都紧紧盯着往生堂的门口，妄图奇迹发生。

原来如此，这便是凡人。

会衰老，会死亡，会精神崩溃，会至死不渝。

钟离平淡地阖上了达达利亚的眼睛，替他瞑目。神明敛去眼中的情绪，只是静静地注视死去的心爱之人。

达达利亚在深渊磨损六十载，于提瓦特而言不过一年光阴，短得如同凡人之于神明。只是钟离的磨损，比之六十年还要长了太多太多。

或许等到千万年后，神智终于消磨殆尽的那一刻，他才会和达达利亚一样，失去现今过于坚硬的名为理智的壁垒，几千年来积下的情感一起决堤，冲垮最后的防线。待到那时，他才会浑浑噩噩满世界寻找一个已经不存在太久的人，像凡人一样崩溃、哭泣。

但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现在的他仍然是理性到有些无情的神明，感情再汹涌都不过是盛在容器中的水，无法打破困住它的铜墙铁壁。

早离开房间给二人独处的「达达利亚」比钟离还要痛上许多。他抱着膝弯坐在门口，眼睛里的金色不断流下，钟离没有动用神力剥夺他的生命，那是与神明同源情到深处自然落下的眼泪。

这是磨损，是巨大悲恸足以蚕食生命的象征。钟离想替他快速结束痛苦，「达达利亚」仍然摇了摇头拒绝：“先生，你不懂。能够获得神识对于我们这些永远开不了智的小石头是多大的幸运，以至于我宁可承受痛苦也不忍心失去它。”

“死亡太容易也太安逸了。比起当个快乐的死物，我宁愿清醒着感受磨损的折磨。我想这也是达达利亚为什么坚持了六十年走到最后的原因。因为我们，不愿回避痛苦、不愿停止挣扎。

“先生，我不信命。命不该成为人们停止抗争的借口。与时间抗争、与磨损抗争，哪怕心知肚明结局必败，我们不会停下。

“这才是我们这些凡人，奋不顾身活着的意义啊。”

「达达利亚」的眼泪越来越汹涌，他的身体开始褪色，出现原本的灰青，皲裂、瑕疵、不完美。

金色的眼泪流尽后，他的最后一抹颜色也消失，和前17个「达达利亚」一样沦为雕塑，在痛不欲生的磨损下，清醒地迎来了死亡。

钟离照例把他带回了雕塑间，和达达利亚葬在那旁边的尸体一起。

房间里，18个雕塑整整齐齐排了一行，一模一样的眉眼。独属于达达利亚的艺术馆，陈列的是钟离的爱。

18个。

他想，倘若自己是皮格马利翁，必定是最滥情的那个。他用过于强大的期望造出了整整18个「达达利亚」。

钟离擦了擦那些漂亮的雕塑，关上灯，永远锁上了这间房子。

他选择转到屋子旁边的坟冢，轻轻吻了吻达达利亚的墓碑。

可惜他也永远成不了皮格马利翁，就像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无法再替代达达利亚。

直至磨损尽头。

—END—

【离达】滥情的皮格马利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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