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良】隐世异闻5

隐世异闻

玉风清音

2025/02/20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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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Summary：大夫？大夫好啊，活一辈子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可这柴米油盐、生老病死，抬头不见低头见，上哪找什么灵丹妙药呢。

这年关一过，又赶上平安街重建的事一折腾，几个月的时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又到了换季的时候。
刘邦近些日子也不知怎的染上了风寒，整个人都跟着老实不少。筹备镖局的事还没忙完，又被会长派去主持修缮，累得饭也没胃口吃，沾了床倒头就睡。
也难怪这坏事专挑他头上，平时享清福享受惯了，真刀真枪的时候又不堪大用、原形毕露，甚么老眼昏花、头晕体热、四肢无力，总之怎么严重就怎么来。
这一患风寒正应了刘邦的愿，诸葛亮准假的条子一批，他就装模做样咳嗽两声，直接连人带被往床上一躺，腿一伸眼一闭，直从傍晚睡到日上三竿。
不知是真睡还是装死，韩信去了几遍，叫都叫不醒。叫不醒没事，毕竟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可这厨房就揭不开锅了，除了刘老三谁还会做饭？罢了，别提做饭了，他们几个去买菜都能被人骗得缺斤少两。
这几天，一日三餐都是韩信带他们下馆子解决的，可总不能顿顿这样霍霍，才几天就吃了一两银子，平民百姓哪消受得起。
李白抹了抹灶台上的浮灰，整个手掌被染得黢黑。韩信劝他不要勉强，李白内心七上八下一番，好在最终良知占了上风，还是决定迈出这艰难的一步。
“下午我便去请教守约，想来也不会太麻烦。”
“要我陪你同去？”韩信犹疑不决地问了一句。
“你会买菜？”
“不会。”
话说到这，两人都沉默了，面有菜色、相顾无言。此诚危急存亡之秋，诸如“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之类，便统统都是屁话了。
可刘邦这病又不像病，还没睡两天就开始瞎折腾，捏个诀把屋里的太师椅搬到天井底下，一到晌午就赖在椅子上晒太阳。
张良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每天早晚各煎一碗药汤，送去看着刘邦喝了再走。
这方剂服了几天也没见好转，张良只能从药箱中取出一卷破布，解开上面系着的绳子，那布卷里密密麻麻排着七七四十九根银针，粗细不齐、长短不一。
“哎哟，子房你轻点扎，我这一把年纪可担待不起。”
刘邦瞧见这熟悉的银针，针尖寒光发亮，想来都是被仔细打磨过的，扎进肉里虽说不见血，可疼也是真疼。
“你还怕疼？”
张良扶着对方躺下，将布卷放在手边，取出两根针浸过清酒，便在刘邦头顶找准穴位刺了进去。
“好歹我也有血有肉，会喊疼不是合情合——轻点，轻点！”刘邦脑袋上顶着四五根针，躺在床上又不敢乱动，说话也带着一股子鼻音。
“怎么不见韩信和李白喊疼？”
“因人而异，因人而异嘛。”
张良摇摇头，又抽出两根准备扎额头上的穴位，行针的手法又快又老道。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这牙一咬、眼一闭，忍忍也就过去了。
刘邦倒是精贵得很，从小到大尤其怕疼，不过这事要追问起来，倒也颇有渊源。
“李白下午上平安街去了，说要找守约学做饭。”张良一边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扎针的力道却刻意放缓几分，“你就不心疼厨房的锅碗瓢盆？”
“你看我这手，到现在都有气无力的，哪还能使得了菜刀，万一切掉两根手指怎么办？”
本来就一点小毛小病，被刘邦这么添油加醋，竟变得七分是真、三分是假。
人倒霉，喝凉水都能塞牙，倒霉的人一旦装起病来，那可就怎么治也治不好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来这老东西的阳寿还长得很呢。
张良握住刘邦的手，一寸寸循着穴位按去，好像他们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那时自己还小，老天师也没这么油嘴滑舌。
可他确实在那段不长不短又值得怀念的时光中，默默选择了自己一生的路。

要说刘邦为何独独怕疼，还怕得厉害，这事说简单也简单。毕竟他活这一辈子，也找不出几个没眼力见的小角色，敢动自己一根指头。
他家祖宗十八代可是真龙转世，好歹也曾一统天下、自立门户，可此后奸佞当道、天子无能，到头来名存实亡，前功尽弃。
可直到刘邦刚出生那会，旁人谈到老刘家这一支血脉，念及祖上辉煌，多少也会敬畏几分。
刘邦则是本朝尚书仆射嫡生的第三子，却又得名刘季。他老子在朝廷是何许人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个不长眼的敢动自己一根毫毛。
刘邦未逢及冠便跟着师傅出家，想来也是从小锦衣玉食、无欲无求，不知人间疾苦。
金镶的糖，玉做的勺，西域诸国的精巧饰品，百越之民的奇珍异兽，即便有些刘邦没能亲自把玩过，却也偷偷溜进皇宫里见识了一番。
想来也只有皇帝御用的家伙什，他爹无论如何也取不到手。毕竟，谁敢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偷皇宫里的东西，可不得是胆大包天。
刘邦算是家里辈分最小的一人，既没有两位兄长的雄才大略，偷懒躲滑又颇为擅长，虽生在官宦世家，却对登科及第不甚上心。
父亲请来的老儒生教他们子弟几个颂诗，念着什么天子重英豪， 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
刘邦听罢对那老儒大笑一声，下课便跑没了影，家丁接连几天都找不见这位三少爷。
他左右一想，反正闲来无事，不如溜到观星台去放放风。
以往，刘邦都是来跟当班的看守聊些闲言碎语，研究研究星象仪与历谱。今天倒是好巧不巧，正撞见了钦天监大人当值。
袁天罡自然知道他是尚书令的嫡子，听闻刘邦对天象命占之术略有见解，便接连问了几个问题，未曾想此子竟对答如流。
想来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袁天罡便收了他做徒弟，尚书家府上大摆拜师宴，闹得人尽皆知。
刘邦逐渐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父母便开始托人说媒，只可惜此子终非池中之物，竟不堪束缚、毅然出家。袁天罡只好将他带去鹤鸣山，拜入天师道门下。
师傅曾言他印堂开阔、地阁方圆，虽有人中龙凤之相，却天性散漫、朝三暮四，空有一身本事，终究干不出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倒也放心地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刘邦悟性极高，学什么都先人一步，灵根聪慧又好吃懒做。袁天罡嘱咐他日行辟谷，这厮却又趁着师傅回了长安城，溜到山下买包子吃。
可好景不长，刘邦刚到而立之年，袁天罡便在太清宫内坐化圆寂，真身兵解。
他这位师傅博闻强识、道行颇深，至死都是大唐排名第一的钦天监，倘若以七星燃灯之法瞒天借寿，多活几百年也不过尔尔。
说到底，师傅看得比谁都通透，多少寻仙问道之人苦苦哀求长生不老，却入不了他的法眼。
“人这辈子，一百年足矣。”
那是师傅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可那时刘邦涉世不深，并不理解师傅意有所指，终究还是为贪嗔左右，点了那续命的青灯，而这一续便是五百年。
当他从山上出关，人间早已改朝换代，而曾经那个游手好闲的少年郎，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刘邦空怀一身无甚大用的本事，摇着面自己缝的杏黄旗便招摇撞骗去了，渐渐成了江湖上为人称道的阴阳先生。
名门望族一掷千金求他勘定风水，市井小民也时常光顾刘邦算卦的摊子，老天师有求必应、来者不拒，但随后顾及道上同行甚多，有所收敛。
他这一辈子好吃好喝、顺风顺水，倒也应了师傅那句“吉人自有天相”。
修的是张天师亲传道家绝学，习的是袁天罡亲授的天文历数，私窥凡人命数，通晓古今之变，到头来既换不得荣华富贵，也解不了家国之殇。
刘邦从大唐尚书家的嫡子，变成了如今三教九流的阿猫阿狗。
于是他不禁开始好奇，自己这五百年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老天师搭上客商的船下江南，揣着破破烂烂的杏黄旗，便从建康府的官道游历到上海去了。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传说一位樵夫进山砍柴，见洞府中两位仙人对弈，他服下仙人赠与的枣核，竟再也不觉得饥饿。俄顷，仙人问他为何不离去，樵夫才如梦初醒，斧柄早已腐烂，他所居住的村子也变得物是人非了。
刘邦刚出关时，鹤鸣山上竟无一人认出他的身份，只当是一位闭关许久的老道士，寒暄几句便也放他下了山。
曾生于斯长于斯的长安，如今改称为京兆府路，刘邦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那条通往尚书府的宽阔大道。
三清化外天外天，九九归一人外人。判官轻笔勾生死，黄粱一梦仍未醒。
原来师傅早已料到将来所发生的一切，刘邦的确获得了长生，可代价呢？他成了个一无所有的人，孤苦伶仃、举目无亲，如鲲鹏一般逍遥于世。
刘邦并不怀念曾经金枝玉叶的生活，如今只觉得茫然不知所措，师傅早已坐化真身，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他在上海盘了一间还算便宜的住处，白日里便摇着旗子在街上吆喝，替人算命收些辛苦费，也接几桩看风水的委托。
彼时正有一家医馆翻修，欲请阴阳先生指点布局，刘邦便闻着味儿找上门来，凭借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忽悠一番，顺理成章地接下了这笔生意。
医馆名为同济堂，据说是张家祖上代代相传的基业，本就惨淡经营，如今也只是手头富裕了些，才想着赶紧将这老房子翻修一番。
刘邦将杏黄旗放在一边，手中托着厚重的堪舆罗盘，默念口诀转动起来。不知这家医馆冲撞了什么邪煞，东西南北竟无一例外指向死穴，怕是请来大罗神仙也镇不住。
刘邦心下一紧，正想着如何措辞才能逢凶化吉，旁边便有一位孩子前来端茶送水。这孩子名唤张良，是老大夫膝下独子，一头银发又生得俊俏，不难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刘邦哂笑着接过热茶，端在手里捂了一阵，忽然有股飘忽不定的念头一闪而过，他试探着让张良伸出掌心，循着孩子手上的纹路摸索过去。
不看还好，一看可就看出问题了。这医馆哪里是冲撞了煞星，分明是请了个煞星住进来啊。
这孩子是什么不好，偏偏是个百年一遇的天煞孤星，还好巧不巧就在这上海城里，让刘邦给撞见了。
天煞孤星天降临，孤克六亲死八方。寅午戌见亥，申子辰见巳，此子命犯劫煞，不日便将荡空祖业，灾祸不宁。
刘邦只觉得一股怨气直冲天灵盖，无量天尊，为何非得是这么小一个孩子不可？他明明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体味人生，难道现在就要……
倘若老天师想心安理得地收下这家人的报酬，就必须想方设法将张良抹除，否则这间祖宅不日必有血光之灾。
可这毕竟是大夫的亲骨肉，况且也只是一届懵懂无知的孩童，刘邦这辈子从未杀过人，又怎会有这胆量下手。
他最终还是昧着良心收下了白花花的十两银子，也罢，毕竟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更遑论自诩人间正道了。
刘邦绞尽脑汁编了套滴水不漏的说辞，大抵是行家里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此宅天井阔狭得中，当以天井为财禄，以前屋为案山，方可聚财敛财。财运气运从天而降，自以八方门窗纳之。”
刘邦那一辈子碌碌无为的命，替他自己做出了选择。
纸终究包不住火，可这么小的孩子何罪之有？只因他命格孤煞便要斩草除根，难道一条人命不过十两白银？
老天师忽悠起来口若悬河，诸位家长听罢连连点头，哪敢说半个不字，纷纷称道刘邦神机妙算。
张良正站在他身边，老天师便顺势蹲下身，揉了揉孩子的头发。
“这位小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真是好一块天生丽质的璞玉。”
“天师大人见笑了，犬子方到念书的年纪，正欲寻一位先生指导。”
此言一出，刘邦茅塞顿开，何不借此机会留在张良身边，看他那孤煞命格几时作乱，好让这家免遭天灾人祸。
“在下也略通些经义伦理，大夫若不嫌弃，可否让某一试，不收学费，只包一日两餐便可。”
“大人果真博古通今，如此甚好。”
起码在他五百年人生结束之前，还能做一件有意义的事，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张良手中捧着本毛诗正義翻了翻，刘邦正坐在桌边嗑瓜子，剥下来的壳堆得像小山似的。
爹请来的这位教书先生有些古怪，从不要求张良去读些什么，晦涩难懂的故训也一问三不知，只让他随意翻看些自己感兴趣的。
刘邦儿时念书尚且听不进几个字，更遑论提点张良了，不去误人子弟都是谢天谢地。
好在这孩子性格沉稳，不该问的也不多掺和，只管埋头做自己的事。
他爹不像是请了个先生，倒不如说是花钱雇了位伴读，而这伴读的老天师成天又心不在焉，唯独开饭的时候最积极，有啥吃啥、一样不挑。
家里人问起读书的事，张良只好顺着刘邦的话茬往下接，不然爹娘又该起疑了。
他知道这位风水先生藏了不少秘密，许是在宅中发现什么名堂，这才随便找个借口留下。刘邦只吩咐自己安心读书，莫要胡思乱想，张良点点头，不再言语。
老天师平日也会出去替街坊邻居做些法事，诸如请神送神、红白喜事，有时也会把张良一并带去，说是让孩子见见世面，一举两得。
他知道刘邦从不坑蒙拐骗，言出法随、料事如神，四邻八乡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全凭他一张嘴来决断。
可越是如此，刘邦越不敢为张良起卦算命，他不敢让那孩子被迫着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有着手眼通天的本事又如何，通晓古今之变又能怎样，若一个人的命格能被随意改写，那这世间要天师还有何用？
那不知何时将要到来的血光之灾，正如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令人不寒而栗。
日子也就这么匆匆过去了，张良案头的书换了一本又一本，从经史子集到病方药理，偶尔也被他爹安排在医馆打杂，替人治些外伤风寒，这些年倒越发像个小大夫了。
老天师有些个腰酸背痛、头晕眼花的小毛小病，也喜欢跟着凑热闹，忽悠张良帮他治一治。
少年向来不擅长应付这老泼皮，见寻常汤药治不好，便要掏出银针让刘邦吃点苦头。
男人果不其然被扎得连连求饶，嘴上说着再也不敢了，一边又捉住张良手腕戴上玉镯，权当药费、聊表谢意。
那不是一般的镯子，而是一只被刘邦施过咒的法器，能为张良分担命格中的煞气，代价则是两人命运从此相连。
那一天拖得越久，老天师便越发担惊受怕，师傅从未告诉过他如何令天煞孤星逢凶化吉，想来自己也永远不会得到答案。
眼见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刘邦却像是被什么奇门术法锁住了时间，仍是七八年前那副中年男子的模样，不曾苍老半分。
刘邦并非凡夫俗子，张良心知肚明，老天师这些年对自己推心置腹，并无不轨，这也令他越发好奇，刘邦究竟想在自己身上寻找什么，又或者是预料到了哪些事。
但张良向来懂得哪些话该说，哪些话说不得，既然刘邦不愿告知，他便也不再追究，免生事端。
待到张良二八之年时，爹娘为他准备了一些盘缠，又拾掇好几件衣物让刘邦带着，便吩咐他们出游历练去了。
既为医者，就必然要将心比心，体味民生疾苦，毕竟行医问道之事，可不是书中那几百味药方能讲得清的。
譬之若良医，病万变，药亦万变。病变而药不变，向之寿民，今为殇子矣。
于张良和刘邦而言，此事自然有利无弊，既增广见闻，又能免去家中祸患，岂不美哉。
老天师拍着胸脯发誓，此事尽管包在他身上，船到桥头自然直，毋须多虑。
家里人千恩万谢，忙又多塞了些盘缠给他，刘邦起先还假意推脱几下，随后也不再遮遮掩掩，照单全收了。
张良肩膀上挎着有些厚重的药箱，里面带了几味常用的方剂，几条棉布，一瓶清酒，一卷银针，一本少年学医时的手札。东西不多，对他来说却也足矣。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些无可替代的经历，只会令他更加坚定自己一生所选择的路。

“如何，这一路上的见闻，可比待在城里有意思些？”
“诚然。”
两人出了上海后便顺着官道西行，期间可算遇上不少奇人轶事，诸如口吞长剑的江湖艺人，屡战屡胜的比武招亲，眼皮子底下掺水的酒肆掌柜。
张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好在刘邦见多识广，兴致来了也就逐一解释给这孩子听。
从建康的官道又涉河行至庐州府，正巧遇上当地乡绅娶亲，十里红妆大摆筵席，城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皆可前来流水席上吃顿饱饭。
少年说到底也不过一届市井小民，何曾见过这等挥金如土的阵仗，自然也按捺不住好奇，正盘算着如何开口，教刘邦带他去一探究竟。
“想我当年拜师的时候，可比这娶亲热闹多了。”
刘邦触景生情，不觉又回想起儿时种种过往，他爹也曾在长安城内宴请八方，让他这位少爷风风光光地拜入师门，礼数周到、名正言顺。
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待刘邦下山后重归故里，李家江山早已改旗易帜，城中那屹立不倒的宗族祠堂也灰飞烟灭了。
“这么多年，怎不见你提起师傅的事？”张良心下疑惑，回头向天师问道，“如此规模，怕是得花不少银子。”
“往者不可谏，旧事也不必重提。”刘邦笑得有些无奈，好在张良看不出这些情愫，“你就当是家中有点闲钱，出手阔绰些罢了。”
两人在客栈订了间厢房，待到乡绅纳妻的大婚之夜，也跟着坐上流水席凑了番热闹。
刘邦坐在桌前，端着碗牛肉面食指大动，刚准备挑一筷子尝尝咸淡，便被张良按住了手。
少年面前摆着碗分量相当的素面，汤水上只撒了一把葱花，张良嗅了嗅面汤中的味道，只觉得有些古怪。
“这清汤寡水略带异味，恐怕掺了些东西。”张良凑过去压低声音，摇了摇头，“羊踯躅、当归、菖蒲，许是还有其他药材，如此成分，怕不是麻沸散。”
这气味张良怎能不熟悉，医馆若要治些缺胳膊断腿的外伤，必先令患者服下麻沸散，使人昏厥，如此则可免于皮肉之苦。
这流水席人来人往，别有用心之徒作奸犯科，下药投毒最为便利。想来城中上下为大婚之事迷了眼，也无暇顾及吃食的问题。
刘邦闻言放下碗筷，庆幸道：“还好没咽下肚子，连我都不曾察觉，这次可多亏了你，小大夫。”
老天师此前并未打卦，自然也不知这大婚之夜竟有人图谋不轨，若不是张良拦得及时，只怕过一会儿他也睡得不省人事了。
张良微微颔首，示意刘邦不要声张，毕竟他们也只是毫无关系的路人，还不清楚这其中来龙去脉，眼下最好静观其变。
服下如此剂量的麻沸散，最多也只是昏睡一宿的功效，尚不及伤人性命，张良也毋须提心吊胆。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婚宴上的官差百姓便逐一倒在桌边，连那方才敬过酒的新郎官也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刘邦掐指一算，不由分说便带着张良从流水席上离开，似乎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这是要去哪？”张良有些不解，却还是亦步亦趋跟在刘邦身后。
刘邦并不急着道破，反而卖了个关子：“可想知幕后作乱之人是谁？想来倒也有趣。”
两人随街上挂着的红绸一路走来，最终停在一栋大户人家门前，府邸无人看守，家丁也纷纷睡倒在地，刘邦便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张良站在门口有些犹豫，刘邦见小大夫迟迟不跟上来，便又转身揽过少年肩膀，带他一同向府内走去。
“莫不是那新娘的闺阁？”
“不错。”
他们停在一间厢房门口，刘邦也不推门而入，就好整以暇地侯在长廊边，像是要等着什么人前来。
没过多久，便有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墙头跃下，老天师挑了挑眉，从袖中抽出早已备好的符纸，三下五除二就将这小贼捆了个结实。
谁曾想到捉住的竟是一孩童模样的小妖，甚至还是个女娃娃，张良可完全始料未及。
那花妖被捉住后也不挣扎，战战兢兢地低头缩在一边：“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刘邦一脸无辜，接下话茬便要套话。
“你们难道不是那乡绅请来的道士？”
“贫道不过一届散修，与今天这位新郎官毫无瓜葛。”刘邦上前蹲下身，替这花妖松了绑，“倒是你这小妖形迹可疑，贫道便只好先将你拿下了。”
张良担心刘邦出手伤了花妖，放不下心还是过去看看，见她身上没有伤口，这才起身退到一边。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唉，说来话长……”

“你修为尚浅，还不足矣兴风作浪，索性便想了这法子，往菜里下蒙汗药，我说得可对？”
刘邦故意伸出杏黄旗在女孩面前比划比划，花妖自知理亏，只得低头认错。
“小女身边一位朋友恐怕时日无多，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这花妖本是庐州府内一位书生的旧识，那闺房内的新娘也曾是大家闺秀，与书生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公婆岳丈早早定好了亲事。
谁知这书生考上秀才后接连落榜，每逢州试便名落孙山，一传十十传百，便成了同门间的笑柄。
书生本允诺中举后便迎娶千金，可这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子的青春美貌却再也经不起等待。
如今书生再度落榜，海誓山盟的承诺也成了一纸空谈，爹娘责他不肖，岳丈无言以对。到头来十年寒窗不如三代从商，那女子被乡绅一眼相中，如今成了明媒正娶的新娘。
“听闻小姐出嫁，大郎此后便一病不起，或许他只想再见小姐一面，我便自作主张帮他做了这事。”
刘邦听罢挑了挑眉，插科打诨道：“一病不起？那好办，你身边正是位大夫，保证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果真如此？”花妖听罢，抬头向张良望去。
“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听得刘邦又在阴阳怪气，张良也早已司空见惯：“莫听他胡说，那书生如今身在何处，可方便带我们前去一看？”
花妖点点头：“大郎如今正在家中休养，与我同去便可。”
女孩带着两人离开府邸，转眼间就走到城墙边一处不起眼的巷口，花妖使法术穿墙而过，三人便来到那书生床前。
张良取下药箱上前查看，只见男人面色铁青、大汗淋漓，身体也颇为消瘦，好似一阵大风便能吹走。
“阴虚内热，盗汗不止。”张良静下心来替男子把脉，眉头微皱，“脉象浮散无根，稍按则无。”
刘邦走上前来问道：“情况如何？”
“我也不曾见过。”少年沉吟片刻，随后又转头问那花妖，“他可还能吞咽？”
“大郎像是被魇着了，这些天都昏迷不醒，也不曾进食，我只能吊着他一口气。”
张良取出箱中银针，在床上逐一排开，滤过清酒后刺入对方手臂。虽说针灸费了一番工夫，好在这书生最终还是醒了过来。
穷秀才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那新婚女子之名，张良为他端了碗水，又给花妖留下一剂药方，吩咐书生吃些清淡饮食，好生调养。
那秀才正欲起身道谢，拿出些银两递给张良。少年悉数奉还、分文不取，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作罢。
两人出了门去，一直沉默不语的刘邦适才开口：“小大夫，人命关天，你就话说一半？”
张良迈出去的步子顿了顿，停在原地。
“连小妖都说他时日无多，那书生还能醒来，恐怕只是回光返照吧。”
刘邦双手抱臂，看向远处人头攒动的街道，大婚之夜的事变惊动了官府，一路尽是手忙脚乱的官差在疏散百姓。
老天师所言句句属实，张良不知如何作答，握着药箱的手紧了紧。
书生呼吸不稳、心脉已乱，如风中残烛般苟延残喘，再加上数日不曾进食，体内阴盛阳衰，只恐怕神医在世也难挽回。
“是我学艺不精，没能救他。”张良并没有回头给刘邦一个眼神，背起药箱向客栈走去。
或许压垮穷秀才的从来就不是这一场大病，即便能够痊愈，他的生命也终有一天会走向尽头。
倘若他能一朝中举、金榜题名，是否一切便都会从头再来，父母引以为豪，岳丈青眼相待，佳人仰慕，同僚祝贺，这又何尝不是一段佳话。
并非一切苦痛都有药可医，即便张良能够起死生、肉白骨，可这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的苦痛，这一事无成、老大徒伤的人生，最后又该如何挽回呢？
父母劝他出门游历的初衷，或许正是为了沉淀，让他能够看清这些无可奈何的遗憾，若有一味药可治心病，想来也只有事在人为。
“你小时候念书，没读到过一句古话吗，‘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刘邦在他身后不急不慢地走着，“只管治病救人，这辈子不留遗憾，便是一位好大夫。”
张良忽然停下脚步，刘邦一时没刹住，差点撞到少年身后。小大夫难得勾起唇角，笑而不语。
所言极是。

两人在庐州府逗留几日后，又一路向彭蠡泽的鱼米之乡前行，路程遥远，官道也逐渐隐没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之中。
临近黄昏时分，刘邦只好在山麓找到附近的村庄，带着张良前去歇脚。村中尚有一间不算太大的客栈，老板正准备打烊，见好不容易来了两位客人，赶忙上前问候。
“二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掌柜的，要两间厢房，再随便上些吃食，要热乎的。”刘邦一面向店家吩咐，提着两人的行李便跟上楼去。
张良坐在楼下大堂内，待后厨伙计取来酒水上菜，刘邦将随身的行头清点完毕，这才匆匆下楼坐回少年对面。
伙计切了些卤好的牛肉装作一碟，随几块白面馒头端了上来，掌柜将刚温好的酒递给张良，老天师赶忙抬手拦住。
“这孩子不沾酒的，我喝便是，给他端碗水来罢。”
“好嘞。”掌柜闻言放下酒盏，又回后厨取了碗水放在张良手边。
刘邦边吃边与那老板和伙计闲聊，问清了去往彭蠡一带的道路，估摸着最快也就四五天的脚程。末了，老天师本性难移，又开始向掌柜打听些当地的奇闻怪谈，越怪越好。
聊到这，掌柜倒是意料之外地摇了摇头，直言道：“这一带治安好得很，几年下来也不见什么幺蛾子。”
张良注意到，这家店掌柜与两位小厮的手上、脸上，分明都生着痈疽，有些像刚长出来不久，有的则些许开始化脓。
他将手边的馒头吞下，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索性端起碗喝了些水，入口竟有些苦涩，又有股说不出的异味，但也并非难以下咽。
天色已晚，刘邦催促他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张良也不再多想，吃完便回了厢房。
待到第二天鸡鸣时分，店里小厮已替他们打好了盥漱的水，这水盆在日光下却有些许浑浊，隐约漂着些漆黑的颜色。
张良觉得有些不对，便向伙计问道：“这盆中的水从何而来？”
“村外河中取来的水，客官大可放心，都是今早刚打上来的。”小厮挠了挠头，有些不明所以，觉得张良是担心这水中掺了东西。
刘邦打着哈欠推开房门：“子房啊，你这是又发现什么了？”
“实不相瞒，这河中的水或许有些异样，还是确认过后再离开吧。”
这小大夫有时就是一副爱管闲事的性格，刘邦也拿他没办法，只得一同跟着张良前往河边。
村头正巧有位老丈持竿垂钓，张良上前一问，才知对方是村中长者，便向他讲了有关河中污水的事。
老丈那布满皱纹的脸颊上也生着痈疽，有些似乎结了痂又脱落，留下几片惨白的印子。他不急不慢地听张良说完，竟不怒反笑。
“你可知这上游是官家的染坊？”
老丈此言一出，张良反倒愣在了原地。这河中污浊从来便有迹可循，村中居民也都心知肚明，他一届外乡人不知深浅，这才闹了笑话。
“既知那上游开着染坊，布料必然要在河中漂洗，又为何忍受这浑浊的河水？”
张良摇了摇头，仍旧想不通其中关键。
刘邦走上前来揉了揉他的脑袋，从旁提点道：“小大夫，安土重迁，安土重迁啊。”
老丈听闻刘邦称他大夫，顿时豁然开朗，捋着胡须露齿而笑。
“大夫？大夫好啊，活一辈子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可这柴米油盐、生老病死，抬头不见低头见，上哪找什么灵丹妙药呢。”
他看了看这居住着数十户人家的村子，鸡犬相闻、良田沃土，男女老少往来耕织，孩童从东头打闹到西间。
人们长期服用污浊的水，身上便都起了这化不掉的毒疮，可沐浴盥漱、引灌稻田、和面烧饭、养鸡喂鸭，哪一样又能少得了水？就连这鱼苗都是在浊河中长大的。
这些事，张良还不懂，也不能够理解。
小大夫只知这水喝多了会要人命，官家的染坊又应付不得，令村民迁至别处毋庸置疑。
可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若非万劫不复之灾，这里的村民怎会背井离乡，去往无知又陌生的土地。
即便曾经义无反顾上山出家，刘邦仍旧会梦到长安城中的故人旧事，梦到过去那些鲜活的、真实的、独一无二的回忆。
威严的宅邸，宽阔的大路，皇宫内的石台阶，观星台的星象仪，经天纬地的师长，有求必应的父兄。
故土之上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时，他便再也找不到落叶归根的路。
刘邦与那老丈寒暄几句，道过谢后便带着张良离开了。想到村中居民遍体鳞伤的身体，小大夫还是一脸忧心忡忡，总觉得放心不下。
刘邦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是大夫不错，可村民也是活生生的人，你能治病，却无权替他们做出选择。”
所谓医者仁心，不过与人相待之时，尊其所闻，重其所亲。不偏执，不妄言，不遑论生死。
少年尚有一生的时间，来咀嚼这些话语中晦涩难懂的人间百态。

彭蠡一带多产河鲜，以小米为食，不曾想刘邦这北方人也自得其乐，乡民招待的吃食照单全收，从不挑三拣四。
吃不到包子馒头不打紧，倒是越发像个米贼了。
所谓客居他乡，也就观赏观赏风土人情，体味体味吃穿用度。
张良自小生在沿海大港，这鱼米之乡青砖黛瓦的雅趣，若非亲眼所见，仅靠书中寥寥几笔，实在难以体会。
两人顺路造访了镇上的医馆，药师们见这少年一表人才，又听闻是位游历在外的大夫，纷纷赞誉有加，不吝赐教。
这水乡泽国之民药理柔和、疗程绵长，少有急功近利之法，与张良此前所学大相径庭，少年遂取出手札逐一记载，收获颇多。
刘邦也是个乐不思蜀的闲云野鹤，在镇上足足住了十数日，吃饱喝足后才依依不舍地上路。
彭蠡泽往西深入中原腹地，则是接连成片的大江大湖。两人行至云梦一带的界碑处，往前便只剩下重峦叠嶂、深池密林了。
云梦泽下埋有上古龙脉，此地不分昼夜、无论西东，自古便是妖兽聚集之地，常人不便接近。
早在秦末，云梦曾为楚汉之地的古战场，不知为何，这片诡秘的土地对刘邦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令他心生向往，迫切地想要一探究竟。
“既来之则安之，不妨进去走走，能取到些稀罕药材也说不定。”
“可曾来过此处？”听刘邦一副故作轻松的口气，张良便跟着问道。
“实不相瞒，这儿我也是第一次见。”
老天师满不在乎地揣着旗子，摇头晃脑就往山道中走去，张良一时无言以对，心想果然如此，就不该对这神棍抱有什么期待。
林中皆是遮天蔽日的巨木，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云雾缭绕变幻莫测，数十里外皆荒无人烟，正是一片与世隔绝的清净去处。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的路途，除却耳边潺潺的流水声，张良似乎听见一阵隐约的呼唤，循着那呼喊声摸索过去，竟是林中一只被困住的鹿妖。
鹿妖面似少女，粉发紫瞳，着一身篷麻织成的斗篷与林中部族的衣物，被道士那附了法力的网兜捕获，似乎还受了些伤。
张良一届凡夫俗子，解不开这玄之又玄的绳索，刘邦上前轻轻一扯，便将捕兽网中的术法卸了个干净，总算救出了困于其中的鹿妖。
“我叫阿瑶，谢谢你们。”
少女握着法杖，想要重新站起却又有些力不从心，显然是双脚为锐器所伤。
“这云梦泽方圆百里，拾根棍子都打不着人，又是何方神圣来此除魔卫道？”刘邦嗤笑一声，只觉得那班捉妖的家伙丢尽了天师颜面，“左右是些拿钱办事、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鹿妖年龄不大，头顶一对幼角尚未骨化，想来那群散修也是财迷心窍，看上了妖兽的鹿茸，此处向来无人看顾，何不多捉几只再拿去卖个好价钱。
张良取下药箱，对少女道：“若不嫌弃，我替你处理一番。”
瑶点了点头，安静地坐在一边待对方包扎患处，药酒洒在伤口上有些许刺痛，少女忍不住惊呼一声，张良缠绕棉布的手也跟着放慢几分。
“已经好了，行动可还方便？”
处理完伤口，张良示意阿瑶起身，少女握着法杖向两人道谢，正想开口问些什么，刘邦却走上前来打断两人。
“小妖，你在林中可还见过其他这样的陷阱？带我们去拆干净再说。”刘邦眉头微皱，面色不悦，语气也不自觉严肃起来。
“有、有的，里面还藏着很多，都是近几天才出现的，一不小心就要被抓……”
阿瑶还是有些害怕，说着说着就开始犯嘀咕，但也很快打起精神，带着刘邦与张良向大泽深处走去。
“虽说此处与世隔绝，姑娘还是留心为好。”张良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开口，说到最后却又顿了顿，“毕竟，你们身上有着千金难求的……药材。”
少女听着张良语重心长的劝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大概能够明白那些天师为何布下天罗地网，无非是为了自己头顶这对犄角。
人的命是命，妖兽的命不过是一副药材。既同为生灵，又何必分出高低贵贱。
到底是谁的命更值钱，又或许是妖和人的性命，都只值那几两银子呢？
有泽中居民带路，刘邦很快便将这些施过法术的绳索逐一毁坏，又在隐蔽处留下咒印，想来也能给这些唯利是图的同行一点教训。
“谢谢你们，不然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无妨，举手之劳。”刘邦将最后一处陷阱填平，拍拍手上的泥灰便要离开。
鹿妖赶忙上前拦住二人：“两位且慢，阿瑶尚有一事相求，眼下天色已晚，还是先回村里再说。”
这云梦泽中气候万变，山路诡谲，夜间若没个歇脚的地方属实不便，刘邦想了想便也答应下来。

“到了到了，前面就是村子。”瑶腿上的伤似乎好了不少，步伐也跟着轻快起来，“等会我去四处问问，看村里还有没有多余的住处。”
三人眼前是一片颇为原始的森林聚落，地上排列着三五成群的茅草房，树冠上也零星建着些鸟巢般的蓬屋，居民大多穿着就地取材的衣物，与大泽之外截然不同。
张良对云梦泽中的风物颇为好奇，正想就近观察一番，却见一位白发男子急匆匆向他们走来。
“阿瑶，上午你跑哪去了，一整天也不见人影。”
“咦，小鸟，怎么又来找我了，很担心吗？”
鹿妖见那青年一脸急切的表情，心情也不觉好了许多。被称为小鸟的青年双眼紧闭，头发轻飘飘地倒悬在空中。
男子似乎察觉到阿瑶身边的陌生人，随即向少女问道：“这两位是？”
“我来说吧，你左手边这位是相当了不起的大师，右手边是位很厉害的医师。”少女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介绍，十分耐心地向青年解释。
“他是我的朋友，你们喊他云中君就好了。”阿瑶转过身，顺便扯了扯青年的衣袖，“医师大人，小鸟一直都看不见东西，您能替他看看是怎么回事吗？”
“幸会幸会，你这还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朋友。”刘邦笑了笑，向云中君微微点头，也不知对方是否能够看见。
张良凝视着男子紧闭的双眼，觉得有些为难，最终还是答应了阿瑶的请求。
鹿妖一路喋喋不休地说着与刘邦张良相遇的种种，夸赞两人神通广大，云中君听闻三人的经历后，随即向天师与少年道谢。
几人来到云中君的住处，少女刚进门便去拿些水果招待客人了，张良随云中君坐在桌边，洗净双手便要查看对方的双眼。
可当他拨开云中君的眼皮时，里面只剩下一对因长久不用而畸形萎缩的眼球，瞳孔泛灰，蓝眸黯淡无光，陷在眼眶中毫无生气。
这样一双眼睛，大概无论如何也治不好了。病根许是先天留下的，云中君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某种疾病剥夺了全部视力。
为何会变成这样呢？
每每面对这些身患绝症的病人，张良总不愿坦诚相告，他觉得给人留下一丝活着的希望，比起揭露血淋淋又残酷的真相，要使人宽慰得多。
“你的眼睛并无大碍，只有些时日不曾用过，导致夜盲。”少年一边说着，一边从药箱中抽出纸笔写下方剂，“取蒺藜子、羊肝，马蹄决明二升捣作散，食后——”
张良话未说完，云中君便将他打断：“谢谢你，大夫，我知你本意是好的，但这双眼确实无药可医。”
少年握笔的手忽然停住，想写又不知是否该继续写下去。既然云中君早已知道真相，这自欺欺人的药方究竟是写给谁看的呢？
张良正左右为难之时，阿瑶从屋里端来了水果，刘邦毫不客气地取了一枚青色果实，随便在衣袖上擦了擦，便靠在一边吃起来。
刘邦有些无奈地摇头，这小大夫还是不够坦诚。少年为良心所困，面对束手无策的病情时，终究还是选择了逃避。
看似为病患着想，实则以另一种方式宽慰无能为力的自己。云中君一语道破，小大夫便欲言又止、不知所从。
“其实，我能够感觉到阿瑶，虽然眼前只有模糊的影子，并不真切。”云中君从果盘中拿出一枚荔枝，擦拭干净后递给张良，“她描述着万物的模样，我便在脑海中细细描绘。”
“或许，这双眼能否看清一切，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原来不是每个人都会感受到痛苦，也不是每种病都代表了不幸。
云中君双目失明，可阿瑶便是他的眼睛，替他用双眼见证这斑斓的世间。
阿瑶正想凑过来看看张良手中的药方，屋舍的木门忽然被人推开，两人转身看去，一位身着蓝袍的神官走了进来。
“云中君虽目不能视，却比你们所有人看得还要清楚些。飞鸟用双眼换得感知万物的能力，他脑海中的世界比现实更轻盈。”

那神巫说是走进来，不如形容他是飘进来的，男子人身蛇尾，一头银发长及衣摆，穿着云梦巫祝宽大的神袍，双手皆收在广袖之中。
最奇怪的莫过于他那双眼睛，其中竟没有瞳仁，皆是骇人的眼白。
云中君似乎感知到了男人的到来，连忙起身行礼：“见过东神大人。”
“小蛇，你怎么也来了？”
阿瑶只觉得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大家一个个都是怎么了，就跟商量好似的全都聚在一起。
“阿瑶，不得无礼。”云中君连忙纠正少女这略带侮辱性的称呼，又将她向身后带了几步。
东皇太一摆了摆手，示意云中君平身，随后看向刘邦，若有所思地说道：“听闻有位天师除去了村外布置的陷阱，特来感谢一番。”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刘邦耸耸肩，吃完手中的果子后，又重新拿了一颗。
显然东皇太一此行的目的并非如此，他手中凝聚起一团日蚀般的黑球，在空中飘忽着便递到了刘邦眼前。
“一份薄礼，聊表谢意。”神巫笑了笑，刘邦并不了解其中深意。
天师将那团日蚀握在掌心，霎那间熟悉的感觉再次汹涌而来，就像是呼唤着他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难舍难分。
刘邦像是做了一个相当遥远、悠长的梦。
数千年前，这片土地还是森林遍布、河湖连片的水乡泽国，云梦泽地广千里，生活着无数人类与妖兽。
而祖龙与西楚霸王的斗争，也逐渐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之上日夜不休地展开。
那祖龙命星高悬中天，注定将要一统神州，无数仁人志士投其麾下，为称帝之人抛头颅洒热血。
可西楚霸王竟为魔神所附，其身力能扛鼎、坚不可摧，祖龙率兵久攻不下，被打得节节败退。
两军隔着一条茫茫大河对峙，祖龙镇守河西，霸王镇守河东，敌我昼夜交战不休，却再难分出高低胜负。
祖龙身边有位情同手足的智谋，此人神机妙算、奇计连出，通晓阴阳之理。见此情景，便向祖龙上书献策。
此人直言，云梦泽中独产一稀世珍宝，名为云珀，使士兵碾作粉末以水服之，汉军便可以一敌百、战无不胜。
祖龙大悦，急令十万铁骑踏平水乡泽国，尽数搜罗云珀据为己有，云梦之地从此战火连天，林中居民妖兽死伤无数，一时间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汉军得云珀之力，士气大增，虽敌千万人犹无所畏，直将西楚霸王逼至江边自刎，四面楚歌纷起。
可这帝位灵台之下流血漂橹，那借刀杀人的军师身上也不知背了多少条性命，区区凡人造下如此杀业，天道又怎会轻易放过？
楚汉之争就此了结，云梦之地却早已不复以往，大泽之中有九位神巫以肉身与性命为祭，才得以平息这场无妄之灾，唤醒土地之下垂垂死去的万千生灵。
这段漫长的故事至此戛然而止，刘邦却犹在梦中，有些分不清真假虚实。
“关于曾经的记忆，您可还满意？”东皇太一忽然问出这莫名其妙的话，众人皆不知其所云。
刘邦手中那团日蚀般的球体不知何时早已散去，天师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像是被什么哽住似的，说不出话。
见目的已经达到，东皇太一便也不再追问什么，他转身走到张良与云中君身边，从袖口中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石。
“这位医师既治好了小鹿的腿，我便代她向您谢过，赠礼自然也是有的。”
张良从未见过如此晶莹剔透的玉块，像是有一团云雾凝聚其中，可当他看到眼前的玉石时，竟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将它握在掌心。
“此物名为云珀，只生于云梦泽一带，凡人研磨成粉服下，可治恶疾，却对妖兽无用。”东皇太一饶有兴致地解释着，低头观察张良细微的表情，“既为大夫，想必早晚有用得上的时候。”
张良有些后怕地握住云珀，紧咬下唇，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下意识却觉得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用这枚玉石。
“这份谢礼太过贵重，在下恐怕担当不起。”
张良正想将云珀归还给神巫，东皇太一却先一步起身离开了。
“云珀在大泽中随处可见，也并非稀罕物什，收下便是。”
东皇太一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云中君吩咐道：“替二位贵客准备处干净房间，过几天便是天穹节祭祀，莫要怠慢了。”
“遵命。”云中君毕恭毕敬地拱手行礼，目送神巫离开。

刘邦放下手中的罗盘，叹了口气，仍旧想不通其中关键。
他对昨日那段似曾相识的回忆感到疑惑，可占尽历数也不知其所以然。
乾坤百年，玄之又玄。阴阳万类之数只能道尽今生命途，却无法通晓前世因缘。
即便天师再怎样推演，也得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史书中不予记载的故事究竟从何而来？这段记忆究竟是假是真？
楚汉相争人尽皆知，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无数问题剪不断理还乱，老天师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被这莫名的遭遇绊住了手脚。
“羁绊无影无踪，藤蔓一斩就断。”
鹿妖说着奇怪的话语，又像是在预言着什么，从村中的祭祀坛上一跃而下。
“鬼话连篇。”
云中君始终不能理解阿瑶自己的语言，往往将这些内容归结为无意义的堆砌。
张良也曾找到过东皇太一，想要归还这枚云珀。神巫住在树冠最高处的居所中，与他一同俯瞰着脚下的山林湖泽。
东皇太一巧妙地避开了有关云珀的话题，反而念念有词地说起了云梦泽的往事。
“上古，云梦曾有九位巫神祝，其真名早已为人遗忘，只余《九歌》神名代代相传。”
“东皇太一，河伯，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神巫说到此，忽然有些刻意地戛然而止，“以及，山鬼与云中君。”
双臂化翼的青年从空中飞来，落在了两人身前，那对巨大的羽翼顷刻间又变为双手，鸟爪也化为皂靴。
“东神，天穹节祭祀之事已安排妥当。”
“如此甚好，那便带着这位医师下去吧，来者是客，记得礼数周全。”
云中君侧身行礼，请张良行至身前，两人便顺着古树上高耸入云的阶梯走向村落。
是夜，居民们围在神巫的祭坛之下，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盏花灯。
阿瑶也为刘邦与张良做了两盏，据说这材料取自一种会开花的乔木。
“把愿望写在纸条上，再贴在花灯下面，最后放到天空中去，愿望就能够实现了，很简单的。”
小鹿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刘邦哂笑着接过纸笔，不知究竟该写下什么，索性转头去看张良手中的字条。
小大夫肚子里的墨水可比他多太多了，刘邦这目不识丁的文盲自然写不出什么，没想到张良手中的字条仅有两个字。
安康。
这一句安康究竟是给予谁的祝福，又或许只是少年的一厢情愿，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刘邦实在想不出什么渴望着的存在，高人一等的身世，挥金如土的滋味，求而不得的长寿，纬地经天的道法，唯一的遗憾恐怕是这辈子没当过皇帝了。
于是老天师也一本正经、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下“安康”二字，全然不似张良字迹工整。
毕竟他只会用毛笔蘸着朱砂作鬼画符，这写字还真有些强人所难了。
张良接过刘邦递来的字条，只笑了笑，也不做评价，便替他贴到花灯底下去了。
人们随着巫神祝的吟唱聚集在巨木的根系前，将手中的花灯轻轻托起，便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带着花朵冉冉而升。
数以万计的微光飞向苍穹，连带着大泽之民的希冀与祝福，对今昔来旬的怀念与向往。
张良悄悄打开身侧的药箱，朝里面看了一眼，那枚云珀静静地躺在木箱深处，有如呼吸一般忽暗忽明。
尘世纷扰，苦难诸多，真的只是一味药便能够挽回的么？
万物之灵的力量令人如痴如醉，可他不过一届凡夫俗子，为何却要做着妙手回春的梦。
究竟何以为人，何以为医？
即便是活了这么久的老天师，或许也不知道答案。
天穹节后，两人告别了云梦泽中的村民，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上海。
张良向爹娘叙述了沿途见闻，许是有感而发，那本向来只录病方药理的手札上，如今也多了不少心得体会。
刘邦清点完到手的报酬，忽然又觉得索然无味。
道家不似儒释，向来务于当下、与物俱化，可天师总觉得前尘未了，缘分未尽。
指不定是上辈子犯过什么大错，老天爷才责罚自己一生衣食无忧，却终究不知所求。

墙上的黄历撕了又换，换了又撕，彼时的少年日渐长大，也开始变得成熟稳重起来，只不过张良自幼挑灯夜读，如今积下了眼盲，看着手边东西都有些不真切了。
刘邦只能忍痛割肉，拿攒下的银两托人打了一副茶晶眼镜，虽说搭在鼻梁上沉甸甸的，好在聊胜于无。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平平无奇地过去也就罢了，但张良那天煞孤星的命格，又像是无时无刻不在告诫着刘邦，这家人终遭一劫，或早或迟。
天灾人祸总在意料之外来临，张良适逢及冠之年，城中忽遭大瘟，一时间疠气流行，居民皆号泣不止，伤寒病发死者无数。
同济堂乃是城中为数不多的医馆，众人不过几日便忙得焦头烂额，加之张良的娘亲卧病在床，刘邦也不得不上前替二人分忧。
疠病不断，使得城中诸多百姓丧失生计，连养家糊口的银两也拿不出，又何谈向医馆讨药呢？
“大夫，能否再便宜些？”
“这是全部家当了，家中妻儿卧病在床，也只有我……”
“求您了，肯赊一些也好啊。”
张良看着那些在厅堂前苦苦哀求的人们，许多都是他所熟悉的面孔，做木匠的、做小生意的、替人扎纸钱的、门店里当长工的。
小大夫前去想将跪在地上的人扶起，却被对方哭泣着握住了双手，无论他再怎么使劲，那人依旧纹丝不动。
这伤寒果真如此骇人吗？青年终于想明白了，可怕的从来就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而是烙印在人们骨子里的穷病。
同济堂的药材多从山民手中购得，诸如当归、茱萸、阿胶、天麻之类，更是颇为罕见、价格不菲。
即便张良肯折本卖出，可这进货的开销，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又该找谁来贴补呢。
这柴米油盐、生老病死，抬头不见低头见，上哪找什么灵丹妙药呢。
心病难医，穷病难治，只凭一腔热血、一厢情愿，救不了这纷繁人世诸多苦难。
刘邦见状，上前在张良耳边附言，小大夫听罢面露难色，却还是照着他说的做了，将店中药材以低价尽数卖出。
而这差下来的钱，则由刘邦一人垫付。老天师将这些年算命作法的积蓄都交给了张良，银两不多，却也足以收购下一批药材。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天煞孤星的劫数凡人终究躲不过。娘亲伤寒病发，还未撑过七日疗程便早早离去，其父悲痛不已，加之为医馆事务四处奔波，积劳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
张良跪在父亲的病榻前，握紧了手中的云珀，青年犹豫再三，还是没能用出这块能够起死回生的石头。
世间万事万物皆入轮回，生灭因果皆有劫数，一意孤行，倒行逆施，真的就能够改变一切吗。
倘若是从前的自己，或许真的会义无反顾地动用这块石头的力量，可小大夫终于想明白了，留不住的一切只会成为指间沙，再怎样挽留也无济于事。
刘邦为他安排好父母的后事，替二位长辈选了一处背阴朝阳的风水之地，择日下葬。
如此一来，同济堂的诸多事务便都落在了张良肩上，小大夫不过刚刚成人，又怎能将事无巨细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刘邦并非医师，对此也束手无策。
老天师走进空无一人的后厨，手指在灶台上轻轻抚过，沾了一手油灰。
他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甚至连厨房的门也从未进过，却头一次将砧板上的菜刀缓缓握起，闭眼沉默了许久。
刘邦一路请教了许多人，来店里问诊的老妇、街边的厨娘、早市卖菜的小商，又翻着手中破烂不堪的食谱，亲自尝起了油盐酱醋。

城中疫病稍显颓势，张良却因日夜操劳染上了风寒，青年鸡鸣时分便外出问诊，直至正午才匆匆而返，面色苍白、汗如雨下，进门后未走两步便向前扑倒。
好在刘邦来得及时，赶忙将张良扶在怀中，见小大夫已支撑不住，便揽过腿弯抱起对方，刚要将他送回房间，不曾想张良半路便靠着自己的肩膀沉沉睡去。
老天师并不会照顾病人，他活这一辈子从未生过病，即便是师傅也不知为何，只当刘邦根骨清奇、异于常人。
刘邦身负祖龙之运，寻常苦厄奈何不得，即便张良命格孤煞，也克不过他这条命。偏偏是现在，这无数人求之不得的祥瑞命星竟变得一无是处。
或许是张良命不该绝，刘邦从他的药箱中找到了一枚黯淡无光的玉石，几年前陌生的回忆重又浮现，天师想起了这块石头的名字，云珀。
他循着记忆中方法将玉石研磨成粉，就着一碗水给张良服了下去，不消片刻，青年竟奇迹般地好转起来。
事后，张良问起那一夜的经历，刘邦见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只得尽数交代，不料小大夫紧握双手，咬牙切齿地将头埋入臂弯之中。
他默念着东皇太一留下的那句话，既为大夫，想必早晚有用得上云珀的那一天。
到头来，张良没能用这奇异的力量挽回任何一人的生命，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却又是它救活了自己。
曾有无数生灵因这块小小的玉石而湮灭，可它的作用不过是治恶疾、愈伤痛，根本便没有什么使人气力大增、以一敌百的神力。
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城中持续三月的大瘟逐渐平息，一切生活也看似逐渐步入正轨。
数日后，一位富商之子携其挚交重归故里，欲在城中经营商会，重整旗鼓。刘邦听闻此事，起卦推算一番，见此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便与张良商讨此事。
既听天命，犹尽人事。若想避免重蹈覆辙，则必然绕不开这居高不下的药价。
刘邦深谙此道，便与那商会会长签下协约，替他走些明里暗道的生意，所得分成皆用于贴补药材差价。
老天师忽然间找到了这五百年悠悠岁月中唯一的价值。
他们这辈子所有的苦难与悲恸，所见、所闻、所思、所得，都是为那些早已死去、覆满尘埃的往事写下应有的结局。
刘邦将好不容易炒出的两盘菜端上桌边，又给张良递了一双筷子，坐在对面盯着小大夫，也不知在期待什么。
张良吃饭时并不多言，刘邦端给他后，自己便就着小米饭一点点咽下去了。
“味道如何？”
“不怎么样。”张良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自那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撒过谎了。
刘邦显得有些挫败：“哪怕只有一丁点好吃呢？”
“……是你自己问我的。”
假使刘邦不去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张良依旧会安安静静把菜吃完。
烹饪总是一个从无到有的事情，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相同的。他从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变成一个能够做饭的废物，最后成为一个做饭好吃的废物。
原来刘邦这辈子真正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患难与共、心意相通的伴侣而已。
既然他是个还俗的道士，那这小大夫姑且算是自己的糟糠之妻吧。

“鸡生蛋，蛋生鸡，见鸡如见蛋，见蛋如见鸡。”
刘邦悠闲自在地靠在太师椅上，面色红润，谈吐自如，就是横竖都不像个患了风寒的病人。
天井下的李白仍旧一脸菜色，左手按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鸡，右手握着一把寒光凌冽的菜刀。
真是两只好鸡和一把好刀。
“这杀鸡呢，先要把脖子那的鸡毛拔了，割一刀放血。”刘邦不慌不慌地翘起二郎腿，煞有介事地从旁指点，“等血放得差不多了，再进滚水去毛。”
李白整个身体颤了颤，想当年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货色，如今给一只鸡放血都变得唯唯诺诺。
韩信递给他一只瓷碗，凤凰只好慢吞吞地依照刘邦吩咐，给这鸡脖子划开，用碗接着放血。
“拔过毛把内脏掏干净，肝、心、肾之类的记得留下来。”
现在，母鸡早已死了，只是眼里还闪着一丝诡异的光。
李白一边看着百里守约留下的字条，洗干净手，将掏空的鸡和调料往瓦罐里填，合了盖子文火慢炖。
前脚刚腾出手，后脚又要赶着炒别的菜。李白转头一看，原本应该一并放进汤里的鲜笋压根没洗，孤零零地靠在墙边。
指不定是刚才太紧张，忙忘记了。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一派胡言。
待李白总算从后厨折腾出来，已经快过了平日里午饭的点了。刘邦见菜已上桌，倒也毫不客气，先从瓦罐里取了只鸡腿尝尝鲜。
“味道如何？”
李白卷着袖子，一脸狼狈地看向刘邦，心想这人真是好难伺候。刘邦吧唧吧唧地吃了一阵子，将骨头扔到碗边，又开始装模做样。
“你这鸡炖得不太好，这样吧，咱们以儆效尤，下次抓你上锅炖汤，不知凡人吃了凤凰肉……哎哟！”
韩信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走到身后给刘邦后脑勺来了一下，总不能因为生个小毛小病，就把脑袋瓜子也烧糊涂了。
“有人做给你吃就不错了，还在这挑三拣四的。”
想到韩信还知道维护自己两句，李白顿时便宽慰许多，好歹这一顿饭总算没白忙活。
张良向来寝不言、食不语，没什么忌口，好不好吃也不多评价。饭都是别人做的，就算真的难以下咽，起码也得尊重一下。
“你也不看看这鸡这菜，花的都是谁的钱。”刘邦揉了揉被敲疼的地方，说三道四的时候底气十足，“吃穿用度哪样不得要钱，你以为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我，这家得散。”
“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韩信实在忍无可忍，刚想起身发作，手中就被李白塞了一副碗筷。
凤凰刚从后厨沾了一身油烟，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越发疲惫：“吃完再说，菜要凉了。”
“唉，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刘邦赶紧压低声音念叨。
“你说什么？”韩信在一边没听清，但他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我说这饭菜好吃，真好吃啊。”
其实，早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刘邦便向张良坦白了命犯劫煞之事，告诉他身为天煞孤星的真相。
对此，张良倒有种意料之中的坦然，就像是他早已知道了这件事，却仍旧在等刘邦给自己一个留下的理由。
李白贵为神裔，凡人冲撞不得。韩信先天命犯华盖，其一生注定坎坷，即便未能遇见张良，也终究难逃一劫。
三人皆不为天煞孤星的命格所左右，自然便也都聚在了一起。
张良吃完后便放下了碗筷，见韩信被李白吩咐去刷锅洗碗，刘邦则像个没事人一样伸了伸懒腰。
人这一辈子，哪有那么多生离死别、爱恨悲欢，说到底还不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既为大夫又如何，众生皆苦，虽有通天之能亦救不得。
感时伤世无用，不如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直到他记不清药方、行不动银针的那一天。

【邦良】隐世异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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