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多拉冈德之龙

烟岚探山

2025/04/10 0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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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女骑士拔出自己的剑。男人的身体摇了摇，无力地跪倒在地。猩红的血溅满她月白色的铠甲。还温热的液体顺着剑刃滴落，露出那如同寒冰一般纯洁无瑕的冰蓝剑身。

这是她的剑第一次洞穿同胞的身体。那种如同贯穿一张纸一样的触感和生杀予夺的感觉令她浑身发冷，一阵阵恶心。

耳畔传来撕心裂肺的悲鸣。女骑士抬眼看去，一头纤细美丽的龙被自己的同类紧紧桎梏在地，紫黑色的火焰将白色的鳞片灼烧得焦黑蜷曲。白龙看着地上已经失去了生机的男人，身体和心灵上双重的痛苦令她目眦欲裂，却被黑龙压制得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响彻云霄的悲恸鸣声。她的骑士还没有死，生命顺着契约涌入男人的身体，令他在生死的边界抽搐——千古洑流洞穿了他的心脏，伤口再也无法愈合。

“……”

少女垂下金色的眼帘，不忍看昔日战友这般惨状。

“洛维！”

“我们一起杀死了那么多残像，杀死了无相燹主！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互相残杀！你为什么宁愿相信从未与你并肩的教皇，都不愿意相信你曾经的战友？！”

“……”

她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哥舒临，你放开我，让我杀了她，哥舒临！”

紫黑的火焰愈盛。细小的枝条从土地中抽出，绽开华美的黑花。血肉被火焰吞没，又在龙庞大的共鸣力下被再次催生。这种痛苦一定通过契约传递到了男人身上。洛维感觉到自己的脚踝被人抓住——他爬到她脚下，身后拖出一条狰狞的血痕。

“对不起……洛维，放过我的卡西尼娅吧……是我输了……从我起兵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洛维，看在我们，我们，曾经，战友……求求你……”

断断续续的求饶，濒死的呜咽，尤兰卡，他的副手，教廷骑士团的副团长，明明和自己一样，也是个英雄……她觉得自己不该看见他这样卑躬屈膝，于是在瞬间感到了慌张——她抬起头，下意识对哥舒临脱口而出：“放了卡西尼娅。”

哥舒临咬着卡西尼娅的脖子，拖到尤兰卡身边。男人蘸着自己的血，颤巍巍向卡西尼娅伸出手。

但那头美丽的白龙挣扎着，誓死不从：“尤兰卡，我们不会背叛彼此，直到这份契约的尽头！我不会和你解除契约！尤兰卡，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苟活！”

“卡西尼娅，回到你的故乡吧。生命是如此的珍贵，有罪者只有尤兰卡。”哥舒临低声道。

“如果现在躺在地上的是洛维，你会和她解除契约吗？！”卡西尼娅怒吼道，“龙不会违背誓约。如果尤兰卡活不下来，那么我也厌倦了生命！”

巨龙沉默了。听到这话，尤兰卡的手也颤了颤，落了下去。

“……洛维……”

洛维对自己这位伙伴的语气实在太熟悉了——从进入骑士团开始，他们十二个人就在一起学习训练，从学徒骑士一起成为了名震天下的剿灭了无相燹主的英雄，他们就像同一棵树上伸展出的枝桠——连他尾音一个颤抖的变化都能准确无误地读出其中的含义。

“……放心吧，不会太痛苦的。”

她的声音轻柔又温暖，像是一句虔诚的祷告。

“谢谢你……希望你们未来一切都好……只是牺牲了我一个人而已，很值得……洛维，不要有太大的负担。”尤兰卡道。

洛维甩去剑身上的鲜血，横剑起势。哥舒临突然发力，张口撕扯掉她几乎只剩骨骼的翅膀，将白龙掀翻在地，露出已经被灼烧得朽烂的腹部。透过薄薄的膈膜，可以看见白龙跳动着的「心脏」。

“尤兰卡，再看看我吧，尤兰卡！”

卡西尼娅的哀鸣戛然而止。火焰褪去，黑花枯萎。

黑龙松开自己的同类。她的躯体已经残破不堪。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不再怨恨，而是爬向自己的骑士，和他紧紧相贴。

洛维曾经的副手，教廷骑士团的副团长，一个忠诚善良的骑士，没有光荣战死在残像潮中，而是因为背叛教会，死在了同胞的剑下。

巨龙摇身一变，变成一个白发男人的模样。在女骑士摇摇欲坠的身影跌倒到地上之前，从背后搀扶住了她。少女如同受惊的猫一般转过身，金色的共鸣力指向男人的胸口，刺破他的皮肤，流下一道猩红的血痕。

“哥舒临……”

她赶紧收回手。

“我没事。”

这种程度的伤对于龙而言，顷刻间就可以愈合。

「好不容易摆脱了无相燹主的威胁，这份力量对人类而言已经从助力变成了诱惑，我们不能再起内战了。洛维，杀了背叛者。这是岁主的谕旨，是教皇大人亲传……」

“哥舒临，我——”

“既然已经做了，就不要后悔。”

男人打断她的话，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她美丽的双眼。

“有我在你身边。”

“团长！叛军已经被击溃！您没事吧？！”

树林里传来飒飒的响动，教廷骑士团的其他成员姗姗来迟。他们银白的铠甲上满是刀刃的刻痕与血迹，看来也经过了一番苦战。手持音感仪的青年左右张望，试图寻找某个身影。

“副团长呢？您，您见到他——”

哥舒临将洛维挡在身后，露出他们背后一龙一人的尸体。他听见那十人之中发出的悲泣与叹息。他明白的，其实所有人都希望洛维会偷偷放自己曾经的战友离开，包括洛维自己也是。

但她没有那么做。失望和悲伤还是突破了防线，爆发了出来。曾经亲如兄弟姐妹的十二骑士，已经有了不可弥合的裂隙。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洛维，你是教廷骑士团的团长，你明明可以放他走！只要你下令，我们可以——”

一个金发的女骑士冲了出来。

“拉玛莲！”

其他骑士赶紧拉住自己的同僚，他们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吐出那些愤怒又悲恸，宛如荆棘般刺人的话语。

哥舒临怒火中烧，示意其他人把拉玛莲放开。女骑士还捂着喉咙咳嗽，巨龙的手已经掐住了她的脖颈，将她狠狠按在树上。

“你的意思是，你要她为了一个人，放着大家的命不管，背叛帝国和教会？”

“你的意思是，即便他的叛军将战火从边疆烧进王都，也是无辜之人？”

拉玛莲抓住哥舒临的手，拼了命地捶打，双眼因为窒息充血而通红。

“你，你难道真的相信他会背叛……哥舒临，你个疯子……放开……”

小手落在哥舒临满是伤痕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男人转过头，对上少女疲倦的目光。他缓缓松开手，冷哼一声，放下拉玛莲，抱着臂退到洛维身后。

“在说话之前，你最好先过过脑子，拉玛莲。你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足以让我当场处决你们。”

少女召唤出千古洑流，冰冷的蓝色剑锋倒映在拉玛莲眼瞳中——它曾经是属于帝国的战无不胜的旗帜，如今却让人胆寒。

“尤兰卡的背叛不是我一人之词，而是岁主的决断，教廷的审判，大家亲眼见证的战火。”

“团长，您也知道她的脾气。拉玛莲她——”

手持音感仪的男人赶忙出来打圆场。

“你也一样，奥托。我很清楚你们的心思。”

洛维将千古洑流插进大地，冷冷道。

“我们十二人一体，如果我放走他，我们会和他一样成为背叛者。到时候，我们只有作为叛徒死在十字军剑下，或者把整个帝国再度拉入战火两个选择。”

“但教廷骑士团花费了几代人的心血，终于终结了鸣式。如今曙光初现，百废待兴，我不允许任何人再将我的国家、我的人民拖入战火，明白了吗？！”

“……你有哥舒临，你怎么可能会死……只要你想，你可以颠覆整个帝国，你可以保护在场所有人！你一定有办法！”

拉玛莲恨恨道。

“你只是为了自己的声名。为了你现在有的权利和荣光。你可是教会最忠诚的骑士……伟大的英雄洛维！为了这份虚名，你根本不在乎我们！”

“够了，拉玛莲，不要得寸进尺，团长已经对你很宽容了！”

奥托也急了，上前挡在洛维和拉玛莲中间。

“拉玛莲，看在我们同袍情谊上，你今天说的话，我既往不咎。”

洛维拔出自己的剑，转身就走。

“我和你不一样！洛维，我是从垃圾堆里出来的人。我不在乎什么狗屁教会，不在乎其他人，我只在乎我们！我们十二个人！从学徒骑士一路到现在！是你拆散了我们！”

拉玛莲撕心裂肺地吼着。

洛维的背影是那样寂寥，仿佛一纸抄录完满，却又无法寄出的信。

她又何尝不在乎他们呢？

只不过，这是必要的牺牲罢了……

“……”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了上来，让她一阵阵反胃。她杀了自己的副团长，那个温柔善良，正义忠诚的骑士……用这双手，这把剑……

一只大手突然闯进她的视野。哥舒临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它们攥在手心，如同抚摸珍宝一般摩挲着她的肌肤。她看向巨龙的金瞳，如同在汹涌的海潮中找到了一小片可以栖身之地，终于从混沌的思绪里脱离片刻。

哥舒临冷冷地看向奥托，还有被扭过手臂，压制在地上的拉玛莲，开口压下这场闹剧：

“叛徒已死。教廷骑士团，班师。”

……

白鸽成群飞过白金色的教堂顶，羽翼割裂空气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回响。洛维收回目光。这是她不知道第多少次来到王都教会，这一次，却觉得格外寂寥与陌生……

“教廷骑士团团长洛维，前来述职。”

女骑士摘下自己的头盔，露出金色的双眼和柔软的黑发。很难相信，这位战无不胜，可以驱使巨龙的英雄洛维，居然是个身材娇小柔韧如同钢鞭的少女。她漂亮的脸蛋像是一只黑猫，甜美又淡漠。

戍守在门口的守卫挪开交叉的战斧。大门洞开，洛维踩着灿金色的日光踏入教皇陛下所在的宫殿。小天使们从穹顶两侧的壁龛上飞出，盘旋在画满创世纪壁画的穹顶上，歌声圣洁空灵，如同来自遥远的云端，有一种能涤荡人心的力量。它们翻飞着，向宫殿深处飞去，以歌声诉说洛维的到来。

高处，顺着红色的羊毛地毯拾阶而上，是教皇的宝座。披金戴银的老人被簇拥在柔软的皮毛和少女温暖芬芳的肉体之间，松弛的眼皮盖住半个瞳仁，像是一具老朽的，被财宝淹没在宝座之上的提线木偶。可当他的眼皮抬起时，属于教皇的的威严令人不寒而栗——岁月的沧桑早已将他的目光磨成了锐利的剔骨刀。

洛维单膝跪在红毯之上，右手放在心口，行了一个骑士礼。

“教廷骑士团团长洛维参见陛下，愿岁主的荣光庇佑您。”

“洛维——”教皇苍老沙哑的声音从高高的地方传来，虚弱地回荡在宫殿之中。

“我已经听说了，你做得很好，你很忠诚。”

少女的头低得更深，目光闪躲：“谢陛下。”

“你想要什么奖励？嗯？你已经有了我们的姓氏，在我们中间。洛维，你要不要一个丈夫？我可以给你一个，一个很尊贵的丈夫。嗯……哈哈哈……”

老教皇摸着身侧少女白嫩的肌肤，发出瘆人的笑声。

“好了，你说吧，你要什么？”

冬日的阳光总是很温暖的，可这次，洛维却觉得如芒在背。

“陛下，如今无相燹主已除，叛徒已死，帝国已经不再需要我。所以，我恳请您准许我卸任教廷骑士团团长的职位，重新成为一个平民。”

老人的笑声突然停了，连带着还有小天使的歌声。他突然颤巍巍地从兽皮和少女的簇拥里坐起来，瞪大了浑浊的双眼。

“可笑——你以为王都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你已经在我们中间，岂能如此轻易离开。”

老人剧烈咳嗽起来。

“陛下！我知道陛下在担心什么。如今的帝国不能再出现第二个叛徒。但是倘若我愿意解开和临之间的契约呢？失去了巨龙的力量，我不过是个寻常共鸣者，再无威胁。”

洛维抬起头，诚恳地望着教皇。

老人哼了一声，又耷拉下眼皮：“你应该告诉我，你会去杀了他。”

虚弱的话语如雷贯耳，让洛维惊慌地抬起头：“陛下，他会回多拉冈德山——”

此话一出，洛维如芒在背，身体一阵刺痛。老教皇的目光像一把剔骨刀，将她剥离得只剩骨骼，完完全全剖开了她的心绪。

“……没有了契约，我不再能束缚他。他自由之后，不会留在人世间的，他本就不属于人类之中，无心俗世，更没有爱恨。他只是一条生活在多拉冈德山的龙。”

她重新低下头试图显得不那么惊慌，给自己的观点找充足的理由。

“噢，你那么在乎那条龙。”教皇如窒息般干哑地叹息道，“你应该杀了他的，拿了他的命，你会是这个帝国最耀眼的骑士。至于理由，我可以给你一个合适的嘛……那就是一头龙，野兽，野兽发狂了，很正常……”

“陛下，哥舒临也是帝国的功臣。北落野一战，如果不是他只身拖住无相燹主，我们也无法如此成功击杀它。无论如何，洛维还是希望陛下能给它一次机会。”

然而教皇抚摸着身侧侍女的肌肤，摇头道：“……小姑娘，我劝你再想一想。你身上的力量、权利、地位，是普通人拼尽一生都难以企及分毫的。多少人踏着尸山血海，最后还是到不了你的位置。”

“那是他们的选择。”女骑士摇摇头，“我有我的选择。陛下，我只有这个请求，求您看在哥舒临劳苦征战的份上，给它一份资源。洛维拿性命担保，他会回多拉冈德山，再不来犯。我愿意卸任团长一职，去多拉冈德山边看着他！”

“好吧，好吧。”

他居然就这样答应了。

“我最可爱，最能干的洛维都这样求我了，我能不答应吗？嗯？哈哈……包括之前答应你的奖励，也不会少。洛维，这些年辛苦你了，一切都是你们应得的……”

“既然如此，那就让你去杀了哥舒临，让他不那么痛苦地走，好不好？”

如雷贯耳。

“……陛下！”

洛维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他只是一头畜生，洛维。”

“我可以保证的，陛下——”

老人只一抬手，便强行打断了洛维的话语。

“我的骑士，我的好女孩，这是岁主的谕旨，也是教会的决断。你想背叛教会，背叛岁主吗？”

小天使的歌声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洛维绝望地看着王座之上的老人，思绪一片空白。

“可您没有向岁主问卜啊……”

“我早就问过了。”教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知道你忠心耿耿，所以给你这个机会。好姑娘，去杀了他，你是我最信赖和宠爱的骑士，我给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我年纪大了，需要一个继承者，我会让你继承教皇之位，坐到这个位置上。到时候你就是整个帝国的主人——”

老人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只需要把它的心脏给我，洛维”

少女一动不动，仿佛真的被这份诱惑所打动。

“洛维……领命。”

“好，很好！退下吧，洛维，我乏了。等着你的好消息。”

“……是。”

女骑士一低头，抱着自己的头盔缓缓起身，后退几步，离开了宫殿。

吱嘎——大门紧闭，小天使的歌声却还未停歇。

“拉玛莲，你看到了吗？她要背叛你们了。你觉得她真的会去杀哥舒临吗？”

老人叹息着，不知在和谁说话。暗处，两个被铠甲从头到尾武装的骑士带上来一个女人，她衣衫凌乱，满身伤痕，金色的头发被凝固的血液粘在身上，触目惊心。

“她杀了你最爱的人，拆散了你们十二个人，然后就要这样轻飘飘走了。在她心里，你们的地位还不如一头龙，一头野兽……哈哈……她真聪明，她会是永远的英雄。”

老人抬起手指。两个骑士扒开女人面前蓬乱肮脏的头发，露出一双狼一样冰冷、充斥着仇恨的眼睛。

“你不恨她吗？”

“洛维……”

如同野兽的低吼。

“我给你机会，拉玛莲，在你死之前，你可以亲手复仇。”

“我要她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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