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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夫】濯剑
【勾夫】濯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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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黍离》 春意渐深桃杏开,春分乍尽梅雨来。 烟雨迷蒙的南国四月天尽是阴冷潮湿的水汽。勾践抬手制止了宫人搬炉添炭的行为,地龙也不让烧,任由寒风从窗牖卷进来,渗进他日趋衰老的骨血里。 四肢关节隐隐发痛——这是入吴为质时落下的毛病。斗转星移间“大吴”之名不知己归尘土多少年,然而它给予越王的顽疾却如附骨之疽一般阴魂不散,好似某种可怖的诅咒。 勾践自己倒不甚在意。世人皆知他擅于忍耐,这点小小的病痛实在算不得什么折磨,还没他有一次挥剑砍向自己大腿的一半难捱。 烛焰被风吹得动摇，明明灭灭在厚重的殿墙上舞出狂乱扭曲的幻影。勾践搁笔起身,却并未关上窗扇,而是望着一角飞檐出神。 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便不再像少壮时精力充沛地专注于眼前与未来,一点似是而非的物景就能恍惚了心神，叫灵魂重返过去。越吴彼此紧邻,习俗相近,王宫的制式也大差不差,无根之水流过砖瓦间的沟壑连绵地落个没完,檐下青铜铃铛偶尔发出的清响在雨滴摔得粉身碎骨的动静里显得无足轻重,一如勾践在入吴三年里看过的春日。 记忆随着淌不尽的黄梅雨倒涌而上。 勾践三年的奴隶生活终归绕不开一个人,准确来说他的前半生都绕不开这个人,直到他自己斩断这种纠缠。 吴王夫差。 他的第一个手下败将，他永恒的对手,和他在同一天成为王的人,雷厉风行到近乎急躁,讨厌极了江南拖泥带水的梅雨天。不宜行军,不宜出游,不宜跑马,只能窝在宫里喝闷酒,这对那人来说简直就是漫长的苦刑。 吴王的冠冕将夫差切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在朝堂和军营里，他是一切权柄的掌握者,威严沉肃喜怒不形于色,千军万马文武百官的行止皆在他一念之间;在宫苑与画阁中,他是俊美无俦的贵公子,开朗利落,带着些微的慵懒,走过游廊时衣袍总卷起一阵清风。 而他本人自如地切换于两种角色之间,他享受这种肩挑大梁又高高在上的生活,对他来说胜利是理所应当发生的既定结局,他毫不怀疑自己就是众望所归的天之骄子。 勾践对着漫天飞舞的轻丝突兀的挑了下嘴角，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雄鹰总有折翼的一天,神兽犹有命终之时。踏上那条万骨铺就的黄泉路，不过是或迟或早的事。 夫差应当在那鬼城之中等着他罢?被一寸寸摧毁骄傲与尊严的滋味他们都心知肚明,所以才更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更何况一方还妄想给另一方套上名为“甬东”的枷锁。 在这样的时代,不争斗的诸侯没有存在的意义,王权富贵只属于最后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那个怪物。不论是越王勾践还是吴王夫差，都不过是天地这个器皿里的一只蛊虫而已。王者的诞生必定要经过腥风血雨,这是注定的过程,逃不过躲不开的宿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并非什么走投无路的悲壮,而是被鲜血反复证明过无数次的真理箴言。 然而那一天会稽山下吴军却放下了武器,接受了越人的示弱投降。三年后又某一天,轻歌曼舞在前,满室暖香熏人,夫差握着酒爵偏过头,对勾践说:“孤要把你放回越国。” 面色平淡,口气不容置疑,仿佛只是对臣属下达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命令。 勾践不明白这见鬼的仁慈从何而来,仅仅因为他表现的顺从温驯,夫差便对杀父仇人起了怜悯之心么?曾经流着泪说“儿不敢忘”的人如今阴沉着脸为一个奴隶与暴怒的相父对峙,多讽刺的场面啊,那时他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救下来的鸟鸦啄了眼吗?有想到自己会因为无颜面见子胥于地下而幎目冒面而死吗? 历史的转折有时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句话,轻飘飘的几个音节转瞬就能化为重逾千金的代价。成王败寇，从来如此。 宫人模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王。” 勾践依旧看着那雨:“进来。” 一樽酒和两只青铜爵被一起放在桌上,宫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关上了门。越王转身,手指抚过书架,打开了墙上的暗格。 暗格里躺着一块无名的灵牌和一把剑,剑刃上仍残留着陈年血迹,靠近剑柄的地方刻着它的名字：属镂。 勾践将灵牌捧出来,与它相对而坐，推过去一杯竹叶青。略有些浑浊的液体摇晃着,倒映出灰白色的阴沉天空与越王点墨般的眼睛。 这样的阴天,夫差总要把他召来陪酒。有时命运的安排实在荒谬,比如身为阶下囚的越王居然是为数不多能与吴王有话可谈的人。尽管有勾践伪装做戏的成份,也不能否认他们与对方相像的事实。 不同的皮囊下是同样的抱负与野心,同极磁石的互斥只会是不死不休。然而当时两人虽各怀心思，却又不约而同端起了精美的酒器,任由粗布麻衣与锦衣华服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勾践不明白,曾经他没有一刻不想打破这种境地，现在他居然会在某些时候怀念它。即使过了这么久,他依然不明白那种时不时冒头的强烈情绪是什么。所以他自然而然地问起了制造问题的人。 “我是为了活下去,你呢?施舍?示好?” 不意外地,他依旧没有得到答案。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既不变大也不变小,与逝者的沉默如出一辙，倒显得求问之人喋喋不休起来。 勾践没注意到这一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一反平日里的寡言少语:“吴国的宗庙,我后来重建了。” “伍子胥,孙武,年年拜祭。” “吴国的百姓,当初我命令士兵不得烧杀抢掠,如今仍与老越民一视同仁。” “你的矛,和你埋在一起,葬仪是越国最高的规格。” 毕竟城破的时候姑苏已经可以算作越国的一部分了，死在越土上的人自然用越礼安葬。 所以我还要还给你什么,你才肯给我答案? 迷茫的人饮下一杯酒,目光漫无目的地逡巡着,不知怎的落到了那把剑上,随即被上面的血烫得移开了目光。 属镂，当世名剑，铸造它时，谁能想到它的刃芒三度被用于终结执剑者的生命呢？ 它的主人先是斩去了自己的臂膀,最后又杀死了自己。至于后来他用这剑赐死文种,都只不过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平白给神兵添了笔杀债罢了。 所以…你连它也要收回去吗? 天地间一时只剩下雨声。 如果属镂也不在了,夫差在世间留下的痕迹,就仅存于文字、记忆与残破不堪的姑苏台中了吧。 空无一字的灵牌伫立在桌上,竟有几分孤傲的意味。 勾践盯着那光滑未饰花纹的木质牌面，良久才梦游似的呢喃：“……是。大王之命……不敢不从。” 他兀自捧起那把剑走向殿外。到门口时顿了顿,忽然想起夫差有踩门槛的习惯，有时还会在门槛上站一小会。年轻气盛的吴王从不在意那些虚头巴脑的忌讳,把自己寝殿的门槛踩得脱了层漆,打眼看去在整栋辉煌气派的建筑上有种不起眼的突兀。 青春不在的越王垂下眼睫,没什么表情地复制了这一稍显幼雅的行为。他只维持了一秒的的扶摇直上,而后便重新落入难测庸常的现实。 侍从看见他们的主人,一声不吭地走过来缀在他身后。 勾践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孤身走向宫城之外。侍卫急急地叫了一声“大王”,却只收到一个“别跟着孤”的简短命令,只能茫然而惶感的站住脚目送国君离开。 某道角门无声的开启,勾践缓缓走到大街上,没有打伞,像一个无所凭依的游魂飘荡在四月的微雨里。偶尔有人与他擦肩而过,奇怪的看上一眼便加快脚步走自己的路去了。 雨流轻落，洇湿了玄端上的的布料,从属镂剑上蜿蜒而下,舔舐过沟槽间黑棕色的陈迹。有一瞬间勾践觉得自己抱着的不再是把剑,而是一头磨牙吮血的狡兽。雨洗去了属镂蒙尘多年沾染的腐旧,于是利刃的狰狞与凌厉便得以复苏。 一人一剑顺着贯通城池的大道向前行进。距离吴越间那场改天换地的战争已有五年,亭台楼阁早换了样，变作令勾践陌生的瓦木。高大的城墙在视野的尽头逐渐拔高变大,对越王来说唯一让他感到熟悉的只有守卫的盔甲制式与城头的“越”字大旗。 还有怀中的属镂。 一股不安的情绪蓦然从胸中升起。勾践皱了皱眉,不清楚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越是靠近城门,那强烈的震荡便愈演愈烈。勾践烦燥而无措地在离城门几步远的地方来回踱了两步,引来了守卫的行礼和询问。他摇摇头否决士兵禀报长官前来的提议，最终还是不管不顾地走了出去。在踏出城的那一刻,不安甚至恐惧的心理刺的勾践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不要回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越王顿了顿，还是抬起头向后看去。 什么也没有。城门上篆体的“琅琊”被雨冲得发黑。 然而勾践却像是刚从梦魇中清醒了似的，身形晃了一晃。恍惚间他十指下意识收紧，怀中剑神威不减当年，轻易切开手套在他指节上留下一道血口。 抱剑之人愣愣地低头看了眼剑刃上雨血交融的红，用伤手提起剑柄，继续行向无人之处。 ……原来已是在琅琊了。勾践豁然开朗般边走边想。不是姑苏也不是会稽，怪不得今年的春雨这样冷，比以往的都要寒凉。 淫雨潇潇，飘入道旁的长亭，浸润道旁的草野。城门处的守军惴惴不安地望着国君的背影又不敢追出去，只能禀告上官给宫里和重臣们报信。而越王在走出半里地后停在一株柳树下向南远望，任由温热的血液争先恐后涌出来顺着剑尖落进泥里，轻声哼唱起了古老的悲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兵者凶器也，出鞘必饮血，未有死伤便决不肯收势。不论是属镂还是吴越双王，亦或是世上任意一支骁勇之师，都经历过无数次战火的灼炼与血腥的洗礼。战场上的夫差从来都不笑，仇恨将他们焚烧殆尽，烟柳画桥翻做人间炼狱也在所不惜。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会稽山上苦守的日子绝望而屈辱，头一次弹尽粮绝的越王知晓了自大的致命。他的敌手却网开一面给予了他生的选择。卑躬屈膝的归越之路仿佛没有尽头，他精心粉饰出称人心意的太平供吴人观赏，机关算尽的筹谋将骨髓中的阴郁疯狂一点点压榨出来。他总在午夜惊醒后思考自己究竟还能演多久，后来才发现人或许的确是没有底线的。 “……我心伤悲……” 姑苏台。密雨斜侵薜荔墙，铺散开一片由深至浅的红，像一朵艳丽的海棠，夺人目光，永生难忘。冤魂怨鬼围绕着他们高声尖笑，庆祝霸主的陨落与一个王国的末日。 “莫知我哀。” 世称越人天性凉薄，越王勾践尤其心狠手辣。一计“卸磨杀驴”死了文种，逼得范蠡泛舟五湖远走他乡，终身不复入越。 没人知道西施随范蠡离开前来见过他。美人容貌仍是如花似玉，但她的眼睛早已不如当年在溪边浣纱时清澈。 她说：“霸业已成，妾祝大王百岁无忧。” 剩余的臣子们歌功颂德，称赞他们王上卧薪尝胆克复国祚的英武。 从此东南一隅山河间少了抹扎眼的翠色。 从此再无人能看懂越国的统治者。 他生命中所有的风霜刀剑就此止步，留给他一条通向虚无的坦途。但人的欲念永远都没有满足的一天，当勾践得到了霸业，他想要的东西却已不是能慑服天下的强国了。 连命运都战胜了的人，到底还要追寻什么？ 勾践回想起那一天。丝竹丝竹之声萦绕不绝，雅乐中舞者身着五色锦缎，翩若惊鸿，恍若神妃仙子，在他铁与血交织成的记忆里美得不真实。 “姒鸠浅。” 勾践转过头。刹那间仙音天女尽皆消散，只余一双绿到动人心魄的眼睛从遥远的过往看来，穿越苦难尘沙，刺向昔日的仇敌。 “孤要把你放回越国。” 那些歇斯底里的，偏执的，恐惧的心霾突然有了实体，咆哮着想要冲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却在暴起之前被利刃般的那一眼连根拔起，让勾践僵硬在原地无法动弹。 多么可笑。成功者的余命来源于失败者的一念之差。失败者自己倒死得决绝，长剑一横血流五步，断然抛弃生命与爱恨，还迎合了前任先祖短寿的特征。 也许他该试一试招回夫差的魂魄，但想来不过是无用功。活着的人惧怕死去，死了的人却不愿回到人间。输光了筹码又掀了桌，出局的赌徒难道会坐在一边看别人赚得盆满钵满吗？ 勾践靠在树干上长出一口气，吐出两声嘶哑的苦笑。 心慈手软的吴人发起狠来，连越人都要自愧不如啊。 昔年故人无处寻，往日清风不可追。 已是连一点惊鸿般的照影都触不到了。 辚辚车马声由远及近。勾践转头望去，臣子们带着宫廷侍卫疾驰而来，看样子是预备用膝盖和额头来请求国家的主人不要丢掉华美的冠冕，回到高堂之上继续履行他的职责。 可他已经很累了。年轻时越国即是他的野心，现在反倒成了他的负担。 但至少属镂——属镂不能回到暗格里与尘埃做伴。它应该宁愿在异国的土地上南望故乡而锈蚀，也不愿再回到越国的宫室被收藏于柜子中或架子上。 勾践将剑插在泥土里，转身归去。 雨仍在下。像是长久的，秘而不宣的恸哭。 ………… “大王，该走了。”范蠡躬身行礼。 勾践最后看了一眼吴国的宫阙，转身归去。 登上马车时，他听见天平倾斜的声音。 自此，战争重开大幕，一切再无转阛。 【完】 公元前473年，勾践破吴； 公元前468年，越迁都琅琊。 五年时间，足够一个人的死沉寂于年复一年的梅雨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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