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海雪落入大地》5

【骑乌】于是海雪落入大地

江淮准静止锋以北

2024/11/27 12:06

加载中……

商队从开始枯黄的草地上拔起钉帐篷用的木桩。天空仍然呈现出蒙蒙的青色。女统领跨坐在灰白色的驮兽上，一面吆喝高个的商人们将大车的篷布拉起来，一面从怀中掏出怀表，放下挽起的袖子，擦了擦表壳上的油脂，好把时间看清楚。
“真是见鬼……”她嘀咕道，又把怀表举起，穿过厚重的晨雾，直伸向天边未消退的双月，怀表的金链缠在胳膊上哗啦啦作响。她又仔细看了看：没有错，已经到了该用早饭的时间，而天还未擦亮呢。
女统领收起怀表，冲地上啐了一口：“今年冬天的太阳真是要比人还懒了！”她又转头高声问道：“喂，麦秆儿！拉车的驮兽牵去水槽饮了没有？”
管驮兽的商人，被叫做麦秆儿的那个，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咧着嘴答道：“早饮好啦，你保管放心！就是一路跑到原来的莱塔尼亚地界，也不用再管一顿水的。”
“你敢打这种保票？”统领问，“你是不是带着这些个坏家伙，把骑士兄弟的小马的水槽都给喝干了？”
“哪儿的话……”
麦秆儿嘿嘿笑了几声，伸手搔了搔打卷的头发，转身去给驮兽上套索。上到一半，周遭叽叽咕咕的交谈声、车杠的嘎吱声，连着灰白驮兽背上时不时传来的点烟卷儿的咔哒声，通通都停了。草地上蹦跳的蚱蜢惊得扑扇翅膀的动静，一下子都听得见。他一时间怀疑是起了一阵风，灌坏了耳朵，干脆也停下手里的活计，啪啪拍了几下耳翅，但还是没什么声音。
奇了怪了，他想。“干什么？怎么都不做声了……”
高草轻轻晃动着。从遥远的树林边上，慢慢地踱出一匹马来。真是匹漂亮的小马，虽说四条腿还没有完全长开，但蹄子磕地的哒哒声已经很清脆，顺着飞舞的风，能一口气传很远。不过，商队的目光都没停留在马儿，而是顺着小马缎子似的黑亮的毛皮，一溜烟儿地朝上滑去——
马上坐着一个人呢。太阳懒懒地向上升了些，从东面照来一道玫瑰色的光柱，又让林间参差的枝叶切得粉碎，纷纷扬扬落在那人身上。灰白的发丝柔顺地编成一股，垂落在右肩膀上，而深黑色的面纱和裙裾又像是水波那样，跟随着马儿迈腿的节奏晃荡着，让人以为马上的人好像在水里穿行似的。
麦秆儿听见他们的统领轻轻抽了一口气，屏着呼吸说：“噢，是个阿戈尔。”
阿戈尔，他和他的弟兄们在嘴里咀嚼了一遍这个词汇，好像能从齿间咬出一点海水的咸味。活下来的这群人里，很少有人见过同样是活着的，肉还没被畜生嚼烂、脑袋还没开出腥臭的花朵的阿戈尔。商人们愣了好一会儿，才分出精神来相互看看，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傻乎乎的丑态。他们的眼睛在说：阿戈尔难道都是这样的人吗？天啊，那海里的畜生真要罪加一等。
骑士牵着马儿的缰绳，步行跟在后面。他没穿戴他那套已经发了乌的银甲，而是披了件陈旧的斗篷，贴身里衣的袖子挽上去一点，露出一截壮实的小臂。看起来年轻而顽皮的马，在他跟前垂着脑袋走着，连后脚都不踢，乖得像只训过的牙兽。马理应走得不快，但商人们总感觉：只是一抬头又一低头的功夫，骑士就牵着马走到了他们近前。
“各位，都愣着做什么？”骑士眉眼间带着一点凉凉的笑意，客气地问，“太阳要升起来了。”
营地即刻重新忙碌起来，蝗虫振翅膀、驮兽嚼草料的声音，终于被来往的脚步声和吩咐声又盖了过去。骑士的行装早在过去几天就收拾停当了，趁着商队拔营前的一点功夫，他便跟女统领自然地问起生意和货物的事。两个人照常地说着，但不知道为什么，统领的目光总是飘忽忽地闪，像是让沙子迷了那样。骑士不得不经常停下来，耐心地向她解释话说到什么地方了。
“我刚刚问的是书。现在有卖书的生意了么？”
“噢，噢。书的事……书现在可不好弄，连一张卷轴都难弄。”
“纸贵了？”骑士问，“上次不是说，炎国那边慢慢建了纸坊？”
“不是纸的事。现在这地上还有十几万个人没有？会认字的有几千个没有？”女统领吐了口烟，视线远远地投向远处，那儿斜斜地卧着一棵光秃秃的枯树，几只乌鸦啊啊地绕着枝杈怪叫。“书没留下多少，泡了烂了的，让人填肚子的，撕了卷烟的，生火的……新的又写不出来，写出来没人看。哪儿来的书？”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卡普里尼将最后一点烟屁股嘬净，在驮兽粗粝的长角上按灭了，丢进口袋里。
“我们要向很东面去，”她说，“如果都顺利，明年夏天还会经过这里。到时候再看我们带来的东西吧。”
骑士说：“你们放心，明年我们也还有换的东西。”
统领咳嗽了两声，声音很重，好像把肺叶都要咳出来。
“没有换的也卖给你们……”她缓了缓，笑着说，“你讨了个老婆了，我们替你高兴。”
骑士没作声，只是卷起斗篷，来回擦了擦一双干净的手。女统领微笑着转开目光，向已经跨上驮兽的商人们吆喝一声，低下头对骑士道了声别：
“这就要走了，不然天黑之前走不出草原，太阳落得太早！”
“天是黑得早，我们随后也得向大河那边去。”
“一路顺利，过个好冬吧。有个炉子，有间好屋子，可舒服着呢。”
十几头驮兽喘着粗气，五架大车吱呀作响，在草原上画出深深的辙线。空气中扬起一阵草被踩烂的香味儿。商人们向日出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去，驮兽上的人高声唱着故乡的歌谣，偶尔从车篷底下传来粗野的唱和的声音。骑士远远地望了一眼车队的影子，泛黄的车顶几乎像是跑在太阳里。乌尔比安陪着观望了一阵，终于俯下身，将一只发凉的手贴在骑士的面颊上。
“嗯，我们该走了。”骑士握住那只手，掀起罗辛南特热乎乎的鬃毛，把它塞了进去。
乌尔比安垂下眼睛看着他，低声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去河谷，去搬石头。”
骑士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不是一直想游水吗？我们去有水的地方。很深的水。”

一只草雀停在车杠上，噗噜噜地抖抖翅膀。女统领一挥手，草雀就吓得一飞而去，只留下几缕麻灰色的绒毛，飘雪似的落到她扎紧的靴筒上。她的商人们嘀嘀咕咕地说话，她听得一清二楚，他们不住地聊起骑士马上的那个阿戈尔女人，快活地想象着她面纱下苍白的面容和血红色的嘴唇，说些下流的话，其中的好一些词汇让她不由得嗤之以鼻。正坐在前头赶着驮兽的商人，一个诨号叫“木墩”的矮胖的札拉克，神神秘秘地宣布说，有一阵风稍微吹动女人的面纱时，他好像看到她的唇角上有一道长长的疤。
麦秆儿立刻喊叫起来：“得了吧！你就会胡诌。大家都盯着她看呢，都没看见，就你眼睛尖！”
“你他妈爱信不信。要不是有疤破了相，那娘们儿为啥戴个纱？”
“说不定人家姑娘就喜欢呢，管你鸟事。”
“哎唷，我看你是喜欢上人家了。我可告诉你，她都没正眼看过咱们，人家满眼都是她男人呢！”
“你再说一句，我非请你喝驮兽尿不可……”
女统领听着车蓬底下像是炸开了锅，叫好声、厮打声闹成一片，忍不住高声叱了一句：“安静点儿，没别的事好干了吗？”两个人这才不情不愿地偃旗息鼓。她定了定神，却忍不住想起木墩刚刚的话来。嘴角上有道长疤的阿戈尔，白色头发，赤红色的眼睛……这些片段在脑子里雪片一样飞旋着，好像要逼着她想起来些什么东西。
她出神地看着靴筒上晃晃悠悠的几缕绒毛，忍不住又从口袋里摸索两下，掏出一支烟。

《于是海雪落入大地》5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于是海雪落入大地》5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