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完

【蠡施】棹歌流裳

柴陶

2025/06/01 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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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时的阳光远不如白日里咄咄逼人，它昏暗又无聊，又不由分说地要给每个人身上镀一层晦暗的金，人教它笼了去，总不免眼皮沉沉，昏昏欲睡。
神也不例外。
孩童模样的财神支着一条胳膊撑着头，几枚铜钱被高高抛起，余晖一视同仁地替它们上了妆，短暂地拔高了它们的价值，三两声清脆的撞击过后，又跌落回原有的样子。
半耷拉下的眼皮将那双平日里充满算计的双眼掩了一半，剩下的半圆里映着几点虚假的金色，上，下，上，下……
上弦月即将变成峨眉月时，月影里落了一朵荷花。
先于那身藕粉色衣裙来到范蠡面前的，是一阵氤氲的幽香。得益于为人臣时的一些经历，财神一向将表情管控的很好，香气的到来只是轻轻推了一下朔望，让上弦又变回了满月。
五湖商社开门做生意，万没有顾客到来还在打瞌睡的道理。
“需要什么？”
推销商品的语调一如既往四平八稳又掺杂些许忽悠，来者付钱的动作却也爽快，荷香在商社打了个转儿，又翩然而去。
匣子里多了几枚沾着轻浅香气的钱。
财神重新坐回椅子上。
夜色静悄悄织入了天幕里。池塘中的倒影往下沉去，粉色的人影远的看不见了，倒影也沉进了最深处，无影无迹。
五湖商社的主人拈着户扇，倚在门槛边。
“熟人？”
范蠡笑了笑。
“路人。”

几段檀灰跌落在香炉中，夜神轻轻掣开了名为梦的网。
人们总说梦为虚幻，并无实感，世间却大有能够操控自己梦境的能者。
水鸟第一道急促的叫声响起时，范蠡就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但他只是叹了口气，纵容梦境混沌下去。
清亮明快的歌声和着水鸟的鸣叫，西湖上，舟子们舞棹行歌，水色澹远，一列列黛色的山在船桨漾开的水波中晃动着，几尾游鱼点缀在倒扣于碧色玉碟中的青螺之间。
倏尔一道惊雷落下，撕破这煦色韶光，原本悠哉游哉徜徉在天穹的云受了惊，雨水倒灌下来，奔泻崩决，万马落崖，断云摧城。这场梦第一次展现了它的蛮不讲理，范蠡张口，一串气泡窜了出去，急匆匆奔向水面，窒息感不断敲打着他。
他在梦中水中下沉。
水底不是砂石，水底有一双眼，那双眼中是滚沸的海浪，是深幽的月光，是蔓生的绿野，那眼中有火，喷薄，激越，咆哮着一路灼烧进他的心底——
那里藏着一滴藕色的泪。

“你那脸看起来像桩冤案。”
寻思自己左右睡不安稳，不如早起去饕餮居看看东坡居士又琢磨出什么新菜色的范蠡与行色匆匆的使君撞了个正着。总是木着一张脸的白发女子短暂地停下匆忙的脚步，看了看他的脸色如此点评道。
“倒也不至如此夸张。”范蠡抹了把脸，孩童张开的五指堪堪遮住他的双眼，将他的表情隐匿于清晨熹微朦胧的光影下。使君意味不明地留下一句“不是也快了”，道过别步履飞快地与他反向而去。
忘川的早晨有些凉，范蠡目送使君离开，右眼皮突兀地跳了两下。
时间跟随着算盘的算珠“哒哒”跳走，一上午沉浸于算账中的风平浪静让范蠡短暂地遗忘了使君那句令人不明所以的话。他撂下算了一半的账本，活动了几下筋骨，循着老早就飘过来的饭菜香，打算先去修修五脏庙。
老饕们一早就闻着味占领了饕餮居的桌椅板凳，范蠡来时已是人满为患。饕餮居上空的炊烟升腾着，一刻不停地将香味送至很远，也意味着范蠡今天是吃不成堂食了，只希望这份新的菜品经过一段路程的颠簸后味道依旧能如刚出锅般可口。这么想着他一脚踏进饕餮居的大门，随即便顿在了那里。
角落里那张桌面对面端坐了两个争执不休的人，正对着大门的那人撇开视线看了他一眼。范蠡捂住右眼，顺势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心道使君早上那句话的言外之意真是姗姗来迟。
好在勾践似乎没空搭理他，他现在正忙着和夫差吵架。
食客们总是喜欢看热闹的，不少人都放下了碗筷专注于聆听勾践和夫差在说些什么。范蠡的目光转了一圈便把状况猜了个七七八八，却没有凑这份热闹的心思，找了个不会被波及的地方等着点菜。酒杯落地破碎声昭示了矛盾由言语交锋升级为兵戈相见，闻讯由后厨转出的苏轼心痛地大喊一声：“我的杯子！！”伴随着混乱的开始，大堂以打架的那两人为中心，往里走的要去拉架，往外退的要去找使君，还有些凑热闹的在中间穿行，偶尔有碗筷盘勺被丢出来，范蠡就算站的远，也防不胜防地被砸中了。
闹腾中有一只手将他扯了过去，覆着荷香的轻纱将他笼了起来。
自来到忘川后一直维持孩童模样的财神微不可察地抿了下唇。
使君来的很快，托着镜子的白发女人宛如定海神针，往门口一站，沸反盈天的声浪就这么小了下来。使君终归还是老练，冲突很快便在她的调解周旋下偃旗息鼓，饕餮居重新安定下来后，随着冲突一同离开的还有那层轻柔的保护。
范蠡找苏轼要了一份外带，趁着旧主的心思还在宿敌身上拎着食盒脚底抹油迅速溜走了。
从桥上走过时范蠡低了下头，水波一层一层浮动着，孩童的身影随着一道道水纹荡开。
饕餮居的食盒用完得还回去，巧也不巧，饭毕消食顺便还食盒的范蠡又同使君撞在了一起。早上见面还向下的视线这会儿改向上，使君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也没有对他突然更换青年照影多说一个字——事实上她也只说了一个字：
“哟？”
她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一切都隐含在了上扬的尾音中。
范蠡似乎没听出来她的未竟之意，也无意解答她的疑惑，打着哈哈像一条滑不溜丢的泥鳅一般从她面前遁走了。

四时风物仪转动间，几只燕子点过，尾羽上颤动着春光。
范蠡推开门，与春色撞了个满怀。
春来发生，气青而温阳。范蠡打算将一些库存搬出来见见日光，行至一半又发现账本被自己丢在了家里，只得回头去取。不知是谁私下动了四时风物仪，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沉了下来，三两跳珠滴滴答答地在瓦楞上奏乐，很快便濡湿了一大片衣料。范蠡不得不一手将账本护在怀里，一手遮着雨掉头回家。
路上不少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龙润打了个措手不及，纷纷找地方避雨。烟雨朦胧间，范蠡看到了一顶围着细纱的斗笠。
“我家就在前面，进来避个雨吧。”
“多谢。”
推开门扉，范蠡将西施迎了进来。
得益于斗笠的庇护，西施的头发并未湿透，只是跑动间，纱与发丝缠绕在了一起，一时半会难舍难分。西施微微皱着眉，侧着身子解着头发。
生前的心病在忘川的重生中一去不复返，自来到这里起，范蠡其实没再见过她皱着眉头捧心。现下她一皱眉，恍然如故世般，范蠡本该退出房门让她更换衣物，却不知为何脚尖一转。
“我帮你吧。”
轻手轻脚分开纠缠的头发和纱，顺手将斗笠取下，范蠡垂下眼，看着西施被水洇湿的衣裙。
粉色的布料被打湿，呈现一种暗红，一种坠色。
像是会拉着人一直、一直、一直往下沉。
身后人不知神游去了哪里，西施偏了偏头，轻声唤了一句：“范蠡？”
“……嗯？”
接下来他们谁都没说话，进门后范蠡拖出来的炭火盆终于热了起来，木炭燃烧的微弱噼啪爆裂声和外面下猫下狗的动静无序又失律，就像千万只蝴蝶在胃里飞舞。炭火烘烤下西施的衣裙在转回明丽的藕粉色，她端坐在椅子上，最终还是没有回头，而是轻轻道了一句话，声音几乎埋没在雨声中：“你的屋顶该修修了，有雨落在妾身头上。”
范蠡回过神来，抬起头望向屋顶：“……抱歉。”
他放下斗笠退出房间让西施将湿衣服换下烘烤，来到窗前，对着外面发呆。
水顺着他的裤脚淅淅沥沥淌满了他的影子。
风吹雨打，满地残英。
人的一辈子都走在一条没有回头路的单行道上，即便故地重游，故人重逢，也不过是在时光流水中刻舟求剑，不断重复走过，路过，错过。
花有重开日，却非当日花。

使君不需要他们协同抵御鬼王的时候，范蠡偶尔也会利用财神之位返回人间。
忘川尚在长嬴，人间已来到白藏，正是踏霜好时节。
柳叶已有些萧条，簌簌几下便脱离柳枝在湖面上斑驳陆离地铺了一层，和着涟漪轻轻晃动。湖中残荷有气无力地在秋风中哆嗦着，水底游弋着的几条尾巴也懒散了许多。
日光不冷不热，天空泛着牛乳色，又横着一条绸缎般的蓝，这便是秋日的晴空了。它投在波光粼粼的镜湖面上，模糊了天水界限，上下交相辉映，熠耀如神明顶上的光相。
而神明正在湖边踱步。
范蠡停下脚，凭靠在栏杆边，望着湖上泛舟嘻耍笑闹的游客。
各式各样的游船在残荷中穿行，尽管秋景萧瑟，来游玩的人们却兴致昂扬，四下皆是欢声笑语。
打破这一切的是巨大的落水声，“扑通”一下，人群中爆发出尖叫，紧接着另一道落水声响起。范蠡心中一惊，抬眼望去，正好看到西施入水的身影。
他想也没想地跟着跳了下去。
安全员来的很快，三个大人很容易就将落水的孩子捞了上来送回了家人身边，两个见义勇为的神明却被奉上一通棍棒加大枣——安全员褒奖了他们的义举，但是希望下次这种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士来，毕竟没有经过针对性训练的人很多无法保证自己入水后的状态。
在景区工作间休息等候衣服晾干的时间，范蠡和西施一人坐在一边，一个看左，一个看右，中间隔着几尺空气，两相无言。
这次没有磅礴的雨，只有尘间喧嚣，屋外人声鼎沸，屋内鸦默鹊静。
能言会道的财神嘴上好像抹了胶，一轱辘话都被堵在喉咙眼里，倒不出来。
“妾身会凫水，你没有必要跟下来。”
与其说攘往熙来之声没有盖住西施的嗓音，不如说将心神放在她身上的范蠡忽略了外面的世界。他转过头去，西施撑着下颌，半眯着眼睛透过玻璃窗往外看。
范蠡没有就先前下水这件事继续深入，喉咙里似嗯似哼地出了个声，起了一个新的话题：“你在看什么？”
西施淡淡地回答：“孤鸿与闲雁。”
范蠡一向很聪明，故世便是，死后也没倒退，西施的言外之意，他听懂了。
但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在想什么？”
西施在想什么？
使君的桃源居内有几座书架，收录了居住忘川的名士们的传记。
“人们惋惜她是一颗漂亮的棋子，只能在越国人需要的时候用美貌惑人，在吴国人愤怒的时候用死亡赎罪。但西施从不以此为憾，她始终认为，美貌是她最大的骄傲，令她在吴越交锋的战场上绽放光芒，令她在莽莽青史中名垂千古。那时她躺在水里感受着冰冷的江水慢慢没过脸颊，想的是，太好了，她的祖国，保住了。”
西施推开门走了出去。
一叶小舟停在水边，似乎是早就备好的。
西施轻巧地迈上船，挽起衣袖，一推一拉，船桨拨开柳叶，小舟轻快地荡了出去。
范蠡没有跟上，他站在柳树下看她驶离岸边。
他问她：“去哪儿？”
西施摇着桨，风将她的声音送到范蠡耳边：“去北斗以南，南斗以北，于浩荡天地间，乘一息万里长风……”
岸边人一直目送她远去。
不知哪位游客的手机响起，清脆明亮的笛声伴着歌声沿着河岸一路流转：
“路过的是久别重逢
告别的亦有始有终
与江湖再相拥
莫教这山与海欠奉
阔别的一尺风流待我来相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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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剑网三大理段氏门派主题曲《万里寻风》
我小的时候互联网没有那么发达，手机也没有现在普及，外向的孩子们在院子里疯跑，像我这样内向的孩子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就是看书，翻来覆去的看书。
我也记不清到底是哪本书了，浩浩荡荡地给我展示了几千年前很多个国家之间的恩怨情仇，你来我往，阴谋阳谋，有人登顶从此称霸一方，有人坠落而后国破家亡，年幼的时候我如饥似渴地看着这些故事，深深被其中的因果纠缠吸引。其实很多故事我都记不清了，但记忆是时间长河里的沙，它沉在河底，它就在那里，你不翻的时候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一旦有一颗石子投了进来，河水就会翻涌起名为回忆的浪潮，把你遗落在时间里的记忆全部呈现给你。
那颗石子就是之前我无所事事的时候随手刷新出来的推荐，它给我推了范蠡×西施的一张同人图，那一瞬间我想起来了小时候的某天我一如既往地趴在床沿看书，木地板上细小的灰尘扑在我手边，跟随书页的翻动四下飞舞落在纸上，散发着刺鼻油墨味道的白纸、拙劣的翻译、有些粗糙的彩图，写着越灭吴后，范蠡激流勇退，带着西施隐居而去，携手同游泛舟五湖之上。
抛开前面的剧情不谈，单凭这一段，对那个年纪的我来说极为浪漫，农耕文明发展而来的民族好像潜意识里都藏着一些对归园田居的向往，在那时候的我看来一起干了一件大事随后共同退隐江湖是人生的至高诠释。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挨了无数社会的毒打的我已经不再这么想了，儿时的那些沙子也都渐渐沉默于河底。
直到前段时间的石头丢了下来。
我是理科生，历史学的不好，文笔也不好，用词遣句十分矫揉造作的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长到这个年纪看问题的角度也跟以前不一样了，说实话由现在的我再翻看那些回忆多少有点不堪，如果让现在的我去看那个时候的书，这个cp我八成磕不起来。
所以与其说我想写一篇蠡施，不如说我只是想给儿时的自己一个交代。
感谢有缘人愿意看到这里，感谢你们包容这篇私设颇多的ooc之作，本文为开放式结局，可以随意解读。
写这篇的时候在读老舍和冯骥才的散文集，有模仿和借鉴。
如果有bug那是因为我是文盲。

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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