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卫练】《情海》

Ash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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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

回到郊外时，行宫已经被韩宇新派来的禁军统领接管。卫庄为了避开暗处的眼线，转道去了一处偏隐的山庄，那是紫女最初安排他们的人落脚的地方，山庄里外都是流沙的人。
到了之后，卫庄直接把红莲安置在了他的房间，然后自己去了隔壁。
毕竟像入室偷人之类的土匪行径，卫庄本人也是第一次做。原本没想解释什么，只是以防万一，被问起的时候总要给周围人一个交代。
说辞已经想好了：秦军在野，不日即将攻城。王宫不安全，提前把人带出来，省得之后麻烦。
岂料，周围压根没人问。
紫女好像已经默认他在受刑时被人砸坏了脑子，做出什么鬼事都不稀奇，卫庄自己的手下更不会没事找事，见到老大半夜抱个公主回来，统统都当没看见。

最终，唯一对此感到不解的，只有红莲本人。

感到不解的过程很熟悉。红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链剑放在枕边，抬头一看，刚好有人拎了个食盒进来，又是那个兜帽的少年。
红莲怔了片刻，转头环视自己周围的处境，心里不由反省，自己的警惕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连夜里换了个地方睡觉都不知道。
麟儿原本只想放下食盒就走，无奈刚一进来红莲就醒了，此刻又满眼警惕地看着他。麟儿心里也是奇怪，她的警觉程度不算低，怎么在那个人怀里就能睡得那么死？
红莲拿剑下地，透过窗户往外看了一眼，一时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回头再看麟儿，眼中警惕的同时不免还有些困惑：你们昨晚难不成又血洗了王宫？
麟儿：……
根据上次在将军府见面的经验，红莲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不稀奇。不过红莲说归说，稍微一想就知道不是。

韩宇掌权之后，王宫基本只剩下个空架子，宫里除了韩王就是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和内侍，没有意义的事情，卫庄是不会做的。
那么问题来了，她现在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红莲慢慢走到窗边，发现此处地势偏高，好像是在半山腰上。远处山林层叠，云烟相滋，四周鸟虫叫的很欢。红莲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里好像是郊外的山庄。

在遥远模糊的旧时印象中，红莲曾经来过这里一次。那是一个清新舒爽的夏季夜晚，红莲扛着一根小竹网，兴致勃勃地要去郊外抓萤火虫。
那原本是一个小小的约定好的奖励——当红莲终于可以控用剑气精准地隔空劈开一排碎石的时候，卫庄带她来了这处山林。
那天晚上，红莲忘了自己是找的什么借口出宫，反正宫门宵禁什么的通通不管，她坐着马伡来到郊外，伡还没停稳就跳下了下去，像终于解禁出笼的小野蛇，弯弯绕绕乐此不疲地在山林里乱窜，期间还差点被树根绊倒，好在被卫庄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

那时候，红莲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兴奋的大眼睛眨啊眨，忽然靠近卫庄的脸，呼的一下，吹掉了他发带上沾着的碎叶。
卫庄抱着红莲的腰，微微低了下头，感受到轻柔的气息拂过脸颊。
大概是林间夜晚太静谧，两个人的行动都变得迟缓，卫庄没有立刻松手，红莲也没有刻意挣开，最后就靠在他胸前，双手捧起一把萤光，娇咯咯地笑。

……

时过境迁，那些单纯简单的笑声，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红莲闭了闭眼。如今身体刚刚好转，按理实在不宜思虑太多。她尽量控制着不让自己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也不让自己再去猜测卫庄的心思。转过身，见麟儿还站在屋里，右手抚着链剑沉默片刻，很快问起了外界的情况。
譬如秦军现在到哪了？夜幕那边怎么样？魏国有消息吗？韩宇和秦军谈好条件了没？……
红莲一口气问了一大串，好像故意要自己认清现实一样。麟儿被红莲劈头盖脸一通问，一时都不知道应该先回答什么，卫庄临走前还特别交代过，别跟她说那些没用的话。
麟儿也不知道哪些属于没用的话，等到红莲问完，索性闭口不答。
一室沉默。
……
红莲耐心有限，看对面的少年半天不说话，干脆面无表情地问了句：「你老大故意把我带到这来，难道是要我教你说话的吗？」
「……」
麟儿沉默地摇了摇头。
秦军在三十里外，夜幕没怎样，魏国没消息，韩宇还没跟秦人谈妥。
这还有什么能说的？
红莲手握在剑柄上，自己想了想，忽然又问道：「是不是，朝廷有人拿我开了价，要把我送去秦国…或者魏国？」
麟儿：「……」
苍天作证，墨玉麒麟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都是红莲自己瞎猜的。

没办法，这些日子红莲被身边的人利用了个遍，自己都麻木了，现在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往最坏的方向想。两军交战在即，韩国孤立无援，韩宇拿什么去跟人家谈条件？翻开史册多看几行，再想想自己之前的经历，红莲心里就有数了。
没有人愿意自作聪明，之所以想这么多，都是现实逼出来的。
卫庄不会无缘无故就来找她，如果不是事出紧急，红莲此刻想必还在宫里躺着，别想见他一面。
红莲越想越觉得有理，十有八九是这样没错。红莲只是有些不明白，他一个刚从死牢里捞回命的人，管好自己都费力，还硬要管她做什么？
自己伤都没好，还要惦记她。
为了什么呢？

……

蹙眉抿唇，记忆碎片零散混乱皱缩一团，夜晚的山林气息和草药味道呼的一下涌上红莲脑海，现实和梦境颠倒交错，无法承载的绪念糅杂在一起，心脏的绞痛渐渐有复苏的趋势。
麟儿见红莲脸色有异，当即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要瞎想了。
卫庄绝对不会让她担心的那种情况发生。

……

半晌，红莲默默吐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同样克制着没再让自己胡思乱想下去。刚从床上下来，不想再那么伤筋动骨的疼一回了。
麟儿始终不开口，红莲自知问不出来什么，最后也就罢了。
反正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那个男人决定的事情，谁都别想干预。

正想着，外面的林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声音规律的起伏顿拍，明显是某种人为讯号。
红莲心里一跳——这叫声她听过，这是原来去冷宫呼叫卫庄离开的讯号。红莲下意识地就要应声出去，麟儿脚下一动，先她一步挡住了门。
红莲神情不悦，皱眉瞪向那少年，不等她发作，麟儿又伸出手，轻轻指了指她身后的桌子。
红莲回过头，这才想起来，桌上还放着个食盒。
这个食盒比上次的要小，总共就一层。荒郊野外，讲究不了太多。打开一看，盒里面只放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薏米粥，补血益气，表面还浮着一层切碎的鸡肉丝。
麟儿在红莲面前闷了半天，至此终于想起来一句有用的话：
他说不用给他留。
红莲：……

红莲眸子微颤，半晌，深呼吸了下，放下链剑，坐下来先把粥喝了。

（二）

事后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苍白无趣的回忆。
彼时的情况并非像红莲想象的那样，以韩宇为首的韩国贵族摆开一摞筹码，和秦军首领面对面坐下来推诿谈判。那是他们韩国人的玩法，人家秦国人并不吃这套。
事实上韩宇根本没机会开什么条件，红莲离宫不到两天时间，秦军就直接拔营逼城了。

与此同时，血衣侯终于跟流沙撕破了脸。

和紫女之前猜测的情况差不多，夜幕暗地里一直和秦国高层有勾结。
白亦非和明珠夫人同出西北，家世显赫，此前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暗中联系上了秦国高层，韩非暴毙于咸阳城之后，秦王随即下令发兵攻韩。但在选择进攻路线的时候，秦廷内部曾有过分歧，中间争议过程不清楚，总之最后的决定是由南阳太守从南向北进攻，而战略位置最复杂的西北军至今没动。
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但对于某些人而言，战争的代价是可以避免的。无论秦韩两国开不开战，受苦的对象都不会是他们。
秦军这边，内史腾本来想速战速决，在入冬之前尽快结束掉这场战役。奈何秦国上层传了话，要再给韩国这边一点时间，说来也算给韩国的公子侯爷们留足了面子。岂料韩国上层一直拖泥带水，韩王不管事，韩宇能拖就拖，白亦非想走走不了，内史腾带着数万人马生生在新郑郊外等了八天，士卒们的吃喝补给都干耗着，最后只能就地取食。新郑城内百姓眼看着郊外的林田都被秦军收割，不等两军开战已经哀怨连天，还有咽不下气的大佃户专门雇凶去郊外和秦军碰瓷。原本韩军临时召集的贱农都没什么士气，这么乱七八糟一闹下来，好像个个都准备好了要跟秦军拼命。连带着城内外盗寇四起，还有土匪趁火打劫盗用军械。秦军将领眼见形势不对，说什么不能再等下去，最后秦韩双方都按耐不住，秦军拔营的同时，血衣侯这边也开始动手了。

流沙等得就是这一刻。

秦军攻城之前，紫女已经下定决心，势必要拿血衣侯兄妹的脑袋给韩非送葬。不等白亦非动手清理流沙的眼线，紫女先派人把城内受夜幕指挥的帮派灭了个干净。
回想起三年前被人一夜铲平的紫兰轩，紫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在她继续派人放火去烧血衣侯府邸的同时，秦军开始攻城了。
破城之日，火光从天亮一直烧到了天黑。
各方战斗主力都在郊外，白亦非本想在秦军到来前带兵先走，连房子都不要了，结果还是被流沙的人死死咬住。秦军随后前来攻城，韩军继起抵抗。战圈渐渐扩大，倒在地上的尸体和死人逐渐增加，挥刀的人们开始分不清你我，血的味道在大地上蔓延，有人开始恐惧，有人开始疯狂。

战场之上，生死不再有边界，人不再关心人的死活，混亂，暴力，压迫，无序，揭示了战争的本相。在死亡阴影的包围下，求生的本能开始复苏。有人痛哭，有人逃离，有人嘶吼，还有人假装听不见，依然在王宫深处高枕无忧。
入夜之后，战火愈演愈烈，韩军扛不住秦兵重火力碾压，打到现在已趋极限，紫女召来的死士几乎全灭，卫庄的人死伤过半，白亦非趁众人胶着之际，狠心甩下多数亲兵，壮士割腕一般只带了一小队精锐，仗着武功高，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奔山林突围而出。
可惜，紫女已在林间等他多时了。
她脚边还倒着一具尸体，是明珠夫人。这两兄妹的谋划不可不谓缜密，一个还没下战场，另一个已经准备好接他跑路。可惜，明珠夫人带人过来时，刚好遇到了要去王宫的卫庄。

冤家路窄，不过如此。

碰头之时，明珠夫人心道不妙，推测己方的计划可能已经暴露。卫庄和秦军将领一直有暗厢联系，内史腾原本就跟秦国内部的一些人不对付，卫庄同样不与韩国贵戚同心，明珠夫人不知双方私下是怎么联系的，总之，看这架势是不准备让他们活着离开。
明珠夫人心机万千，知道卫庄重伤未愈，一时倒还不是很慌，嘴上还能招呼两句，不知红莲殿下如今可好。
卫庄表情寡淡，双手扣在鲨齿上，冷漠地道： 「如果你不动手的目的是拖延时间、等待信号，那你就不用再等了。」
明珠夫人心中一惊：「你说什么？」
「因为我的信号已经到了，表示的就是已经成功处理掉你们的人了。」
话音一落，一片羽毛轻轻落到明珠夫人眼前。藏在树枝上的人手随即从空中纷纷坠下，不过几句话的时间，埋伏在暗处的刺客已被白凤清了个干净。

明珠夫人脸色骤变，林里莫非还有流沙的人？！脑中思绪电转，不等她想清楚，白凤的羽刃已经逼至眼前，明珠夫人狠狠一咬牙，当即双手聚气，借着迷雾阵甩开缠上来白凤，擒贼先擒王，阴狠的毒掌直奔卫庄而去。
链剑就是在这时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的脖子。
明珠夫人后颈一凉，她甚至没看清这是什么人出的剑，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一招之间，血溅三尺——

卫庄抬头，是紫女。

「来时借了小朋友的枕边物一用。她身体刚好，不宜参与这些，走之前被我哄睡了，之后再替我还她吧。」
紫女说着，随手甩开了链剑上的血珠。就着森白的月色，卫庄看到她的脸上有一大片诡异的兰花图腾，刚刚那种妖异的出剑速度和绞断力度，显然都是这秘术的手笔。
白凤站在一旁，惊异地看着紫女平静如常的脸色，一句「你不要命了」都已经冲到了嘴边，最后又生生咽了下去。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要命做什么呢？

她等的人已经不会回来了。
……

卫庄伤势未愈，不宜正面迎战，解决完潮女妖之后，紫女就让他先走了。
「剩下的交给我，去做你要做的事吧。」
卫庄看了她一眼，紫女微微一笑，目光看向皎洁的明月，眼中只剩下平静的疯狂：「不亲手送他们下地狱，我死不瞑目。」

……

卫庄没有再说什么。
转过身，留下白凤，无双，麟儿……所有剩下的人都留给了她。
卫庄攥紧鲨齿，独自朝着韩王宫的方向走去。

在那个被大火烧红的黑夜里，红莲站在郊外的山崖边，安静地看着远方一片火海。
过去偶然听巷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聊过，说将士们打一年的仗，往往要耗十年的心力。既要想出尽快结束它的办法，又要反过来去追溯它开始的源头。
年轻的孩子总是会问，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了错？大人们为什么要打仗？打仗是为了什么？
年长者往往摇头不语，只是私下告诉他们，大人们往往先辨内外，再辨利害，最后辨对错。
红莲当时听了不明白，问她身边的男人，她身边的男人也不回答。
直到现在，红莲看着秦军长驱直入，火光下的战鼓和厮杀声始终不停，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王宫的回应。
王宫里的人不愿回应。因为某些人的无能，懦弱，和逃避，无数人为此失去了生命，无数人被剥夺了幸福，可对于王椅上的人而言，他们宁愿装看不见，也不愿承认，那是他们的错。
不久之后，王宫城门被人打开，高高的白旗挂到墙头，筋疲力尽的韩军终于弃械投降。
那个时侯，红莲才明白，很多东西，旁人可以教她，但是却不能代替她感悟。

红莲站在崖顶，琥珀色的双瞳看着被大火吞噬的王宫城，良久没有作声。
此刻的她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手中连剑都没有，干干净净地一个人。
曾经约束着她的东西，捆绑着她的东西，践踏着她的东西，好像都随着这场大火一起燃去了。
红莲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她看着这场火，浑身的血都是热的。
终于，终于。

「这个肮脏的韩国，我们的韩国，从今天起就不存在了。」

（三）

清晨，赤练起床的时候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片片白光，胃里翻腾的难受，下了床站到地上就想吐。
赤练一手捂住嘴，一手下意识地护着鼓起的肚子，身边很快伸来第三只手扶住了她。
“想吐？”
赤练皱眉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吐之前想推开卫庄，结果卫庄根本不松手，一手护着她的腰一手握着她的手，先扶着她去门外吐了一阵。

时已入秋，赤练已有近五个月的身孕，不知昨晚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这天早上久违的又犯了孕吐。
赤练吐得不多，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那股恶心劲儿，接过盐水慢慢漱了漱口，大清早的一点食欲都没了。
卫庄这阵子有点忙，流沙接了一些道上的委托，原本这个时间他应该出门了，一看她脸色不好，最后还是叫麟儿出去，自己留了下来。
卫庄一边给赤练续了杯温水，一边仔细回想了下，昨天的晚饭都是他们吃惯的饭菜，没什么问题。傍晚出去散步的时候，街上有不少卖零食的小贩，家里的蜜饯吃完了，她挑了几罐津果和酸梅，临走之前还多买了一串糖葫芦。
……糖葫芦？
卫庄记起来，她原来好像不爱吃糖葫芦，以前上街从没见她张罗要过。事实上，赤练从小到大一直都没吃过糖葫芦，刚巧昨天晚上看见了，顺手就买了一串尝尝。

说起那串糖葫芦，赤练喝完了杯中的水，皱着脸嘀咕了句：“昨晚没睡好，夜里还做了个梦，梦到了小时候吃不上糖葫芦的事……”
卫庄很快捕捉到重点：“吃不上？”
你小时候还有吃不上的东西？
赤练皱巴巴地点头，接着直起腰，慢慢跟卫庄往后院走，一边同他说起，她梦到自己小时候出宫，看到街上的孩子吃糖葫芦，她也想吃，偏偏街上的卖没了，她回到宫里就吵着要，有个夫人前脚派人去膳房给她做，后脚就在背地里摇头：真拿这公主没办法，好好的茶点不吃，偏偏爱吃贱民的东西。
等宫人把做好的糖葫芦送过来之后，小公主一口没动，全丢给了下人。从那之后再也不说自己想吃糖葫芦。
赤练说着，自己都感慨：“小时候真是傻，眼看其他小宫女在那开心的吃糖衣，自己生生忍着……想想又是何苦，糖葫芦招谁惹谁了。”

赤练很多年没提过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可能昨晚的梦真把她恶心的够呛，这会儿又唏嘘了半天。
原来卫庄很少有机会听她说这些，一来没时间，二来赤练本人一向不愿提她在韩宫时候的事。最近可能是肚子里多了个小家伙的缘故，赤练心变宽了，以前想都不愿意想的事，现在就着早饭平平常常的就能说出来。
卫庄坐在饭桌前，一边听她感慨吃不到的糖葫芦，一边盛了两碗清蔬汤，递给她的同时，顺口问了句：“现在还想吃吗？”
卫庄继续道：“想吃就去买。”
赤练怔了下，随即嘴角抿笑，摇了摇头：“算了，暂时没这个口福。”
赤练放下汤碗，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肚子，说笑之间，语气不觉变得温和：“这小家伙嘴刁，惹他娘不高兴的东西一概不吃。”

“……”

卫庄没再说什么，不过心里却记下了，准备等那小混蛋出来以后再单给她买一次。

————

饭后，卫庄回到里屋看流沙近来的账目，账目做的很细，都是赤练整理的，她字写得极好，条目又分列清晰，卫庄核了一下没什么问题，不久把账本收起来，重新回到后院寻人。
赤练饭后没有跟卫庄回屋，想活动活动，先收拾了院子，之后又摆弄起了后院的小菜地。
菜地里种了不少青菜——冬葵，白菜，菽豆，葱韭，蔓菁……还有许多小葫芦，软棉布一样的叶片，层峦叠嶂的，顺着藤架往上爬。 地里还有一些新窜出来的赤练叫不出的名字的绿缨，长了有十天了，支棱得很精神。
卫庄之前还在院子东角搭了一圈花架，赤练养了几株野外刨来的灵草，剩下的花盆都种了花。

兰花的花盆里最近“呲溜”一下，长出细长的山药藤，都绕上花架了才被赤练发现。他们原本没想种山药，这东西收拾起来太麻烦，这次可能挖土的时候一起从地里带出了沉埋的山药豆，没办法，最后就又移回地里一齐养着了。
赤练少女时期没怎么关心过农田和土壤，很“没见识”，看到造物主的生长魔法，总感到幻化、惊奇、神秘、失语。
几年前刚跟着卫庄行走江湖的时候，赤练每日除了练剑就是炼毒，四体很勤，可惜五谷不分。直到过了半年，赤练偶然跟着卫庄去农家谈事情，出来以后看到田间的菜地里绿植茂盛，随口问了一句那种的都是什么？然后，赤练惊奇的发现，这个男人好像对农田里的一切无所不知，但凡地里长出来的东西，没有卫庄不知道的。
当然实际情况倒没有赤练以为的那么夸张。之所以都认识，是因为农家种的都是些平常豆蔬，卫庄少年在鬼谷时期都见过，诸如播种移苗，埯瓜点豆之类的事，卫庄小时候也都干过。

但对于彼时的赤练而言，一切都是陌生而新奇的。

原来她在王宫里见不到这些，王宫里只有人分贵贱，繁文缛礼，弄势夺权……直到从那狭隘的金丝笼里走出来之后，赤练才开始看到天空，看到春天的谷雨，看到泥土里的新绿。
那次出行的路上，赤练还看到了很多死人。
战死的，饿死的，病死的——各种各样的死人都有。
饥饿、贫困，并不只是收成不足造成的，它们往往是权力失败的结果。不懂种田的人指挥人们种田，加上分配机制的欺压，鱼米之乡丰年也能饿殍遍野，更别提再赶上战争。
赤练第一次听卫庄说起这些的时候，发现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好像在这个男人的意识里，战争中的任何情绪都是对生命的轻视。
……
赤练看了眼道旁的残尸和死人，心绪同样没有太大起伏。
那时的她既不感到哀伤，也不觉得可怜——一个亡国公主还没资格去可怜他人。

赤练只是偶尔惊讶。

除了死人之外，她这一路还看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活人。有人活的体面，有人活的狼狈，有人活的生不如死，有人活的有滋有味……无论怎样，他们都是乱世中挣扎着活了下来的人。
她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尤其是那些面黄肌瘦衣不遮体的人，他们埋首在泥泞的田地间，就像深埋在泥土里的杂草，慢慢变蔫变黄，失去最后的水分，你觉得他们一定撑不过这个残酷的寒冬。结果到了春天，那些大大小小叫不出名字的嫩芽，噗的一下，又全从地里冒了出来。
他们又活过了新一年。

……

芽苗的萌生，是否也困惑着土壤？叶片的蜷曲、舒展、扩张，是否也困惑着光？枝叶的萎黄、干枯、死去，是否也困惑着生命 ？

……

赤练站在田野间，偶尔有风路过。大风过境的时候，分不出耳边是海涛，还是风声。
外面的世界是如此残酷而开阔。
流沙从不对敌人仁慈。赤练跟着卫庄行走在外，既不畏缩，亦不胆怯，在每一次残酷的生死较量中，赤练都敢大胆的迎上去，在血和痛的教训里重新感受手中长剑的份量。
回到流沙据点之后，在闲暇之余，赤练偶尔也会埋下一些种子，放在她房间的窗台上，看这些原本可以随手丢弃的植物器官，会怎样释放潜藏的那一点生命力。

（四）

卫庄走到后院的时候，赤练正在拨棱山药藤，她身子蹲下去不方便，索性拉来一个竹垫，侧身坐在上面。旁边还有一个空置的竹垫，上面放着一小碟酸梅。
赤练近来休养的好，饭吃得多，觉也睡得足，每日起来都是面红唇润，双颊饱满。如今身怀五甲，依照某些麻烦的医嘱只能进行适当的活动，原来那身火裙高靴都穿不了了，赤练便换上城中女子的素裳平鞋，看着少了几分妖娆，却又多出几分雍容，漆黑的长发顺滑及腰，半点脂粉不曾施，却已是十足的美人富相。
卫庄拿起那碟酸梅，在赤练旁边坐了下来。
赤练抬头，无声地笑了笑。
一颗插在竹签上的酸梅很快抵到她嘴边。
赤练也不跟他客气，张口含到嘴里，鼓着脸笑眯眯地问卫庄：
“麟儿那边怎么样、唔……等下要不要去接他？”
上个月初，流沙接到了追踪某个特殊人物的委托，委托人要求他们每隔三日准确汇报对方的情况。如今那个特殊人物再过三天就要到桑海了，他们任务已经完成，今日该由委托方支付余下的报酬。
“人家特意把见面地点约在了郊外，还是生人勿进的私家宅院，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呢～”
赤练的声线一如既往的妖娆，带着一点上挑的尾音，与其说她是在担心，不如说是想看热闹。
卫庄放下手里的竹签，“你想过去？”

俗世积财，讲究闲时置下忙时用，不可等到三节来至，债主临门，方去热乱。卫庄从小养活自己，会挣钱，也能挣钱，知道钱从哪来，到了桑海依然财路不断，养活一干手下并不费力，出了任何问题也有能力解决。
卫庄并不担心麟儿那边的情况，早先白凤收到他的消息应该已经过去了。鲨齿就放在手边，如果她想去玩玩，他也可以奉陪。
只不过……
卫庄看了眼赤练的肚子，心里算了一下他们需要的出行时间，先坐慢车再从小路慢慢地走，“现在过去的话，大概要两个时辰。”
赤练：“……”
赤练微微抿了下唇，来回四个时辰，还不算中间有可能耽搁的时间，晚上还吃不吃饭？
他们俩疯够了不吃饭，她肚子里那小的也不吃？
再者，他这阵子事多，难得有时间和她在后院闲坐，与其去外面看热闹，在家歇着不好吗？
卫庄看着赤练皱眉反思的模样，暗暗勾了下嘴角，继续问道：“现在就去吗？”
“……算了，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

——————

午后，卫庄依旧留在后院，双目合闭打坐练功。赤练继续捣腾她的花草，不知何时又做出两根竹架，准备把快长成精的山药藤支起来。

那一年，赤练刚开始接触土壤的时候，卫庄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小包山药豆给她。赤练自打出宫以来还是第一次见，都不知道这东西应该怎么养，最后就把它们种在了北窗和东窗的窗台上，心形的绿叶攀爬而上，两个窗户浪漫了很长时间。
后来有一天晚上，她在林间练剑晚了， 回到房间倒头就睡，忘了关窗，半夜被雨打叶的声音吵醒，无奈下地走去窗边，不料竟和屋外正准备替她关窗的卫庄撞了个正着。
那时他们的关系还远远没有到现在这步，两个人连房间都不挨着，在这种情况下见了面，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更尴尬的是，她当时已是私帏状态，身上就一件亵衣，看见他的时候都愣了，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卫庄只看了她一眼，扭头就要走，结果又被她叫住了。
好像就是那天晚上，卫庄第一次在她的房里过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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