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萝橘】隐世异闻3

隐世异闻

玉风清音

2025/02/20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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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Summary：他从回到过去的那么多种可能中选择了你，他本应当拥有更好的生活与未来，却还是想再次与你相遇。

刚过了年关不久，城里总洋溢着一片融洽而又自在的氛围，连日头也是柔和的，并不像夏季那样咄咄逼人。
今天要到街上的裁缝铺去，在韩信的建议下，李白只套了件贴身的里衣便下楼了，长外套还得系着腰带，量体裁衣的时候免不了要褪掉，一来二去岂不是自找麻烦。
将嘴里最后半个白面馒头吞下去，李白拍拍手站起身，从厨房向刘邦讨了些剩下的熟小米，在手里碾碎了便要去喂鱼。张良想起杂物间有个许久不用的木盆，便清理了端出来摆在天井下，供李白养那三条被韩信捞回来的金鱼。
天井四四方方的，空间不大，围着一圈双层的阁楼，木盆被韩信支了个架子摆在屋檐底下，刘邦只会插科打诨，说这儿又能晒太阳又通风，是个风水宝地，适合养鱼摸鱼。
李白刚撒一些碎米粒，还没来得及看着鱼吃掉，韩信催他上路的声音便从正厅飘了进来。平时喂鱼都得他亲自看着的，米撒太多吃不完只会搅浑了水，李白只好把剩下的小米收起来，等着中午回来投喂。
上海分东西南北四坊，四坊交接的十字路口名为平安街，可谓整个城市最为繁华的两条干道，这也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同济堂在东坊的中心地段，想要徒步走到平安街去得花不少时间。
刘邦临走前吩咐韩信，成衣料子往好了选，须带现银结账，免得让人家师傅觉得他们没诚意。这家裁缝铺的位置有些不起眼，毕竟平安街商铺如云，一家小小的门面挤进去很快便会消失不见，但对于他们这些熟悉上海的人来说并无难处。
韩信领着李白找到成衣铺，是一间比同济堂还要小些的门面，老板娘正在里面做着女红，两人便从大开的店门进去了。虽说门面狭小，可也得看是什么地方，平安街寸土寸金，一届裁缝能在这里租得起门面，想来定有过人之处。
“王掌柜，现在定做几件常服可还有空？”
韩信像与老板娘相识，打声招呼后便直奔主题。桌边坐着个正在裁布的女人，穿一身淡粉色的长裙，长发在头顶盘得简洁又考究，听见韩信的声音，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一边放下手中的银剪，起身向两人鞠躬。
“贵安，韩公子。年关刚过不久，小女子手头的活计略有些多了，如果您不着急的话，可能得过几天才能拿到成衣。”
“无妨，我这位朋友想添置几件常服，麻烦您替他量一下身，多选些上好的料子，定金先放下了。”
说着，韩信从袖中取出几锭雪花纹银，一一排在裁缝铺的柜台上。李白压根没想到几件衣服能如此值钱，不禁又盯着老板娘多看了几眼。
女人对李白的目光熟视无睹，点了点头便拿起皮尺走上前，请李白站到桌前好量体裁衣，测了身长肩宽腰围熟记在心，又从柜子上层取了些布料摆在桌上，供二人挑选。
韩信问了问李白的意见，最终选了几块真丝白与湖蓝的用料，又挑了块玄黑的布料裁个披挂，以备出席正式场合时用。老板娘拿来的织物摸起来便知价格不菲，小裁缝店暗藏玄机，李白这回算是弄明白了。
“昭君小姐算是上海数一数二的裁缝，我这几件外衣也是出自她手，你尽管放心，拿到成衣便知。”
韩信笑了笑，又与王昭君清点了定制的款式与数量，约好拿到成衣后再付清剩下的银两。老板娘刚将画了押的凭证递给韩信，隔壁便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闷响，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了，坛坛罐罐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上午正是平安街热闹的时候，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吸引了不少人，路过的行人几多驻足，往隔壁店面里探头探脑看去。
所有人的注意都被这阵声响吸引了去，韩信也是愣了几秒才接过凭证，折好收进胸前衣襟，与昭君打过招呼后带着李白离开。
两人前脚刚出店门，后脚便被看热闹的人群堵在了路边，他们的位置刚好能听见隔壁门面铺里嗡嗡地在吵些什么。韩信本不是好事之徒，李白也不喜欢凑热闹，奈何被人围住也挤出去不得，只好一同站在店铺外看看名堂。

“这套说辞上次便用过了吧，阁下不考虑换一个更靠谱的理由吗？”
穿着无袖长褂的男人站在店门口，黢黑的长发也不用发冠束起，随意披在肩后，正与门面铺内另一人对峙。
“抱歉，恕在下无能，房租还请再宽限几日。”
站在柜台一侧的掌柜满面愁容，可他无论是外貌还是衣着都算不上本地人，穿着东瀛人的长衫与阔裤，海一般深蓝的长发束在身后，大概是为了方便干活，卷起的袖口还用绳系着。
“还请掌柜想清楚，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若是这笔钱一拖再拖收不回来，巡抚大人可是要找小的麻烦啊。”
对方面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微笑，明明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却令周围的人不寒而栗。男人腰上别着衙门的玉牌，正是上海巡抚手下名声在外的官差，曹大人的门客司马懿。
上海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平安街以及浦东码头的所有店面均归在巡抚大人名下，做生意的人只能签订合同租赁门面，按季度缴纳租金，价格自然也是高得惊人。
“对不起，只是……”
“行了，阁下也不用解释了，今天我来这里替阁下搬出去吧，上头急着让我交差。”
橘右京还想解释些什么，却被司马懿敏锐地打断了，他向对方摆了摆手，玉质腰牌随着男人的动作一晃一晃的，没有任何人敢违抗他的决定。
就在这时，司马懿从身边感知到一股怪异的波动，愈来愈近也愈来愈强烈，他刚向后退了两步，之前站立的地方便从虚空中无端撕裂开来，一道不算宽大的裂缝伫立在两人之间，缝隙中尽是看不清的混沌。
司马懿从未见过这股怪异的力量，靠在身侧的右手开始凝聚一团黑气，随时准备出手。那东瀛人想来也是头一次遇到这事，甚至忘了躲避，竟直愣愣地停在裂隙前，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让开！”
就在众人疑惑之时，裂隙中传出一道清楚的呼喊，橘右京被吓得一颤，正想向身后退两步却为时已晚，混沌黑暗的裂口突然冲出一道人影，直直向着他砸了过来。
“呃啊！”
橘右京吃痛应声倒地，背后贴着地板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脑子里嗡嗡的睁不开眼。裂隙中摔出来一个奇装异服的青年，他那夸张的礼帽也随着动作飞了出去，一头金发在人群中相当显眼。
马可波罗以一种相当尴尬的姿势压在对方身上，碧色眼睛一半困惑一半慌乱，两个人一起摔倒的动作撞到了墙边的货架，上层摆放的那些瓷器摇摇欲坠，最后还是一个接一个滑了下来。
对方听见头顶声音不对，抬眼一看全是要落下来的坛坛罐罐，这些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间，他们根本来不及躲开，马可波罗出于本能地把重心放低，一手护住身下人的额头，防止瓷器碎片将对方划伤。
金发青年的脑袋和后背挨了几下，随后摔烂在地的破片又飞溅出去，有一些划破了他的脸和手臂，马可波罗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橘右京却在他的保护下安然无恙。
一场乌龙匆匆结束，原本将马可波罗送来的时空裂隙也早已消失不见，橘右京缓缓睁眼，将对方覆在他头顶的手掌移开，这才看清了男人的长相。
青年略显杂乱的金色短发微微垂下，五官线条粗细分明，拥有一双碧蓝的眼与高挺的鼻梁，生得十分好看。
“抱歉，你没事吧？”
男人慌里慌张地蹲下身子，想要确认橘右京的情况，毕竟自己刚到这个时空就砸中了人，还把店里的东西打碎一地，真是出师不利又办了件大坏事。
马可波罗伸出手将橘右京从地上拉起，确认对方身体并无大碍后，这才想起来环顾四周的处境。司马懿不知何时收起了手中那团黑气，正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场闹剧。
“阁下又是谁？”
司马懿半是打量半是试探的眼神落在马可波罗身上，倒是有几分惊奇。在人妖鬼神并存的上海城，这类光怪陆离的事情并不少见，或许走在路上便能撞见出逃的妖兽，孤魂野鬼又偷吃了谁家的贡品，凭空出现一个大活人倒也显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马可波罗弯腰捡起滚落一边的礼帽，拍了拍灰重新戴回头顶，整理好凌乱的着装后，习惯性地向橘右京鞠躬行礼，颇为抱歉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让诸位见笑了，我叫马可波罗，是位海都人。”

店里叮咣五四地像砸了一堆锅碗瓢盆，闹出这么大动静，饶是赶集的居民也不由得伸头看两眼，门外很快便围了一圈凑热闹的路人。
韩信与李白被挤得走不动路，站在裁缝铺门口进退两难，顺着周围人的视线向隔壁店铺看去，满地碎裂的瓷片惨不忍睹，两个奇装异服的外乡人与司马懿面面相觑。
“怎么收租还打起来了，他这家伙也不像会对平民出手啊。”
李白还对里面的状况不清不楚，韩信倒像料到司马懿是来做什么的，望着店里一片狼藉喃喃自语。他们是在马可波罗撞翻货架后才出来的，自然没能目睹方才大变活人的诡异景象，只当是拖欠租金引了纠纷。
马可波罗看着门外越聚越多的路人，只好先老老实实地自报身份，却又刻意隐瞒了一部分信息。他确实是海都人，一位货真价实、来自两千年后的海都人。
马可波罗此行的目的本来是回到20个世纪以前的海都，收集一部分那个时代未曾留下的重要手稿。他的父亲芬奇大师是海都赫赫有名的研究者，创造出了一台能够定点回溯时空的机器，马可波罗作为父亲最信得过的助手，自然要亲自执行这次任务。
但似乎是时空跃迁的落点坐标出了问题，马可波罗并没有回到两千年前的海都，而是定位在神州大陆的上海。好在时间轴是对的，只不过空间轴计算错误，大不了找个方法再赶回海都便是。
不过从眼下的情况来看，短时间内他大概是脱不了身了。
“小子，不管你是海都还是西域人，现在的事情都跟你无关，我和这位掌柜的生意还没有谈完。”
司马懿回想起令人咂舌的一连串事故，不觉得奇怪只觉得离谱，甚至觉得这是有人在故意编排他，先整一出戏转移注意，再送个异乡人过来转移矛盾，最后把自己打发走，帮橘右京躲过收租危机。
这要是一般人可能拍拍手就过去了，顺便把这金发碧眼的化外民送去官府盘问一番，可今天来收租的偏偏是司马懿，哪有这么好糊弄？曹操当然不是那些只会假公济私的酒囊饭袋，可向来注重手下的能力，巡抚门下不养闲人，办事不利被当场免职的大有人在。
今天这租金已经是最后期限，如果给不了上面一个交代，司马懿是不打算离开的。
“不好意思，虽然不知道阁下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但眼下确实有更要紧的事。”橘右京看着依旧不依不挠的司马懿，周围一地碎片令人无处下足，越发觉得无能为力，“这位是东家司马大人，在下无力还清租金，只能从这店面里搬出去了。”
对方并没有追究一地打碎的盘子，马可波罗觉得有些疑惑，可能是这家店面对橘右京来说相当重要，男人已经没有心思再顾左右而言其他，迎着对方颇为失落的眼神，马可波罗竟有些愧疚起来。
即使他不出现在这里，既定的事实也不会改变，但自己现在已经来到了错误的地点，不但没有改变事情的结局，反而让本就不富裕的橘右京雪上加霜。
马可波罗的良心隐隐作痛，他想了想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后把脖子上的红玉吊坠取了下来，这是他唯一能拿来变现的财产了。
“大人，这件事有我的责任，您看能否再宽限几天，先用首饰抵债。”
司马懿接过金发青年递来的项链，在手里搓了搓看看成色，水滴状的吊坠由天然形成的矿石打磨。神州盛产青玉与金玉，红玉只有从西域商人手中高价收购，司马懿对玉石生意不甚了解，却也能明白这样一件首饰在上海的价格。
马可波罗也是歪打正着，恰好就摸出来这么一件价格不菲的玩意，海都人与东方一般，多少有些佩戴首饰的习惯，这块红玉也是被他从小戴到大，眼下迫于无奈被摘出去抵债，脖子上空荡荡的有些不适应。
司马懿本来也是怕麻烦的人，见拿到了一件可以交差的物什，便也不想再为难这两个外乡人，只想着赶紧回官府交差。
“这件事还得过问曹大人，上个季度的欠款我便不再追究，下次还请按时缴纳租金。”
男人又换上那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将首饰收起便转身离开，店门口看热闹的人自觉让开道路，见事情已然接近尾声，人们便又四散开来做自己的事去了。
待到司马懿完全消失在路口，橘右京才松了口气，坐在一边揉着额头，顺便向马可波罗道谢。
“若不是阁下出手接济，在下还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还请先等我收拾一番。”
橘右京说着便开始弯腰拾起满地碎片来，马可波罗见状赶忙蹲下身一起清理，期间橘右京注意到了他左手的伤口，追问过去才知道是刚刚护着他额头受的伤，划破的皮肤还在汨汨流血，地上的瓷片也沾了一些。
“啊这个，当时没想太多，不用管它，过一会自己就好了。”
马可波罗将受伤的手往身后收了收，又起身去找笤帚清理了剩下细小的碎片，橘右京在楼上的仓库里没找到棉布，说什么也要拉着对方去一趟医馆。
而另一边，见司马懿从门面铺中走出，人们才逐渐四散开来。韩信也是干这行的，对眼前的事早就习以为常，想想也不再多说什么，带着李白原路返回。

两人回到同济堂正赶上饭点，刘邦给他们盛了两碗小米摆上筷子，韩信跟李白洗了手便围坐在大堂里吃饭。
李白还是神族的时候常因修行需要辟谷，仙宴上的食物尚且吃得少，更不用提人间的五谷杂粮。
如今此一时非彼一时，既然都被赶到人间跳下诛仙台了，再计较这些有的没的也于事无补，不如有什么吃什么，先填饱肚子再说。
李白吃了八成饱，收起碗筷去后厨洗了把脸，又把早上没喂完的碎米粒拿着，去天井底下喂鱼。
刘邦估计也是吃饱了撑着，从自己房间摸出一块青铜打造的堪舆罗盘，站在天井中间念念有词，最后往东北墙角一指。
“今天你的鱼不能放在这里，这儿有地煞之气，挪到东北角方可趋吉避凶。”
李白一边喂鱼，一边看着那神棍招摇撞骗，刚想反驳两句，盆中一条鱼突然腾出水面，眼看就要掉到长着青苔的石板上，还是路过的韩信眼疾手快，俯身接住跳出水面的金鱼送回盆里。
“看到没有，不听老人言。”
刘邦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像是一切都在他预料之内，李白实在拗不过，只好按他说的把木盆摆到了东北墙角。
正说着，前厅忽然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其中有张良的，还有两个陌生却好像似曾相识的人。
“哟，这刚吃过午饭就来生意了，看看去。”
刘邦颇为满意地托着他那宝贝罗盘离开，李白喂完鱼后也跟着韩信到了大堂去。
方桌前坐着两个人，韩信上下一打量，正是上午在裁缝铺隔壁惹了事的化外民，那蓝发的个头稍矮，像是东瀛人，戴着帽子的金发青年身材高挑，应当有北方血统。
“大夫，他手臂和脸上受了些伤，请您看看。”
橘右京将马可波罗受伤的手臂摊在桌前，张良从药柜里取了些清酒和干净的布条，便顺着两人身边的位置坐下，细细替对方处理起来。
马可波罗早已习惯了两千年后先进的医疗体系，第一次对这原始的处理方法感到稀奇，药酒涂在皮肤上凉凉的，伤口却也火烧一般疼。
“怎么伤到的？”
张良消完了毒，一边上药一边询问对方。
“碎瓷片不小心划破的。”
马可波罗如实回答，张良也不再过问什么，安静地替对方包扎患处。
刘邦靠在柜台边，目光停留在二人身上短暂打量了片刻，有意无意地转了转罗盘的外圈。
这不转还好，一转起来就越来越不对劲，刘邦半信半疑地接着算下去，原本嬉皮笑脸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这位公子，请问你是哪里人？”
马可波罗正看着张良绑棉布条，抬头便看见大夫身边站了个紫发的中年人，正神色复杂地审视自己。
马可波罗心头一紧，好在自己早已准备了一套说辞，想来也能糊弄过去，希望是他自己多虑了。
“我是位商人，来自海都。”
男人和善地笑了笑，语气诚恳，希望以此来降低刘邦对自己的戒心。
可惜这样含糊其辞的答案并不能使刘邦满意，男人眼神暗了暗，将手中的堪舆罗盘摆在桌上，分金定穴的指针正朝着马可波罗的方向。
“在下直说吧，公子的生辰八字刘某一样也看不清，您是刻意掩去了命星，还是根本便不在三界之中？到这里来有何企图？”
张良上一刻还在替马可波罗处理脸上的伤口，听得刘邦逐渐加重的语气，又突然间口出此言，不免也放下了手中的活。
韩信与李白在身后听得一清二楚，橘右京愣了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马可波罗身上，令金发青年如坐针毡。
马可波罗虽然听不懂刘邦那套天师的说辞，个中意思也能明白一些，而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则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不属于这个地方。
男人叹了口气，实在没想到两千年前的神州也能有这样奇妙的术法，轻易便勘破了他的身份，即使他想隐瞒也绝无可能了。
“好吧，看来还是瞒不住阁下，我的确不是这个时间的人，而是来自两千年以后的海都。”

听到马可波罗出乎意料的回答，所有人都沉默了。与其说是因为惊讶，不如说是根本无法理解，人的一生短短百年不过须臾，究竟要跨越多么漫长的时间才能来到两千年以后。
“受人所托，我回到了你们所在的这个时间，打算从海都取回一些重要的东西。”马可波罗左手扎着布条，只好伸出右手向众人比划，“要找的东西也很简单，只不过是几份手稿而已，拿到了我便会回去。”
男人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与目的，证明他并没有图谋不轨，刘邦自始至终盯着马可波罗的眼睛，试图从对方的眼神中找到线索。
但很遗憾，马可波罗所言句句属实、问心无愧，在座各位都没能抓住破绽，张良跟韩信本就不习惯揣度他人，刘邦生性多疑也是早年经历使然，橘右京愣了愣，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千年这个时间将李白拉入一种未知的惶恐之中，他从天界出生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一百年，神族不像人间有以历法计时的习惯，李白并不知道他们究竟何时出现，又从何而来，生命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他忽然间有很多问题，一个接一个盘旋在自己脑海中，不知从何说起。
“既然如此，阁下这是着急要赶去海都了？”刘邦理了理思绪很快便反应过来，又将青铜罗盘托在掌心。
“按计划本该如此，只不过欠了这位先生一个人情，暂时不便动身。”
马可波罗看着身边的橘右京笑了笑，示意对方不必多虑。金发碧眼的异乡人笑容过于诚恳，总是独自一人的橘右京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他盯着对方好看的脸，马可波罗漂亮的蓝眼睛里有自己的影子。
“两千年后的世界，还有神明吗？”
李白心中的杂念越积越多，他不确定但却又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几个字在自己嘴里兜兜转转，还是下意识地问了出来。
橘右京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被身后的李白一句话打断。韩信听到这个问题，不明所以地看了李白一眼，被问到的马可波罗回头与他对视，似乎在想着如何回答。
“神明？原来神明真的存在吗？”
金发男人用一种捉摸不定的语气反问李白，好像从他身上看透了什么。两千年后的科学推翻了有神论，人的世界不存在凌驾于人类之上的种族，这是已经成为常识的、再简单不过的结论。
“你的意思是？”
李白的内心隐隐约约有了答案，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局，曾经的神族又接着追问下去。
“抱歉，两千年后的世界没有神明。”
马可波罗遗憾地摇头，将这个未来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陈述给对方。在听到那个意料之内的答案后，李白竟然感到一丝平静与解脱，好像忽然间如释重负，否定了他曾经执着追寻的一切。
“人的信仰产生了神，换句话说，只要有人相信，神就会存在。”
那些研究神学的专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马可波罗曾在期刊上读过几篇这样的论文，神是被时代发展逐渐抛弃的伴生产物，他们曾经一度支配人类，到最后又回归人类，走过一场漫长的轮回。
“神的力量最早便来自人类，信奉的人越多力量便越强大，失去信仰的神明大多都变回了普通的人类，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没有记载、不知去向。”
李白对自己的种族了解甚少，那处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好像就只是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除了剑术与法术什么也没学会。他们到底是谁，究竟为何而生，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在刚被逐出神界时，凤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想方设法也要夺回自己失去的一切，可浮生一刹不过空梦，九天眷族也只是历史的过客，没有人知道两千年后的天界究竟发生了什么，统御三界的神明终于迎来了无尽形寿的尽头。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永生不过是场幻梦，他在生命的尽头是否也会化为一抔黄土，留在神州的土地上随风而去？
“两位，药钱一共五十文。”
马可波罗说完，李白沉默了很久，张良见他情绪不对赶忙止住话题，收起桌上用剩下的布条与清酒起身离开。马可波罗的话自然戳到了李白痛处，他看着对方的表情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又有谁能阻拦。
橘右京身上还带了些零钱，便一并付清了问诊的费用与药钱，张良嘱咐他们布条要每天更换，如果旧疾复发还需及时就医。
张良送走了那两个化外民，见李白仍旧心事重重站在原地，摇了摇头给韩信一个眼神，便又坐回柜台前继续翻医书。
“上楼休息吧，下午还有生意要做。”韩信拍了拍李白的肩膀，随后带着他向楼上走去，“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做好自己该做的便是。”
凤凰与韩信对视了片刻，最终只是点点头，跟着对方回身上楼。

刘邦不知何时又踱回天井，蹲在墙角看着木盆里的金鱼吐水泡，盆边已经有些苔藓挂壁，看样子过些天可以少换几次水。
“子房这次倒是没能看出来，也罢。”
张良只是替那金发的北方人处理了伤口，殊不知身患顽疾的却是他身边的橘右京。
造化无常，一切皆有定数，那东瀛人的病即使张良也束手无策，刘邦并不怪他。
“先天不足，后天失养，幼有嬴疾，久病不愈。”
男人一时福至心灵，难得将几年不曾用的罗盘托出来晒晒太阳，却因无心之举勘破了那两人的命运，天师的路数玄之又玄，可这世上是否也有他参不破的事。
曾在长安观星台做钦天监的师傅早已坐化真身，只留下他一人徘徊于世，再也没有人能够回答自己的疑问，河图洛书、天文历数、分金定穴、瞒天借寿，无论天师真传还是歪门邪道，刘邦都学了个遍。
漫长的寿命对普通人只是一种折磨，他也曾想跟随师傅坐化而去，可直到自己遇见了张良，年仅二十出头的天煞孤星，刘邦便知道现在还不是他离开的时候，男人最后的使命是陪着年轻的大夫走完自己漫长的一生。
“咳，咳咳！”
与刘邦所推测的丝毫不差，两人刚走出同济堂不久，橘右京便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如破风箱一般费力地吞吐着，头脑昏昏沉沉，逐渐看不清眼前的路。
“先生，你还好吗？”
马可波罗站在身边很快便察觉到异样，他迅速拦在橘右京身前扶住对方的肩膀，受了伤的手慢慢顺着男人后背轻拍，可也只是杯水车薪。
橘右京又接着咳了一会才慢慢停下，等缓过来气后便对上马可波罗一脸担忧的表情，他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
“抱歉，有劳阁下费心了，这肺痨自我儿时便有，寻了许多大夫也治不好。”
马可波罗刚想反驳，可他忽然意识到这里是两千年前，无论肺结核还是肺癌，一但感染了在那时候只能是死路一条，他第一次开始痛恨历史缓慢前进的脚步，却忘了如今的医学都是几千年用人命堆叠出来的成果。
那个时代的人们必然牺牲，只有这样才能在未来换得治愈的可能。
马可波罗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当这一幕真的发生在自己眼前时，来自两千年后的旅行者忽然又懊恼起来，这时他才知道，原来独立的个体在时间洪流之下是多么渺小，甚至不值一提。
马可波罗放慢脚步，搀着橘右京回到了平安街上的店面，店里干干净净的像无事发生过，只是摆着瓷器的货架空荡荡的，像是被流寇洗劫过。
橘右京坐在柜台前趴着休息了一会，马可波罗守在他身边，借机看了看店内的陈设，木制货架上摆着许多大小用途不一的瓷器，外形却又不似中原人惯用的款式。
橘右京身材不高，一眼便能看出是东瀛血统，想来是在这条街上租了家店面做进口的瓷器生意。
可东方神州本就是瓷器的原产地，哪有出口内销国的道理，本地的市场早已饱和，外来商品除非通过大量低价的倾销破坏自然经济，否则连本钱都赚不回来。
马可波罗揉了揉额头，他大概知道橘右京为何连房租也付不起了。
做生意确实讲究天赋，虽然马可波罗大学修的不是金融专业，但他的商业头脑在海都同龄人里也算数一数二，父母给的生活费和学院的奖学金多半被他攒起来做投资，几年下来自己也赚了不小一笔积蓄。
可他的钱都在基金里，两千年前哪来的银行，就算能取出来也无处可用，连晚上怎么吃饭都是问题。
每个时代、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货币，像这些在时空回溯时是无法提前准备的，只能靠马可波罗自己随机应变。
金发碧眼的外乡人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脖颈，目光停留在身边打瞌睡的橘右京身上，马可波罗想了想反正还有很多时间，不如先解决眼下的事。
生意能做多大暂且不知，这件事马可波罗自己也说不准，但至少他想帮橘右京把这家店盘下来，如果一个人的生活能够有盼头的话，那他的生命是否还能因此再延长一些？
马可波罗总是习惯以两千年后的眼光审视这个时代的一切，可说到底他们都是人类，又何必分你我。
两千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但总有一种价值无论跨越多久的光阴，都能被每个时代的人们所认同。
海都人骨子里带着浪漫，总结为虚构的文艺作品看太多导致的。
可当故事里的情节真正照进现实，马可波罗又觉得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他的努力改变不了历史的正轨，却能够改变橘右京既定的结局。

“先生，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想我还不曾知道你的名字。”
经过一天奔波，青年原本束起的蓝发变得有些松散，橘右京从柜台前起身，身高差使得他必须略微抬头才能与马可波罗对视。
“是我疏忽了，在下的名字是橘右京，扶桑人。”
两人折腾到现在连午饭都顾不上吃，也不知谁的肚子先叫了一声，橘右京与马可波罗交换视线，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
“阁下请跟我来，店面里没有生火做饭的地方，还得去对门的食肆借后厨一用。”
马可波罗点点头，橘右京转身刚想带路，却忽然被男人扶住了肩膀。
“稍等一下，不需要太久。”
马可波罗慢慢解开橘右京松散的发带，握着对方海蓝色的长发一点点梳起来，手中动作小心翼翼地，恰到好处又不过分亲昵。
待到这有强迫症的海都人将橘右京的头发梳理整齐，对方耳根已经有些不自然地微红，橘右京很少与人身体接触，不免有些敏感。
“麻烦您带路了，橘右京先生。”
马可波罗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橘右京难得心虚地不敢回头，应了一声便走出店门。
对面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食肆，每天晚上人来人往、客流如云，金字招牌上刻着钟鼎文书写的落月轩三个大字。
“掌柜，现在可方便借后厨一用？”
管店的老板竟是位貌美女子，看来与橘右京相识已久，女人不急不慢地起身行礼，仪态简洁大方。
“日安，阁下请便。”
女人自然注意到了橘右京身后跟着的化外民，同样也对他报以微笑，马可波罗礼尚往来，摘下帽子以海都的方式行礼。
“打扰了。”
“这位是甄宓小姐，落月轩的掌柜。”橘右京转身向马可波罗介绍，同时也与甄宓解释，“他叫马可波罗，也是在下的友人。”
一顿寒暄过后，橘右京便带着马可波罗来到食肆后厨，眼下还没到饭点，馆子里并不忙碌，两人找了一处空闲的灶台。
橘右京从仓库挑了些食材，又问过马可波罗的忌口，金发碧眼的男人摇了摇头，表示随意即可。
他只好按自己平时的口味多做了些菜，又将用过的食材一一记下，去甄宓那里付清了食材的钱。
马可波罗端详着库房里的食材，许多海都人熟悉的调味品在这里一样也见不到，他向坐在一边的伙计问了问鲜肉的存放地点，对方却告诉他猪牛羊都是现杀的。
他又忘了，现在还没有电冰箱这么方便的东西。
这一来二去，橘右京那边的饭菜已经做好了，两人在馆子里寻一处安静角落坐下，马可波罗端着碗忽然又不动了。
他眨眨眼，看了看碗里一粒一粒的小米，又搓了搓手中直直长长的木棍，马可波罗知道这是筷子，可他从没有用过啊。
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橘右京，对方安静地专注吃饭，用筷子自然地夹起米饭送进嘴里。
于是马可波罗也有模有样地拿起筷子，成功地从一碗饭中挑起两粒米。
好，很有进步。
橘右京见饭菜没怎么动过，以为是碰到了对方的忌口，谁知他一抬头便看到男人在跟筷子上的米粒干瞪眼。
“阁下……是不是不会用筷子？”
橘右京想了想，可能有些冒犯，但他最终还是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啊，呃，如你所见，是的。”
既然都已经被识破，马可波罗干脆装也不装了，只能握着筷子讪讪地笑。
橘右京倒是意料之内地叹了口气，随后笑着起身走到马可波罗身边，握住对方拿着筷子的手，慢慢纠正姿势。
“这样，再往下拿一点，拇指和食指把筷子分开，再合起来就能夹住。”
男人耐心地教着海都的异乡人，马可波罗温暖又宽厚的手紧贴着他的，它们握在一起，互相交换着彼此的温度。
马可波罗学东西很快，更难的知识尚且能触类旁通，何况这一双小小的筷子。在橘右京的指导下，两人还算顺利地吃完了第一顿晚餐。
之所以叫第一顿，因为以后还有第二顿、第三顿。马可波罗甩了甩有些酸痛的右手，一边刷碗一边在心底吐槽，怎么吃个饭还能这么累。
不过他看了眼身边一同刷盘子的橘右京，几缕松散的蓝发落在对方额前。似乎是感受到马可波罗的视线，男人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却正好撞进一片碧蓝的汪洋中。
“怎么了？”
橘右京心里打鼓，只好又错开视线继续刷碗，不再去看马可波罗。
“没什么，明天我来做饭吧。”
他看着窗外逐渐黯淡的天色，想了想身边的人，好像这陌生的一切于自己而言又不是那么可怕了。
相隔两千年的心在同一刻悸动着，超越了时间的情感为生命定义价值，他们之间从未如此接近过。

有马可波罗帮忙，两人用过的锅碗瓢盆很快便被洗干净了，男人甩了甩手上的水，感觉手心油油的。
“这儿有肥皂吗？”
很明显，马可波罗又在下意识地用两千年后的认识代入这个世界，他甚至觉得自己没说洗手液已经很合理了。
“什么？”
橘右京没有听懂对方在说什么，对肥皂更是闻所未闻，他看了看马可波罗油腻腻的双手，若有所思。
“若是想去掉油脂，在下去取一团藻豆便是。”
这下又轮到马可波罗听不懂了，他只好不懂装懂地点点头。橘右京问后厨伙夫要了一枚棕黄色的丸子，递到马可波罗手心。
金发的异乡人搓了搓手里粗糙的药丸，打了瓢水便要洗手，可他按照用肥皂的方法搓了半天，手上的油还是洗得不太干净。
马可波罗只好将就着洗了几下胳膊，盘算着明天的行程，有些心不在焉地跟着橘右京回到了店里。
晚上正是平安街热闹的时候，门外人来人往，各行各业的居民、行商、旅客川流不息，店里却一直没什么生意。
马可波罗坐在柜台前颇为无聊，摸到上衣口袋里还有自己的手机，周围除了橘右京也没人，索性掏出来玩一会。
两千年前没有遍地开花的基站，更没有电讯公司，屏幕上的SIM卡写着大大的无信号，马可波罗解锁了手机，里面所有联网的功能全部无法使用。
他记得前几天还缓存了一本小说没看完，于是打开电子书坐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马可波罗手里的黑色砖头引起了橘右京的注意，说来也怪，这砖头正面还会发光，背面又开了个圆形的孔，对方用手指在上面来回划动，看得相当认真。
橘右京好奇地走过去，马可波罗正看到小说的高潮部分，已经完全代入故事情节，丝毫没注意身边的人。
“马可波罗阁下？”橘右京放低声音，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嗯？啊，什么事情？”
被指名道姓地喊了，金发男人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橘右京的脸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他只要稍微转头便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抱歉，只是好奇您手里的这块砖头是什么，在下好像从未见过。”
东瀛人指了指马可波罗正看着的小说，上面应该是一些文字，可他完全看不懂。
“这个啊，叫做智能手机，我从两千年后带过来的。”
像是知道对方会这么问，马可波罗笑着向他解释，又很贴心地将操作系统的语言改为繁体中文，递给橘右京一起看。
“怎么说呢，这是块神奇的砖头，功能很多。”马可波罗弯下身揽着橘右京的肩膀，另一只手在屏幕上点击，“先给你看这个吧。”
打开相机，前置镜头便将两人的模样映射在这方小小的屏幕内，橘右京还在诧异砖头为何变成了镜子，马可波罗已经笑着将手机横过来，为两人拍下了第一张照片。
“这就是相机，能记录下你所看见的东西。还有这个……”
马可波罗打开手电筒，一束强光便从后置镜头上照射出来，竟比店内点着的烛火还要亮敞。
随后，马可波罗又打开之前下载过的模拟乐器，调出铝板琴给橘右京弹了一段小夜曲，橘右京完全没想到漆黑的砖头还能发出声响。
异国乐器的旋律飘荡在耳边，那是他在神州从未听过的音色，与东方乐师惯使的管弦乐器不同，金属敲击的声音连贯在一起分外轻盈。
正如金发的异乡人带给橘右京的感觉一般，神秘却又充满了惊喜。
马可波罗一边给橘右京解释电子书，余光注意到了屏幕右上角，奇怪的是从他拿出手机开始，满格的电量便一直没有下降过。
怎么会有这种事？
即使是两千年后的旅行者，此刻也对这个问题一筹莫展，这片土地下究竟有什么超自然的力量，竟然能操纵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
两人玩着手机消磨时间，一直到夜半时分才想起打烊的事来。橘右京放下手机封上店门，顺手将柜台前的灯烛端上楼去。
“对不住阁下，店里只有一张床位，您若介意的话在下便打个地铺。”
男人从橱柜里取出一床备用的葛布被，眼看着就要铺在地上，好在马可波罗很快便反应过来，阻止了橘右京的动作。
“不必了，怎能委屈主人睡在地上，两个人挤一挤便是。”
金发青年顺理成章地坐在角落的木制小床边，替橘右京与自己铺好了被子，刚想舒舒服服躺下，却看到了一块陶瓷枕头。
马可波罗又沉默了。
他不动声色地把光滑的陶瓷往橘右京那边推了推，脱掉外衣叠在一起，索性枕着衣服睡觉。
“对了，橘右京。”马可波罗侧躺在男人身边，颇为自信地向对方画饼，“你给我的那个叫藻豆的东西，明天我便送你一样更好用的。”
“更好用的，那是？”橘右京不知道马可波罗又在指什么，似懂非懂地看着对方。
“睡一觉就知道咯。”
马可波罗起身吹灭了灯，和着里衣躺下，橘右京单薄的身躯靠过来，时不时轻微地咳嗽两声。
男人有些放不下心，只好顺着对方后背揽过去，在脊背上轻轻拍着。也许是这样缓慢的拍打颇容易使人入睡，橘右京的呼吸很快便平稳下来。
马可波罗凝视着他在月光下安静的脸庞，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去，却又在快要触碰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他索性闭上眼，抛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安心睡觉。

9
第二天一早两人便自然而然醒了过来，好在马可波罗不认床，搁哪困了一样睡，倒也不妨碍正常作息。
橘右京从井边打了一桶水，两人拿着瓢洗完了脸，又用盐水仔细漱了口。这个时代即便有牙刷，也不是升斗小民能用的，马可波罗就更不用提了。
金发的异乡人目标明确，向甄宓老板打了声招呼，用过早饭便一头扎进店里后厨，帮灶台前正在忙的伙计打下手。
橘右京还要看店，付过帐后便先走一步回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店里的早餐也已经卖得七七八八，马可波罗揉了揉肩膀，把袖子又卷上去一些，找了口干净的锅上灶。
风箱底下随便抓一把都是草木灰，男人在锅底细细铺了一层，加了些水搅和在一起，又向老板买了罐店里的酒，放点猪油进去加热，又另外起了一口大锅烧盐水。
马可波罗一边搅拌着锅里的液体，慢慢往里面注酒，加热半个钟头左右又注了一倍的水，最后将溶液倒进加热过的盐水中。
脂遇碱产生醇，再简单不过的皂化反应竟能制出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看来日用化工真的很重要。
马可波罗找店里伙计要了几只圆底的茶杯，将析出的肥皂一一装进去定型，待冷凝成型后再倒出来。
店里人对异乡人奇怪的行为十分好奇，纷纷凑上前来观察男人做出的块状物体。
考虑到自己借用了厨房的场地，马可波罗索性将这些肥皂免费送给了伙计们，并告诉他们如何用来清洁油脂，自己只留下一块带回去给橘右京。
这么一折腾很快便到了中午，蹭了一顿橘右京做的午饭，马可波罗便神神秘秘地拉着他来洗碗，怎么说也要看看肥皂的效果。
不只是橘右京，旁边正在刷锅的伙计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一块小小的、滑溜溜的饼就能将油污抹得干干净净，这对还在使用藻豆的东方人来说实在难以理解。
“这是怎么做到的？”
橘右京搓了搓自己洗过的双手，竟然没有一点油腻的感觉，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马可波罗，眼中闪烁着光。
“一个很简单的秘密，等时候到了就告诉你。”
马可波罗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颇有故弄玄虚的架势。
下午两人准备去市场买些食材，由于马可波罗不认识路，只好由橘右京带他来到上海城的码头。
在这儿开店做生意的人很多，有本地人也有西域、扶桑、海都的行商。马可波罗边走边看，很快便找到了自己要买的东西。
胡萝卜与土豆已经在两千年前的神州本地化种植，洋葱与香叶也被海都人作为商品向东方销售，上海正是神州万商云集的对外窗口，马可波罗想要的食材应有尽有。
当晚，金发的异乡人便在后厨起锅烧菜，让伙计留了块新鲜牛肉给他，煮出高汤后又加入剁碎去皮的番茄，扣上锅盖慢慢煨土豆与胡萝卜丁。
用手机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揭了盖子兑一些清酒，再撒上提前准备好的香叶与洋葱文火慢炖。
奇特的香味引得众人纷纷探过头来，甚至店里原本坐着的顾客也来到后厨凑热闹。
“各位，这锅好像做得太多了，不介意一起吃点吧？”
马可波罗热情地向众人招了招手，大伙也不再推辞，毕竟民以食为天，谁会拒绝好吃的白食呢。
这道红烩牛肉正是他家乡的传统菜，马可波罗按照自己的记忆将它复现在两千年前，竟分毫不差。
连甄宓掌柜也被请了一小碗热乎的红烩，食肆里的众人围坐在大堂桌前，对海都的奇特菜式赞不绝口。
橘右京感受着牛肉的软烂与番茄汁的酸甜，很快便就着红烩吃完了一碗饭，只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佳肴了。
“慢点吃，以后有的是时间做给你，像这样的菜，我还记得很多。”
马可波罗替橘右京擦了擦溅到衣襟上的油，他想了想店里还剩下一块肥皂，似乎生活又变得充满希望起来。
一锅番茄红烩很快便被众人扫荡干净，甚至有顾客向伙计询问店里是否提供这道菜，他们还想再吃一碗。
最终，甄宓掌柜以一张银票的价格换到了这道菜的配方，马可波罗让橘右京帮他誊抄在纸上，写完便递给了甄宓。
金发青年向橘右京指了指银票上的面额，调皮地眨了眨左眼，随后将银票塞到对方手里，转身离去。
好用的东西在上海城总是传播得很快，马可波罗还在用肥皂搓着自己穿过来的衬衫，门口便有客人走了进来。
“听说你们这里有比藻豆更好用的东西，现在还有的买吗？”
客人进来也不是买瓷器的，开门见山地便向橘右京提问。
“这是……”
橘右京正不知道怎么回答，马可波罗便放下手中的衬衫走了过来，男人没带换洗衣物，身上还穿着橘右京借他的常服。
“您说的是这个吗？”金发男人指了指左手握着的自制肥皂，颇为得意地笑了笑。
“正是，正是！鄙人家主听说有这等神奇玩意儿，嘱咐要多买些屯在府上。”
登门的客人恐怕是某位显贵府上的家仆，应主上的要求来买些肥皂。
似乎一切都在马可波罗意料之中，男人早已想好了措辞。
“店里暂时拿不出货来，请问你家主子要买多少，列一张单据方便按需供货。”
那家仆又与马可波罗沟通了一阵，随后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君子爱财向来取之有道，而橘右京身边的人正能够化腐朽为神奇，马可波罗那份与生俱来的自信使这些超越了时代的知识熠熠生辉。
他握着马可波罗递给自己的银票，忽然间又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最近平安街上倒是有两件稀罕事，其一是落月轩请了位海都师傅来试新菜，其二是落月轩对门的瓷器铺子兜售肥皂。
“你也要去？”快到饭点了菜还没上桌，韩信有些坐不住了。
刘邦摆出一副消极怠工的表情，毫不心虚地喝了两口茶。
“每天都是我烧饭，今晚偷个懒还不行吗。”
偷懒是其次，刘邦这摆明了是去好新鲜的，毕竟他向来喜欢凑热闹。
张良对此不置可否，韩信见说不动他，只好招呼李白披一件外套，四个人趁着天还没黑，封上药铺的门便往平安街去了。
近几日落月轩的生意相当好，马可波罗凭着记忆又复现出几道菜式，又拿换来的银票去钱庄兑现，去西坊寻了两家愿意接委托的居民替他量产肥皂，签了些订单也兼在店里零售，倒也有了稳定的销路。
马可波罗倒确实是块做生意的料，可大学却拿了机械工程的学位，如果他当初选择去读MBI或者MSF，结果是否又会有所不同？
“什么玩意这么稀罕？客满了，得提前两天预订？”刘邦站在落月轩门口跟接待的小厮讲道理，“这样吧，我跟掌柜的认识，您看能否通融一下。”
马可波罗正准备出去谈生意，便看到食肆门口站着几位熟悉的人，索性凑上前去打声招呼。
“贵安，几位吃过了吗？”
张良闻言转身，见对方是之前医治那位客人，寒暄两句又问了问伤势，几个人一来二去便在店门口聊了起来，马可波罗也从刘邦口中得知，他们是专程来吃西餐的。
“原来如此，近些日子落月轩确实生意红火，等客人少些了我再去借后厨，亲自替你们做一桌。”
“等等，菜谱是你写的？”
刘邦很快从金发青年的话中抓住了重点，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两眼放光。
“不值一提，几道家乡菜而已。”马可波罗摆了摆手，“诸位不妨来小店一叙，在这站着可要耽误掌柜的生意了。”
待马可波罗他们走进店门，橘右京本想上前招呼客人，却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对了，大夫能否帮我这位朋友看看病，他的肺痨一直治不好。”
“自然是方便的。”张良点点头，走到桌边替橘右京把脉。
韩信想起前些日子在隔壁裁缝铺定了几件成衣，如今也该到了取货的期限，刚好凭据又带在身上，与刘邦知会一声便带着李白出去了。
张良按着男人消瘦的手腕，又号了心胸肠胃几处的脉搏，询问了对方平时的症状，脸色愈来愈凝重。
“恕鄙人才疏学浅，不知阁下这肺痨何药可医。”
胸口脉象异于常人，病灶已深埋肺部，绝非寻常药石可医，小病不愈、久酿恶疾，即便神医在世也无力回天。
橘右京早已料定是这个结果，早年他也曾四处寻医问诊，得到的回答却如出一辙。
“无妨，你阅历尚浅，还需沉淀。”
刘邦注意到橘右京的表情，拍了拍张良的肩膀，若无其事地解释道。
这并非张良一人无能为力，而是深深烙印在那个时代上的死结，马可波罗知道，但他不能说。
眼看着饭点就要过去，在隔壁取衣服的韩信与李白仍旧没有回来，刘邦觉得奇怪，索性带着众人过去看看。
裁缝铺里，王昭君正在给手上的衣服缝线收尾，做的正是李白那件披挂。玄色布料以金丝纹了盘龙的图案，内敛又不失庄重。
东方神州的制衣法相当原始，布料需先按尺寸裁成几块，女红绣上花纹后再用针线缝合成衣，即使是熟练的裁缝一天也只能做出一件而已。
待王昭君剪去多余的线头，将定制的几件成衣包好递给韩信，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几个饿着肚子的商量去落月轩订一间雅座，马可波罗则盯着昭君桌上的那些女红若有所思。
金发的外乡人凑过去与裁缝说了些什么，急着让李白试衣服的韩信他们也没听清，几人自说自话地便向落月轩走去。
眼下食客大都已经散了，也不知马可波罗哪来这么大面子，竟向甄宓要到一间雅座。
有橘右京打下手，马可波罗很快便做好了一桌子菜，大都是他拿手的西餐，又用烙饼的炉子烤了块披萨。
吃完又让小厮温了几碗酒，马可波罗听说刘邦是近江行会的人，便趁热打铁聊起生意上的事来。
男人过一阵子便要启程前往海都，事先总得做些准备工作，租条船、运些货，赚钱的事也不能落下。
月底又到了交租约定的期限，马可波罗将一部分现银兑成凭票递给司马懿，男人看了他们一眼，不予置评。
一切都在逐渐步入正轨，不知是不是他自己的错觉，就连橘右京的肺痨也好转许多。
马可波罗知道那一天终究会到来，只是或早或迟。他忽然间萌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可那真的会成功吗？

第二天，马可波罗吃完早饭就把自己关在楼上画工图。
看见王昭君还在一针一线缝衣服的时候，金发的异乡人脑海里就已经有了想法。只要他能复现出最简易的踏板式缝纫机，便可以大大减少裁缝的工作量。
之前发表论文时下载了不少参考文献，马可波罗翻了翻手机，还真有几篇关于工业革命时期缝纫机构造的文章。
他将论文里的图片放大了些，找橘右京要了纸笔便开始重操旧业，纸与尺都是现成的，可这个时代并没有铅笔，只好拿橘右京用来记账的毛笔凑合着用。
光是工图就画了一整天，马可波罗将纸张摊开晾干油墨，缝纫机的原理很简单，如何利用这个时代的技术打造出来才是关键。
隔日，马可波罗向橘右京打听了城里的铁匠铺，便带着工图匆匆出发了。
饶是上海城最好的铁匠师傅，也没见过马可波罗纸上所画的新奇玩意，连锻造出的部件都不能有太大误差，否则将前功尽弃。
两人一来二去失败了十几次，打出一堆废铁，最后还是铁匠师傅先按尺寸做出了模具，这才将符合规格的部件一一锻造出来。
马可波罗当场拼接了一下，确认缝纫机能过正常工作后，这才给师傅付了一笔优厚的酬金，请人自己一起将机器抬进裁缝铺。
昭君见年轻人带着缝纫机如约而至，将信将疑地取了块布料试试深浅，马可波罗在一边指导她如何使用。
随着踏板一脚一脚踩下去，针头带着棉线穿过布面，竟不可思议地完成了双面缝合，缝出的针脚也整齐美观，甚至比昭君手工的技术更胜一筹。
人类的智慧群星闪耀，缝纫机不过是众多伟大发明的冰山一角，而马可波罗刚好有能力使它复现于这个时代，仅此而已。
这便是机械工程存在的意义，他的初衷只是希望人们能借此过上更好的生活，马可波罗明白这个道理。
经商赚得的钱只会流进自己腰包，可一台伟大的发明却能使无数人从中受益。
马可波罗懂得的并不是行商，而是钱的意义——它们从哪里熙熙而来，又要向何处攘攘而往，货币只是一种手段，而它的目的却由人来决定。
金发的异乡人想要将这台缝纫机送给王昭君，对方却始终不肯，还是马可波罗提出要替两人做些常服以物相抵，昭君才勉强同意收下。
没过几天，马可波罗便将做好的成衣递给了橘右京，常服选用的皆是上等衣料，摸起来软硬适中、光滑细腻。
再过一阵子，恐怕又有人要上门找他做缝纫机了，男人想着带橘右京出去避避风头，便提前去码头租了条运货的船，带上店里那些卖不出的瓷器，吩咐船家向北方驶去。
从上海出发前往海都走海陆皆可，可考虑到橘右京这少数几十箱的瓷器，雇马车运到海都恐怕得损毁不少，得不偿失了。
马可波罗本就是海都人，他儿时也曾随父亲乘船出游，到世界各地旅行。他已经习惯了在海上颠簸沉浮的感觉，可橘右京却明显有些晕船。
此去海都路程漫长，少说也得半个月之久，风帆航行慢之又慢，翻涌着的海面望不到尽头。
不知是不是海上气候潮湿，橘右京的肺痨又加重了些，时常咳得头晕目眩、久久不停。马可波罗只好扶住对方坐下，让人靠在自己身上，尽量保持呼吸顺畅。
橘右京很少说话，他从没有问过马可波罗这趟船何时靠岸，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是否会在暴风雨中倾覆。
他的母亲就是这样离自己而去的。
女人从东瀛西渡而来，在这片陌生的土地扎根，与不知名的男人生下了他，又随着东渡回乡的客船长眠于波涛之下。
那时候橘右京很小，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伯父找到了他，可他却并不被父亲的家族所承认，伯父替他盘了家店，教自己做些生意糊口。
这便是他全部的生活。

海上的夜空繁星闪烁，橘右京看得有些困了，马可波罗便让他躺在自己腿上，两人坐在船头吹着海风，金发青年将头靠在船舷边，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惬意过。
现在离入睡的时间又有些早了，马可波罗无事可做，只好给橘右京换着讲几个隐约记得的故事。
他是个童心未泯的大人，有时候也只是个孩子，喜欢美好又浪漫的童话。
长鼻子的木偶变成了人类，鲛人放弃生命追求纯洁的爱，勇敢的少女为胡桃夹子解除诅咒，一颗豌豆生根发芽予人以活下去的勇气。
马可波罗低下头，看着对故事似懂非懂的橘右京，拨开对方额前的碎发，四目相对。
“今天，我要讲一个关于快乐王子的故事。”
他摘下头顶略显夸张的礼帽，将帽子放在橘右京手里，海风将男人原本整齐的金发吹得有些散乱。
橘右京金色的眼瞳中映出他的影子，海浪规律地拍打着船舷，丝绸般的长发搭在男人腿边，马可波罗忍不住用手轻轻梳了几下。
“很久以前，城市中伫立着一座王子的雕像，他浑身镀满金箔，双眼是明亮的蓝宝石，佩剑上嵌着红玉。”
“一只雨燕从城市上空飞过，它看见了王子的塑像，想要在那里过夜。天空下起了雨，燕子抬头看去，才发现那是王子的眼泪，于是它问雕像为何而哭泣。”
“王子生在无忧的宫殿中，不知人间愁苦，去世后却被立做雕像守望着自己的国家，将人民的丑陋与苦难尽收眼底。尽管他有一颗铅做的心，却还是忍不住落泪。”
马可波罗的眉眼逐渐柔和起来，他鬼使神差地牵住橘右京的手，将对方微凉的手背包在掌心。
“王子看见一位疲惫的裁缝绣着贵族的礼服，她的孩子还在发烧，却连药也买不起。雕像请求雨燕将他剑上的红玉悄悄送去，燕子虽不情愿，却愿意帮助这位善良的王子。”
金发的异乡人摸了摸自己早已空无一物的脖颈，这里也曾挂着一条珍贵的红玉，在橘右京最需要的时候被交付出去。
“第二天晚上，王子又看见一位饥饿贫穷的作家，他的剧本还没有写完，可家中早已没有食物。卖火柴的女孩在大街上瑟瑟发抖，赚不到钱便会被父亲打骂。”
“他再次请求雨燕将自己双眼的蓝宝石啄去，送给这两个可怜的人。燕子并不想这样做，失去眼睛的雕像再也看不清城市，可王子一再坚持，它还是答应了。”
橘右京从男人腿上起身，又被马可波罗一个舒服的姿势拉进怀里，夜里的海风带着些寒气，男人将自己厚实的外套盖在他身上，免得对方着凉。
马可波罗眨了眨他那对好看的蓝眼睛，那是海都血统的象征，有如濯洗过的宝石，在他身上泛着柔和的光。
“最后一天，燕子将要离去了，王子最后请求它将自己身上的金箔取下，一片片送给城市里穷苦的孩子。燕子犹犹豫豫，依然照他说的做了。”
“雨燕错过了南飞的时间，冬季的雪逐渐降临在这座城市，它知道自己将要死去，在临终前亲吻了它爱着的王子，跌落在雕像脚边。”
海浪规律地拍打着船舷，夜晚风平浪静，抬头便能触碰漫天繁星。
两千年后的夜空看不见星星，地上的光太过明亮，遮蔽了这片星空原本的模样。
“那后来呢，雕像又怎么样了？”
橘右京似乎为这个悲伤的结局感到有些失落，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后来，雕像那颗铅做的心碎成了两半，人们砸毁了失去宝石与金箔的快乐王子，将雕像的碎片扔进熔炉。”
“可只有那颗破裂的铅心无法融化，天神的使者将这颗心与燕子一起带走，送往一个遥远的、不再有苦难的地方。”
悲伤故事的结局又迎来一点希望的回响，也许是这聊胜于无的宽慰安抚了橘右京的内心，男人不知何时靠在马可波罗肩上沉沉睡去。
跨越了两千年的心脏彼此相靠近，他感受着橘右京胸腔中传来的跳动，这颗心曾饱经风霜，却不曾欺瞒、不曾作恶。
时间无法隔断真挚的感情，他所向往的、他所珍视的、他所挚爱的，正如小王子与他的玫瑰。
正是你花费在玫瑰上的时间，才使得它变得如此重要。
他虔诚地吻了吻橘右京的额头，不带一丝污浊的欲念。
明明未曾谋面，却终将相遇。

橘右京是在马可波罗的床上醒来的，他记得自己昨天并没有睡在这里。男人推门向客房外走去，金发的异乡人正搭着船舷向远方看去。
“你起来得正好，看，那就是海都。”
橘右京随着马可波罗手指的方向看去，繁华的港口城市簇拥着中心一座巨大的高塔，建筑色调鲜艳又夸张，尖顶与圆顶的房屋此起彼伏，城市上空飞鸟盘旋。
船不久便靠岸了，两人雇了辆车装运货物，马可波罗先行去海关办理凭证，留橘右京在港口守着马车。
他到这里来的目的当然不只是取手稿这么简单，重回两千年前的故土，这里的一切令马可波罗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必须先想办法接近城市中心的那座标志性建筑，筑城者高塔家族的象征。
十一个阿尔卡那家族背叛了上古神明，神在逝去前为这片土地设下诅咒，祂的尸体变为无穷无尽的污染，一点点蚕食着这片抛弃神明的国度。
正当人们为日益恶化的环境担忧时，科学的天慧降临在这片饱受诅咒的海域，人们相信研究机械能够为他们寻找到新的出路。
据马可波罗所了解的正史记载，彼时的掌权者是位名为米莱迪·阿尔卡那的女士，妄图研究一项能改变海都命运的机器，两千年后仍旧为世人所争论的永动机。
马可波罗以贵族商人的身份得以求见米莱迪，他提出了一项诱人的条件，条件是这期间能够在海都上层区销售他们带来的商品。女士将信将疑，她打量着马可波罗熟悉的发色与眉眼，最终还是答应了年轻人的请求。
金发青年带着许可文书找到橘右京，两人暂住在海都上层区的旅馆中，男人白天带着橘右京向阿尔卡那的上层家族兜售东瀛进口的瓷器。
偏远的岛国距离海都太过遥远，鲜有商人来这里做生意，朴素又温润的扶桑瓷器别具一格，在贵族老爷们口中颇受好评，马可波罗懂得如何讨价还价，不出几日便连本带利赚得盆满钵满。
夜里，金发青年受命前往筑城者的高塔，在顶层的实验室中研究着两千年前留下的手稿，违反常理的装置即使再怎样诱人也不应当存在。
马可波罗在图纸上写下自己的推论，并按照手稿复现了模型，他用那个时代能够理解的语言向人们解释这一切，权威们或相信或质疑，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推翻马可波罗的论证。
他并不知道这样是否能改变历史的轨迹，但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马可波罗都会毫不犹豫地尝试，因为男人不想留下遗憾。
马可波罗悄悄带走了这些笔记的原稿，誊抄了一份复件用来替换，这些便是他将要带回未来的材料。
青年手握一枚金币上下抛接，与橘右京边谈生意边向下一处地点走去，他们停在十一阿尔卡纳中的“世界”家族前。
眼前恢弘的别墅门口走出一位颇具风度的学者，他向马可波罗礼貌性地握了握手，橘右京才得以发现，两人竟有着相似的血统特征。
金发的血脉在海都并不少见，可同时拥有一对宝蓝色瞳孔的却只有“世界”家族。橘右京对这些本来并不敏感，可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家族的主人尼克洛同时也是那个时代颇具盛名的机械师，听闻马可波罗推翻了永动机的构想，便坐在会客厅与年轻人聊起来，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许多天才的火花不谋而合。
也许这便是那个两千年前统揽海都商业、又对机械工程颇有研究的“世界”家族，即便两千年后的马可波罗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可那份融入骨血的、对开拓的追求并没有消失。
青年与自己的祖先只短暂相见一面，便擦肩而过。
不多日，马可波罗便带着橘右京离开了海都，当他们半个月后回到上海，店里收到的文书堆起来快有十几封了，多半是些谈生意的请求，还夹着一封司马懿收租时下的最后通牒。
橘右京拆过一封信慢慢读起来，马可波罗一人也应付不了这么多事，只好先将这几天的开销与收入记在账上。
金发的异乡人颇不熟练地摆弄两下柜台上的算盘，最后还是打开了手机里的计算器。
留给马可波罗的时间不多了，来到这里的第六个月后，他将被强行遣返回自己的时空，这就是跃迁设下的阈值。
可他还有很多笔生意没能谈完，很多跨越时代的装置没能跃然纸上，很多想要见到的东西没能留下照片，很多的爱意没能诉诸于口。
一旦在这个世界有了牵挂，他的心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人还会有重逢的时候吗？
马可波罗折了一朵粗制滥造的纸玫瑰递给橘右京，这里甚至连鲜花产业都没有，没有人会售卖廉价又随处可见的东西。
橘右京小心翼翼地接过男人手中脆弱的纸花，从未见过，也谈不上好看。
以往生意上的事大多是马可波罗亲自处理，最近男人总是变着花样找借口，想方设法推给橘右京来做。
橘右京不理解，但也没有拒绝，就像接过马可波罗递来的纸玫瑰一样，接过了许多对他来说还为时过早的东西。
男人临走前将手机留在了柜台上，独自一人在城里散心。
平安街边有一处高高的锁妖塔，传说塔下镇着上古邪祟，可随着墙上的符纸风干粉化，伏妖诛邪的宝塔逐渐失去原本的意义，久而久之便成了居民登高采风的去处。
马可波罗随着老旧的木台阶一级一级走上去，爬了许久才走到顶上的平台，夜色正好、四下无人，青年转过身去才看见雕栏边坐着的韩信与李白。
“你诈我，怎么可能不会飞，要不打个赌，现在把你从这推下去？”
韩信手里还握着个小酒盏，脚边摆着两坛子酒，应当是一并带上来的。
“你这人……莫名其妙。”
李白刚想发作，又被韩信斟些酒糊住了嘴，他自己也是个老饕，遇见好酒就能走不动路。
见有人上来了，韩信也没再继续无聊话题，两人通过一身奇装异服很快便认出了马可波罗，韩信也是性情中人，直接招呼对方过来一起喝酒。
马可波罗摆了摆手谢绝了对方的好意，直言自己只是出来散散心。
他们一同从锁妖塔边眺望，飞檐下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万家灯火中是否也有守候着自己的那一盏。
青年想了想自己的爱人，忽然又释怀地笑了。
“可能我过一会就要离开了，毕竟并不是这里的人，总要回到原来的地方。”
李白含下一口清酒慢慢咽下，此前已经与韩信喝了一阵子，脸色有些微红，在一头白发的衬托下尤为明显。
“你想好了？”韩信将酒盏放在一边，男人并没有像李白那样醉醺醺的，静静地看着他。
“大概我走了以后，这里的人会忘记一些事吧。”马可波罗起身，摘下帽子向两人鞠了一躬，“总之，感谢你们对橘右京的照顾。”
金发的异乡人笑了笑，他的身体逐渐化为细碎的光，一点点在空中散去。
李白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与记忆中某个人的影子重叠，他下意识起身伸手想要留住什么，却只有一缕尘沙从指缝间流过。
微光一点点消失不见，尘埃落定，一切似乎又从未发生。李白仍旧维持着想要握住什么的姿势，一时间有些恍惚。
“李白，你在看什么？”韩信又给自己斟了些酒，望着李白奇怪的姿势，不明所以。
凤凰怅然若失地收回手，他一定想起了什么，记忆中有种一闪而过的感觉，那个名为马可波罗的男人，还会再回来吗？
“没什么，继续吧。”
李白又坐回雕栏边，举起酒盏与韩信碰了一下，随后有些愤懑地一饮而尽。
所有人都忘记了马可波罗的存在，可唯独李白记得，他感到一种无尽的悲恸与不甘，可即便自己说出来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店里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橘右京熄灯将门板封上，准备入睡时才发现床边摆着两床被褥，他有些奇怪自己是何时搬出来的，只好将其中一床收回衣橱。
李白再次路过这家店时，只有橘右京一人坐在柜台前，男人仍像往常一样打点着店里的生意，动作还有些不熟练。
这便是他想要的结局吗？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橘右京又该怎么办。

男人坐在柜台前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中的物什，他不知道这块奇怪的黑色砖头从何而来，记忆中却明明白白地知道如何使用。
橘右京将手机中的每个程序一一看过去，有些熟悉的、看得并不太懂的话本，当他打开相册，却停在了一张似曾相识的照片上。
屏幕中的橘右京与一位金发碧眼的男人站在一起，两人共同看向镜头，可这一幕并不在橘右京记忆之中，他从未见过这个人。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就像没有人能够知道分别何时重逢。橘右京觉得有些奇怪，就像是他忽然间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漫长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不安又残缺的感觉伴随着他度过了好一阵子，肺痨仍旧没有好转，生活辛苦又稀松平常。
柜台上摆着一朵纸做的花朵，因前两天下雨有些受潮，趁着天气不错，橘右京正准备将它拿出去晒晒。
“请问，能和掌柜的谈一笔生意吗？”
金发的青年戴着夸张的礼帽，身着与东方人格格不入的马甲与长裤，就这么突然地走到橘右京面前。
蓝发的男人愣了愣，纸玫瑰还拿在手里，不知为何，他望着对方熟悉又陌生的脸，好像曾经的不安啊、失落啊、遗忘啊，都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
橘右京的眼角流下一滴温热的泪，在与男人对视的那一瞬间热泪盈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样的感觉，就像他们在很久之前便早已相识。
男人温柔地替他抹去泪水，抑制不住地将对方揽进怀中，橘右京下意识地回抱过去，回过神来时已经潸然泪下。
即使跨越了两千年的时间，他们还是没能忘记彼此，这个时代洗去了马可波罗的存在，可橘右京的记忆没有。
他最终还是回来了，为了给橘右京一个承诺过的结局。
许多天后，热闹的平安街又多了一位做生意的化外民，男人颇擅长组装一些古怪的机巧，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
刘邦听说有种神奇的代步工具，只需要两个轮子就能日行千里，非要拉着张良他们去平安街凑热闹。
彼时马可波罗正站在店门口，向一位客人解释自行车的原理，并忽悠对方骑上去走两圈。
他向刘邦挥了挥手，侧过身便与跟在韩信身旁的李白对视，凤凰瞪大了自己漂亮的红瞳，下意识便想向韩信说什么。
可他看见马可波罗轻笑，将食指抬起放在唇边，向自己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不知为何当张良再次前来时，橘右京的肺痨已不知不觉痊愈，青年十分诧异。
可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许是博闻强识的老大夫出手，用了些张良并不熟知的法子治好了橘右京罢。
马可波罗送给他们两颗其貌不扬的种子，据说在适宜的地方种下，能够开出从未见过的花。
金发的异乡人走到橘右京身边，一时兴起心情大好，当着众人的面揽过对方肩膀，在橘右京脸侧留下一吻。
众人或轻笑或视而不见，唯有李白知道，他们的结局本应如此。
凤凰又感到一种熟悉温暖的力量，与凡人生活得太久，使得他越来越情绪化。
尘封的记忆开始松动，可这股力量并不属于他，它们究竟是谁的，又来自哪里？
“怎么又在发呆，走了。”
韩信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男人打了个响指，像是要把李白的魂唤回来。
“若有朝一日我也消失了，你还会记得吗？”李白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会，会记得的，刘邦要请客，先跟我过去再说。”
韩信一边应付着凤凰奇怪的问题，一边告诉对方先办正事要紧。
李白勉为其难地叹了口气，便跟着韩信离开了，他握着手心两粒小小的种子，等待它们跨越两千年的时光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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