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海》
第十五章
(七)
血缘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
赤练放下新盛的两碗汤,看着端端正正坐在饭桌前的两父子,内心不由再度感慨。
原本像娘亲一样吃饭细嚼慢咽的乖宝宝,今天居然一反常态,身边男人夹一大筷子菜,他就跟着夹一小筷子;男人吃一大口蒸馍,他就跟着吃一小口;男人端起大碗喝汤,他也跟着端起小碗——
“好了好了,”赤练扶住儿子的碗,生怕汤洒出来烫着他,“乖,我们用这个喝。”
说着,赤练拿起宝宝专用小银勺,顺便从下面轻轻踢了某人一脚。
卫庄顿住,最终在孩子娘的再三暗示下,默默拿起手边汤勺,改为一口一口喝汤。
卫小豆子腰板挺直,有样学样,同样拿起他的小勺,一口一口把汤喝了干净。
午休时间,小家伙原本该去里屋睡觉,无奈见了生人太过兴奋,明亮的大眼睛一直盯着男人挂在床头的长剑,卫庄换身衣服的功夫,小家伙两腿一助跑,一阵风似地扑了上去——
嘿咻!
这一扑可真不含糊,小家伙伸手往上一跳,差一指就能够到剑尾,可惜有人更快一步,一把将他捞了回来。
不过半年而已,小家伙比卫庄上一次抱他的时候大了两圈不止。份量虽然还很轻,但也沉了不少,小腿尤其有劲,仿佛他娘身上瘦下去的肉都长到了他身上一样。
“哼哼~”
晚来一步的孩子娘还在窃笑,“跑啊~看你这次能跑多快~~”
赤练走到卫庄身边,故意横眉吓唬孩子:“再不老实,待会儿叫你爹收拾你~”
孩子&孩子爹:……
“他什么时候会跑的?”卫庄单手托住仍欲挣动的儿子问。
赤练双手清闲,难得松了口气,半心累半欣慰道:
“你走没多久就会了。一开始只在院子里绕,后来我去山下办事,大门没关死,走到半道回头一看,这臭小子居然也跟了出来……”
“现在半座山不够他一个人折腾,追蛇扑鸟到处跑,一会儿没看住,他能跑上天!”
说着,赤练又拍了拍儿子的小屁股:“说你呢,小坏蛋……乖乖听话,等睡醒觉再让你爹陪你玩~”
小家伙在卫庄怀里扭了几下,大概被他娘拍中心事不好意思,小屁股朝外一撅,趴在卫庄肩上不动了。
卫庄不由挑眉:“他能听懂你的话?”
赤练趁机把他的小靴子脱下来,“差不多吧……”
赤练也说不准他是听懂了还是犯困了,含糊道:“我每天中午都哄他睡一会儿,可能到点自然就困了。”
赤练想了想,又说:“一般起居作息的话他都能听懂,而且记的快,大人说什么他也跟着学,上一次玩捉迷藏他自己都能报数了。”
卫庄把孩子放回床上,想起那声元气十足的“快给我出来”,总算知道他是跟谁学的了。
(八)
离家半年,周围环境多少都会有些变化。
夏荣木长之际,卫庄走之前新换的竹架已经长满了新藤,赤练独自打理的时候又做了一圈固定架围在四周。院子里的水缸表面包了一层软布,应该是她怕孩子乱跑的时候撞到。屋檐下新采的药草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竹筛里,木案上的碾槽有研磨的痕迹……闭上眼睛,窗外的花木草籽和枕边淡淡的皂香,都是久违的安心气息。
半年前,大泽起义的叛军惨败于章邯手下,主将陈胜下落不明。不久,道上有消息称,罗网已经派六剑奴出动找人,地点就锁定在芒砀山附近。不巧的是,流沙受农家代理侠魁朱家委托,彼时也在芒砀山附近找人。
三天后,双方人马狭路相逢,六剑奴找到了陈胜的尸体,卫庄找到了正在挖坟的刘季。
此外,现场还到了一个消失了大半年的不速之客。
卫庄微微皱眉:“你来做什么?”
盖聂照旧拿着一把无锋的木剑,平静道:“朱堂主有事相托,请我到此地帮忙找人。”
卫庄:“……”
那个老狐狸。
二人身后,刘季悄悄藏起从坟里刨出来的侠魁令,看着对面脸色发青的六剑奴,不禁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叫你们赵老板学着点!我大哥买保险从来都是买双份!!”
——————
经此一战, 纵横传人再度威震江湖。
六个罗网天字一等杀手,如今只剩两个半,其中三个死于鲨齿剑下,半个没了手臂,剩下两个被木剑震断经脉,形同废人。
消息传出,江湖骇然,鬼谷纵横很快成了帝国最高缉杀目标。
相比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独身剑圣,显然家大业大的流沙组织更好找,而且传闻流沙主人现今还有个孩子,就藏在韩国旧都。仅仅三个月间,江湖各路杀手前后去了六七拨,岂料竟无一返还。有一路甚至连新郑都没到就死在了郊野,死状惨烈,听说尸体全身都被蛇虫咬烂了。一时之间,流沙境内堪称鬼域,活人有进无出,暂无敢扰。
送刘季回到神农堂后,卫庄在楚境内养了一个月的伤。期间得知,盖聂这大半年都在蜀山猫着,直到朱家派人求助,盖聂才悄悄动身,随后墨家和项氏一同出发赴往东南楚地,路过的时候还特意和朱家打了招呼。
卫庄本不想和这帮人有太多纠缠,无奈与六剑奴一战伤势过重,盖聂架着他找到端木蓉的时候,卫庄左半身都快没知觉了,饶是端木蓉医仙妙手,也足足看了一个月才确保他俩伤势无忧。
又过了几个月,刘季在朱家和纵横二人的帮助下重新整合了农家残存人马,同时将砀郡起义的散兵游勇归拢起来,拥兵西上,预计和燕齐反秦势力组成包围圈,秋后围攻秦关。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看明白了事与事之间的前后关系,卫庄无心再战。刚好新郑那边传来口信,说最近颍水一路有叛军集结,她去查探的时候顺道收拾了一批找事的苍蝇,叫他路上也小心些。
(九)
大概是赤练手段过硬,令贼人胆寒,卫庄这一路回来的还算顺利,到家之后也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最多就是哄孩子睡个午觉,睡醒再陪孩子玩会儿。
傍晚时候,一家三口又一起出门,去新郑城里转了一圈。
路过郊野,多年前横尸遍布的荒地已长满植被,绿油油的草坪上三三两两开着鲜花,清澈的溪流从林间淌出,水流尽头是一座座打理好的坟茔。
说来奇怪,小卫平以往东跑西窜哪都想去,唯独到了此地不敢乱跑。赤练原来听人说,小孩子偶尔能感应到一些大人看不到的东西,现在看来似乎是道理的。自家儿子一到坟前就紧张,两只小手抱紧她的腿不愿往前走,赤练无法,最后还是让卫庄抱着他过去的。
快走出坟冈的时候,卫庄注意到,树下有一处新立的无名冢,冢前零散地摆着几款样式不同的酒杯,酒杯旁边摆满了淡紫色的兰花。
……
赤练告诉卫庄,那是一个月前几个城里人过来立的。
李斯问斩的消息传到新郑之后,坊间渐渐谈论起了当年韩国九公子的死因。平常百姓不会去纠结一个王子死后的复杂细节,而往往将之归咎于具体的人:有说韩非是秦王害死的,有说是李斯害死的,有说是被罗网暗杀的……说什么的都有。虽然不清楚谁真谁假,但可以确定的是,当初害死韩非的人,现在也都死的差不多了。
天道好轮回,如何评价这些人的是非成败已经是后世史官的事情了,除此之外赤练倒没有太多感慨。人死不能复生,非紫的棺冢早在十年前就被他们烧了。幸存者没有伤缅过去的时间,他们所能做的唯有继续向前,一路淌着尸体。
可他们不回头,不代表别人也忘了。
曾经受过紫兰轩照顾的人们,听说了李斯已死的消息后,又自作主张的为二人立了一座新墓。
普通人苟活不易,连回忆都不敢太张扬。墓碑上没有写名字,前来祭拜的人却心照不宣,带的酒都是当年轩里卖的最好的兰花酿。
路过那里的时候,赤练揉了揉儿子的脑袋,问他能不能下来自己走,小卫平抬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原因,依然搂紧卫庄脖子不下去。
赤练无奈,放手不再管他。卫庄托着儿子屁股,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神情淡然的从墓前走了过去。
二人身后,小卫平躲了一会儿,又悄悄从父亲肩上抬头。不知看到了什么,小嘴抿成一线,有些拘谨地朝着那座兰花酒冢挥了挥小手,之后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又怂怂地趴回了父亲的肩膀里。
——————
到了城内,正赶上十五天一次的夜市。赤练以往陪着孩子清蔬稀饭惯了,难得今天有胃口,先去酒楼开了顿荤。结账的时候,卫庄又从送货的猎户手里买了一只鹿腿,四块猪心,十捆里脊。
赤练不解:“你买这么多肉干什么?”
卫庄不语,低头瞥了眼她瘦下去的腰腿,掏钱又加了两组猪排。
小卫平牙没长全,这会儿还吃不了荤硬的东西,对他爹买的东西都不感兴趣,趁他娘手松,一扭身跑去了隔壁卖糖的小摊。
卖糖的老人年纪挺大了,制糖手艺精湛,熬糖的锅盖一掀开能把半条街的小孩勾过来。
赤练跟着儿子过去看了看,老头正从做好的糖架边缘切下小块散糖,再过筛子裹一层甜梅粉,最后用干净的荷叶包起来,拿竹杆挑着递给买糖的客人。
小卫平站在一边,抿嘴看着老人行云流水的包糖手法。赤练半蹲下身,塞了一小片碎金到儿子手里,循循善诱道:“乖,去把钱给人家,告诉他你要买两包糖。”
小卫平大概没听懂,低头握了握手里多出来的金片,站在原地没动。
“没事~想吃就拿钱去买。”赤练蹲在一旁,拍着小家伙的后背轻轻教导。
旁边几个大孩子买完糖开开心心地跑走了,小卫平看到他们,突然顿悟一般,伸出小手把钱递给老爷爷,等到对方切下糖块包好之后,转头也跟着跑了。
赤练气笑:“臭小子!!回来拿你的糖啊!”
街市上人多车马杂,熊孩子们跑出去拦都拦不住,赤练眼睁睁看着儿子跟着一群大孩子从一排马车下面钻着跑,急的直接提剑去追,逮着这臭小子就把他拴腰上!
卫庄晚来一步,手里提着半人重的硬货和两小包糖块,视线穿过灯火下的热闹人群,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
(十)
小卫平今天玩的痛快,被他娘拎回家的路上就睡着了。
因为身边有甜甜的味道,所以睡的比平时还香。
虽然第二天醒来,娘亲并不在他身边,但当他下床跑到院子看见他爹正在削一把新木剑,然后被他娘先抓去洗脸吃早饭时,他知道,快乐的一天又开始了。
小孩子的快乐非常简单。困了就睡,起了就玩,饿了就吃,在父母的照顾呵护下自然生长。
赤练对自己的童年没有太好的回忆,卫庄更是很少提及,所以两个人其实都不太明白,自家儿子一天到晚嗨个不停的充足精力是怎么来的。
那是他们都没有经历过的,单纯自然的童年时光。
“只有睡觉的时候最老实。”
入夜,赤练看着野了一天终于乖乖上床睡觉的小坏蛋,如是叹气。
桌案前,卫庄看完流沙最新探获的郡内叛军集结动向,大概盘算了一下需要的物资和他们手里现有的屯盐,预备近期就派人去黑市问价。
赤练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这男人带孩子玩了一天,晚上还能有精力想这些事。
赤练松了松酸乏的肩膀,敷衍道:“派你儿子去吧,我看他行,明早一醒就可以出发了。”
卫庄还在想事,没有搭腔,一直到把白天积压的东西都处理完,回头再去找人,赤练已经回孩子身边坐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几天小家伙又长了些。
看到卫庄过来,赤练往床里挪了挪,无奈这小子睡觉不讲武德,非要翻身横着躺,卫庄好像也发现留给他们的地方不多了,从上到下用手指比着量了量,“……又长了一个关节。”
赤练一笑,“长得真快……”说完同卫庄一起,伸出一指送到孩子手心,不出意外被小家伙软软握住。
两个大人就这样贴着儿子的小手,在静谧的夜晚,在他们的家中。
“其实……你不这么快回来也没关系的。”
“嗯?”忽然听到这么一句,卫庄抬头看她。
赤练微微一笑:“让你担心了。”
卫庄回来之前,赤练额外收到消息,说张良在河内郡找到了韩氏后人,正欲举兵反秦复韩。她原以为卫庄要因此再耽搁一阵,哪想这人停都没停,绕开河内直接就回家了。
卫庄明白她的意思,回答的更加自然:“我没有担心。你没有需要我担心的地方。”
赤练眨眨眼睛,又笑了起来,放开儿子的手,拖长了声音道:“真是无情啊~”
卫庄不置可否,转头给儿子掖好被子,淡淡宁定的语气道:“桑海出发的两队商车预计停在河内,你若想看便去看,他有我管,路上不用你操心。”
这样简单而理所当然的一句话,却透着他一贯的那种强大而绝对的自信,就是这股自信,令赤练一直以来倾慕欣赏并且能够因之而心安。
而且……
抬手抚上他的眼睛,赤练早已注意到,男人的眼角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多年以来无论是调查故友的死因,还是维持流沙的运转,这个男人似乎习惯了默默承担,像山一样扛住所有。生活的风风雨雨给予了男人足够的坚定伟岸,多年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尽管眉宇间多了些许沧桑,压抑的阴霾却不见了。
尤其让赤练动容的是,在养育孩子这件事情上,卫庄几乎展现了一个男人最坚实的一面。
生养孩子不是一个人的事情,饿了有人做饭,难受有人陪着,产后散步到一半走乏了,这个男人能直接抱她回来,连走路都省了。
因为是他的人,所以这一切都是他应该做的。
……
赤练忍不住微笑,抬头去看卫庄的眼睛,那里有一片深沉的海,包容着无边的爱与信赖。
(尾)
“决定好了吗?去还是不去。”
卫庄等了半天,不见赤练回个准话,只得再开金口。
垂眸看去,这女人眼睛虽然看着自己,心思明显已经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换了别的人,他可没这么好的耐心候着。
赤练被卫庄唤回神,轻轻点头:“去啊,当然要去。”
她又笑,笑的明媚极了:“造反这种事可不是天天都有的看的~子房估计没经验,我们去了正好可以教教他~”
……你当教你儿子买糖呢。
最后这句没有说出口,事情就这么定了。
放在十年前,如果有人告诉卫庄,你未来势将名满天下妻儿傍身家国美满,卫庄一定会觉得这人疯了。
现在,卫庄看着面前女人明媚的笑眼,进而想起他们的小家伙瞪着同样的大眼睛跟木剑较劲的样子,忽然发现未来好像确实可期。
赤练猝不及防,一不留神被卫庄的动作吓到:“喂,你干什么……不行,嗯,儿子还在……”
她不敢推得太用力,急得压低了声音:“……明天、再……不然就去书房……”
卫庄等的就是这句话, 仗着她怕发出声响不敢用力推搪,一把将人抱起,走之前还不忘熄灭儿子床边的烛灯。
……
黑暗之中,小卫平四脚摊开,呼呼大睡。在那张本该属于他父母的大床上,独自又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