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Mr. ？

【狱审】亚尔木克湖

长休休休休

2025/06/15 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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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亚小时候长得不算太好看，鼻梁还有点塌。高中四年，她的头发留长了，身材曲线也更婀娜，总之在大众审美里是白天鹅了。但在我眼中，那个丑小鸭仍在她身体里。刚开始和她做同桌的时候，她对我有些爱搭不理，但到了第二年，她会拿着我全班前列的成绩惊讶，拽着我的胳膊说我这个人怎么突然变了这么多。
我没有告诉她答案，因为这是我在青春期时里重大的个人发现，自觉很神奇：每个平庸普通的人，当他开始整天把灵魂黏在另一个人身上，自己也会逐渐朝他的趋向生长。仿佛那个人是一种可以诱发基因进化的活体酵母。这个发现就是来自我自己的身上。但我是那个被发酵的，酵母是一个叫那维莱特的男生。随之我有了另一个重大发现：人心底的自卑但凡被放出来过一次，这辈子就跟定你了。
我骨子里的自信跟自卑，都是那维莱特替我发酵出来的。
196年秋天，那维莱特转学进入詹姆斯麦迪逊高中，插班到我们班，已经是高二了。假如我的记忆没出差错，应该是刚开学，初秋，课间时窗户被我拉开一道宽缝，让风进来。
那维莱特走进教室的一刻，正是广播里响起钢琴曲的瞬间。昏昏沉沉的我，以为自己已经从被压迫的梦境中清醒，然而很快发觉自己竟掉入了另一个梦境，这个梦显然要美好更多——因为班里其他同学随之鱼贯而入，我私人的梦被集体性骚动给搅黄了。
我原以为，只有我发现了他。到头来，我也不过是个普通观众。
我有一度用语言无法阐释清楚那一瞬间的失落，直到多年以后才幡然醒悟，那一刻的他跟这个世上一切美丽的事物并无两样，被世人分享才是造物主赋予它们的使命，既似遥不可及，又能轻易染指。假如当年的我天赋异禀，拥有足够智慧懂得这个简单道理，我一定会选择无视他。
因为无视是逃避痛苦的最好方法，后来的许多年里，我都是如此面对人生中那些险些要我命的痛苦的。
那维莱特孤零零地站在讲台靠近门的一侧，在他耳边来回吹动的白色卷发像一柄无声的钟摆，提醒所有不安的目光，时间并没有静止。假如不是我的角度刚好能瞥到他的“父亲”站在门外，兴许我会跟别的同学一样，宁愿相信他是哪个老师的小孩来学校参观的，因为那维莱特看上去比我们小很多。
没过多久，大家都知道了，那维莱特在此前上的是特许学校，一年就完成了初中课程，比我们小两岁，神童、天才，怎么形容他都行。那种学校我只听班主任红鼻子说过，一些孩子从小学就被选拔进来，之后用三年学完初高中七年的课程，十五六岁就考大学。每年都有几个孩子被这个国家最顶尖的大学全额奖学金招走，不到三十岁已经是国家的科研栋梁。
时年十四岁的那维莱特，个子中等身体纤细，眨着局促的眼。我没有继续看他稚气未消的脸，只是盯着他捏住衣角的小指看。挺讽刺的，人这一辈子，唯一逆生长的东西就是胆量——青春期第三个发现。
班主任红鼻子走进来时，表情很凝重，好像刚刚听闻过什么噩耗。皱眉听完那维莱特简短的自我介绍，红鼻子安排他坐在最后一排，跟我们班最高的大傻个子格温同桌。格温狠抽了两下常年挂在嘴角上方的青鼻涕，环视一周，仿佛在向其他同学宣示自己对那维莱特的主权，活脱一个傻逼。
我发誓，那是我人生截至目前见到过的最丑陋的画面。全班同学目送着那维莱特朝格温走去，最后坐在我的斜后方，跟一个连在他身边喘气都不配的又丑又脏的家伙坐在一起。
莉亚很快转过身去和他搭话，好像她天生就可以和所有成绩优异的人做朋友，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身上发现优点，因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曾转过头和那维莱特对过话。
难怪。难怪后来的某一天我在午睡时做了那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一道不祥的异光炸裂，像白色的烟花。醒来时，我的两腿间有什么东西也跟着苏醒，被书桌膛压迫得硬生生疼。直到那维莱特的身影从我身旁掠过的那一刻，才终于醒悟：我和我身体里的一切，早早为那个多事之秋的午后准备好了。
从见到那维莱特第一面起，我感到从所未有的害怕，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在成年后爱上女人。但可惜的是，我强烈地预感到我这辈子都将一事无成，只会效仿大家娶妻生子，过上世人眼中平凡且稳妥的常俗日子，然后在某个祥和的夜晚，突然在某一瞬间，从熟睡的妻子身旁惊醒，盯着卧室角落里令人恍惚的黑暗，对那个久远前的自己说——
他可是你这一生爱上的第一个人。
204年6月14日，雷切尔的婚宴邀请了我，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晚我跟雷切尔都喝瘫了，他说自己结婚是被逼的，对不起安妮，他没有办法。天快亮时，雷切尔拉着我上了一辆出租车，路上停车我吐了几次，自己用手抠出来。下车又走了半天，才发现他带我来的是亚尔木克湖畔。
高中后两年，我放学后的每个傍晚都来这儿，后来一度以之为我们六人组最主要的活动据点，如今竟已经变成被铁皮围起的工地，贴上橙黄色的警告，“施工中”。
雷切尔拉着我走到湖边的西南角，那块熟悉的铁皮盖仍旧躺在原地，锈迹斑斑，被杂草包裹却没有被铁皮围上。雷切尔问我，还记得吗？我说，当然，地下的防空洞，一直通到我们的高中部，咱们都下去过。雷切尔摇头说，你记错了，我们四个人都没下去，只有那维莱特和莱欧斯利下去了。我使劲儿回忆，说，不对，我肯定下去了，这些年做梦还总能梦见里面有多黑，第一层台阶一共三十八阶，我数得清清楚楚，不可能错。雷切尔说，咱们四个，走到第二层就掉头上来了。真正走到底的，只有那维莱特跟莱欧斯利。
那维莱特不爱说话，年纪小，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但谁搭话他都冲你微笑，包括他那傻同桌格温。搭话的基本都是女生，问考题为主，可是很奇怪，男生反而敬而远之，甚至没有一个男生主动邀请过他一起去踢球。莉亚私下里跟我说，看到没有？被孤立了。我纳闷儿，为什么要孤立人家？莉亚答不上来，拧过前排男生的脑袋问，你们为什么孤立那维莱特。前排男生被她掐着脖子回话，说他腰板挺那么直，一看就不合群。我说，你们孤立人家，还嫌人家不合群？笑死人了。莉亚悄声说，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莉亚每次这么说话的时候，都特别招人烦。我不耐烦，说，你不说我踢球去了。莉亚说，咱班有人的家长来找红鼻子，想让他把那维莱特给调走。我问，调走？调哪儿去？莉亚说，调到别的班去啊。我说，凭什么？莉亚压低了声说，你可千万千万要保密。我急了，有完没完？莉亚说，因为，他妈妈是精神病，精神病会传染，怕他传染给咱班同学。我说，莉亚，你是傻逼吗？你听谁说的精神病会传染！莉亚惊叫，你骂我！我告老师去！
莉亚哭起来很吓人，埋着头，尖响从胳膊缝里往外钻。其实我也不敢怎么欺负她，同学们都知道她爸是警察，我见过一次，长得挺瘆人。我怕莉亚喊她爸爸来揍我，跟她说了句对不起。她哭了没一会儿，可能累了，重新坐直身子不理我，夺过我的铅笔盒倒了个底朝天，挨个儿把每根自动铅笔的笔芯都抽出戳折，每支钢笔尖戳弯。我不明白她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我猜可能她知道了我爸妈当时都已经失业下岗，求他们重新给我买一盒笔我可能会挨揍。就在此时，红鼻子突然走进教室，可以说是蹿进来的，吓了所有同学一跳，莉亚也不哭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喊班主任这个外号，他的鼻头只是长得很肥大，而且因为我作文写得好，他对我一直不赖，可是不跟着同学一起叫，又显得不太合群。还是合群好，合群安全。
红鼻子站在讲台上，用领导人讲话的口吻说，同学们，咱班最近有人在传一些流言蜚语，是关于其他同学的，我觉得这样很不高尚，以前老师跟大家讲过什么？这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所以，从今往后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同学在班级内散布谣言，以前传过的，既往不咎，如若再犯，严惩不贷。记住，我的班级，是一个团结友爱的大家庭，绝不允许任何人被诋毁，更不允许任何人搅浑水，听懂了没有！
别人听没听懂我不知道，莉亚肯定是听懂了，她把最后那点眼泪瓣都给抹净了，生怕红鼻子知道她被我骂过，因为我刚刚被老范儿归入了正义之师。同学们在底下交头接耳，我刚想高兴，红鼻子却又疾步走下讲台，此时我才发现门口一直有个男人守着他，就是半个月前送黄姝来的那个男人。男人在门口跟红鼻子交涉了几句，红鼻子又折回教室里，这回是低着头，眼睛也不抬地说，那维莱特，你出来一下。教室里再次乱作一团。
很快全班都知道了，那个男人不是那维莱特的爸爸，是个警察。这次不是谣言，散布之快，可见红鼻子那一番义正词严并没能对人性造成任何积极改观，起码对未成年的人性如此。
这一回轮到我求莉亚了，我说，你爸是警察，肯定知道怎么回事吧？莉亚说，你还敢骂我吗？我说，不骂了，那维莱特到底怎么了，警察为什么要来找他？莉亚说，他妈妈真的是精神病，不上班，偷偷在家练魔法信圣殿教，你没看新闻吗？我姥爷说，信那个教的都是精神病，要抓起来的。
新闻我看，这个圣殿教我也知道，但我以为新闻就是新闻，跟我的生活无关。莉亚后来说的话，我接收得有些跳跃：那维莱特的妈妈以前是声乐老师，离婚有些年头了，自己带着那维莱特过，后来受坏人教唆，接触了人民圣殿教，很快走火入魔，没多久警察上门来抓她，她已经被坏人带着逃跑了，撇下那维莱特一个人。警察频繁来找那维莱特，都是为了抓他妈妈，只要他妈妈联系他，必须马上跟警察汇报。莉亚说，警察还让红鼻子帮忙密切监控那维莱特，红鼻子觉得这样不好，结果被警察批评教育了。莉亚说完，见我没什么反应，撞了一下我的胳膊，瞪大眼问，你不是喜欢那维莱特吧？我回过神，说，你傻逼啊。莉亚竟然没太生气，说，你说脏话，你不是好人，你要再敢骂我，我就跟别人说你是同性恋。我赶紧岔开话题，问她，这些都是你爸跟你说的？莉亚说，不是，我爸从来不听我讲学校的事，我也不爱跟他说，我妈比他还忙。我都是听我姥爷讲的，我姥爷也是警察，退休了。
行，你们一家都是警察。我问莉亚，你姥爷还说什么了？莉亚说，我姥爷说，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孩子没错，让我不要欺负他。我心想，算你家还有个明白人。
当晚回到家，新闻里正在播那维莱特他妈妈和那帮坏人的事，那些人信教之后把所有的钱都交给教主，逼别人喝毒药，自己也喝。其中有一个大学教授，社会精英，信了教以后也疯了，被抓以后悔改了，打算在牢里写本书劝别人也悔改。还有一个疯得比较早，没来得及等被抓先自焚了，整张脸烧得只剩眼睛和嘴，躺在床上挺吓人的，幸好还能从牙缝里往外挤字，对着镜头也悔改了。当晚的新闻足有二十五分钟都在播这些，我一边吃着我妈做的生菜炖土豆，一边思考两个问题：以前这道菜里有牛肉，今天怎么没了？那维莱特妈妈会不会在被抓到以前主动悔改呢？
直到新闻播完，我妈才回答了我第一个问题。她说，儿子，咱们家以后可能没法顿顿吃肉了，你爷爷住院了，花钱不少，你爸最近刚开始出摊儿，买卖也不太好干。这段时间家里得省着点花，但不会太久，妈会尽快找新工作，不能耽误你长身体，妈妈不是答应你这周末带你去外面吃吗——
我不吃了，妈。我抢答。
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偷偷躲在被窝里听广播，那个节目是一个男人讲鬼故事，配特别惊悚刺耳的背景音效，一周只有星期三晚十点播一次。后来他火了，满大街卖他的鬼故事磁带，一盘里十个故事。但是我没零花钱买磁带，我连随身听都没有，所以只能坚持每周三晚上猫被窝里听收音机。以前我妈不让我听，怕我晚上做噩梦，但是自从我碗里的肉少了，我妈反而不管我了，甚至一到周三晚上，她会主动把收音机放到我床头，嘱咐我听完赶紧睡。那段日子虽然一直没能吃到牛肉，但我很自由。那个讲鬼故事的男人讲过的最出名的一个故事，是关于南区的一栋鬼楼，白天空无一人，夜里鬼哭狼嚎，正常人在里面住一晚就会变疯子。后来那栋楼出名了，不少人进去探险，出来也没见谁疯。
我渐渐也习惯了一周只吃一顿肉的晚饭，也习惯了边听收音机边胡思乱想。是信了教就疯了么？但那维莱特是干净的，一定不会被他妈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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