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待]Song for your stars.

林芝生兮慶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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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血痕和撕裂傷。
作爲國家，在沒有受到任何肉體傷害的情況下，鮮血會自然而然地隨著人民和政權的一舉一動離開原定的軌道。然後指縫裏湧出鮮明的色彩。麻木。
對於一年多的戰亂，造成的傷口和痛處已經有些麻木了。意識體會自然癒合，因而疼痛是鈍的，在精神上磨損著邊緣。
北軍發動了一局新的攻勢，作爲國家意識體的美利堅無助地捲入內戰的正中心。
並非無助。美利堅可以擁有自己的陣營，但他是兵家必爭的國家化身，內戰中他的站隊無意識是一種勝利宣告。他看不見。一年多的時間裏，美利堅不能看清勝利女神的眷顧，然而戰火捲入無數的性命於他而言卻是肉體上的切切實實。
於是他站在這裏、在戰火的正中央。利器劃開了那道自然形成的傷口，他像無數人那樣倒下。然後他身後的人在他身上作戰，兵器鏗鏘。
在起初的時候美利堅憧憬過戰爭。因爲他曾經如此輝煌地贏得了自己的獨立，言語和運籌、用兵和行軍。而戰爭之前對於他國家身份的定位又是事關他的未來的。沒錯，既然談判不能解決了的話——他像南方大部分的青年那樣渴望一場直接而又迅速的對決，用火槍來比拼出真理的價值。然而僅僅是一場分裂的危機，一次人格分裂症狀和心臟遭到攻打的痛楚就讓他心生了恐怖。作爲國家的經歷是從未有過的寶貴，關稅和西歐商品的爭端遠遠抵不上戰爭帶來的經濟衰退、士卒傷亡的切切實實的痛苦。
作爲國家意識體必須承受的代價，便是與這片土地個人民息息相關的身體狀況。他還記得他迷茫地站立在這裏、在這片土地上，在短短一天的時間內被捲進戰火，被不知道是哪一側的士卒攻擊而不得不身不由己地戰鬥。他奪過不知是誰的武器，用盡殘彈而瘋狂地揮舞，直到人群散去，他的腳下倒著屍體。
那雙澄澈的、玻璃珠似的藍色眼睛。他不禁一陣乾嘔，從胃袋裏反卷而上的液體湧出嘴角。
這不是一場抵抗殖民侵略的自由戰爭。後世有謂之「美國第二次資產階級革命」者，然而比起槍下落著不列顛殖民者，同胞、國民、自身的一部分坍塌在此處的感覺是一種只有處於當下的美利堅才能意識到的痛苦。他爲了身爲意識體的自身肉體，又不斷地在戰場上創造出新的痛苦。
然後，是如今的不幸。他像一個普通的士卒一般被擊落，懷著致命傷匍匐在地。區別只是他是不會死亡的。痛楚不能最終變成解脫，血珠一點點地回滲，昭示著他還是個完備的國家意識體的事實。
「救…」
那是一個有著碧藍色眼眸和稻草色頭髮的青年，裂開一條口子的身體將美麗的紅色線條拖出，染得他的軍服像凜然綻放的玫瑰花苞。
任何人都能通過簡單的一句話來爲他宣判死刑。然而美利堅沒有。他沒有那種氣力。青年的聲音拖曳著迤邐，爬過無數的屍體，像一個肥皂泡一般爆裂在空氣裏。然後，是腳步聲。
「有人還活著。」
這樣宣判著，鮮血淋漓的國家意識體被送上了擔架。他的意識並不模糊，但一點勁兒也提不上來。他看見有人蹲坐在那個青年身旁，似乎是說著什麼。在那之前，他的擔架被抬走，他和千千萬萬尚能迴流的鮭魚一般頂著浪頭消失，將天堂留在身後。
因爲擔架晃動的自然感覺，多日不寐的意識體閉上了眼睛，隨後他陷入一片聒噪的沉眠。
玻璃珠子與玫瑰花苞，翩翩起舞在他的身體上，填滿他、衝破他，嬌豔欲滴的藝術品扣人心絃。
他掙扎、渴望逃離，可是這一切就像他小時候落入的那個深淵。吸引他，撫摸他，然後安眠曲一般在耳邊歌唱。
「你是不會死的，美利堅。」
「…美利堅。」
不，夠了。他試圖捂住耳朵，成功了。於是他意識到自己醒了，但夢魘還沒有結束。身體上的傷口嗚嗚作響，就像一隻煮開了的水壺。
「祖國。」
他聽到這樣的稱呼，不得不將眼皮努力地抬起來，看到一個身影坐在自己身邊。
是，他正處在一處較爲柔軟的沙發上，身邊站著幾個人。如果閉上眼睛努力搜索的話，也許可能得知他們的名字。不過沒有這樣必要了。
「祖國，我們偉大的美利堅合眾國，我是您的總統亞伯拉罕·林肯。這是國務卿威廉·H.西華德，我想你應當認識。」
「我認識。」
他回答著，思考著自己的中立立場。
「我們一直在尋找您。沒想到您居然身先士卒，位居戰火第一線。」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即使並未處在戰火中，那也是在體內熊熊燃燒的烈焰。不過他沒有反駁，而是揚起腦袋詢問。
「你們要我做什麼？」
「我們的內戰、頗受到歐洲各國的干涉，我想您不會不明白。」
「他們看不慣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那是一群鬣狗，祖國。不過，我們不是惟一的受害者。」
「自然不是，將來也不會是。…您的意思是？」
「您知道南方的那些蓄奴州。」
「…棉花種植園。」
「我們已經在考慮制裁他們的經濟。而這不是這次談話的重點，尊敬的祖國。蓄奴、亦或是農奴。這是一個在我們的世界裏已經出現過的命題。」
美利堅睜大了雙眸，搜索著頭腦的角落。而他的國務卿照舊體貼地替他將對話進行下去。
「我們考慮和俄羅斯帝國進行交易。」

他像個被打扮好的孩子。或許他就是那個被打扮好的孩子。經濟制裁已經開始，南方慘痛的損失亦是一把扎進他身體的利刃。然而美利堅沒有離開。他已經承受不了中立流離失所的代價。如果這就是命運的話，他選擇留在北邊。他坐在這裏，抬起頭便能看到那朵花瓶中的向日葵。
「我們的上司在談的問題，我想你清楚了吧。」
他聽見粉雪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像救命稻草一般讓他遠離那些鈍痛和磨損。這是一場談判、一場交涉。他的目標是眼前這個高大的斯拉夫人。他們彼此需要，不過欠缺一個協議。
「我清楚。是關於我們共同的敵人和爲此的合作，不是嗎。」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便強壓下去，透著輕快的語調反問。
「啊。」
粉雪般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冷，但並不堅硬。
「你居然從這麽這麽大的話題開口了。也罷。我的確和不列顛關係冷淡。」
「所以我們應當合作。」
「我們應當合作。當然，我們的議題是合作的形式和內容。具體而言就是——」
「買下阿拉斯加。」
他打斷道。終於將眼神對上那張稜角分明的面頰。對方頗有一分興趣地打量著他。
「先從你的利益入手吧，你想讓我做什麼？」
「我…」
內戰的痛楚讓他不由自主地牙齒打顫。提及這個詞就像一種對於自身弱小的承認，一種哭訴，一種恥辱。然而美利堅吸了一口氣，將紙屑拂下了桌。
「我想要你在內戰中給予我、給予北軍、美利堅合眾國援助。具體而言，就是鎮住那些歐洲老不死的干涉力量。」
也許是他的措辭。俄羅斯輕笑一下，看著他那張發狠而蹙緊眉毛的臉龐，又轉向那朵盛放的向日葵。
「就我個人而言，如果你願意買下阿拉斯加，我也樂得收了這份好處辦事。不過一切最後都要看上司們的決議。看上去我們之間的交流還算順利，美利堅。」
「啊…」
陡然受到肯定而放鬆下來讓繃緊的面部表情稍微痙攣了一下。俄羅斯依然凝望著向日葵的花盤。
「不過我願意聽聽你的設想。尊敬的美利堅合眾國，對自己的未來有什麼樣的思考？你還是個年輕的國家意識體，你的——生活，不過剛剛開始。」
「我想…我想結束這場戰爭。」
最自然的願望從嘴唇中脫落。美利堅陡然意識到他的切膚之痛赤裸裸地暴露在剛剛認識不久的大帝國面前，又一次因爲訴苦似的羞恥有些紅了臉。
「很痛苦，是嗎？」
俄羅斯若無其事地接過話頭。他似乎並沒有在看他，又似乎直視著、平視著他的眼底深處。
「那不是我們能主宰的東西。雖然戰爭是爲了『我們的』利益，爲了『上進』才發展演變而來的武裝衝突。但是無論如何國民的死亡都是痛的。他們的意識是我們的組成部分。」
俄羅斯像在唱一首古老的敘事詩。那些音符帶著大舌音圓潤的餘韻。然後他停頓下來。美利堅意識到這是一個掩飾的機會，對此萌生了一絲感激。
「在那之後…在那之後，我要利用廢除的奴隸制發展工業和經濟——我會讓那些老不死們的貨物及不上我的，我會讓美利堅的自由普遍全國。然後——我要成爲照亮這片黑夜的燈塔。」
「哦…燈塔？」
「那是光，那也是世界的方向。我的成功會成爲他人成功的模範，而我永遠都是無可替代的。」
俄羅斯終於真正凝視著他的眼底。美利堅將心中的話語剖析而出，向著一個見面未曾多久的人吐露心聲。奇怪的是那種疏離、那種因爲自己訴苦而萌生的羞愧落潮似的退卻，對於未來的堅信與想象匯聚成一股無形的自信，讓他挺直腰板坐在這裏，面對第一個平視自己的人。
「很是有趣…我希望那不是大話，美利堅。現在的你，比起燈塔——」
他頓了頓，那雙眸子裏轉過流光溢彩，然後驀地，美利堅感受到夜幕落下，新月的夜裏濃墨似的黑從窗口外席捲著翻滾著湧進來，帶著他數次爲之咬緊牙關的痛苦。
而俄羅斯托著燭臺。復古的黃銅藝術品曾經是不列顛的興味，但在他手中那是不同的。在墨色深沉的夜裏俄羅斯落座在他身邊，他手上有那一盞小小的明亮，驅散了他們身旁的惡魔。
「更像星星。」
他說著將燭火放在下巴以下。這使他的面目被光影糊弄成骷髏似的怪相。美利堅不由得一笑。隨即他想到，這也許就是那些歐洲國家所看到的。
貌似怪物的，黑暗中的燭火。溫暖地、獨自堅強地燃燒。
俄羅斯似乎爲他的笑靨有所困擾，不過在那之前他首先受到了感染，於是他們相視著笑，燭光在對方的眼眸深處，一跳一跳。
「你不是飛蛾，你不會奮不顧身地投向燭火。你也不是螢火蟲，帶著尾巴上的一點光四處飛舞。雖然遠遠沒有燈塔的亮度，但也許也在指引誰的方向。你是星星，美利堅。」
突如其來的讚美讓稚嫩的意識體有些不知所措。
「……那麽我，指引了你的方向嗎？」
墨色深處身形緊密地相依。影子串聯在一起，突顯在燭光搖曳的背景上。
美利堅不知道這句話是否有說出口。他只知道俄羅斯輕輕地哼唱著歌謠，古老的，神秘的。他知道自己在聽，然後在蠟炬哭乾最後的眼淚時，他們站起身來遙遙地相送。
「如果星星也能成爲燈塔呢。」
「自然的光和炬火是不同的，但——我拭目以待。」
他送別他，看著高大的身影隱沒在夜色中。然後美利堅又點亮了一根蠟燭，直直地衝破夜色的懷抱。

在那次會面後不久，林肯便向他提出了紐約港的邀請。驚詫？也許並不驚詫。他走在小路上，步伐打著旋兒，哼唱著不知在哪裏得知的歌曲，然後奔跑著，舞動著翩飛。
這是如何的一種感覺？至少並不是漆黑一片的夜路，儘管滿月的光輝在烏雲之下，但星空依然寫著銀河的故事，繪聲繪色。
艦船點起燭火的明燈。海濤拍岸，揉碎了月光的軟弱無力。目光向上，撫摸著確認著，心臟的跳動依然突破了界限。是了，就在那裏。那個高大的身影，那些眼瞳裏咽不下的光。
船停泊在港灣。月光和海潮都無法撼動他，而黑夜的侵襲讓他點亮燭火。你在哪一處舷窗？我是否又能成爲你的星？
歌唱吧，歌聲會交織在一起，跨過白令海峽。
美利堅看見，船頭上有個身形，手持著黃銅的燭臺。
在黑夜裏，他們拖長的影子彼此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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