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完）

车水马龙合集

玉风清音

2025/05/26 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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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姑妄听之，如是我闻。

基金会技术部提醒您，以下内容为根据器者本人叙述而生成的再现记忆影像。本影像内容并非真实历史，影像画面也非器者回忆中的真实画面。

“你说，为何这些兵马俑如此逼真，却无一不两手空空？”
“他们明明都摆出了手握武器的姿势，可武器呢？”
……

覆土之下的兵马俑坑寂静无声，似乎许久不曾有人造访过此地了。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闭上双眼的时候，一道无上威严的声音在跪射俑耳边回荡。
这究竟是谁人所思、谁人所言？一群亡国的遗民，怎能如此狂妄？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许多人在用器具挖开覆盖在陶俑上方的泥土，盗掘者并未将弟兄们从覆土中完整挖出，反而铲到一半时便停止了。
陶俑手里成千上万的青铜兵器被人从覆土中拔去，极少数剑卡在了泥土之间，左右动弹不得，盗掘者只得就此作罢。他们的动作十分急切，像是必须取走这些兵器，去做什么要紧的事。
跪射俑似乎认得那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面孔，他们之中有些是囚犯与战俘，而另一些则是黔首。盗掘者的面孔在跪射俑的记忆中交叠错乱，他们时而是楚人，时而又是秦民。
此地并非整座陵寝的主殿，也不过是诸多随葬坑的其中之一，鲜有人知，若并非主持修建的工匠，不可能如此准确地知晓兄弟们手中的兵器。
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跪射俑想不明白。他们本应将自己手中的武器夺回来，为始皇陛下死守陵寝。
可若是大秦如今危在旦夕，早已到了不得不使用这些兵器的时候，身为器者、身为秦的造物，兄弟们也只能默默递出自己手中最重要的东西。
跪射俑手中的弓弩被什么人抽走，它落到了另一个人类士兵手中，随后不知去向。他站在自己的本体身边，一时间不知道是否应当阻止。
跪射俑位于整个弩兵军阵的中心，兄弟们簇拥着他，也希望跪射俑能够做出决断。青年早已习惯于听从命令，他能够做什么，又不应该做什么，那位威严的将军俑大人都会给出指令。
将军俑手中本就杵着一柄长剑，如今，就连那象征士官身份的铜剑也失去了。身为器者的将军俑大人沉默不语，任由盗掘者从他的本体手中夺走长剑。
不知出于怎样一种愤恨，夺走长剑的人类伸出手去，打破了将军俑大人的本体，沉重的陶俑应声而落，倒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目睹一切的跪射俑感到一阵惶恐，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这些人是谁？为何执意毁坏始皇陛下的随葬品？
将军俑大人与跪射俑惊惧的双眼对视，因本体的毁坏而逐渐隐去身形，继而在跪射俑的注视下消失不见。
……

“所有人都出来了吗？等等，跪射俑呢？”铜车马取下戴在眼睛上的VR设备，秦公镈也才刚刚醒来，男人从模拟现实的设备中起身，看了看场地外的同伴。
还不是因为上次在来古市捅了个大篓子，为表歉意，敦煌酒馆的大掌柜诚挚邀请大秦组的四位器者以及铜坐龙先生，择日前往敦煌分部公费旅游，顺便体验一下技术部最先进的VR设备。
仅仅一台模拟现实的机器，就能够神乎其神地还原“器者的世界”，当他们的意识进入这台设备，许多记忆都将被抹去，至于自己究竟是谁，也不再重要了。
“大家都觉得从设备里找自己很好玩，还要比赛刷新时间呢，各位不来试试？”酒帐笑吟吟地把众人骗到了机器前，开始花言巧语怂恿大伙儿上去坐坐。
听到这里，铜车马眼皮一跳，记忆消失？找回自己？恐怕这些设定对铜坐龙来说没有任何用处。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是谁，也从不因外物而迷失，谁让铜坐龙是他无所不能的老婆大人呢？
青铜仙鹤想了想，问道：“能助眠吗？”
“当然，祝您睡个好觉。”
掌柜转了转手中的小酒杯，话音未落，青铜仙鹤便取过他右手的VR设备，往头上一戴，坐着闭目养神去了。
总之来都来了，体验一下身上又不会掉块肉，其余众人只好依次取过VR眼镜，也将自己的意识链接进了设备之中。
相较于那座诡异的倒悬都市，VR设备所还原出的世界略显虚假，也错漏百出。对于如今的铜车马来说，男人早已不会被虚假的现实左右，也在铜坐龙的帮助下离开了“自己的世界”。
果然，当铜车马摘掉VR设备时，铜坐龙与青铜仙鹤已经站在场地外等着他们了。越是对“自我”通透豁达的器者，从这虚拟世界中苏醒的时间便愈快。
而铜车马与秦公镈则是第二批从设备中醒来的，显然比前面两位慢了不少。
众人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正襟危坐的跪射俑醒来，他的身体像是被固定在了抽离意识的那一刻，不论如何都无法回归现实。
“掌柜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铜车马按了按太阳穴，某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哎，就知道准没好事，当初应该留个心眼的。
“哎哟，怎么又来？真麻烦啊。”酒帐的眼神很明显呆滞了两秒，随后又挂上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似乎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
办公室中铺天盖地的红光形成了巨大的漩涡，鼓动着挤开了玻璃门，像是随时都能够把周围的人吸进去。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酒帐只好将手中的杯子丢在一边，向铜车马与铜坐龙招了招手：
“这种情况就不麻烦女士们了，二位是跪射俑先生的朋友，自然也比在下更了解他的过往，我们三个得重新进去一次，好将跪射俑先生带出来。”
酒帐将青铜仙鹤与秦公镈带到了隔壁安全的办公室，又向众人说明了这台设备的故障情况。简而言之，他们必须得进入跪射俑的意识所模拟出的世界，并找到真正的他，才能将跪射俑带回现实。
闻言，铜车马沉默了半晌，被困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多么熟悉又荒诞的经历，原来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跪射俑身上吗？又或许，这是每一位大秦将士与生俱来的执念？
在铜车马看来，跪射俑似乎并不怎么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至少与自己相比，跪射俑不是在处理执行部的任务，就是在看书学习社会通识，他很忙碌，也对如今的世界充满了期待。
“我俩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全听掌柜您吩咐。”铜坐龙的声音提得大了些，显然没能料到异变陡生，他看了看酒帐，又与铜车马交换了一个眼神。
只要本体并未受损，器者的存在便不会消逝，可无论对于器者还是人类而言，永远沉浸在虚假的现实中，似乎都是一件岌岌可危的事。
“请二位放心，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之前也处理过几次，必然能让跪射俑先生安然无恙地回来。”酒帐向机器中心的红色漩涡伸出手去，铺天盖地的尘沙很快便将三人淹没。
……

铜车马睁开双眼，被VR设备带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身着粗麻常服的平民从他身旁经过，头冠与服饰皆为秦时的款式。这里似乎是某郡下属的一县，至于具体在哪里，时间隔得太远，铜车马却有些记不清了。
同样的路数用过第一遍后，再想使出来就不怎么见效了。能够抽取记忆的虚拟现实，也不过是一堆代码层层叠加而构建出的世界，铜车马也不会再被同样的迷魂阵困住第二次。
男人很快便找回了自己的记忆与身份，现在，只要能与铜坐龙和酒帐汇合，再将跪射俑从幻境中带出来，这次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
前方不知为何开了家十分招摇的酒肆，铜车马不自觉地抽抽嘴角，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所以。
历朝历代为控山泽之利，盐铁酒专卖屡见不鲜，大秦亦是如此。这么招摇的私营酒肆就随随便便开在路边，要说一点问题没有，那可真是奇了怪了。
铜车马向酒肆门口走去，远远地便见到了守在门口的铜坐龙，对方向自己招了招手，怀中揣着一只上了锁的实木箱子，似乎一直在此等待铜车马的到来。
两人自有默契也无需多言，与铜坐龙汇合后，铜车马便开门见山地问道：“掌柜的可是在这酒肆里面？”
铜坐龙扬起下巴，指了指眼前夸张的店面：“可算来了，进去吧，别让掌柜的久等了。”
“这木箱子是？”铜车马的眼神下移了几分，最终定格在铜坐龙手中的物什上。
铜坐龙摇了摇头：“打不开，从我到这里来时便在手上了。”
两人对着一个木箱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得要领，只好先往酒肆里去请那位掌柜的。
酒帐正吊儿郎当地坐在柜台后，靠在椅子上也没个正形，手中滴溜溜转着一只小瓷杯，时不时还喝上两口，好不惬意。
见铜车马与铜坐龙来了，掌柜的又笑眯眯地起身，说着什么“往来都是客”，稀里糊涂地就要给两人添酒。
铜车马喊一声“掌柜的”，酒帐就应一声“在”，于是铜车马直呼其名“酒帐”，这掌柜的反倒开始装聋作哑了。
“什么酒帐？听不懂啊，这位客官。”
见铜车马与酒帐隔着柜台开始唱二人转，铜坐龙一时语塞，只好将手中的木箱咣当一声丢在柜台上，震得酒帐一个激灵。
“敦煌遗书《归义军衙府酒破历》阁下，您可想起自己的身份了？”
要是再装疯卖傻下去，铜坐龙恐怕真要给自己点颜色看看了，酒帐赶忙摆手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嫂夫人好大脾气。”
想到上回铜坐龙当着他的面训斥铜车马的事，酒帐不禁在心底给自己捏了把汗。这好事可千万别落到自己头上，敢惹铜坐龙，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三人好不容易在酒肆中汇合，正想着如何去寻跪射俑，迎面却走来一位行色匆匆的青年。
“你是跪——”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铜车马下意识便要将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可他却在顷刻间止住了话头，无论如何也不再说下去。
青年似乎看得见他们的存在，也并未对三人格格不入的奇装异服发表评论，他头顶梳着靠右的偏髻，却只是个黑发黑瞳的普通人。
此刻，不只是铜车马沉默无言，铜坐龙与酒帐也都愣在了原地。天底下真会有与器者一模一样的存在么？可那人的眉眼、身高、气势，无一不与跪射俑如出一辙。
“这只箱子我找了很久，原来在掌柜的手上，多谢！”青年恭恭敬敬地向三人作了个揖，在酒帐的注目下取走了自己的东西。
这里分明是“器者的世界”，他真的能够意识到自己是谁吗？就算那段历史早已淹没了上千年，可或许在跪射俑的潜意识里，他还是很想再一次见到那个人。
那是一尊因他而存在的陶俑，也是一段因他而存在的故事。
见青年的背影逐渐走远，酒帐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瓷杯，转头向铜车马问道：“我听说，坑中陶俑千人千面，几乎与活人别无二致，当真如此？”
“确实如你所言。”铜车马一手端着下巴，凝视青年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每尊陶俑皆以我大秦精锐之士为范作铸，此世所见，绝无仅有。”
那绝非向壁虚造的百万之师，而是一支真实存在于历史中的军队。每一尊陶俑都曾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他们姓甚名谁，他们如何言语，他们也曾是战友，他们也曾是兄弟。
“跟上他吧，总能找到跪射俑的。”
手中少了那只沉甸甸的木箱，铜坐龙的双手却仍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他注意到箱子的开口处有一块封泥，那上面盖着一方不甚清晰的官印，也判断不出是何职位。
酒帐从柜台前起身，转眼又恢复了那副泰然自若的神色，重新将酒盅捏在手中把玩了一阵，带着铜车马与铜坐龙尾随而去。
……

秦律兵役严苛，十七而服、老当止役，青年带着那只上锁的箱子辞家远行，孤身一人踏上了去往咸阳的路。生逢盛世的游子何时才得以返乡？恐怕穷尽一生也不再有机会了。
募兵的简册以墨书记下了青年的名字，跪射俑心念中的世界也随之一点点变化与瓦解。
“在想什么？”铜坐龙隐约有些惴惴不安，害怕身旁的铜车马再一次触景生情。
他们好不容易脱身而出的幻境，铜车马无法释怀的过去，这一切是否会因跪射俑的心念而重现？
“怎么，担心我？”铜车马明白了铜坐龙的意思，了然一笑，在酒帐看不到的地方顺了顺爱人的尾巴，“我铜车马既然已经走出来了，就没有理由再陷进去。”
酒帐自然明白他们说的是哪件事，也只是一味走在前方带路，没有半分回头的必要。有些事并不需要感到好奇，身为兄弟留点分寸，对所有人都好。
虚拟现实中的世界一刻不停地变化着，三人亦步亦趋地跟随青年的脚步，从而见证他那短暂而又明快的一生。
踏入军营的青年，最终还是拿起了那柄他们所熟悉的弩，那曾是他的武器，也是跪射俑视若性命的战友。
器者与人类握紧了同样的弓弩，令铜坐龙无端回想起倒悬都市中所发生过的事。当他与铜车马举起同样的武器，是否就能够再度理解彼此？
“执行部那位一丝不苟的跪射俑先生，也会有放不下的事情么。”酒帐拿起那卷征兵的简册，将其上纷繁复杂的姓名逐一看去，“他所想的并非改变过去，而是为了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掌柜握着竹简的手心同样粗糙，他也曾在归义军的簿册上留下过自己的名字。
他是谁？他的战友们又去了哪里？他们的武器可还留下过残骸？不曾与人类出生入死过的器者，是究其一生也无法明白这些的。
酒帐也曾是籍籍无名的战士，没有勋爵，亦不曾立下军功，所愿所求只不过光复沙洲，他又怎能理解不了这份心情？
他们目送着那名青年去往校场，部曲的校尉指点他们如何列阵、如何用弩。御手学艺不精，当罚；射手发弩不中，当罚。
“过去的你也是如此？”铜坐龙回身看了眼铜车马，见男人思绪游离，大概只是在走神。
铜车马抬起头，与铜坐龙交换了一个眼神：“秦军乃虎狼之师，素来纪律严苛，我与这些将士也别无二致。”
御车、发弩，这是器者与生俱来的天赋，人类却要付出难以想象的时间。百发百中的弩弦需要上一千次、一万次，直到这些动作成为身体的本能。
酒帐环顾着周围破碎的景致：“这地方又要变化了，下一次会到哪里？”
影射的世界再往前去，是一片从记忆中拼凑出的古战场，地标混乱、敌我不明，也无法判断究竟是哪一场战役。
此处干戈遍地、杀声震天，这般流血浮丘的场面，铜车马与酒帐都曾亲历过无数次，谁也没有多说什么。铜坐龙跟在两人身后，不得不接受这些，可每当目睹这白骨露野的古战场时，心中仍旧会感到些许不适。
“若是实在见不得这些，不必勉强。”铜车马显然注意到了爱人的异样，索性停下脚步，捉住了铜坐龙的右手，“闭上眼，前面的路我带着你走。”
铜坐龙迟疑了片刻，随后依着铜车马的吩咐闭上双眼，任由男人牵住自己慢慢走去。
也正因他闭上了眼，铜坐龙错过了随后将要发生的画面——持弩的人类青年抽出腰际铜剑，侧身架住了敌人的长戈，转而又顺势反击，血溅三尺。
见此，酒帐微微皱眉，铜车马不动声色。凡为行伍中人，无论出身门第，皆依斩获首级为证，论功行赏，若得胜归来，则官进一等。
此后，青年经历了数场大大小小战役，可他始终没能取得哪怕一次加官进爵的机会，青年仍旧只是弩兵营中的一员，与兄弟们一同操练、生死与共。
他们的军队打下了数不清的胜仗，也逐渐成为了大秦上下、君臣口中的“虎狼之师”，直到那份被塑为陶俑的殊荣，落在了这名普通的人类青年身上。
“果然是他啊。”直到这里，铜车马终于想明白了一切，眼前的青年究竟是谁？他是跪射俑，却又并非跪射俑。
他是这尊陶俑的原型，是它的记忆，是它的过去，是兵马俑手中被夺走的武器与遗憾，是身为器者的跪射俑再也没能见到的那个人类。
干燥且炽热的工坊中，神情严肃的青年跪坐在原地，他手中握着那把从不离身的弩，腰间别着属于自己的佩剑。
工匠沾满陶土的双手握着刻刀，一点点在细泥上雕刻出栩栩如生的面容，执笔的画匠俯身为甲胄逐一上色，陶土的躯壳绘出了一双漆黑而明亮的眼。
待到酒帐他们再看去时，陶土烧制的人形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土窑前的场地中蹲坐着如今的跪射俑。这一刻，它从一抔泥土与矿物颜料中脱身，成为了真正的器者。
酒帐走上前去，蹲下身与跪射俑平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想起你自己的名字了吗？”
白发的器者睁开双眼，一对明亮的红瞳炯炯有神，跪射俑下意识偏过头去，见到了那个同样跪坐着的人类青年。他们生着相同的面容，穿着同样的甲胄，甚至连手中所持的弩箭也无独有偶。
他们是彼此的昨天、今天与明天，过去、现在与未来，地上的时间早已停止，地下的帝国仍旧在无止境地延伸。
“他的名字淹没在那段停滞不前的历史中，他的身份时至今日仍旧被人铭记。”白发器者身上鲜艳的色彩逐渐褪去，甲胄化为白衣，陶土与泥泞的痕迹布满了他的左臂，“酒帐先生，我想起来了。”
“我是他的延续，是他的第二次生命，我们是籍籍无名的战士，形影不离的兄弟——秦始皇陵跪射武士俑，归队。”
似乎是觉得对方认真的模样十分有趣，酒帐撑着膝盖站起身，一手把玩着酒盅，仰天大笑起来。
“可算把你找回来了，不然都没办法向仙鹤和秦公镈交代。”铜车马一脸无奈地抱着手臂，站在作坊外看着他们，铜坐龙跟在男人身边，向跪射俑招了招手。
跪射俑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跪坐在一旁的人类青年却像是看不见他们似的，站起身后便离开了这里。
“请留步！”跪射俑赶忙伸出手去，想要从背后搭住青年的肩膀，器者的手心却诡异地穿过了人类的身体，像是一种朦胧的灵魂形态。
他们只能望着青年的步伐渐行渐远，也失去了与之沟通的能力。跪射俑的神情从激动变得怅然若失，他还有很多话没能说完，关于他们之间的故事，关于兄弟们的每一份重要回忆。
于是跪射俑迈开脚步，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虚拟的现实至此早已结束，寻觅自我之人终得真相，可跪射俑却并不想就此离开，这是他所放不下的过去，他所诞生与存在的意义。
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人又要跑路，见状，铜车马赶忙大喊：“你这又是要去哪里？”
“我要跟着他继续走下去，我想见证这段过往的结局！”随着两人匆忙的脚步，跪射俑洪亮又坚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可唯有这一次，跪射俑不再需要任何一条命令，他必须从此刻迈开步伐，去追寻那个只属于器者的一生之题。
酒帐对跪射俑的决定不置可否，相遇便成缘、往来皆是客，既然远道而来的客人想要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他这当掌柜的就成全了便是。
“我们醒过来，注定就要寻找这样的答案。”铜坐龙摇了摇头，随后走到铜车马身边，略显释然地宽慰着他的爱人，“你也曾向过去的自己求索过那个回答，不是吗？”
听铜坐龙提起曾经发生过的事，铜车马只能耸了耸肩，不再多说什么。他曾是众人之中最无法释怀的那一个，也明白这份答案对于器者来说究竟有多么重要。
三人朝着跪射俑与人类青年离开的方向走去，跪射俑心念中虚拟的现实再一次消解与重构。
……

似乎是来到了某处记忆的断层地带，前方的道路时而晦暗不明，时而湖泽遍布。望着眼前云雾缭绕的大湖，酒帐忽然间想起了书中所见的一处地名，云梦。
其实，在进入虚拟现实的那一刻，跪射俑不自觉地睡着了，沉睡着的器者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噩梦，真实到甚至再也无法醒来。
覆土之下的时间，停滞于祖龙阖上双眼的那一刻，地面上那个摇摇欲坠的帝国，却再也等不到属于他们的第二个明天。
——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这一次，不仅是跪射俑，就连铜车马也听见了那阵不知何人的呼喊。不过荆楚蛮夷、手下败将，怎敢如此大放厥词？
“断脊之犬，狺狺狂吠！”铜车马只觉胸中一股无名火起，转身便要将这说三道四的刁民揪出来。
酒帐知道铜车马最听不得这些，也只能赶忙伸手将他拦住：“铜车马兄，此地所闻并非真实，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切记，怒从心起。”
铜坐龙也从身侧及时拉住了他，迫使铜车马停下了转身离去的动作，他看了看身边的爱人与挚友，一时发热的头脑才渐渐冷静下来。
跪射俑并不知道这声音究竟出自谁人之口，可他在兵马俑坑的地穴中，早已听过许多不同的声音。
他们振臂高呼着同样的口号，继而闯入地宫之中，将兄弟们手中的武器劫掠殆尽，又随手把这些陶俑打破身躯、推翻在地。
兵马俑不过是奉命驻守地宫的死物，事到如今却被夺走兵器、毁坏本体，究竟何罪之有？
荆楚文字织就的战旗，雾气中朦胧不清的军队，大河之畔的流民聚集于此，在那位西楚霸王的带领下一路北伐，成为了压垮帝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共攻秦？
不知谁人的交谈声再次传来，大将归降，秦军一夜之间群龙无首，骊山之陵的秘密也随之浮出水面。楚军闯入地穴之下的兵马俑坑，打砸劫掠、无恶不作。
跪射俑梦中的画面终究还是在众人眼前重现，秦陵地宫为何被荆楚之民盗掘？兄弟们失去的武器又归于何处？每一尊在跪射俑眼前毁坏的陶俑，他们都曾是器者，有些兄弟还未来得及睁开眼，便被砸得四分五裂。
“我沉睡得太早，也沉睡了太久，竟不知道你们遭遇了那样的事。”铜车马懊恼地低下头，将右手覆在眼前，只恨自己当初为何不能再等待下去，非要在万念俱灰的那一刻选择永眠。
酒帐从旁提醒道：“吾兄，这并非你我能够左右之事，自责无用，还是走一步看一步罢。”
一路前行的四人终于追上人类青年的身影，对方却停在了一座深不见底的天坑之前，不再往前一步。
“请等一下！”跪射俑着急忙慌地冲上前去，想要劝阻青年就此回头，这一次，跪射俑的手搭上了对方左肩的甲胄，竟不再像魂灵一般穿透过去。
青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顺着跪射俑的手臂回身看去，与那张何其相似的面容对视。人类青年略显惊讶，继而沉吟半晌，约莫是意识到了跪射俑的身份，转而又垂下视线。
铜坐龙见周围聚集了愈来愈多的秦军士卒，却个个赤手空拳，亦没有防身的甲胄。天色渐暗，楚军接连燃起火把，手持兵戈的楚人围住了他们。
铜坐龙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是预料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他忽然间扯过铜车马的手臂，不让对方挣扎，死死地捂住了铜车马的眼睛。
“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東，秦必诛吾父母妻子。”
跪射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与他别无二致的人类，与他同为一体的兄弟。青年像是在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满头黑发也变作了跪射俑一般的白丝。
现在，他们终于成为了一模一样的影子。
被捂住双眼的铜车马有些应激，下意识便要挣脱禁锢：“你这是做什么？”
“别去看！”铜坐龙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了这句话，既是警告，也是他唯一命令铜车马去做的事。
——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
有如心脏被锋锐的银针刺痛一般，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令人脊背发凉的决断。不断有锐器扎入肉体的声音传来，摇摇欲坠的身体被推入坑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
铜坐龙不敢松开自己的双手，也不敢面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掌心传来濡湿的感觉，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人类青年松开了跪射俑的手，转身向着天坑下的深渊迈出脚步，当跪射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为时已晚。
身后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酒帐衣袍上的金饰叮当作响，男人手中不知何时提了一把白玉算盘，脚踏云纹、步步生花，就这样走到了跪射俑身前。
“好了，到此为止吧。”酒帐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空灵与虚无，他这样说着，周围的一切便都不复存在，一点点消解为风沙、草木与琉璃。
“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诸行法如是，不应生忧恼。”这片幻境的主人转过身去，淡然地注视着不知所措的跪射俑，“你二人前世的因缘际会已是尽头，点到为止。至于未来的缘分又如何，且看造化。”
酒帐很少有需要亲自出手的情况，只不过跪射俑所面对的这段记忆太过真实，也太过残酷，甚至影响到了身在其中的铜车马，他才不得不显露出自己真正的能力，封存幻境、重置因果。
姑妄听之，如是我闻……

一阵眩目的光闪过，VR设备再次将众人送回了现实中的敦煌。
铜车马仍旧有些呼吸急促，大抵还是没能从那场光怪陆离的噩梦中彻底醒来。对此，铜坐龙也无能为力，只得任由铜车马攥着他的双手，一点点消化纷繁的心绪。
听见隔壁传来了动静，青铜仙鹤与秦公镈也从门外走进设备场地。外界的时间只过去了短短一个小时，虚拟幻境中的众人却像是跨越了数十年。
刚睡醒的青铜仙鹤优雅地伸了个懒腰：“看样子都回来了，回来就行。”
跪射俑手中抱着一方布满灰尘的木盒子，锁口处有一方完完整整的封泥，秦公镈蹲下身去，很快便认出了封泥上的官印。
“发弩嗇夫，这是谁人留下的遗物？”秦公镈认得封泥上的字迹，是大秦的官印不错，却又是如何流落到跪射俑手中的？
听见秦公镈所说的职官名，一时间茫然无措的跪射俑忽然有了动作，他小心翼翼地将锁口的封泥取下，拂去灰尘、打开盒盖，所有人便都见到了箱子里躺着的物什。
“这不是……”跪射俑下意识惊叹出声，从“器者的世界”中取回真实之物，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这只沉甸甸的箱子又该作何解释。
箱子中静静躺着一把拆卸过的青铜手弩，与几支铜制箭簇放在了一起，弩机的本体早已锈迹斑斑，箭头也坏得不成样子。
那是身为陶俑的本体所被夺去的弩箭，说到底，这本就是属于跪射俑的武器。
他是何其幸运的一只陶俑，因为自己半跪着的姿势，在地宫中侥幸躲过了无数次灭顶之灾，成为了众多兵马俑中，唯一能够完整出土的那一个。
“施主，可曾听闻过一个话本里的故事？”酒帐若无其事地来回踱步，此刻看起来只像个普普通通的酒馆掌柜。
方才幻境中层层叠叠的佛光，东方净琉璃的世界，也如同昙花一现般转瞬即逝。
跪射俑关上了手中的木匣，向掌柜的点头道：“愿闻其详，酒帐先生。”
“曾经有个破戒僧，他一辈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却在圆寂前的最后一刻写下偈语。”
凡人终其一生，于乱世之中颠沛流离，兵胜兵败正如潮起潮落，人类的寿数至此终结，无量的时间永远延续。我们醒过来，注定就要寻找这样的答案。
铜车马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他低头看去，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铜坐龙的双手，就连手心都捂出些许薄汗。
那段历史早已真实发生过了，这是谁也无法更改的事实，战争的另一面也只不过是冤冤相报。
昭襄王四十七年，铜车马还不曾诞生的时代，武安君于长平大破赵国，阬赵卒四十余万。或许秦公镈曾见证与记录下这些，至少她手中的竹简不会说谎，历史也不会说谎。
敌强我弱的道理亘古不变，釜底抽薪的手段也总是相似。即便走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铜坐龙仍旧对这些画面心有余悸，他们身上的杀气太重，或许这件事对铜坐龙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忘了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铜车马松开了紧攥着爱人的双手，说出了一句令铜坐龙意想不到的话，“这些事，由我们记得就够了。”
酒帐举起自己粗糙的右手，打了个十分清脆的响指，这双手曾持过剑、杀过人，也曾收敛过无数个月光下未寒的尸骨，如今却只是用来打打算盘、酿酿酒，偶尔写几笔烂账。
跪射俑似乎顿悟到了什么，于是他抬起头，向酒帐问道：“请问，偈语的最后一句是？”
耳边响起了风沙的声音，有如浪涛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掌柜将手心的酒盅略微倒转，从这玉石中流下了一抔月光。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如是我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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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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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腔北调

对话体

【车龙/利天】洪炉示岁

【车龙/利天】Silver Crown

【车龙】鬼火一响，爹妈白养

【车龙/夜铜/方升千里】来古弥新车展计划

【车龙】倒悬都市与溯回信标

【车龙】老公硬硬的，原来是似了

【车龙】如是我闻

【车龙】生活这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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