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レオ】City of St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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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岁的某个傍晚我曾面向太平洋发誓，我此生再不会遇见较他更为鲜活的人。仿佛不期而遇的夕阳，橙色发尾牵绊着每个午夜梦回。我的三十二岁生日，逢上我在洛杉矶的第一间书屋开张。简单粗暴地冠名为“Sena House”，选址毗邻赫莫萨海滩，是观测海滨落日的最佳视角。
众多媒体恭候在外，我对镜束好领带，心中罗列着可能的盘问。旅美日侨在美事业腾飞的感想，车轱辘话说过多遍；猫型logo的设计灵感，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贺礼挤满小屋，四下一片向好，我在穿衣镜的一角窥见窗外不合时宜的一抹夕阳色调——
随处可见的亚裔少年装束，不合年龄的稚气连帽衫。好莱坞巨星着装朴素混入人群，无人知晓他的光临。而只要他存活于世，我便时刻葆有敏锐认知，源于十个月朝夕相伴的默契，并唯独为此欢喜满盈。他眼波流转时探查不出感情波动，我对镜望向他的绿眸，璀璨、明丽而空洞。

如同所有浪漫故事的开端，我同他相逢在洛杉矶拥堵的110与105公路交会处。敞篷玛莎拉蒂横亘在我斜前方，流出古典爵士的乐音，墨镜撑在头上，狮子鬃毛般的橙发猎猎舞动。游戏人生的豪门贵胄好一副洒脱姿态，披着印花短T哼着歌儿，却像奶猫般含着棒棒糖。
漂泊异乡数年有余，这张漂亮的东亚脸孔大能勾起我的乡愁，更多的却是近乡情怯。不同于故乡分明的四季，十月中旬的洛杉矶燥热异常。于当下的美国古典爵士乐受众甚少，遑论我这个只接触过日系爵士的门外汉。源自太平洋上空的湿潮水汽经由他的绿眸与我在前视镜中相会，他饶有兴味地对我微笑却并不回头。公路疏通后，他一脚油门穿梭在车流间，硕大两只尾灯挑衅般在我前方随意变道。有驾照吗？我鸣笛以示不满，他单手握方向盘比画个中指，在刺耳的欢送中沿辅路扬长而去。
彼时的我毫无兴致品味这场戏剧性的初遇。二十八岁生日前一个月，我的书稿照常被打回。自从只身蜗居在全美第二大都市从事写作，这种折辱便稀松平常，没有催稿的编辑，只由我亲自辗转在出版社间，翘首以盼命运的邀请函。以开放包容为政治正确的国度，对非母语作者依旧严苛的业界，我尚未有幸创造出脍炙人口的作品，或许更多的要归咎于我自身。
稿费寥寥无几，生活来源仰仗在留学机构为赴美日本留学生补习英文。这份闲职至少为我提供一间容身的单身公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开窗便是久负盛名的海滩。区位上佳租金却低廉，是因曾有租客在此自杀，我不信教不敬鬼神想象力匮乏，照样将二手SUV驶入“被诅咒的住所”。凭狂妄的少年意气去欧洲打拼模特事业，抑或一蹶不振后跑到美国异想天开当作家……忤逆父母的心愿逃脱既定的轨迹，我十八岁后的失败人生全凭一腔热血铸就，更充斥着无数个荒诞的巧合。
当天晚饭后漫步在赫莫萨海滩，稀疏游人连缀起橙红深蓝的天界线，不息的落潮拍打礁石，激起海鸥振翅鸣啼。再无该死的业界与出版社，唯有天与海与我的文字本身，而这处超然的无人之境，有人在尽处的码头面朝大海席地而坐，任我瞧见风拂动他衬衫的下摆。直觉驱使我闯入他所据的一方领地——居然是他，果真是他，发尾与夕阳连成一色，神明造物般缀满琳琅的水珠。或许是少年的人扬起眸子讶异地笑，细碎光芒落满他眸间的汪洋。太阳下山啦——他以纯正的美音开口，笑声悦耳如银铃，光明正大探瞧着我的反应。我不急于回答，轻举妄动会毁掉这幅美景。
“你的车太老土啦！”
他再度开口，却用一口流利日语。可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一掷千金呢？我在他旁侧盘腿落座。甚少同陌生人如此搭话，而世间美的事物对我有着天生引力。我瞥向旁侧的木吉他：“你的？”
“有想听的吗？想听什么我都会努力尝试的！”
当真要对第二次见面的人这般直率吗？飞扬的眼尾含情带笑，口音到行事风格都窥不见东方色彩的浸润，而我彼时与当下都无法轻易将赤诚交付，成串上涌的字符哽在喉头。橙发的小动物没什么距离感地盈盈望来，我却在他眸间窥见与生俱来的疏离，或许他本人都不曾知晓，无从控制。他在看我，却纵观我身后的一方世界；我想一睹他眸中的全部，却只见到自身面红耳赤佯装镇定的模样。
“按你喜欢的来就好。”我或许生来消极悲观，凡事考虑最坏的打算，须臾间在无穷个planB中预见到无尽个可能，于是他的眼眸映出我极致的幸福与悲哀。
“这样漂亮的先生，我愿意满足你任何心愿！”
“日系爵士知道吗？”
“嗯！”他扬起眸子，“但也只是听过的程度。我记事起就住在这里，对日本文化只知皮毛。”
“没关系，我想听听你独到的诠释。”
歌唱也好写作也罢，我坚信能从其间窥见人的内心世界。他便向着粼粼大海，面对我一洋之隔的故土，抱起价格不菲的木质吉他，歌声妥帖地滑入我无依的魂魄，倏然牵引心灵至深处的震颤——恰是极为小众的那首，却在我的iPod中单曲循环，音符猫爪般附在心上抓挠，一字一句叩击我的心脏。火球为深渊般的汪洋吞吃入腹，橙红绛紫的余韵不安定地涤荡，继而凝作一团漆黑的墨。他或许没有故土的认知，而名为眷恋的酸痒自脊柱上涌，海潮般往复而来无始无终。
——假若命运当真存在，你就是命定之人。一曲终了，轻小说般的俗套表述奏了效。到此为止，露水情缘般的邂逅足以为我的人生缀上鲜明的一笔，我审慎地起身致谢，对着不应抱有奢望的陌生人道别：“我家在后面……”
对方歪着脑袋：“月永レオ，我的名字！”

不羁的异乡旅人会因孤寂而相爱吗？我时刻避免自身如此“流俗”，于是乎剑走偏锋挥霍青春，从万众瞩目之处跌落凡尘。洛杉矶街头行人匆匆，不起眼的黄种人凭本能拉低帽檐，纵使无人再会知晓我认出我，附赠长枪短炮镁光灯与尖叫。寻得梦寐以求的充分自由，又时刻被落寞席卷，对着文档勉力将思绪连缀成句，仿佛头一次动笔的小学生。我有意追求冷静克制的文字表达，渗透我高深莫测的理念与胸臆，成果便是一种无人欣赏的光怪陆离，而孤芳自赏或是顾影自怜，创作者多少需要几分类似的秉性才可冠此名号。 
他夸我漂亮，是我始料未及的。模特退役后我的生活重心迁移，化妆护肤只是习惯成自然，给自己添些存活在世的仪式感。转行写作为始我的作息日渐紊乱，只靠褪黑素与咖啡勉强支持运转。敲下一段味同嚼蜡的文字时，午夜撕开一层喧闹的帷幕，我的感情无从蛰伏无处遁形，走上街头做好大海捞针的打算，凭仅有的几条讯息在大大小小的酒吧间逡巡。不抱期望地造访朋友的酒吧，名为羽风薰的金发日本人讶异地笑：“好久不见~濑亲居然深夜大驾光临，当真不像你的作风。”
“名为月永レオ的橙发男性，开玛莎拉蒂背吉他，你见过吗？”
“濑亲恋爱了？”
“没有。”
“濑亲这样恳切的神情很少见……”对方思索着，“我印象中似乎是见过一次这个孩子。”
“孩子？”
“直觉像未成年，差点拒之门外了，直到他出示驾照。”
——漂泊不定的灵魂，今天出现在洛杉矶，明天便在佛罗里达，后天就跑去落基山脉牧羊。友人同情地拍拍我的肩：“你的生活终究要向前看的。”
“什么？”
“难道不是419之后被甩了吗？——抱歉抱歉，是我妄自揣测啦，濑亲不要用这种吃人的眼神来吓我！”

此后一段时日我并没停止追寻那阵遥不可及的风，伏案工作积劳成疾每晚揉着酸痛的颈椎去码头踱步，一个月来一无所获。当我终于努力将他的出现认作是一场梦境时，我的鸟儿却翩然飞回身畔——分量颇为可观的一笔稿费到账，友人们办了场party为我庆祝借此狂欢一场。男男女女喝酒畅谈，主角本人在洛杉矶的冬日中戴起墨镜读书，却闻清亮的声线经由麦克风，将周身的嘈杂刺开一条豁口——
“全场最漂亮的人，我们今日的主角——”
我惊愕地合起书本。舞台中央的人撩一把橙发，落下氤氲着橙香的汗滴，向我投来湿漉漉的注视。我确信他是刚刚登台，不然凭我的敏锐感知也不会这样后知后觉。
“你莫非忘了我？”
他朗声征询——怎么可能，翻动书页与落笔时，他都作为一种恒定的意象在我心尖飘摇。全场沸腾，主持羽风薰神秘兮兮笑着望来，仿佛在邀功讨赏。我便无从推阻地在第一排落座，听他率乐队为我高歌一曲。时过境迁我记不清歌词的详细，亦辨不出风格，只知是唯独为我谱写的曲子，这便足够。一曲终了，他有模有样向我鞠个深躬，我拉出一把身旁的椅子，他摇摇头猫着腰要溜走，被我几步上前截住，牵到一旁角落里：“你怎么打听到这儿的？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吧？”
“不需要名字！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漂亮的——只要我和你同在这片宇宙中，我的雷达便能指引我赴你而来！”
不由分说擅闯他人的party，可真是莫大的惊喜。我从前胸口袋仓促摸出张印有手机号的名片递过。“濑名泉，濑名泉……”他念着，毛茸茸的马尾偏向一侧，袒出后颈一截白嫩的肌肤，“曲名定了，《世上最漂亮的濑名之歌》！”
“什么嘛，这种毫无美感的标题……作为今日的答谢，请你看部电影如何？”我掏出钱夹取出保存完好的电影券，在遇见他后买下的，本月内可免费兑换。对方一手接过便被随行的乐队拉走，在人群裹挟中向我挥手道别。
也罢，我对此不抱期盼。今天是最后一天，作废了就罢了。我双手插兜目送我的鸟儿再次振翅高飞，淡出我的视域才堪堪回神。当晚重映的《无因的反叛》被我包了场，只因极少有人对重映的旧电影感兴趣。我独自在正中央落座，开场一小时有余，某人猫着腰气喘吁吁地赶来，在座椅上安定了一会儿，又像小动物般扭来扭去。
“我饿了！”他附在我耳畔悄声讲，扬起亮晶晶的眸子，“今晚有场演出，一结束就赶来赴约了，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好饿呀！”我便起身给他买爆米花充饥，电影情节早不重要了。れおくん，我试探着唤出一句，他眸中专心映着幕景，爆米花将腮帮塞得鼓囊囊。れおくん，我又唤，对方笑吟吟地回身：“在喊我吗？”在只有二人的厅里肆无忌惮地指向大荧幕，“总有一天，濑名也会在这里见到我！”
眸中熠熠生辉的，是前所未见的欢欣与期许。这份信念的感染力胜过世间所有，凭此我便会永远为他心生自豪。走出影院，大街空无一人，一位日本籍一位日裔在美国西海岸过起日本时间，当真是有够滑稽。他蹦跳着走在前，知更鸟尾羽般的发辫上下飘摇——れおくん，你的职业不是酒吧驻唱吗？我开口问询，他却只是转了个圈圈再站定：“我带濑名去个地方！是刚刚那部电影里的场景哦！”
“你看过？”我挑眉。
“从小到大看过无数遍啦，每个分镜每句台词都能熟练背诵的程度！”
当真失策了啊，我扶额，随他爬上山坡，首次迈入格里菲斯天文台。摆钟仪表盘不息地运转，我失神地仰望着穹顶的壁画，兀自慨叹它的美——说来惭愧，我在这座城市落脚三年有余，却至今如同异乡客，任何知名景点都不曾游历。来了兴致的れおくん在废弃的卫星间流连，我牵着他的手以免他撞到陈列品，九大行星与月亮的模型在我们间簌簌运转，闪着宇宙星辰粼粼的微光。
——濑名，快看这个！他伸手要抚摸日食月食的模拟器，手指连同掌心被我牵住，攥紧。凭我个人的收入远远赔不起，而他的另说。れおくん低头望向我们相牵的指尖，不明所以地微笑，不记得是我牵他或他牵我，我们一同沿着星座长廊上循登顶，犹如步入直通苍穹的轨道，俯瞰万籁俱寂路灯纵横下洛杉矶的全貌。我寻觅着我那间海滨小屋的大致方位，湮没其间成为沧海一粟——我与他都不过是沧海一粟。
“濑名，你想要成为怎样的人呢？”
他眺望远方小小的Hollywood标识，眸中满盈期盼——你呢？我反问，我不擅长同第三次见面的人谈人生，却唯独对他给予无上的信任。
“酒吧驻唱不是我的本职。或许出乎濑名的意料，但我确实是个演员哦！虽然目前只演过些小角色，但我不会轻易言败！”
是嘛，我附和着。
“舒适圈的爱好不可以成为毕生信仰，人也不能把兴趣当职业呀。”他眨眨眼，“有些道理总要走过弯路才明白。而无论濑名有怎样的愿望，我都衷心期许你能实现，并会力所能及地帮助你！”
熠耀的火流星一瞬从天际击中了我——一颗颗，密集纷繁，接连不断，在半圆天幕中途经。于星空影厅的穹顶曳着长长的彗尾，些微的灯火供我与他身临其境地徜徉。宇宙化身般的人仰着脖颈张望，悉心聆听间隔数千公里的大气摩擦，眸中孕育着亘古不绝的轮回变幻，昭示着生生不息的愿景与长足的生命。
他就这般痴痴地立着，通身瑰丽异常，仿佛堪堪可触唾手可得，生命诞生之初的执念与希望燃烧着斑斓烈焰，于我面前凝聚成可能性的形状。我向虚空张开双臂，即便我的怀抱仅仅容纳眼前这方空气，而纵使他哪日从星辰间坠落，也能跨越上万光年安稳落入我的怀抱。
——濑名，濑名？我晕乎乎地回神，怀中添了几分温热。不同于冰凉的地外星系，不同于代码谱写的穹顶幻影，这是与我同样的“人类”体温。他主动钻入我怀中，以醺然橙香为我下蛊，经络皮肉汩汩血流与我的心脏繁乱地共振，冥冥中驱使我以百倍的虔诚拥住他，如同跋涉的旅者拥吻他的迦南圣地。浅尝辄止的吻有如千钧重，希冀、共鸣、未尽的思绪一并蕴在其中。
“濑名的身材好棒，是练过舞吗？”
一吻终了，他在臂弯里探头问我，我便应邀弯下腰伸出手，孤注一掷地为了爱而付出爱。他果然如料想般歌舞皆通，即兴地跟上我的步伐，将女步也跳得出彩。几个来回后れおくん颊侧浮了层细密的汗，与我一同仰躺在放映厅放声大笑——这副模样当真蠢透了，他再猫着腰钻入我车内，我们如同一对逃票来谈恋爱的初中生。“勾引”我返璞归真的罪魁祸首，正在副驾上笨手笨脚系上安全带——要回我家吗？我若无其事地开口：
“今夜我无论如何不会放れおくん走了。”

翌日清晨我吻醒怀中的橙发青年：“确认一下，你成年了对吗？”他只讳莫如深地笑：“濑名犯罪了哦！”
——什么！我从床上跳起，他却咯咯笑着：“我二十岁啦，日本或是美国，东京或是LA，都无可辩驳地成年了哦？”
如我所愿，比我年轻八岁的日裔男性自此在我家停驻了一段时日，北美西海岸租金低廉的“凶宅”中的罗曼蒂克构成我贫瘠人生中少有的鲜妍。他在我枕边打着奶呼，手脚并用考拉抱树般缠着我，一路飞奔回来兴奋地举着一支化了一半的冰淇淋……不短不长的时日被我每分每秒掰开来细数，咀嚼乃至反刍。
他的生活依旧连轴转，白天试镜或进组，晚上酒吧或餐厅献唱，被我调侃是劳逸结合。同个被窝中依偎在我怀里，为我分享高中时演剧部的照片，他颇有威严地立在舞台中央，跨越时空与年岁为我呈献亚瑟王的帅气扮相。我盯着那枚知名私立高中的校徽。不知为何还有张他扮朱丽叶的女装照，被他慌忙掀过。
“我家距这所高中不算远，在拉斯维加斯市郊一座图书馆西边三个街区。但我高中毕业就没再念书了，虽然考取了柯蒂斯，却更想为理想放手一搏——”れおくん小猫般翻出肚皮，“图书馆每周四下午放电影，从小在那里浸染熏陶爱上表演，不知不觉中成为了终生的志向！说到这个，濑名上次就顾左右而言他，让我来猜猜——濑名的心愿是在海边建一座属于自己的书屋吗？”
“或许吧……可不比れおくん的理想那样宏大。嘛，我也算受够了万众瞩目下的生活了。”
れおくん不再多问，转而趴上枕头摇晃两条腿含着棒棒糖，日光和煦地流进窗扉，自光裸的蜜色脊背淌下，这副模样总会引得我不错眼地盯上许久。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扯过谱纸在背面唰唰写画。我贴上他颈窝去瞧：美式风格的抽象圆猫头，附赠一行龙飞凤舞的花体英文——Sena House。太直白了，更是充斥他本人的风格。
“等Sena House开张那天，我一定回来给濑名剪彩！”
“何谈‘回来’一说？那时你也会在我身边吧。”
“即便我在世界的另一端，也一定会响应濑名的召唤！——我认识濑名太晚啦，你生日时我还一无所知，正巧错过了！”
“我不太过生日的。れおくん这样想为我庆祝，今后多的是れおくん补全的机会哦？”
“哈哈，一言为定哦！”
与他以日本的礼节拉钩钩，再拥着他睡个香甜的回笼觉，不去思考一语成谶的可能。生活若是一直如此，毫无波折顺顺利利该有多好。过了好一阵难舍难分痴缠快活的日子，从没见他家人联络过れおくん，或许是自由散漫惯了。不同于我这个觊觎文艺的普通人，れおくん行走世间葆有奇怪的坚持，从不循着学院派的一板一眼，即兴发挥擅改剧本是常事，同面试官或编剧争执不下次数也不少，再每每由我以哥哥的身份将他领回。我们会在不远的未来遇见自己的伯乐，我难得乐观地坚信着。
“我总是生出事端，濑名从不责怪我，真是温柔啊！”
他在公园长椅伸展双臂，瘦削的身躯簌簌落满白鸽。我递过支巨型棒棒糖，弹了弹他的脑门，再穿透鸽子们的白色帷幕俯身嘬他一口。手牵手回家前，不忘在“天使铁路”的车厢中拥吻……这便是这个国度的好处，我永远不担心浓稠的爱意表达会招致侧目。蜗居的海滨小屋堆满各类书籍，其间滑稽地列着我的几部滞销小说，连同废弃书稿沦为他的消遣。他对每个故事都有着独到的品评，在些剑走偏锋的角度对上我的脑电波：“嗯嗯，该说是一看就不合大众口味！”
收入不稳定的小家，纪念交往两个月的烛光晚餐，去不了高档餐厅消遣，由我亲自下厨，将房间布置得不失浪漫。れおくん为我斟上葡萄酒：“身为演员却天天得罪导演与编剧，我也没资格说濑名就是了。纵使如此，依旧会有人发掘我的光辉，我至今仍有这种信心！”
“嗯嗯，是了——れおくん，在这里二十一岁才能饮酒。”
“我可是日本人！”
哈哈，就当是吧？重重暮色心照不宣地帮忙敛下，杯壁相碰淌下一道湿润的迤逦痕迹。我醺醺然碰上他的鼻尖——cheers，敬不为世人理解的怪胎，敬社会化失败，敬不入流者！
“即便如此我也爱你哦……濑名！”
“我也是啊……全世界最爱你了。”
在先前屡次失败的恋爱中我甚至无法酌情讲出一句“我爱你”，经他翻来覆去地启迪，现今的我无论如何都听不腻。沉浸在晕乎乎的幸福中不问将来，与他清贫庸碌一生，或许也算人生一种。
爱上他并非是为抱团取暖，而有幸寻得认同与共鸣愈发加深我的爱意。而当我昏昏沉沉起夜醒酒，身畔不见れおく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我狂热数周的心骤然冷却，摸黑找了许久，在家中晦暗的一隅寻到了抱膝啜泣的小橘猫。
“濑名，你知道吗？”他蜷在墙角不住地发抖，乱糟糟的橙发披散在肩上，“今天的试镜……又是三两下把我打发了哦？我准备了那样久，专心表演时面试官接了电话，接完就让我结束了……”
如我所料，镜花水月的幸福不过空欢喜一场。现今这般当真好吗？长此以往当真是我们期许的吗？被我这个年长的废柴拖后腿，强忍哀伤敛下情绪生怕触到我敏感的心弦，只为一个无关痛痒的纪念日，れおくん今日，或是一直以来都在辛苦承受着……“你不要哭啊……”我紧紧拥住他，泪水却同样决堤染湿彼此衣襟，乃至与他一同放声号啕。他的喜怒哀乐一颦一笑都与我达成至深的共情，他的爱语亦如千钧重的镣铐紧束在心上。
虚假的帷帐撕开一道口子，频繁的失眠与梦魇再度袭上了我。数不清多少夜晚大汗淋漓地在他怀抱中醒来，对上れおくん惊恐又关切的目光。没事的，我没事的，我拥住他亲吻他的额顶。自此担心半夜发作将他惊醒，我会将他哄睡后松开怀抱，背对背入眠直至同床异梦。维持着牵手拥抱亲吻，不疏于恋人间所有爱意表达。他依旧每天扑到我怀中讲着喜欢道着爱，笑靥却肉眼可见地消失了。

我的写作事业照旧乏善可陈，闲暇时陪伴他一个个试镜屡战屡败打道回府。能否录上不强求，为他添些信心也算不虚此行。并非是情人眼中出西施，而表演时的れおくん的确有着摄人心魄的美，他背对我向世人袒露热忱，睥睨众生的气场不被玻璃窗削减。作曲天才在表演领域同样有天赋在身，我如此笃信着，他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块原石终有一日会由懂行的业内人士发掘并打磨。某个下午我一如既往观摩他的演绎，剧本要求是扮演一个充斥着西方式stereotype的日本老板，れおくん破天荒没有篡改台词，更无临场发挥，恪尽职守地演出朴实却精明的蠢笨感，却被面试官中途打断，挥手让他离开。
“请您给我这个机会！”れおくん急切地冲上前，双手撑在面试官桌上，屈尊纡贵舍弃傲骨，从未见他对某个角色有着如此执念。对方傲慢地不做理会，他的颤音染上哭腔：“请您无论如何给我一个解释，我……我已经好久没接到角色了，我保证能用表演让您眼前一亮！”
——为什么，凭什么，这般扼杀我的可能性。我的恋人无助地啜泣，一墙之隔的我指尖掐进肉里。强烈的愤慨吞噬着我的心，与之而来的是莫大的悲戚，每句质问每滴泪水都将我打入暗无天日的地牢。“为什么不让他说完？凭什么不让他说完？”我冲进室内，在面试官们的交头接耳中被れおくん死命拉到一旁遮住攥紧的拳头。这个世界对我们太过不公，发声的机会都不曾给予。
“硬要讲吗？月永先生在形象气质上与我们的要求不符，本就如此简单。演绎并非一切，成年人的智慧可不是天真地将它视作一切。”面试官斜睨我一眼，笔尖点着桌面，“当然，外貌也并非一切领域的敲门砖，想必这位先生比我们更为知根知底。请放平您的态度——诚然我们不是上帝，可上帝也永远不会是您。”
比起竖个中指，我入乡随俗地对他比个大拇指，再恨恨地转向下晃晃。先一步跨出大厦，扑面的日光将我的怯弱与窝囊映得光明敞亮。被我吓到的れおくん小心地尾随，一路跟出十里开外——抱歉，是我激动了，我驻足回身，分明我早将情绪三敛其口，却逃不出如影随形的无力感。
“濑名的行事风格怎么同我越来越像了！”他上前几步挽上我，蹭蹭我的脖颈，如同小猫咪对主人的施惠，颇具平复心绪的功效，“今天又让濑名见到我没用的一面……也算扯平了！”他顶着未风干的泪痕牵着我漫无边际地游荡，汇入川流不息的人间客。我二人的密闭领域外奏响着《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温馨得刺耳。
年幼时也曾有过与家人共度节日的幸福，未曾察觉那份爱意掺杂了利用与驱使时亦能坦然接受。多年不曾过节了，洛杉矶的冬日毫无实感，孤身在外又徒添伤感，节日总要有人陪伴才被赋予意义。购物中心门前横亘一架施坦威，れおくん飞跑上前跳上座椅熟稔地调试，不过多时旋律便从他指尖涓涓流淌而出。

[quote]…………
City of stars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City of stars
There's so much that I can't see
Yes, all we're looking for is love from someone else
A rush
A glance
A touch
A dance
A look in somebody's eyes
To light up the skies
To open the world and send it reeling
A voice that says I'll be here
And you'll be alright
I don't care if I know
Just where I will go
'Cause all that I need is this crazy feeling
A rat-tat-tat on my heart……
Think I want it to stay
City of stars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City of stars
You never shined so brightly
…………[/quote]

来往行人驻足，为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两位黄种人。他沉浸地弹唱，我倚着琴聆听。一曲终了，世界复而沉寂得怆然——濑名，坐过来！他伸手示意，刺破暴雨将至般的凝滞。我摇头，生怕毁掉他的演奏，却忤逆不得他恳切的期盼，只得坐下敲出几个音符，繁乱而不得章法，经由骨传导发出振聋发聩的混响，牵扯到内心的隐痛。冰凉的酸涩感注入韵律，自指尖涌入四肢百骸。不该如此，我们蜗居的小家甚至存不下一架容许他驰骋灵感的二手琴，现下的我无法帮衬他分毫，若是永远学不会老练通达那一套……我无力地倚上比我年幼八岁的男性，合上眼避开日光。

跨年的几天无事发生，与他在海滨小屋相伴。不同于我，れおくん的家分明不远呢？我若无其事地洗碗碟：“圣诞与新年，れおくん不回家吗？”
“不回去！”他伏在餐桌叼着笔，“这里也是我的家！”
留在市区的时日并非一无所获。れおくん勤勤恳恳投身理想，与许多导演编剧混了脸熟。每当他自嘲天才并非全能，在其他领域只是庸人，勤能补拙云云，我总会摇头不许他妄自菲薄。而我自身的幡然醒悟在某个午后姗姗来迟，醒来听见れおくん关在卫生间压低嗓：
“不，他收入并不稳定……
“迟早的事，他一定能成功的！……就像我一样！
“我很开心，很幸福……是真的！不必为我担心，小琉可！”
待他回房见我穿戴整齐坐在床边，终于一字一句坦白所有——自幼修习音乐的日裔贵公子，忤逆家族预定的出路。父亲与他断绝关系，唯有母亲妹妹同他联络，凭一腔傲骨拒绝她们汇款接济，只带走那辆用作曲版税买下的豪车。我不再过问，某个决定却于不言中被催化——时至今日被问及是否会后悔，我不清楚，我从不后悔自身的所有选择……只知自此我们间再无回头路。
我一反常态没有告会れおくん。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当晚睡觉时默不作声向我怀中拱了拱。他不愿我有任何的欺瞒，对我付诸百倍的信任……我当然知晓，却要让步于我的苦衷。自从在某知名爆米花电影的续篇中挣上了配角，年后れおくん的offer多了起来，也算一脚踏入好莱坞门槛。小有名气的新星渐渐不在家住，拖着行李箱跟剧组走穴，发来一张张与名演员的合影同我分享喜悦。我夸赞几句他神采飞扬的模样，道过晚安便忙于手头的活计，是注定为れおくん不齿的作品，迎合主流审美的低级趣味，充斥着媚俗色情的擦边球——我是叛逃者。
れおくん并非没有除演戏外的一技之长，亦有家业作退路与后盾。而我二十五岁前堪堪维持的模特事业已再无存续的可能。过人的容貌自出生起便是囿着我的枷锁，被洗脑是“天生模特”当个乖顺的傀儡，循着父母的意志浸淫演艺圈多年，却依旧葆有独立不羁的灵魂。许久不曾联络了，我与父母，近三十年假惺惺地勉力维持“完美家庭”的形态，他们或许也疲劳了。早在我从蜜糖罐织作的牢笼中脱逃，远渡重洋踏上这片新大陆，我便发誓——纵使举步维艰也再不重返那个腐臭的炼狱，若低头服输不如将我陈尸太平洋喂鱼。
我大他八岁，理应肩负责任。寻不到途径在陌生的土地上帮衬他，唯有缓解我们的经济压力，让他了无牵绊地追寻梦想，不必像那日般敛下孤高。我不知此举是否充斥着以己度人的傲慢，若还有私心……便是不想被他抛在后面，二人各自打拼终能顶端相见。一事无成的二十八岁，除了这张脸与堪堪派上用场的笔杆我一无所有，负罪感便由这种高风亮节的慷慨来化解。无论他怎样认定，我的确在为二人的未来而努力，理应舍弃原有的不合时宜的坚持。
收入中稿费占比越发重，渐渐连补习机构的同事们都知晓我正是他们睡前读物的日更执笔者。舍弃了灵魂、追求与向往，机器般扭上不停歇的发条，热情饱满地回应れおくん分享的新鲜事，并将他的爱意注入手头的写作。他爱我，会理解我，支持我的所有决定，我兀自对此怀有信心。当れおくん从好莱坞片场打道回府时，我告知他可直接来出席我人生中第一次签售，他的欣喜冲破了空间的屏障，通过电流滋滋打磨声完好无损传达给我，让我体验到人生中第一次飘飘然。亲爱的恋人今晚候鸟归巢，我在后台束起正装领带，台本上蠢透的问答与应承也不那样难堪了。
旅美日侨联合会为这次签售助力不少，我亦不能像先前那样随性甩脸色。来访的读者不乏白人，年龄段下自学生上至老年人。我笑容可掬流水线般一本本签过，头一回做起白日梦——我的作品成为大IP改编成影视作品，或许能对れおくん的事业有所裨益。即便未来瞬息万变无从操纵，没有人不喜欢受景仰的滋味，久而久之总会上瘾。
我由衷地挺直腰杆望向入口，阔别许久的れおくん终于大驾光临，蹦跳着向我挥手。我点头致意，目送他左瞧右瞧找个空位落座，拿了本样刊兀自翻读——我的高谈阔论声一抖，数月来忧心的忐忑在眼前尽数铺开，不祥的预感全在这一瞬攫住了我。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れおくん的脑袋垂下了，余下全程再未抬起过。

“这样的生活，当真是濑名想要的吗？”回家途中一路无话，格外尴尬的烛光晚餐中，与我分坐两端的れおくん开了久别重逢第一句口。
“是的。”我直视他，“我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本以为会得到れおくん的褒奖。”
“真的？”
锋锐的绿眸刺得我别开脸。我却是真正的刽子手，一刀刀将我们间仅有的牵绊斩断了……所谓共鸣所谓理想所谓盟友。我记不清是否有给自身洗脑，亦不知我的思量与选择是否有受れおくん的气场波及，“れおくん，”我双手局促地交握，经受他目光灼灼的拷问，泥潭中的思绪被迫抽丝剥茧，“我也要吃饭，我也要生活，须得为此写些我不喜欢的，同时也入不了你的眼的文字。你不必逼自己去看，也不必将此放在心上。说到底，我本以为你会欣慰，毕竟是为了我们二人的未来……我想要成为你坚实的后盾。”
“濑名本人的理想就要为此让步吗？当真要以我与‘我们’为筹码吗？”
他声音高了八度，在“我们”上加了重音，怒目圆睁时不失威慑，神情却悲戚异常。如此将我吓了一跳，对我身畔温顺的橘猫习以为常，却不料他只是屈从于所谓的“爱”。初见便令我魂牵梦萦的雄狮归来了，我却不知该欢欣还是难过。
“れおくん在担心我吗？成为名作家，首先要拉拢读者培养人气，才能随心所欲地写自己喜欢的东西。现下的情状……我的确考虑过。”
总有一方需要扮出“成熟”模样当恶人，年上的我责无旁贷。他闻言垂下头，长了些的橙发凌乱地遮掩额头，有如被弃置街头的橘猫。“濑名遵循本心的模样……是支撑我前进的力量。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我会一无所知……阔别许久，你的脑子里只有写作、人气与成功，你的书中净是些我不懂的东西！原先让我痴迷的元素，我是一点都见不到了。”
“……所以你爱的究竟是怎样的我？是你臆想出的究极浪漫的形象吗？那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我。我们都不幸地晚熟，而れおくん迟早某天会幡然醒悟……单凭浪漫情调是吃不了饭的。”
“我不想和濑名吵架……两个月没见，我只想要你抱抱我。最近的你好陌生。”
“令你陌生的……或许才是真实的我啊。”
归根结底，我只愿你能无忧无虑追寻梦想……我吞回肚里，只将难听话摆在台面。他抬头的一瞬我便反悔，我望见噙泪的绿眸中莫大的悲哀。他夺门而出或是甩我一巴掌都无妨，可他居然袒露出雨中湿漉漉猫咪的模样，为我而服软——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期期艾艾地无声辩驳。我终究是辜负了这份爱，即便这是当下的我们本不该享有的黄粱梦。相遇是因缘际会，相恋却是错误，平行线不慎相交只会渐行渐远。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放手，有一丝希望便要尽己所能弥补，寻得将它培养得健康的可能性……若非如此，我们谁都无法前进。我起身拥住他，他扯住我的衣摆埋在我怀中不住地呜咽，泪水浸湿我的前襟：“对不起……我没有心情恭贺濑名的第一次签售，真是对不起你！”
……永远不要为我服软，永远不要为我感到抱歉，永远不要对我说这种话。订餐上门的烛光晚餐一口没动，れおくん整夜窝在客厅，我热好饭菜端上茶几，为沙发上蜷成一团的小橘猫盖好毯子，吻去他的泪痕再回屋工作。与出版社签下合同，压力倍增没有断更的理由。通宵劳作后收走分毫未动的餐盘，れおくん不见踪影。候鸟将我的房子当作短暂落脚，最初便是我擅自抱有过剩的期待，我立在门前，被莫大的无力席卷。
——没有人会爱着这样的我。れおくん所痴迷的，自始至终不过是个幻象而已。

工作依旧排除万难地继续，日复一日敲下れおくん与我都不齿的文字。赶稿时顾不得其余，向补习机构请了长假，仅剩的后路也几近被我扼断。れおくん依旧连轴转，却会每晚回家与我履行恋人间的一切义务，在镜花水月的幸福中找寻一些快乐。心照不宣按下不表的那一夜却横亘在我们间，深知那晚过后便覆水难收，须臾的安宁不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某晚他窝在我怀中，一如既往炫耀那些名演员的签名照，我捋顺他的额发：“总有一天也会有许多人将れおくん的签名视若珍宝，至少我会爱之若狂。”
“但愿如此！”他笑吟吟地望来，再敛下眼睫，“……我最近在筹备一场舞台剧，几天后就要上映了！我最近回来得晚，是在忙这个。”
事先对此一无所知的我接过VIP座门票，诚挚地祝他旗开得胜。我们的无所不谈已成往事，对自身相关闭口不提，不去回想糟糕的一夜及往后的无尽人生，自欺欺人也是一种默契。我将れおくん晚间的舞台剧排入手机日程，道过晚安背对他沉沉睡去，在梦中期待起忙碌的那天——当天上午我在安大略有一场巡回签售，结束后赶回洛杉矶也是大有闲余。
而我早该料到凡事不会如此顺遂。签售临时变动到下午，出版社赞助商读者媒体，有太多事需要瞻前顾后。镁光灯无休止地闪烁，秒针飞速转出焦躁的韵律，我应付八面来宾低头瞟腕表，再保持营业微笑与读者合照以便登报。先前的傀儡现今空无灵魂的商品，橱窗后的展览品无权左右时间。
应付完所有事项，一身正装拦了辆出租直奔洛杉矶那间规模不大的剧院，远眺见漆黑一片，是能料想到的最坏可能——路旁停了那辆玛莎拉蒂，唯有れおくん独坐台阶下，橙色脑袋深埋在膝间。他一手设计的海报从墙上脱落，落叶般被风卷至马路中央，被呼啸着驶过的摩托碾磨。我拉开车门冲向他，分明是酷暑却如坠冰窟，拾起所有海报快步上前连声道歉，为错过了恋人的整场演出，乃至从开始到最后的所有。
“没有开始，没有旗开得胜。我本以为自己有了些名气，攒了些粉丝，”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啜泣，如同世间最无助的小动物，“和排演时一样，没有几个人造访，我能料到的。但连濑名也——在后台没能见到你，我今天终究没能站上舞台。”
“……对不起。”
我伸开双臂想要拥住他，破天荒被他猛地打开了手：“无休止的打击，我受够了！所谓理想也好，濑名的事也罢……我放弃了，所有的一切！不如一早就顺从父母的意志安居在音乐的舒适区，再没有往后这些徒然的牵扯与羞辱！……我早该如濑名所言幡然醒悟的！”他冲下台阶拉开车门将我关在外，罔顾我拍打车窗的挽留，一脚油门逃也般同我后会无期。开着辆拉风的跑车身无分文向着好莱坞而来，除了段中道崩殂的情感什么都没带回拉斯维加斯。回归他公子哥应有的生活，循规蹈矩念他的柯蒂斯，钢琴、作曲、指挥，什么都好，利用人脉之便轻松愉快行走世间，更凭天分在擅长的领域登顶世界舞台，而不是沉迷于“理想”之类的南柯一梦。只余我孑然一身，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回到住所开灯，空落落的房间嗅不出一丝他停驻的痕迹。床头曾贴满他的乐谱与剧照，墙上曾被他粘上幼稚的小星星，早随着时间流逝一一被他揭去，留下一片白茫茫。我的妆容全天完好不曾脱妆，一层牢靠的假面紧敷在脸上。墙角渗着潮湿的腐气，窗外恶作剧般下起瓢泼暴雨——他会淋湿吗？会感冒吗？今晚怎么过夜？我发疯般想冲进雨中找寻，却为时已晚无计可施，他注定会前往我难以企及的远方。

麻木地赶完连载交稿，再没日没夜地补眠。赶工出的通俗读物全美畅销，翻译成日语引进故土亦是一炮走红，作者本人犹如一具空壳躺在空落的单人床，日复一日观摩夏日的藤蔓，投下阴影匆匆掠过光裸的墙壁。他并非只带走他的所有物，我对爱情全部的企盼也被他一并携走，连同对人世间的希冀也湮灭在暴雨中。“成功”当真不过如梦一场——要动身挽回吗？料想到我对他近乎一无所知，便是双倍拉扯的痛苦……不知去向，不知是否回老家抑或在外飘摇，不知是否在这个国度。我揽过被子强迫自己入眠时，今日挂断的第五个电话响起。
“请问是月永レオ先生吗？”
“……不是。”
“这是他留下的联络方式。”
“……他现在不在这里。”
“可以帮忙转达吗？他明天下午有场面试。我们导演先前看了他的舞台剧彩排，对他印象极为深刻，破例特地为他加试一场。”
道明来意后对方报上响当当的名号，足让我这个门外汉也振聋发聩。大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于是再不剩别的选项。代替转达与做个了结，我翻身起床穿衣向他提过一嘴的老家疾驶，有一丝希望便要替他紧握在掌心。下高架桥沿乡间公路连夜疾驶一路探听，终于在拂晓时赶到那幢图书馆西边三个街区的花园别墅。
“来不及解释了，快上车。”首次也是最后一次造访他老家，睡眼惺忪的人被我的喇叭吵醒。在邻居们开窗怒骂中我拉开车门做出恭请的手势。れおくん狐疑地瞧着我，后退几步激动地吼：“我绝对不会回洛杉矶的，这座让我又爱又恨的城市！作曲赋闲或是念大学，什么都好！如濑名所言，理想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笑——”
绿眸闪烁着朝露的光辉，折射出我堪堪动摇的决断，任我探查到一丝以爱之名的挽留。他依旧深爱我，一切并非覆水难收，只要我忤逆这趟前来的本意，遵循本心道出“跟我回家”，便能获得将千疮百孔的幸福努力修复并堪堪延续的一线生机……可终究不应将他拘束在我身边，他生来配登上更辽阔的舞台，不应遭我牵绊坠落凡尘。
“二十岁的人了，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我拍着车顶直视他，终将决定权交付，“れおくん自己放弃了理想，怪罪在我身上？你与我是两个独立个体，如果你的理想会被我的行事、我的爱、我的三言两语而左右，如此轻易地被踩在脚下扼灭，说明它本就是不值一提、不堪一击、脆弱易碎乃至根本不存在的——”
激将法果然奏效，れおくん两撇短眉蹙起，睥睨众生的傲骨在眸中复燃。这才对啊，我欣慰地笑：“好了……顾念到我一夜没睡挨家挨户敲门被骂的恩情，我们快些上路吧？”一路狂飚不知吃了多少罚单，副驾的れおくん临阵磨枪背台词，赶在面试前数小时我将他放在格里菲斯公园的斜坡，距面试地点五十米开外。我在诀别的路口站定，目送れおくん踌躇着向前，他再度回身，最后一次用目光征询。
“我不会陪你了，接下来的路要交给れおくん自己走。”
“真的吗？”
“我最喜欢你的笑容了，我却亲手毁了它！……朝气蓬勃的鸟儿被折断羽翼，幽禁在死气沉沉的老男人家，这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既然我无法让你展露笑颜……不如就此别过。知道你在某个天涯海角永远无畏地笑着，我便能活下去了。”
我不成样地别开脸，哽咽着道出全部，此情此境他若有任何分量的挽留，浅尝辄止的拥抱都会让我即刻溃堤。不同于往日扑到怀里蹭蹭撒娇替我拭泪，三米开外的れおくん早不见悲戚或怆然，取而代之的是较我更甚百倍的坚定，替我驻守溃不成军的心防，不给我任何心软的由头。
“你背叛了我，濑名，我的理想主义者同伴——可我依旧爱你，并非因为这一束理想主义者的光芒而爱你。爱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事。”焕然新生的肉体凡胎对天空伸展双臂，沐浴着夏末初秋淋漓的日光，滑落颊侧的泪滴熠耀如宝石。说不清是否是释然，他只泪流满面地微笑着：“如此看来，我会永远爱下去的！无论是何样的濑名，我都永远不要忘记……”
“没错，就要拿出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拼尽全力去上，恣意妄为地放肆大笑……这便是我的心愿，你说过要为我实现的？……所以啊，れおくん，挺胸抬头勇敢地出发吧。就当是为了让今后的我多一个炫耀的由头：这样璀璨的星星……曾经可是我濑名泉的恋人啊。”
北美西海岸夏末初秋的下午，泛滥的烫金攀上天文台的白色圆顶，描摹着洛杉矶层楼叠榭的边框。相隔一层初霁的水雾，我此生最后一次凝望我的恋人：“我将永远以你为豪，为你骄傲。你一定会成功，愿你旗开得胜。”

寻觅到知音，飞蛾扑火地相爱，最终两相分离。这便是短短十个月内的全部。十个月很长，十个月很短，我的余生仍有许多个十个月，却再无余力去爱任何人，更无余力去遗忘。此后四年没再现实物理地相见，他终因那日的offer正式在影坛声名鹊起，于我敲下这行字时，影星月永レオ早在好莱坞立足，更是扬名海内外，大小奖项满贯走过无数红毯。坊间传闻中，他的片酬居高不下，同他合作不仅要踏破门槛地争取，更需机缘循上他不羁的遐思……而他亦不辜负这份“难伺候”，屡屡在荧屏上为世人呈献惊喜，创下一个个票房奇迹。
我贩卖了几部大热IP任他们搬上荧屏，凭借自身的知名度打造了文创品牌。先前的抉择至今仍有裨益，颇有名望的新锐作家大可随性撰写与抒发。极为讽刺的是，曾有几部被踢皮球的废稿被我略修重投，一举跻身现象级作品之列，被我在某次发布会上不失自嘲地向世人披露，媒体哗然业界震动，将这一黑色幽默贯穿始终。而在供我的文字安居的书屋声势浩大地剪彩时，我终究盼到他孑然一身地大驾光临。不同于第一次签售，他洗尽铅华的绿眸精准捕捉到我骤然颤抖的下颚——
于他一手设计的logo与牌匾下，面向他曾经十个月的住所，他不应是人群外置身事外的陌生人或过客，而该在我身畔率乐队为我喝彩，双排琴电吉他架子鼓，每个音符翩翩起舞。他会参演我每一部搬上荧屏的小说，我笔下的主人公都为他打造非他莫属。携手事业登顶，再将恋情昭告天下，拥抱亲吻牵手逛街，在白鸽们艳羡的见证下共享一支冰淇淋。搬入我们一同设计的新家，由他选址的豪华花园院落，一起刷漆一同种花，钻研每一道他爱吃的食谱。他想要孩子我们就去领养，他厌倦了快节奏的都市生活我们在乡下另置办房产也无妨。过着舒缓安稳的日子，一同变成八十岁老爷爷也要牵手相伴看日落……
午夜梦回间肖想的平行世界，每帧每幕串联起的蒙太奇，四年间每分每秒反复上演。时至今日这份爱意既已彻入骨髓，无需外力点醒复苏。迟来的顿悟牵连起莫大的悲哀——我，濑名泉，无论如何依旧深爱他，并会永不止息地爱下去，每一日仍将为这份未了的爱欢欣又痛苦。
短暂的当机后，我看见他对我微笑，薄唇开合造出微小气流——生日快乐，唇语在我耳畔鸣响，同时兑现我们间的两个诺言。我以他能捕捉的幅度点头，目送他拉低帽檐闪身离去。于是他在平易的初冬淡出我的视域，长长的身影拖曳着剥离我的所有夕阳。三十二岁的我眺望着他的去向，往后余生我再无勇气看日落。
Fin.

注：文中英文歌词来自于《爱乐之城》电影中插入曲《City of Stars》的选段

【泉レオ】City of St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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