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厄敌】黎明于篝火中安息

【厄敌】黎明于篝火中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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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lenophobia

2025/05/20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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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厄被衣匠唤醒时，仍好端端地躺在自己的床上。
奥赫玛是一座几乎没有昼夜区别的城市，为此他特地申请为自己所居住的寝宫配备上厚实的窗帘。在衣匠拉开帘幕的瞬间，黎明机器的光辉便如鞭子一般挥至他的面门，将白厄猛地从梦中拖拽入现实。
于是他大叫一声，连人带毯子一起滚下了那张克里奈躺椅。
“很抱歉在这个时候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叫醒你，但是白厄阁下，我的主人要求你即刻前往英雄浴池。”
衣匠那坚定的声音响起，以往，如此的讯息只会在门扉时初刻众人围坐在餐桌前享用餐食时，才会被那风中飘扬的金线送至耳边。
阿格莱雅如此迫切，自然会有她的道理——即便是让一位刚出完任务、回归奥赫玛不久的黄金裔在幕匿时末刻向她报道。
一路上白厄用拍打脸颊替代打哈欠以让自己清醒。在那颗属于扎格列斯的贼星划过天空之际，他抵达了英雄浴池。新的一日开始，金发的女士身着浴袍坐在软榻上，失焦的双目转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你来了，白厄。”阿格莱雅带着恬静却没有温度的笑容开口道。
他正欲开口询问缇宝老师为何不在，可金织女士的话已经截断了他的思绪。
“这是一场私人谈话，只有你和我。”
白厄点头，阿格莱雅继续道：“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悬锋孤军已于昨日离愁时三刻抵达了奥赫玛。”
“略知一二。”白厄答道。
悬锋孤军的故事在翁法罗斯大地之上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有歌者为他们编写了长诗以歌颂他们的功绩：看那身披铜甲的儿郎如怒涛奔涌，他们的矛戟是破开漆黑天穹的闪电，盾牌是炉膛中咆哮的烈焰，看那统帅高举的剑锋所指，就连汹涌的冥河也为之倒流！
而奥赫玛作为被刻法勒所持黎明机器照护的圣城，每一日都有无数被黑潮毁灭了故乡的流民想要入城。
“很快，这里将举行一场会谈，共同商讨圣城奥赫玛接纳流亡在外的悬锋孤军一事。兹事体大——”
“所以，金织女士，您需要我做什么？”白厄提前打断了阿格莱雅的发言，他知道金织女士并不会介意。
“好问题，我需要你去做自己，白厄。”阿格莱雅笑着说道。
“你很会和人打交道，奥赫玛的人们都很喜欢你，你现在只需要让悬锋人也一样。尤其是他们的首领，那位同样流淌着金血的英雄迈德漠斯，我记得你很早之前曾经和我抱怨过为何黄金裔中没几位和你类似年纪的男性。”
他之前确实说过这种话，但是那时他甚至还没有前往树庭学习。金织女士面上带着笑意，话锋一转，“对方已经主动提出加入我麾下，听从我的号令共同抵抗黑潮。只是作为悬锋的王储，在政治上又与我平级。我希望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的金线打探到的每一个与「迈德漠斯」相关的消息，旁边都会伴随着你的名字。”
白厄呼吸一滞。“我明白了。”他说道。
他初来乍到奥赫玛时还是个少年人，是这位盲目的女士率先接纳了自己。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既是栽培自己的领袖，又是生活上的前辈。可是阿格莱雅从未在他这里玩弄过政治上的手段。
他究竟应该去做那个自己？并未等到他真的问出这个问题，三个红色的、小小的声音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阿雅，‘我们’来啦！诶，怎么小白也在——”

2
英雄浴池内，水汽氤氲，刻法勒的金光映照在云石立柱上，雕刻的英雄史诗栩栩如生。然而，这场密会的气氛却如绷紧的弓弦，暗藏杀机。
悬锋使团于门扉时初刻抵达。来的人并不算多，即便阿格莱雅已经为这使节团安排了住处，这短暂的休憩也难以洗去这一路以来的风尘仆仆。几位战士的盔甲虽擦得锃光瓦亮，仍难掩表面的裂痕与凹陷，无声地诉说着沿路旅途的艰辛。
唯有为首的金发男子，不死的迈德漠斯，半褪的衣袍露出布满红色战纹的无暇身躯，金发在光辉下熠熠生辉。一众人以他为首，沉默地立于大厅正中央。
磋商开始，元老院的代表率先发难，语气带着傲慢：“迈德漠斯殿下，您的战士骁勇，要如何确保悬锋人不会扰乱我城？”
白厄作为阿格莱雅钦点的见证者，站在她身侧，不必很敏锐便能感知到空气中的敌意。随后，那位悬锋城的首领站了起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尊贵的阿格莱雅女士，还有你们这群奥赫玛人——
“吾名为迈德漠斯，是悬锋王储，我和我的族人并非来此乞求庇护。我们是战士，血液里流淌着战火与荣耀。我们寻求的是平等的共存，绝非你们的怜悯。”他的话语掷地有声。
阿格莱雅微微一笑，语气冷峻却不失礼：“可是殿下，奥赫玛是一座与悬锋截然相反的城邦。您的族人如何融入，需要再多拿出些诚意来。”
白厄明白是时候让自己出场了。于是他轻咳一声，抬头时满脸笑容已如春风拂面：“诸位，悬锋孤军声震寰宇，我想必然也是军纪严明。”
他转向那位金发男人，语气中带敬意：“殿下，何不令族人参与云石市集？以刀剑换酒杯，或能觅得共鸣。”
属于迈德漠斯的那双金色的眼眸扫过白厄，像是在审视这抹笑意背后隐藏的东西。白厄平静地对望了回去，大约是睡眠不足，在这个看起来下一秒便会剑拔弩张的时刻，他竟然有心思去想对面的男人有一张和他周身的肌肉浑然不同的漂亮的脸。直到那位站在迈德漠斯身旁的老者开口怒斥道：
“大胆！奥赫玛竟派一无名小卒为使，羞辱我主！”
“在奥赫玛，虽然同样拥有贵族、政客与商贾，但是钱财和权利并不构成人们灵魂的不平等。”盲眼的女士带着温和的笑容说道，“白厄阁下背负救世主的名号，是奥赫玛最好的战士，与万敌阁下同为黄金裔的一员，所以我斗胆安排他作为导游，带领悬锋使团的诸位一同游览我们的云石市集。”
对面的金发男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

3
云石市集内总是喧嚣的。即便门扉时方过去三刻，这儿也早已进入了忙碌的状态。银币碰撞的脆响混着商贩的叫卖，黎明机器的光芒将斑驳的影子投在斑岩地面上。
白厄领着迈德漠斯穿梭于人群。万敌身上的盔甲与奥赫玛人身着的托加长袍形成鲜明对比。白厄步伐轻快，嘴里哼着小调，试图缓解身旁悬锋人那如临大敌的紧绷。“殿下，这市集可是奥赫玛的命脉！”白厄从路边的货架上随手捡起一只双耳瓶，对着万敌一行人笑得像个推销的小贩。
“瞧瞧这些陶罐，可都是上好的货色，买一个回去插上百合与鸢尾，当做悬锋王室会客厅里的装饰如何？”
金发男人冷哼一声，金眸扫过人群，语气硬邦邦：
“……不必。”
“那这几副挂画，王储您又意下如何？”
“我说过了，悬锋人不需要这种花俏的玩意。”
他身后几位追随的战士纷纷点头，眼神里明显地透出了对奥赫玛待客礼仪的不屑。白厄对自己可能遭受的冷遇早已心知肚明，所幸迈德漠斯此人虽然难以相处，但是好歹是个讲求礼数周到的贵族，在他的治理之下悬锋孤军也以军纪严明而备受称道。就算难以相处，也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冲突。他主动提出要带领众人去用膳，便去往了云石餐厅。
阿格莱雅那边似乎早就与老板克瑞斯打过了招呼，店内不复往日的忙碌，似是早就清过了场，除了几位眼熟的老伙计，再也看不见其他奥赫玛的居民。面对白厄身后带领的悬锋孤军，他也只是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介绍着门关月必吃的美食双面馅饼。
美食似乎比方才的话题更对得上面前金发男人的胃口。他对待克瑞斯的态度比面对自己时要和缓了不少。在那位店老板绘声绘色地讲述如何在烤热的陶盘上做出一半是蔬菜一半是肉的馅饼时，迈德漠斯听得认真极了，偶尔还会如梦初醒似的微微颔首，这倒让白厄自己感到了新鲜。
只是，在克瑞斯盛情邀请他们这一行人躺在克里奈躺椅上感受奥赫玛历来的躺食文化时，那位王储还是皱着眉拒绝了。白厄见状，也不得不暂停了往嘴里塞葡萄的动作，从自己的那张长椅上爬了起来，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白厄为自己选择的位置靠近角落，照理来说并非在场众人的焦点。只是迈德漠斯那双如同融化流淌的琥珀一般的金色眼眸却转向了自己所在的角落这边，他注视着自己坐起来的动作，从喉管里挤出了嗤笑似的轻哼。
他为何要在意自己在悬锋王储面前丢脸？这不过是文化差异罢了。接下来的时间里，那几位悬锋人也只是沉默地享用着面前的美食，白厄一边盘算自己在明晰时便将众人领回是否会让金织女士失望（当然阿格莱雅不会明确这么说，她只会用那双失去神采的朦胧双眼盯着白厄看、不停地看，直到他痛哭流涕保证自己会认真反思为止）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悬锋人的客厅里除了花瓶与挂画还能够放些什么的时候，他从云石餐厅敞开的窗户里瞥见了一名脱离队伍的悬锋士兵。
那位士兵比自己和万敌的年岁都稍长，就像其他所有奥赫玛内的悬锋人，他面容憔悴、泛白且失去光泽的披风上打着补丁，身上穿着的盔甲却是锃亮的。趁着白厄带领大部队参观集市的空隙，他似乎正在用并不熟练的通用语向摊主低声询问价格，得到的却是对方提高了嗓门的拒绝：“我说过了，悬锋人，不是我不卖给你，只是没有利衡币，这生意免谈！”
对方沉默片刻，转身走向另一旁的摊位，不出意料，得到的也是拒绝的答复。被拒绝多次以后，他呆愣地站立在身旁建筑的阴影之下，任由几个奔跑而过的孩童在他旁边踢起尘土，又被守在这附近的大人们给扯远了。直到最后，明明这云石市集内人群熙熙攘攘，却形成了一个以悬锋人为圆心的小小真空带。就在这时，一位身着深紫色衣袍的青年人却带着巨大的笑容，双手向两边摊开，似是要与那位士兵拥抱一般主动迎了上去。
“喂，阿格莱雅，你在看吗？这事儿我再不管，就得发展成外交事故了。”白厄对着虚空嘀咕一句，对着餐桌上众人开口道：“抱歉，悬锋城的贵客们，现在我有些急事，还请您们慢慢享用面前的佳肴。”便从云石餐厅的窗户内翻出，向前几步，直接拦在了希吉拉与那位悬锋士兵面前。
“哟，老希，最近生意怎么样啊？”白厄带着和煦笑容询问道。
被唤为“老希”的男人，「贼之手」的摊主希吉拉，一脸惊恐地抬起头看向了面前高大英俊的白发男人。他强迫自己的那张脸上扯出最谄媚的笑容来，嗓音却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托、托救世主大人您的福，那自然是好的不得了——”
“既然都好的不得了了，我来借用一笔也不是不行的，对吗？”白厄笑眯眯地说。
见那位悬锋的战士正从头盔的缝隙里冷冷地盯着他。白发的男人坦然继续说道：“这位勇士，我是奥赫玛的黄金裔之一，哀丽密榭的白厄，与你们的王储迈德漠斯算是同侪。若论起谈生意，我相信自己会是更好的选择。”
士兵的目光在白厄与希吉拉的面门上逡巡，最后他向白厄这边走了一步：“抱歉。希吉拉兄弟，我选择和面前的这位白厄阁下做生意。”对方开口道。
希吉拉压根儿不敢有异议，他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跑了，躲在自己「贼之手」的摊位里，一边警惕地窥视着自己这儿的方向，一边将摊位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入包内。
待那位诡计之泰坦的信徒离开后，白厄才对着面前人继续说道：
“这位悬锋城的兄弟，您可能有所不知，刚刚的那位希吉拉先生确切地说并不算是个坏人，只是奥赫玛向来强调信仰自由，而他则是诡计之泰坦扎格列斯的信徒。他那儿卖的东西，说句好听的叫货源广泛，说句大实话呢，就是来路不正了。您若是想购买药材和食物，指不定伤还没好，人先死了。”
那位士兵一边听着白厄说话一边皱眉，像是在消化他所说的话：“感谢你，奥赫玛的英雄。但是我没利衡币，只能以物易物。”
他从怀里掏出一对满月一般、镶嵌着宝石的耳环，眼神复杂，望向的却是白厄身后不远处：“这是……王储大人给我的、悬锋王室传承的宝物，我本不想——”
心知万敌那行人也跟了上来，白厄眼疾手快地按住面前士兵的手，咧嘴一笑：“那可是件好宝贝了。大哥你放心，我白厄可是奥赫玛文物鉴定的一顶一的好手！走，咱去找古玩店老板换点硬通货。”
他不由分说，拉着士兵直奔古玩店去了，留下身后的迈德漠斯站在原地，眉头微皱。

一番讨价还价后，白厄凭着和西斯塔罗的交情，从他那儿成功换来一大袋利衡币。后续的购物有白厄相伴，悬锋城的士兵不仅顺利买到了草药，还顺带捎上了几筐新鲜的水果与蔬菜。白厄又替他从蔬果摊的德墨忒尔女士那儿借了一辆小推车。
“悬锋人不需要施舍。”
“谁说我要施舍你们了，就算我愿意叫你们赊我账上，阿格莱雅也不会给我报销的。就黄金裔那点津贴，我自己的利衡币可都不够花呢。”
白厄笑了笑。“好吧，不和你说笑了。今天的这次，是交换。”
“……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和你们换的。”
“怎么没有？我带你们悬锋人逛吃奥赫玛，而你们的王储大人呢——”他将身后原本倚靠在墙根处的王储给拽了过来。
“——就陪我一起逛街切磋。你们的王储大人那般矜贵漂亮，可是活生生地养在云端上的人啊，这个筹码还不足够吗？”
战士那双深色的眼睛在他们两中间反复扫视，沉默半晌，最后一手成拳抵住胸口，报上了自己的名号，推着小车向城市边缘去了。
白厄得意地回头，却撞上身后悬锋王储那双审视的金眸。
“你为何为我们做这些？”万敌语气低沉，甚至带着一丝疑惑。
“你们的僭主，那个女人阿格莱雅，根本没打算与悬锋城达成真正的合作。她本不愿接纳我的族人，是我一再坚持，才施舍给我的族人们一次会面的机会”
“那是因为我善。”
奥赫玛城内形势复杂，阿格莱雅的手段又往往过于直白、缺乏人情味，容易遭人误会。见他提起那个不知说是自己领导好还是养母好的女人，白厄赶紧岔开了话题：“……因为我善，听到了吗，哈哈。帮人一把，你好我好，大家都开心。”
他顿了顿，又开口道：“还是说，殿下，您觉得我是在收买人心，对自己的民望有了危机感？”
“无中生有的事。谈何危机感。”
万敌冷哼了一声：“看来奥赫玛的救世主，比传闻中更烦人。”
白厄哈哈大笑，加快几步跟上迈德漠斯的步伐，肩头轻轻撞了撞他：“救世主吗？我喜欢这个名字，奥赫玛确实有那么几个人这么叫我，可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出名！诶，殿下，你们悬锋人是怎么传我的？不会说我是个嘴巴里能跑大地兽的家伙吧？”
迈德漠斯停了下来，他用肩膀轻轻回撞了一下自己，眼神略过肩膀上方瞥他一眼，这才开口道：“悬锋城没有如此的比喻。像你这种人，悬锋人只会说，舌头比射出的弓矢还快。”
“那大概是因为你还没试过我的剑吧。”白厄说道。
万敌看向了白厄裸露在外的手掌，开口道：“那得试试才知道了，奥赫玛的英雄。”

4
龟甲形的盾牌在奥赫玛的城郊处突兀地围出了一块空地，以作为悬锋孤军的驻扎营。
这还是白厄第一次踏入悬锋人的聚居地。 
他来时已是离愁时的饭点，木桩围成的栅栏上挂着绘有尼卡多利纹饰的战旗，空气中弥漫有篝火的烟气与烤肉的香味，只是悬锋城的战士们仍未放弃操练，喊杀声震耳欲聋。一处刚搭建不久的棚屋里生着了火，几个高大强壮的女人仅用单手便将铁锤一次次抡起，敲打着烧红的铁块，在阵阵叮当声中火星四溅。那些女人看见有奥赫玛打扮的人进入了自己的驻地，目光纷纷警惕了起来，其中一个人甚至拿起了一把靠墙放置的长剑，却又被为首的一位女士拦下。
“这个人……不是敌人。”那个女人说道，与之前相处时遇到的那位士兵一样，面前的悬锋人还不习惯使用通用语。
“我听我丈夫，还有王储大人，说起过他。他是奥赫玛的白厄。”众人哗然。
那群铁匠用生涩僵硬的通用语向他表示自己的谢意，白厄向他们打听了万敌的军帐所在的位置，是在南面，得穿过中央地区的广场。道谢后，他又向南边走，在聚集地中央，白厄竟意外地见到了一位身材娇小的悬锋城女子。对方看起来年龄不算大，肚子不正常地隆起，她正忙碌地整理一堆皮革。
有了之前的礼遇，白厄在心中粗略算着自己在悬锋人之间的声望。随后他清清嗓子，走到对方身边，开口道：“需要帮忙吗？”
那个女人头也不抬地开口：“滚。”
白厄咋舌。迈德漠斯那家伙不算健谈，语气也总是强硬而直白，但是他很讲礼貌，更是很讲道理。
“我没有恶意！我、我只是想——”
“砰！”
一柄短刀插在他脚边的地上，刀柄还在嗡嗡震颤，刃尖却并未埋入土内太深。
白厄眨了眨眼：“……帮个忙。”
那个红发的女人终于抬了头，深褐色的眼睛像两把淬火的匕首，她咬着牙：“……悬锋的女人不需要帮助。尤其是你们外族人的帮助！”
白厄正想反驳，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救世主，你怎么在这里？”
白厄转身，果不其然看到万敌站在阴影里，猩红的战纹攀援在他暖白色的赤裸身躯上，在黎明机器的光芒下，如同晶石一般地发亮。那女人费了点力气抽回了短刀，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殿下，我——”
她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白厄本欲开口，但是万敌却走到那女人身边，低声道：
“艾尔芙，回去休息吧。我说过了，你的丈夫在前线立下战功，你无需如此劳累。”
红发女孩的表情破碎了，她看起来难过极了，但很快又恢复了方才的冷硬：“殿下！即便我怀着孩子，我的双手依然能为族人出力！”
坦白而言，白厄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的发言作为悬锋人几乎无可指摘。如果万敌也是女人，她对于这些多余的帮助也会是这么个态度。只是，为何他会突然开始想万敌是个女人这件事？还没等白厄理清自己的思绪，便听见面前的悬锋王储厉声说道：
“够了，艾尔芙，回去！这是命令——”
白厄重重咳了几声，等那一男一女都转头看向自己时，他率先蹲下身来，抢过艾尔芙堆叠在脚边的皮革，帮她整理了起来。他一边干活，一边说着：“我明白我明白，行动胜于言语。作为方才冒犯这位女士的赔罪，就让我自罚三杯，这块儿的皮子都给我收拾了吧。” 
艾尔芙愣了一下，白厄的举动显然出乎她意料之外。而万敌站在一旁，目光始终锁定在面前白发男子身上。
“你看！我收好了！我都说了，我很会帮忙很会干活的。”白厄手脚麻利得比起剑士或者武者，更像是什么庄稼汉，他将整理好的皮子塞给了红发女人，“好了好了，听你们王储大人的话，回去吧！”
艾尔芙看看万敌，又看看白厄，最后她涨红了脸，抱着皮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望着女人离去的背影，白厄长呼出一口气：“所以，你们悬锋的女人，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她们都是战士。”万敌淡淡道，“所有的悬锋人，从生到死都是战士。”
“看得出来。”白厄沉吟片刻，还是开了口：“那么……她的丈夫呢？”
万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死了。”
白厄并不意外，他点点头，听这面前的男人继续说道：“那是……大概4个月前的事情了。”
万敌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悬锋孤军前往奥赫玛的途中遭遇黑潮袭击，艾尔芙的丈夫阿特柔斯他作为斥候领队之一，没能回来。”
白厄听完只觉得心中有些空落落的。随后万敌那双金色的眼睛又再度注视向他：“而且……你应该发现了，艾尔芙并不是典型的悬锋女子。她生来就不够高大健壮，即便她的努力有目共睹，却依旧是所有女人里最小最弱的那一个。十数年前，悬锋孤军出城时，她跟在后面三天三夜，无数次掉队，即便高烧昏倒也要挣扎着追上来，是当时只有十四岁的阿特柔斯主动脱队去把她背了回来，她才最终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
“我为艾尔芙女士的坚韧所震撼，更为她与自己丈夫的感情而动容。不过，这些都是那位女士的私事，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白厄道。
万敌的头诡异地扭向另一侧，他没有看白厄，良久后才开口，声音也比平时小了一个度：“因为……我要代替她向你道歉。艾尔芙不是故意的，只是她也有自己作为悬锋人的骄傲。”
白厄愣住了。他用力掏了掏耳朵：“……啊？”
“救世主，你刚刚明明就听清楚了，我是不会说第二次的。”万敌提高了嗓门说道。
“还真是小气啊，王储大人。”白厄哼了一声。道：“所以……你们悬锋，就有医院吗？”
他不知为何首先问出了这个问题，万敌拧起眉头看向了他，眼神里写满了未说出口的“你说呢？”这三个字。
“悬锋城，和奥赫玛没什么区别。你们这里有的，喷泉、商店、浴场，甚至还有元老院，我们悬锋城一应俱全。悬锋孤军里还有好几位技术精湛的医生，不然我们总是买那么多草药做什么！”
“哦？竟然会是这样。”白厄赞叹道，“我的故乡哀丽密榭虽然美丽，但是并没有喷泉或者是浴场，也没有商店，大家都是以物易物的。”
万敌啧了一声，没再搭理他。于是白厄赶紧进行补救：
“但是我可以叫昏光庭院的医师们过来看看。”
万敌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且不说以艾尔芙的自尊心来看她并不一定会接受外城人的帮助，悬锋的医者们也不会同意让其他人插手自己的治疗。”
白厄咧嘴一笑：“那是因为你没见过风堇。她是我见过的最会和人相处的人。”
“好吧，在那位同为黄金裔的雅辛忒丝小姐抵达奥赫玛之前，我会说服我的子民。”
万敌随即哼了一声：“而且，关于‘全圣城最擅长跟人打交道的人选’，我从奥赫玛人口里听到的可不是这么个版本，救世主。”
“这算是来自王储的夸奖与认可吗？”
万敌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他转身走向营地深处，白厄跟了上去：“所以——你们悬锋人是不是出生后第一件事就是学会拔剑？”
万敌头也没回地说道：“不论是哪里的婴儿，诞生后的第一件事都是啼哭。”
“瞧瞧你，真是一点也不幽默。”
“我可不记得翁法罗斯何时多了一位司掌幽默的泰坦名叫来自埃丽密榭的白厄，救世主。”
“但是一些玩笑话总归能叫人心情好点。你看，你刚刚那个玩笑就很好。”
万敌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莫非现在心情很好？”
白厄笑了：“看到你在旁边，现在真的还挺不错。”
万敌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出乎意料地——笑了。随后，轻轻“啧”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走吧，救世主。时间正好，带你去见识一下悬锋人的晚宴。”
白厄发誓要将这一幕印在自己的脑子里。

5
几天之后，风堇便带着「昏光庭院」的医者们抵达了悬锋聚居地。白厄本想提前叮嘱她几句和悬锋人的相处技巧，只是说来说去也只有“他们客厅里不放装饰品、字典里还没什么字儿，但是他们的王储特别可爱”这种废话，便索性闭了嘴，交给风堇自己去处理。
悬锋的军医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子，即便白厄后续又向他那儿送了几回草药，他也仍旧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他叫自己“那个对王储大人图谋不轨的奥赫玛小子”。
为艾尔芙检查的帐篷是独立的。白厄不便进入打扰，只是在外面远远地听着风堇和另两位女医师轻言细语地安抚着艾尔芙。也许是因为在场的只有女性，艾尔芙并未展露出向往日那样对陌生人的攻击性来，白厄在帐篷外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你还在这里呀，白宝。”
风堇从帐篷内出来，见白厄仍在门外等待，便主动过来打了招呼。
“没办法，我要等你嘛，谁叫我总是很闲。”白厄气定神闲地说道。
“最完美的黄金裔要是叫闲，我们翁法罗斯就没有忙人了。”粉色头发的少女在白厄身边小心翼翼地掖好裙摆，坐了下来。
“那刻夏老师他还好吗？”白厄问。
“老师他还是老样子。不过白宝，你最近是接到了阿格莱雅大人的任务，一直待在悬锋人这里吗？他们就像云石市集上的居民一样，不断向我提起你的名字呢。”
“……我有吗？”
白厄皱着眉回忆了一番。鉴于万敌除了必要的会议与任务接洽以外，并不怎么前往黄金裔们的住所，白厄便总是私下借用个人的时间前往悬锋驻地与他联络。即便最近总能够在饭点时遇到他，他也是在所有人都入席落座后才从侧门处匆匆进入，坐在靠近角落的位置上开始沉默地享用他的那份食物。
久而久之，白厄已经习惯于去坐在万敌平时会坐的那张椅子的旁边了。
但是，就像白厄接待悬锋一行人在云石餐厅享用的第一餐那样，万敌被教导的用餐礼仪极为严苛。白厄数次在晚饭时想找他搭话，都被万敌瞪回去了。
“那你总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跟你多说些话吧，迈德漠斯。”白厄抱怨道，面前的王储却是将食指按在他自己的嘴唇上，比出“安静”的姿势。白厄还记得那天的晚餐的主食是煎肉排，肉质被料理得极为软嫩，就像万敌沾着些微酱汁、微微反光的嘴唇——
打住。他为何又要这么想。于是白发赶紧开口：
“算了，反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诶，对了，你给他们看病，感觉怎么样？”
“艾尔芙小姐算是已经同意由我们接手，照顾她待产了。只是，不知是行军途中条件有限，还是悬锋人本身便是如此，悬锋的医疗方式——嗯，比较简单粗暴，但是放在战场上或者是特殊时刻，偶尔也会有奇效。我希望能和那位老先生再多聊几次，毕竟医术不应有城邦之分。后面的事情我可以拜托你吗，白宝？”
白厄点头：“那我也只是个传话的，正经干活的还是他们的王储大人万敌。不过这次不凑巧，你没见上他，等下次再介绍你俩认识吧。让我想想——等会儿见面我就跟他说，昏光庭院作为独立于奥赫玛的医疗机构，希望与悬锋人达成长期的协作，双边医者互通有无，而悬锋的战士们也会护送昏光庭院医者穿越黑潮肆虐的荒地。你看这么说怎么样？”
一切尘埃落定后，白厄前往了万敌的军帐，本想与面前这位金发的王储聊聊昏光庭院与悬锋孤军合作的正事，报上名号掀开帘幕之后，却发现万敌根本没注意自己进来了。金发的王子面对着面前的石板，面露出罕见的痛苦神色。白厄向前几步，凑到万敌身前，只见石板上写的赫然是：
丢番图老爷爷诞生于纷争世，他的一生童年占六分之一，青年占十二分之一 ，青年后未成婚的时间占七分之一，五年后他喜得麟儿。儿子英年早逝后他闷闷不乐，四年就去世了。那么，丢番图老爷爷究竟活了多少年呀？
万敌手里拿着一枚训练用的木枪，用枪柄在平整的沙地上写写画画。白厄粗略地扫了一眼，发现万敌正在写的是：
72÷6=12
72÷12=6
72÷7=
见最后的这个式子算不出整数，他又将之前写的算式统统划去，转而开始计算73÷6的结果。白厄瞠目结舌地望向摆在桌面上的石板，只见上面赫然写的是18÷6=3。
先不提这个穷举法用的到底合不合理，就算我们的丢番图先生14岁就已结婚生子，死在18岁这个人生中最绚烂的年纪，还真是有点凄惨了。
他又向上看了一眼，书卷的最顶端赫然写着一行6÷6=1。
一股眩晕感席卷了白厄的脑门，他感觉自己要站不稳了。2岁就生孩子，丢番图先生大概是只大地兽了。
“别算了。王储大人，这道题的答案是84。”
白厄实在忍不住了，闭着眼开口打断道。
“你要是头晕不舒服就别做算数了，先坐下来。”
万敌将信将疑地望了他一眼，开始在白厄的脚边验算，见结果无误，他才满意地将数字填写在石板之上。
“救世主，不论你是通过何种方式得来的这个数字，最终结果也是我自己验证得来的，这并非是作弊，也并非承蒙刻法勒的恩惠，还望你能明白——”
白厄其实很想握住面前男人的手拼命摇晃他说自己一点也不明白，可是这样他大概会被王储用优美的姿势一把子投掷回刻法勒广场，插在地里拔都拔不出来，所以他强迫自己转移了话题。
“王储殿下，听闻您最近拜在了缇宝老师门下。我也曾是缇宝老师的学生，她可是什么课都能教呢，再复杂的历史，到了她这儿，都讲得跟儿歌一样简明易懂。”
……虽说自己还是记混了。
迈德漠斯转头，金眸深邃如融化的蜜糖，开口时语气却很平淡：“缇里西庇俄丝女士确实是个好老师。”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了面前的石板，嘀咕道：“不过，历史对我来说非常简单。我现在倒是更关心，另外的——”
金发的王储见白厄平白无故对着空气咧开了嘴，便又开了口：“这里有什么事很好笑吗，说来听听吧，救世主？”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叫缇宝老师都能叫全名，那刻夏老师会很喜欢你的。”白厄笃定地说道。
“为什么？”万敌拧眉问道。他似乎很不习惯于听见自己会被某个人喜欢这样的描述。
“因为那刻夏老师最不喜欢听到别人称呼自己为那刻夏。”
“既然他不喜欢别人称呼自己为那刻夏，那你作为他的学生，为什么还要这么叫他？”
“嗯，这么解释吧，那刻夏老师他的本名叫阿那克萨戈拉斯，这么一看还是叫那刻夏比较好吧！就好比缇宝老师——哦，对，你叫缇宝老师也叫的是缇里西庇俄丝女士。”
白厄突然觉得面前的人有些呆呆的。便索性换了个路数，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殿下，别写作业了，咱们聊点轻松的吧！”
“晚饭有你喜欢吃的那个肉馅饼和烤肋排。”万敌头也没抬地回答。
“呀，你怎么知道我就爱吃那个！”白厄高兴地鼓掌，“只是，我们又要聊晚饭吃什么吗！”
“不然呢？”
“我是说，我们应该偶尔分享一些比较深刻的话题。就比如，我们彼此的过去——迈德漠斯，你知道我老家哀丽密榭吗？那是一座小村子，遍地是麦田和羊群，晨间总能听见牧笛声，跟云石市集的喧嚣完全是两码事。”
他眼中闪过一丝怀念的柔光，声音放缓：“我小时候最爱爬村头的橡树，从上往下看村头的老铁匠打铁。我的父亲送我的12岁生日礼物是一柄锄头，那时我就特别想要一把剑，总觉得自己迟早能当个大英雄。”
万敌陷入了沉默，目光却柔和了几分，仿佛被白厄那轻快的回忆勾起了什么。
白厄拍了拍石头，示意他坐下：“坐过来吧，万敌，也跟我讲讲悬锋城的故事！你的城整天飘在天上，那么，睡在王子豪华的寝宫里，是不是跟睡在云里一样舒服？”
他半开玩笑地说，眼中却带着真诚的期待。
“没有那回事，悬锋城只是悬浮在空中，具体生活方式和奥赫玛，以及现在的悬锋驻地，并没有什么区别。”
迈德漠斯的表情却骤然一僵，像是被触及了某块不愿揭开的伤疤。他缓缓坐下，双手撑在膝上，声音低沉道：“而且，我并非在悬锋城内长大。”
他停顿片刻，目光沉入回忆的深渊。
“也许你听过沿海城邦的海妖传说，但是那不是什么海兽，就是我。我的父亲欧力庞是个懦夫，他在我出生后不久便将我投入冥海之中。我在海水里泡到了9岁，随后吾师克拉特鲁斯找到了我，他训练我，将我藏在城外。而我第一次踏入悬锋城，就是为了杀死我的父亲。”
白厄笑容一滞，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无法想象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应该如何在苦涩又冰冷的海水里活到9岁，更无法相信他在见到自己父亲时便要杀了他。万敌的话语让他几乎全身发冷，那一瞬间的绝望使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想起初到奥赫玛的日子。
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少年，背着破旧的行囊，站在那宽大的城门前，面对着刻法勒的神体手足无措。他并非唯一一个被阿格莱雅找到并带去奥赫玛的黄金裔，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孩子叫遐蝶。缇宝女士教他们拼写、算术和历史，等他和遐蝶年岁稍长以后，神悟树庭的七贤人之一阿那克萨戈拉斯暂时在奥赫玛避难，他和遐蝶在阿格莱雅的引荐下拜于那刻夏老师门下，待树庭对那刻夏老师的处罚一笔勾销后，他们俩又前去树庭留学。
在他失去了自己的故土与至亲之后，这些温暖的回忆总能让他拥有归属感，可以足够叫他去欺骗自己，他并非只是一个人，黄金裔们，还有奥赫玛城内的大家，是足以填补他心中裂缝的存在。可万敌的言语之间却如此轻易地割开了被自己矫饰的过去，又像一把淬了毒的刀，不同的是，他当着白厄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那么，你的——那个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厄小心翼翼地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金发的男人冷笑，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一个暴君，蠢货，不合格的丈夫、自私自利的软蛋，自以为连神明都可以奴役，却让自己的人民因为他的诡计平白无故流干了血。”
金发的男人握紧拳头，指节泛白：“……他用计毒杀了我的母亲，作为戈尔歌的儿子，我挑战他，杀了他，赢了，但是也输了。所以悬锋城从此没了王，只有我这个流亡在外的王储。”
他看向白厄，语气中带着罕见的自嘲，“一个没有自己的城的君主，你觉得，这还算得上英雄吗？”
白厄沉默片刻，揉了揉鼻子，试图让气氛轻松些：“英雄不英雄的，为何要听由那些市井民众去定义。我只知道，能记住自己所有部下的名字、会将自己的饰品当给下属们换成药草和粮食的，肯定会是个好王。”他顿了顿，眼中闪着光。
“再说，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在扛了，对吧？有我这么个烦人的家伙陪在你身边，日子总会比之前容易些的！”
万敌猛地抬头，望向他的眼睛睁大了。随即，才缓缓开口道：“救世主，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
“我当然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迈德漠斯。我也没说过要跟你称兄道弟成为哥们儿吧，你也别有负担。再说了，这世上比起好朋友，还有一种更宝贵的关系，叫做好对手。”
金发的男人短暂而急促地笑了一声，肩膀松弛了下来：“好对手……是吗？这样也无妨，救世主。”
融金一般的眼眸平静地望向了白厄的眼底：“我以我母亲的名义对你、对纷争之神，以及照耀圣城奥赫玛每一处角落的刻法勒起誓，定会应下哀丽密榭的英雄白厄的每一次挑战。”

6
白厄后退几步，在心中估算着面前石壁到那根石柱之间的距离。
随后，白发青年一个轻巧的后蹬冲了出去，右脚在旁边的砖墙上一蹬，借力腾空，双手稳稳抓住一边略微凸起的砖块，整个人轻巧地挂上了悬空的柱子，动作干净又利落。
他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石柱表面格外光滑，所以每一个落点都务必精准。掉下去对于他来说虽然不算什么大事，但是惊扰到这片宁静的花园总是不好的。最后，他只单手一荡，身体划出流畅的弧线，衣角翻飞之间便轻松跃至最高处。
直到这时，站立在睡莲叶上交谈的几位学者才注意到竟然有人攀爬到了屋顶以上。
“瑟希斯在上！”他们喊了出来，“现在蹲在屋顶上的，可是白厄阁下？”
“白厄大人为何要爬那么高——？莫非是被悬锋城的王储传染了？”
说起来，万敌确实格外喜欢高处。白厄有点儿尴尬地对他们挥了挥手，紧接着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只是那些醉心于研究的树庭学者对他的兴趣本身便有限，很快又转回了之前的话题去了。
橘色的小奇美拉原本高昂着头颅，望着刻法勒的方向，见自己过来，便兴高采烈地向白厄的方向一溜小跑冲了过来，绕着自己的脚跟摇晃起了尾巴。
白厄索性直接从顶上跳下，借由膝盖微曲卸去了力道，最后抱着那只奇美拉平稳地落在了风堇身前。
“这次可多谢你了，白宝！毕竟蜂蜜糕他——是一只很特别的奇美拉。他也同样拥有着自己的信仰，休息时总会去高处观瞻刻法勒大人的神躯。”
白厄曾在树庭学习过，自然接受过瑟希斯的祝福，只是从奇美拉这儿听闻到信仰二字仍旧让他觉得有些古怪。甚至小奇美拉自己也觉得奇怪。
“信仰是什么，蜂蜜糕不是很明白。我只知道自己是喜欢着刻法勒大人的！”蜂蜜糕如是说道，“蜂蜜糕一看到刻法勒大人今天也在闪闪发光就很高兴，只要一想到能看到他，再高的柱子我也能够爬上去！”
“刻法勒大人每天都在闪闪发光哦。哼哼，蜂蜜糕好好工作的话，下次就带你去黎明云崖参拜刻法勒大人，怎么样？”白厄一边逗弄着怀里的奇美拉，一边说。
正如它的名字那样，蜂蜜糕是一只在烘焙坊里工作的小奇美拉，他恋恋不舍地告别了面前的两位黄金裔大人，开始了今日的工作。
白厄随即和风堇聊起了前几日在悬锋驻地的见闻。在听闻万敌力排众议决定接过昏光庭院抛出的橄榄枝后，面前的医生带着苦涩的笑容轻微地摇了摇头。
“……信奉纷争的城邦，解决问题还真是意外地简单呢。”
他们俩彼此都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沉重。毕竟黄金裔在奥赫玛的行动时时被元老院所掣肘。就连远在树庭的风堇也深受其害。
“但是，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简单。”白厄下意识地反驳了起来。
“如果你真的认真观摩过万敌他管理自己的族人与军队的方式，你就会知道，他强大、慈悲而隐忍，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领导者。你能想象吗，迈德漠斯作为悬锋城里最骄傲、最强悍的那一位，为了让他的族人融入奥赫玛，他制定了奖惩机制，鼓励所有族人学习通用语，与其他城邦、其他泰坦信仰的人交流沟通——”
一只温暖的小手盖在了白厄的额头上。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却看见风堇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嗯……风堇，怎么了？”白厄有些警惕地问。
“白宝呀，也许你应该多喝一些蜜糖、玫瑰花瓣与月桂叶煮的水。”风堇说道，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他可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药方：“这有什么用？”
“没有任何用。”粉色头发的女孩说道，“不过它会让你闻起来香香甜甜的，增加你表白成功的概率。”
表白，对谁表白——哦。他几乎下一秒就想明白了风堇话间的意思。她一定是误会了。于是白厄信心满满地开始解释，他一直都很擅长解释问题。
坦白来说，他确实对万敌很感兴趣，但是那更像是奇美拉对生命花园里新诞生的小奇美拉的兴趣。
换而言之，他只是会想要知道关于万敌这个人的一切，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喜欢吃什么喝什么、有什么爱好、都有过什么人生经历；身体是否健康、早上几点起晚上几点睡、今天心情如何，以及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否开心，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自己还能帮上什么忙。这可是再纯洁不过的感情了。
“但是白宝，这些聚集起来的小奇美拉们，还有那边的学者们都在说，奇美拉彼此之间并没有那么多心思。”风堇看起来有点儿尴尬，她吞吞吐吐地解释道：
“生命花园在培育他们时刻意拿走了——嗯，繁衍，相关的欲望，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那个功能，更没有那个想法——”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蜂蜜糕那么特别吗？即便只是一只在烘焙坊里揉面团的小奇美拉，他也如此单纯且真挚地爱着翁法罗斯的天父，「负世之泰坦」刻法勒。
“我们先打住。”白厄四周环视了一圈，之前对他爬上高处救奇美拉丝毫不感兴趣的学者们不知何时竟然被他的演讲给吸引了过来。此处人多耳杂。他连忙对着风堇做手势，两人各自找了借口，一路跑去了英雄浴池。
“白宝、白宝，后面没有人跟上来，那些学者——大家都很忙的！你、你慢一点，小伊奇和我都要跟不上了。”粉发少女在他身后喊着。白厄应声停了下来，风堇喘着气，却一口气跑到了白厄前面去了。
“我明白了。”在粉发的医生转过头时，白厄笃定地说道。
“你明白了——什么？诶，白宝，你这又是去哪儿——？”
拥有一个悬锋式妻子听起来无疑又好又坏。但是好处是那个妻子可以是万敌。
坏处？谁刚刚说有坏处的？

7
他本想直接去找万敌，没想到万敌却率先找上了他。今日的云石市集热闹非凡，就连坐落在集市一角、平日里总是显得冷清的铁匠铺口都围满了人——
不，不对。那一路排至古玩店门口的挨挨挤挤的人群，恰恰从铁匠铺内满溢而出。白厄深吸一口气，靠着熟面孔与高身长挤入人群之中。
“劳驾，让一让——”他喊，人群善意地为他裂开一道口子，白厄便赶紧挤了进去。最后他就像是沙拉酱瓶内最后的那点酱汁那般被甩在了铁匠铺门口，巨大的横幅尾端就垂在他的身侧。这儿实在太亮了，白发的男人向后两步，微微踮起脚，眯着眼睛打量着上面的字。这时，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头。白厄被那股力道拉扯得直接转过身去。
“救世主，我记得你今天与「昏光庭院」的医师们有约，你怎么在这里？”
“我——”
太近了。
被那双金色的瞳仁注视，白厄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要暂停了，唯一能提醒他自己仍旧在呼吸的也只是扑鼻而来的万敌身上那股温热而香甜的味道。
万敌闻起来有点像是新鲜的水果或者热羊奶……只是，这合理吗？一位战士，还是个男子，身上却是这么好闻的味道。白厄猛地闭上眼，又睁开。
“——啊，我忙完了。”
他强迫自己展露出笑容。方才一路从英雄浴池冲出、打听到悬锋王储的去向后又直直奔向云石市集的勇气只用自己所爱之人的一瞥便彻底消散殆尽。
算了，也许我可以选一个更好的日子再告诉他。白厄如此安慰着自己，却总算注意到了周围除了自己和万敌以外的其他人。
铁匠铺内看起来正在进行着什么类似于锻造技术交流会的活动。之前在驻地里见过几次面的铁匠们正敲打着战矛，另一边挥动着铁锤的则是这座锻造房的主人、「大工匠」哈托努斯。
时至今日，即便在奥赫玛城内，见到悬锋族人已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只是今天的似乎是一场比赛。山之民作为吉奥里亚的子民，围观的人群有的惊叹于悬锋人精妙的锻造技术，有几个看起来就很可疑的扎格列斯信徒甚至在不远处开启了赌盘。
“需要我去制止他们吗，迈德漠斯？”
“倒也不必。”
万敌倚在一根木桩旁，金眸扫过人群，冷哼道。
“有我在此镇守，蛇鼠之辈怎敢造次。”
“也是。”
毕竟悬锋城的王储甚至主动从一边的屋顶上下来了嘛。白厄想，也许应该介绍他和蜂蜜糕认识，再好好交流交流爬上高处的技巧。
这场较量结束于下降时三刻，结论自然是——双方均认可的平局。见为首的那位扎格列斯信徒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贼之手」的摊位，白厄忍不住在想自己是否应该主动告知他大工匠的技术与悬锋城也有渊源，只是，原本一直沉默地环抱着手臂站在阴影里的万敌却在下一刻踏前一步，声音低沉：“白厄，闲话少说。来，与我切磋一场。”他握紧拳头，战纹在刻法勒的光辉下仿佛血色奔涌的河流。“现在，让我的拳头，来试试你的剑。。”
他求之不得。白厄身形一滞，可鼓动的心跳与血液冲刷着他的耳膜，一股从未有过的狂喜席卷了他的心脏。下意识地，那柄巨剑已经出鞘：“我等这一天好久了，迈德漠斯。”
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迅速散开，为这两位英雄留出一片空地。白厄身形如风，巨剑在空气里舞出流畅弧光，每一击都精准如矩，而万敌则如山岳般屹立在大地之上，不死之身使他根本无需考虑闪避，拳头砸下，地面震颤，尘土飞扬。这便是他的战斗风格，简单、残酷、一往无前。纵使白厄的剑刃能够在他身上划出道道血痕，伤口却会在眨眼间愈合，换来他更猛烈的反击。
第二天时缇宝老师来看了他们一次（万敌自然是提前派人去向缇宝老师告假）
“小敌、小白，‘我们’来啦——你们怎么还在打呀？”缇宝坐在场边，无聊地晃荡着双腿。
“我也想……很快！就结束……”白厄气喘吁吁地卡着万敌的脖子，却被金发的王储一记肘击撞在肋骨上：“既然体力不支了就赶紧认输，救世主！”
“哈？你说谁体力不支——”
红发女孩叹了口气：“……小敌不在，看来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得和云石餐厅订餐了。小白、小敌，需要给你们也安排一份吗？”
因为这句话，两个扭打纠缠在一起的影子停了下来。万敌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要一份。”
却只见那个压在他身上的白发男人皱着眉盯着自己的脸，问道：
“不。不对。我们俩切磋，为什么其他黄金裔要找克瑞斯去订餐？黄金裔我记得是有厨师的吧？”
“黄金裔确实有厨师，不过小白，你一直没发现吗——”缇宝在一边惊讶地叫道。
“小敌就是我们黄金裔的厨师！”
之前种种秘而不宣的迹象在他脑内集结。为何万敌会对食物的烹饪方式感兴趣、为何悬锋人的晚宴看起来就像是黄金裔最近几个月的每日菜单，而万敌为何对他的口味一清二楚，并且总是带着疲惫与倦意最后一个出现在黄金裔的餐桌上。
白厄顿感大事不妙，他满脸堆着笑扭头向下看向金发的男人：“你还会做饭啊——不，不对——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不知道？”
万敌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是缇宝在一边帮忙打圆场：“哎呀，小白，我们小敌可会做饭了，他刚来没多久，之前的厨娘菲格涅太太就告病回家了，阿雅原本还发愁怎么找一位新的厨师，是小敌主动提出让他来试试看的——”
白厄带着绝望听完了缇宝老师的话，天旋地转之间，万敌翻身将他按在了地上。
“我下手有分寸，会给你一个英雄式的死亡，救世主。”
迈德漠斯狞笑着说道。
缇宝叹了口气，掏出了她的传信石板：“喂，阿雅！是‘我们’。没错，他们还在打。不，不只是今天，‘我们’觉得，他们俩到后天也停不下来。”
三刻之后，阿格莱雅的衣匠总算带领着拎着两个食盒的餐厅老板找到了那两位缠斗的黄金裔。此时此刻，他们已经从云石市集打到奥赫玛的城墙边缘了。

8
只是谁也没想到，那场比试因为这意外的小插曲，竟然持续了整整十天十夜。
第十日，二人仍战得难解难分，阿格莱雅的金线传音如刀戟般刺入二人的耳膜：“男孩儿们。”
女人的声音如是说道，她叹了口气。
“很遗憾要用这样的方式去称呼你们两位业已成年的勇士。只是二位再不停下这幼儿一般的愚蠢行径，这场逐火之旅便可以提前告知结束了。黑潮来袭，请黄金裔白厄、黄金裔万敌速速出动前去清理。”
白厄与万敌对视一眼，默契地收手。二人拉开了三个身位后，白厄将剑一扔，直直躺在地上大口喘气，万敌的姿态略好一些，他单膝跪地，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
“你比我想象得要强的多，迈德漠斯。”白厄深呼吸几次，调整好自己的气息：“不过你的打法真刚猛啊，简直像要把我碎尸万段——”
万敌冷哼一声，头一回没有理他递过来的手。

「命运重渊」雅努萨波利斯 。诞生自黑潮的怪物撕咬着目之所及的每一个活物，空气中弥漫着的腐朽的气息，远处传来建筑坍塌的轰鸣，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绝望哭喊。  
白厄站在废墟高处，巨剑滴落鲜血。他的目光扫过战场，最终落在身旁的金发男人身上。  
“尊贵的悬锋王储，迈德漠斯大人，”他扯了扯嘴角，声音里刻意带着一丝挑衅，“不如我们暂停这场无意义的争斗，比比谁杀的怪物更多？”
万敌冷笑一声，血晶在他指间凝聚，折射出猩红的光：“你这是自取其辱，救世主。”
话音未落，他已如闪电般冲出，一拳贯穿了最近的黑潮蚀魔。怪物的躯体在血晶的侵蚀下爆裂，腐肉四溅。白厄大笑一声，巨剑横扫，紧随其后。  
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却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万敌的拳势灵巧如风，血晶所过之处，怪物纷纷爆体而亡；而白厄则是挥舞着手中的巨剑，每一次挥斩都掀起腥风血雨。前十日荒唐的鏖战让他们比世上任何人都了解彼此的战斗节奏，此刻并肩作战，竟有种诡异的默契。  
他们硬生生从黑潮中撕开一条血路，直到遇见几位重伤的士兵蜷缩在断墙之下。  他们看见了白厄和万敌，面露惊喜之色。
其中有一个是悬锋人，万敌上前询问众人几句，最终下了判断：“这里面肯定还有其他落单的士兵。”
血晶在他掌心旋转，万敌开口道：“救世主，你先把这几位战士给送回去。” 
那位悬锋士兵抗议的态度很强烈，白厄同样皱眉道：“这样不好吧，你一个人，准备去哪里逞英雄呢？”
“我把我的人交给你了，不管怎样都要先带他们回去。”金发的王储已经冲向黑潮最深处，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
“放心，不会让你等太久”

白厄护送那些伤兵回到驻扎地时，昏光庭院的医师已经抵达，风堇只来得及和他挥了挥手，就急匆匆地进入医疗帐篷了。只是他很意外还能看见悬锋驻军里的那个坏脾气的老头子斯特法诺斯。对方看见自己只是“啧”了一声，随手将另一张床位上的枕头拎起，砸到另一边担架上呻吟着的士兵面门上。
“老伯！我腹部有伤！”被抢走枕头的人叫道。
“你这悬锋老头，想找茬吗！”被枕头砸的那个闷哼一声，正欲起身发难，却又被老军医一拳揍到了脸上，就这样昏死了过去。
“斯特法诺斯先生，我们这里有麻药——”他听见了风堇微弱的声音。
“我管你们这的那的！麻药？行军路上哪里有什么麻药，有我这一拳方便吗！”老人的声音里还带着得意。
白厄原本想大笑，只是他环顾四周，人来人往，却始终没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心烦意乱之间，他漫步走向驻地外围，却发现一个战士小队彼此搀扶着，远远地走了过来。
“白厄大人——”为首的那个士兵看见了自己，便拼命挥起了手，他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却又被白厄直直抓住了手腕：
“你来的路上看到万敌了吗！他在哪里！”
“白厄大人，万敌大人需要您的帮助！”
他们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说道。

白厄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深吸了一口气：“你们从哪里来的？”
“东、东南方向。我们是从那里过来的，万敌大人他——”
白厄没有回答，他只是直直冲回了战场。腥臭的风灌入鼻腔，沿途散落着怪物的残肢，却唯独不见万敌的踪迹。白厄的心跳越来越快，巨剑握得死紧，指节发白。  
然后，他看到了——
在一片焦土中央，万敌倒在血泊里，四周堆满了怪物的尸体，有些甚至还在抽搐。
金发男人的胸口被利爪贯穿，血肉模糊的伤口中隐约可见碎裂的内脏；他的左臂被硬生生扯断，白骨森然刺出；右腿扭曲成诡异的角度，膝盖以下只剩破碎的布料和血肉。  
最可怕的是，迈德漠斯他仍旧在呼吸。  
“万敌——！”
白厄失声叫道。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扑跪在对方身旁，双手颤抖着按住深可见骨、不断流血的伤口：“我来了！我找到你了……风堇在，还有你们悬锋的医生也来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万敌缓缓睁开眼，那双金眸依然明亮，嘴角却扯出一抹惨笑：“……别白费力气了，救世主。”
他咳出一口血沫，试着伸出手来。“……你看……这里和这里都碎掉了……" ”
白厄的喉咙发紧。他想怒吼，想咒骂，可是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但是，万敌残存的那只右手突然死死抓住他的衣领，力道大得惊人：  
“杀了我……现在！”
白厄僵在原地。他望着万敌扭曲的躯体——身负不死诅咒的王储，此刻正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明明每一处伤口都在缓慢愈合，却又被黑潮残存的气息所腐蚀，周而复始地撕裂、再生、再撕裂。  
万敌的瞳孔因剧痛而收缩，冷汗混着血水从额头滑落，但他的声音却冷硬如铁：“我命令你……杀了我，救世主！”
白厄闭上眼，巨剑高高举起。  
在落下前的最后一秒，他听见万敌极轻地说了一句：  
“……可别哭啊，白厄。”

9
很抱歉，我骗了你。
我欺骗了所有人。  
我的真名是■■，或者，你也可以称我为奥赫玛的黄金裔，来自哀丽密榭的白厄。

这谎言的起点始于某个看起来无比平凡的夜晚。金黄的麦浪在晚风中摇曳，空气中飘荡着面包的甜香。父亲刚刚从田里回来，靴底还沾着泥土，母亲正为桌上端上热腾腾的炖菜。我们围坐在木桌旁，火光映照着他们熟悉的脸——父亲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酒杯，母亲轻声哼着古老的歌谣。他们二人争论着是否该为我打造第一把剑。
“还太早啦！”父亲笑着说：“要打剑的话，至少得等我们家的儿子结婚那天吧！”母亲却温柔地反驳：“这有什么好分早晚的，万一有一天，我们的孩子需要保护什么呢？”
谁也不知道，就在那一天晚上，“祂们”降临了。  
名为黑潮的灾厄，如瘟疫般吞噬了我的故乡所有的麦田、屋舍、牲畜，以及活生生的人类。明明前一秒，村庄还沉浸在丰收的宁静中；可是下一秒，哭嚎与惨叫便撕裂了夜空。我亲眼看见隔壁的邻居被黑潮吞没，苍老的身体如冬季覆雪的麦秆般扭曲折断；铁匠铺的学徒在逃跑时摔倒，又瞬间被蜂拥而上的黑影撕成了碎片；母亲们抱着自己的孩子奔逃，却在半路被黑雾击吞没。皮肉如融蜡般剥落、露出森森的白骨。
“我们走。”
父亲当机立断，抓起他那把从未沾过血的剑，挡在我们面前。可即便是这座村庄里最勇敢、最高洁的男人，又怎能抵挡这仿佛来自深渊的怪物？。
“■■，带着你母亲快跑！”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嘶哑，却仍不忘保护我和母亲。父亲的剑在怪物爪下应声而断。他怒吼着，像头困兽般用身体撞向黑影，试图为我们争取哪怕多一秒的时间。然后——
他的皮肤在接触到黑潮的第一秒就开始融化。  
像烈日下的冰块，像接触到灼热锅底的鱼。父亲的皮肉一层层剥落，露出底下泛着诡异金光的血管。他的脸扭曲变形，嘴唇蠕动着，仍试图呼唤我与母亲的名字："奥妲坦，■■……别怕……是我……"  
母亲尖叫着，而我只能僵在原地，双腿如灌了铅，喉咙里挤不出一丝声音。  
我的父亲——不，那句曾经是我父亲的死体，正踉跄着试图朝我们走来。肿胀溃烂的脸上，嘴角撕裂至耳根，黑血如泉眼般汩汩涌出。我抓起墙角的锄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父亲，对不起——
我挥下了第一击。
锄刃深深嵌入它的肩膀，黑血喷溅在我脸上，滚烫、腥臭，带着腐烂麦秸的气味。它没有倒下，反而发出非人的嘶吼，腐烂的手指抓向我的喉咙。  
第二击。  
我闭着眼睛，锄头砸碎了它的颅骨。骨头碎裂的咔嚓声就像秋收时碾过麦穗的磨盘，沉闷而残忍，不可逆转。  
第三击。第四击。
第五第六第七第八……

直到那具躯体不再动弹，只剩下断续的呓语：■■，快逃……
可那声音不是来自地上那团蠕动的血肉，而是来自抱着我双腿的母亲。她的指甲深陷进我的皮肉，泪水冲刷着脸上的血污。
“停下来……求求你……”
那是你的父亲啊——

巨大且复杂的感情在我的脑海内轰鸣爆响，我跪在血泊中，手中仍死死攥着那把沾满父亲鲜血的锄头，我明白只要松开手，自己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勇气握起任何武器。  
我想给父亲一个体面的葬礼，想用烈火净化他受污染的身躯，就像秋收后焚烧麦秆，让土地重获新生。可黑潮仍在蔓延，母亲拖着我继续逃亡，直到怪物破开了她的胸膛、掏出了她的心脏。奥妲坦，哀丽密榭最美的姑娘、最好的舞者，也是我的母亲，如同一片破败的树叶那般倒在血泊中。
我跌坐在地。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这时我已近乎抵达村庄的边缘，昔涟姐姐的小屋就在那里。  
对。我还并非一无所有。我支撑着爬了起来，推开属于昔涟的房门时，她正端坐在房屋正中央，黑潮似乎压根儿没有给她造成什么影响，这儿的一切都显得平静、恬淡，仿佛梦境一般。
她同样望着我，脸上还带着恬静的笑容。
“很高兴你能想起我。”她说道。
她的手抚过了我的脸颊：“■■，记住，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你都要一直走下去——”
下一秒，唤作盗火行者的黑影破窗而入，巨剑贯穿了她的胸膛，鲜血溅在我的脸上，殷红刺目。

短短一夜，我的世界化为灰烬。麦田在燃烧，房屋在坍塌，曾经充满欢笑的小路上，如今堆满残肢断臂。  
但在这片废墟中，我必须站起来，我需要向夺走我的一切的不公平的命运吹响复仇的号角。  
于是，我握紧了那柄沾满至亲鲜血的锄头，重新走回了我覆灭的故乡，哀丽密榭。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
为什么，每次都这样？
他从来不是那个主动想要拿起剑柄的人，可是所有人都在期待他去成为救世主。他迷茫过，痛苦过，最后却要带着这比千斤更重的期待一直向前走去。
白厄擦掉眼角的泪，抱起万敌的身体，踉跄着向前走去。他不知道怀中的男人何时会醒，他只知道，以后万敌的每一次死亡，都会将他们的命运愈发坚定地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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