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barvené ptáče

【梅林罗曼】被涂污的鸟

selenophobia

2025/03/18 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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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涂污的鸟

1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前行。
完全封闭的车厢里，座椅早就被拆掉了，去年的收成不好，冬天又冷得可怕，这群人烧了所有他们能够找到的木头。而今年的冬天只会比去年的更加冰冷、与漫长。
男孩正安静地和几只死去的鹳鸟呆在一起。那个男孩有着一双惹人注目的紫色眼睛，皮肤白得像是未曾融化的冰雪。他坐在那里，环绕在他身边的那些瘦巴巴的鸟看起来就像是挨饿的人，垃圾一样地扔在了马车车厢里。马车底上有一道裂缝，可以看见路上的泥土。那些女士（鸟儿）是被箭射死的，但是已经没有多余的箭头留给那些士兵了，他们总是尽可能地回收这些东西，哪怕是从腐烂的尸体身上。
血从死鸟胸口处那圆圆的洞里漏了出来，淅淅沥沥地滴了一路，在惨白的雪地上留下了断断续续的黑色痕迹。男孩趴在了马车底板上，视线注视着那些墨水点儿似的血痕，在男孩的脑海内，它们就像是一封只有他才能读懂的信。

伴随着一声粗粝难听的“吱呀——”声，马车停了下来，那些男人们下去撒尿，他们也将男孩儿给拎了下来，“解决好自己的事。”他们粗鲁地说道。
男孩没有别的反应，只是找了个角落，用被冻得像紫萝卜的手指在雪地上划道：早上好。
这是一个问候，一句他曾经每日都能听到的问候。想了想，又加上了另外一句：
等到了晚上，我会顺着那条路一路跑回去。
这是属于他的誓言，给某个慷慨地借给他某条通道的女人的誓言。

时间已进入了晚上。寒风将雪吹进了男孩的眼睛，他的破斗篷在身后飘扬。如果他抬头，会看见猎鹰在林间穿行，那两只黄褐色的眼睛钩子一般地瞪视着他；如果他回头，会瞥见猎犬在他身后奔跑追缉。
男孩儿在雪地上一瘸一拐地奔跑着，每行进一步，都需要把脚从深深的积雪里拔出来。他没有穿鞋，细瘦的脚踝被冻得通红，可让人惊讶的是，在他行走过的道路上，即使在如此恶劣的大雪天，依旧有不合时宜的粉色花朵艳丽地绽放开来。
他知道应该往哪儿跑才能彻底甩开他们，可是他又能逃去哪里呢？这些徒有其表的花儿，虽然融化了不列颠大地上仿佛永远不会融化的积雪、温暖着他快要冻僵的双脚，却也不断昭示着他的行踪。
男孩只跑出了两哩路，那些士兵便追上了他。成年的男子恶狠狠地教训着那个男孩，拳头蛮不讲理地落在他的太阳穴和肚子上。
在这个贫瘠的年代，士兵会分到的粮食比神父们会多些，所以他们的拳脚会更为疼痛。男孩试着在内心计数，却总是在数到10之后被打断，直到他们的队长说道“好了，好了，别把这玩意儿给打死了”并将那双被冻硬的旧皮靴从他的脖子上挪开后，那群男人才罢休。
队长将他从地面上扯起来，就像拎起一块沾满了血污的肉。他威胁道:下一次再这么做，就折断他的脖子。
这自然是在吓唬他。于是梅林大笑出声，他笑得是那么用力，以至于呛出了一口血：“你不敢的。”
队长怔住了，随后他气冲冲地开口说道：“你这小子，又在胡说些什么？”
“我说，你——不——敢——的。除了挥拳殴打像我这般大小的孩童，你可曾真正伤害过比你强壮的男人吗，懦夫？”男孩挑衅一般地开口，“脱去你的铠甲，扔掉你的利剑，你还剩下什——”

那只皮靴重重地嵌入了他的太阳穴。男孩猛地吐出了一口血，抱着肚子在雪地上蜷缩了起来。

真疼啊。
明明并非是完全的人类，为何却要拥有着肉身的痛觉。在闭上眼睛前，梅林如此想道。

2
男孩是不一样的，他并非是纯粹意义上的人类。
诞生于他这个年代的人类，可以说，只能够期待受尽折磨的最后一天，他们的灵魂能够抛弃肉体飞至上帝的脚边。
可是，人的灵魂虽长途跋涉，上帝却并不会用温暖的双手把他们捧起，也不曾存在地狱，倘若确实存在，那大概就是不列颠此时的模样。
并非是于不灭的烈火中，永恒地受难，而是——
——明知此处有烈火，却必须得饱含着温柔的笑容，跨入其间，沦为薪柴。
男孩想，某个女人曾经告诉他，五百多年前，上帝派自己的孩子下来，代替我们所有人承受不敬不爱的苦楚。他死去三日，最终又复活，我们定得像他所教诲一般，爱自己的至亲与朋友。
自然，也要爱自己。女人说完，那双温暖的手包裹住了他的手掌。
爱你自己，就如同我爱你一般，梅林。
一滴清澈的液体顺着女人的脸颊流下，滑入她的发间。
男孩伸手，他的手指按在了那个名义上算是自己母亲的女人的眼角，随后又将沾湿了的指尖放入口中。
酸涩的，咸的，湿润的，肿胀的。
虽无法言说，但是他从品尝自己生理上母亲的悲伤中感觉到了能量。

……
所以，这便是终局吗？他逃离了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了吗？
男孩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舔着自己的脸，湿热的、温暖的。等他再次睁开眼时，竟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百合花从中。
没有风雪，没有追击，他好像正处于一座山上、一座城外。
这里便是天堂吗？他想，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意见。天堂里也许会有粘人的小羊羔，但是绝对不会有枯死的草的。
那只刚刚舔醒他的小羊正温驯地蹲在他身旁，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观察着他。于是他伸手摸了摸那只动物，借力将自己支撑起来，他仍旧走得不是很稳当，不过这儿相当暖和，他觉得自己好了不少。男孩继续四处张望，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发现了别的人影。
他向那个人影走去，并确定他并没有长着两只翅膀。那只动物仍旧跟着他，就像他是自己另外一个主人。梅林最后在一棵菩提树下站定，岩石上坐着的人影方才一直闭着眼睛，只在这时才睁开双目来，澄澈的金色眼睛望向了梅林。
那是一个男人，虽手持荆杖，顶端却装饰着一枚珍珠。虽身披麻衣，内里却穿着红白交错的华美长袍。他应该很老了，又长又白的卷发披在身后、几乎要拖在地面上，但是面容看来又显得格外年轻，一顶玫瑰花编织而成的冠轻巧地搁置在他的发顶。
几乎只是在眼神交错的那一瞬间，他们便互相知道了对方是谁。他的母亲曾教过他谒见国王时的礼仪，但是他此时面对的是不属于他的国家、甚至根本不属于他的时代的王者。男孩跪倒在地，他的额头贴着地面，身体和膝盖仍旧在颤抖，但是另一片大陆的土地是温暖且富饶的，就像严冬时母亲的怀抱一样。彼此之间甚至不需要更多的语言。

男孩来到这里已有三天，但是从未开口说过话。他未曾进食，也未曾饮水，白日时他如石头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干草铺就的小床上，两只紫色的眼眸像是注视着虚空一般地凝望着上方；而进入夜晚时他会悄悄出门，走入城内，有时则是海边或者平原。
等他再次回到位于城外的小屋时，既像是过去了一夜，又像是过去了一年。
但是今日，今日不行。他并未再次陷入休憩，反倒是拿起了一支树枝，当做笔在地上涂抹了起来。他先是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圆，并在其上添加各种精妙的勾与线，可是随后又放弃了。男孩子用脚抹去了那不成熟的阵法，坐在了草地上，开始写一些别的东西。他在土地上书写的文字和这个文明所诞生的文字，不论是字符的写法，抑或书写的方式，都孑然不同。
只有在这时，那位捡他回来的老人，才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屈尊坐在了他身边。他只是盯了那行字一会儿，便展露出了笑容。
“看来，还有另一个人在和我一起拉扯着你。”
以色列的国王身上的美感超越了男女和年龄。当他轻声对自己说话时，梅林几乎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可是他说出的话语却着实使他气愤。
“不，用你的眼睛看到的，和所处当时时代的个体所亲身看见的，是不一样的东西。”少年冷静地答道，“虽然视界类似，但角度并不相同。不知陛下可否有兴趣，听听不才的故事呢？”

3
少年说起的那个故事，虽然在不列颠的土地上广为流传，不论是在城堡里、在酒吧里、在五朔节舞会上吟游诗人讲述的民间故事里，都有过这样的一个故事。它的版本虽千变万化，但是开头往往都是相似的。
不列颠的国王定要建成一座高塔以防御撒克逊人，于是乎，一群因为杀人和抢劫被判处极刑的亡命之徒被告知，他们将在这片土地上建筑这个国家最为坚实的防御屏障，那座塔将比森林中生长千年的树还要高大，待建成之后，汹涌的河水绕着塔流动，将永世守卫不列颠人的安全。
60名囚犯们用铁铲和尖镐工作了整整两周，在潮湿的泥土中发掘物品如下：一副纯金面具、三个徽章，一张绣了花的披风、一把锈蚀的剑，剑鞘已经遗失。再向下挖只能挖到破碎的动物骨头和一些翠绿色的坚硬碎片。半个月后的晚上，某个囚犯的铲子触碰到了什么无比坚硬的东西。在六个钟头的辛苦工作后，他们在坑洞里发掘出某块巨大石碑的一隅。还活着的人举着火把等待牧师下入坑底，牧师来了又离开，小心翼翼地向上禀告着石碑上那失传已久的文字。这些无法破译的文字，有人视其为不详，但是似乎更多的人则视其为瑞兆。
准备工作已经完全，三日后，建造工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一年之后，那座高塔在即将完工时，却突然倒塌了。在场60人（47名囚犯，1名典狱长，以及监工和闲杂人等）只活下来1人。
这件事没有外传，即使他的数字充满着不详的征兆，但是高塔既是防御的尖兵，同时也是王室的荣耀象征，必须得被立起。第二次，以及接下来的两次尝试，可以说是彻底的失败。国王沃提根大发雷霆，杀死了宫廷最好的建筑师，那名建筑师的父亲曾经设计了他现在所在的寝宫。
时间推移到了七年后，这所高塔即将开始第四次的建造。在场所有人一筹莫展，但是转机于第五个月时出现。
男孩拥有着一个鸟儿似的、自由自在的名字，以及一个光耀的姓氏。那个女人是德米提亚国王的女儿，却在16岁时选择嫁给了上帝，而他作为一名修女、一名公主的腹生子，却没有父亲。这是莫大的丑闻。他的亲属并不承认他的存在，圣彼得教堂的神父每一个都想要亲手谋杀掉他。而在他来临这人世的第七个年头，士兵突然找上了门来。
他们宣布，有一项光荣的任务，只能由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完成。
他——梅林（灰背隼），就是那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4
他的故事说完了。所罗门王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沃提根是个愚蠢的家伙。最终，他轻声评价道。
“被历史上有名的智慧之王如此斥责，想必也是那位大人的荣幸吧。”梅林干巴巴地说道。
他对于谁做王并非那么有兴趣，虽然他在诞生的那一刻已经注定此生将和“国王”一词纠缠不清，不过也并非一定要做的事情。眼下他更为焦急的是另外的事情。在降临于久远的过去之后，他所拥有的那个视界断开了。
自己的肉身大概仍然残留于那个时代，可是他的灵魂却确确实实地漂泊往了过去，并被这个星球上所存在过的另一位千里眼使用者打捞并拼凑了起来。

如果说“看”是人类所掌握的最初的魔术，那么生来便拥有着最高级别的千里眼的坎比翁，无疑就站立在无数人的顶端。他的视野是流动的、不断变幻的，这天下发生的所有事，都如同水泡一般在他的眼前闪过。他见许多生人诞生，也见许多死者死去，在无数次的“见证”与“目击”后，凡人的幸福之于他，皆像一场梦。只是目击着当下便足以让他的灵魂厌倦起一切，不知对于所罗门这种从诞生开眼那一刻起便知晓过去与未来、混淆了时间边界的活体来讲，生命是否会更无聊呢？

作为一名顶着人类称号的孩童，梅林喜欢着酒馆里的各种把戏，不管是纸牌抑或棋子，他都热爱这知晓一切后逐步见证结局的快乐。
而对于生来便注定的东西，比如他母亲的结局，比如那位在他诞生时便已注定的老人的结局，他是毫无兴趣的。因为它们既不美丽，又无关紧要。
梅林便是如此无情的生物，他只是个被某个女人擅作主张地将双脚钉死在人间的坎比翁。
早早便对这种束缚感到厌倦的男孩想，如果有一天，他能有所选择，他会回去“那里”的，那个属于梦魔的地方。

老人拍去了手上的面粉——在他捡到梅林之后，他便一直在厨房里忙活着什么，像是在做什么饼一样。梅林并不在意，也不想去问。随后，老人抬起了头，他的视线望向了远方，可是梅林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拥有他们这样眼睛的人，所看见的永远并非自己这一时刻、这一地点的东西。

“这世界的主体仅有一个，密不可分。即是宇宙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神的器官和面具。”
所罗门的嗓音温和，但是却又神秘地说道。
梅林此时已经厌倦了这位将死之人的故弄玄虚。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此时此刻，老人与少年、国王与囚徒、最初的伟大的魔术师与未来的伟大的魔术师，肩并肩地坐在一起。
“你在害怕未来吗？”老人也有一双黄褐色的眼睛，灼灼仿佛黄金。他看向他的目光让他想起修道院神龛内的圣像，他没有朋友，在圣彼得教堂没有人会陪他游戏，他的朋友只有花朵、精灵以及无生命的塑像。
“我没有人类的感情。”男孩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那么好的，我要交给你一个任务。”所罗门王站了起来，“吾不会将你看做一个孩童来保护疼爱，因为吾比你更为深刻地懂得，作为‘我们’这类人所背负的职责。无上的智慧与无限的世界是赐福，换用你的话来说，自然也算是温柔的诅咒。那么，怀着这份对世人无上的怜悯，梅林，进耶路撒冷城吧，我会将我的视界分享给你。。”
“你从第一个门进去，一路向前，一直走到最后一扇门。说你是所罗门的贵客，路上所有人若遇见你，所有以色列人都会为你让路。”所罗门温和地说道。
“而我要去另一个地方。我会去得很快，当我结束那一切时，你会知道的，那时我牵在你的灵魂上的丝线也会断开，你会回到你的时代。”
梅林点点头。他已经厌倦了以色列。这块土地实在过于肥沃，他能看见小麦和鲜花，以至于使他恼火起来。
所罗门那双金色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梅林的紫眼睛也同样上下打量着这位老去的国王。他注意到，所罗门的身体已经老去了，他的膝盖有风湿、脊柱有时也会觉得酸痛，但是他的眼睛仍旧明亮、手指仍旧灵巧。这个活体的肉身（机体）本还未到报废的时间，但是因为“职责”的结束，他还是选择早早结束了其中的“机能”。
——真是残忍，不是吗？明明有更多的人，还是宁愿选择苟活下来。

5
梅林本不想同意，但是被徒然留在这儿，又显得无事可做，他便答应了。少年挎起篮子向前走去，他身后的王者则是拎起了另一只，另一只手执起那荆杖，向相反的地方走去。
梅林手中拿着那只蒙了布的篮子，走入了耶路撒冷城。看守城门的士兵遇见他，便盘问他。梅林答我是所罗门的贵客。士兵跪了下来，用嘴唇亲吻向南的大地。城门既开，他顺着那平直的大道向城中走去，无暇欣赏城内的装潢与美景，去找了第一间官吏，将篮中的烤饼奉给了他。
官吏谢过了他的无酵饼，转而送给了他一个木雕的偶像。他带着那个偶像，穿过了那在每年一月时负责向王宫进贡细面三十歌珥、粗面六十歌珥的城区，来到了下一处。第二个官吏谢过了那尊偶像，供奉于神龛之上，转而奉上了一把柄上装饰有珠宝的刀。少年拿着那把刀，去往了三月。三月接过了刀，将它打磨锋利，刺入了一边牛羊的头颅，割了下来。牛羊的尸体被推入了邱坛，火焰燃烧着，将动物的骨髓也燃烧干净。少年双手捧着满满地一把灰，走向了四月。
四月让他在流水中洗濯自己的双手，随后赠予他一束鲜花。少年望向那把野花，撇了撇嘴，说：“我能变出更好的来。”毕竟给予大地以花朵，便是他生来的天赋。四月的官吏笑了，你会需要它的。果然，到了五月，五月从他手中接过花，将花瓣撕下，那些颜色寡淡的花朵落入水中，却变成了鲜红如血的颜色。五月蘸着那些液体，在他的额前画上一道，周围突然天色大变。他只见无数的影子从他身边穿越，又像北风卷过树叶一般卷着生命出来。唯独剩他在原地。五月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继续向前吧，我等王者的贵客、来自未来的旅行者。
于是少年继续向前。五月予他纹章、六月予他麦穗、七月予他石榴、八月予他棕榈、九月予他黄金、十月予他宝石。进入十一月时天色已暗，他接过官吏手中的灯盏，于明火一样的夕阳中踽踽前行。火光中，他需跨过一条长河，不得不挽起自己的裤腿。最后少年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他刚刚抵达这儿，那盏本该永远燃烧的灯却刚好熄灭了。在没有星星的夜空下，第十二位、也就是最后一个官吏温柔地说道：孩子，你一定是饿了吧，来，吃下这枚饼吧。那盏灯本只够燃烧一天，却为我们整整燃烧了八天。

这是一个奇迹。
我们要铭记这个奇迹，就像铭记那位建立此处的王一样。

走完了十二片城区的男孩突然意识到他刚刚经历了什么，他并非跨越了十二个城区，也并非是十二个属于所罗门的月份。那是虽然业已发生、却远远超出他的视力范围的东西，关于某个国家，以及某个，满是泪水的民族那弯弯扭扭的车辙。
当他再次抬起头，毫无惊喜地自己已站立于一片断壁残垣之中，这片土地被火烧，又被犁过，再被火烧，又被鲜血灌溉。那就是耶路撒冷，虽然美丽却无可救药的耶路撒冷（圣人之城）。
他身边的灯熄灭了，更远处的两盏灯火也摇摇欲坠地将要熄灭，在黑暗中，他的视线再次变得明晰。所罗门的力量链接上了他的，梅林再次看到了属于他的那个时代的场景“：
他看见：当他被从圣彼得教堂中带走后，那个女人骑上了快马。
他看见：当他在风雪中奔跑时，那个女人已经走入了不列颠国王的会客厅。女人虽穿着朴素的修道袍，可气质依旧高贵如同当年的公主。如今她虽然与其他修女同住，但她仍旧是德米提亚国王的女儿，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他看见：那个女人直直挡在不列颠的国王面前大声喊叫道：“梅林并不是没有父亲的孩子！”，如果是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她想必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生命的。

再说一次。男孩并非人类，名为梅林安布罗修斯的肉体只是他存于事件的一层皮，而将其剥开，内里那个勉强可以称之为Myrddin Emrys的东西才是他的本体，被殴打不会死，被砍断不会死，折断脖子不会死，放干血液不会死，当然，要是把他像一株甘蓝那样埋在土里——应该也不会死。
他的母亲跪坐在雪地里，两只手哆嗦着将他给刨了出来，就像是在寻找积雪下偷偷生长的红莓。
男孩回忆着那些往事，兴致勃勃，就像是在欣赏别人的故事。他的母亲同样知道这些，可是每一次，她都显得无比悲伤。
借给他这双眼睛的老人驱赶着羊群走向了长满青草的山坡，最终在那块石头上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他们的视界在此时短暂地共享着，于是梅林也因此短暂地超越了时空的桎梏，望向了未来——那个本应该属于自己的现在。
那个借给他来到人类世界通道的女人，此时却在高烧中说着胡话，口中一会儿叫喊着他（lord）的名字，一会儿喊着自己的名字。修道院内的教士不得不用布条捆住他的手脚，并往她的口中勒入浸湿了的毛巾，防止她咬到自己的舌头。室内是寒冷的，窗外的大雪虽下个不停，可他写在雪地上的誓言（geass）却一直未被雪片覆盖。
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给抱住了。那个拥抱虽陌生，但是却温柔又慈爱，他搂抱着自己，就像搂抱着所有于他之后诞生的孩子。
“回去吧，梅林，回你▇▇那里去吧——”

他感觉牵扯自己灵魂的丝线断开了，四周突然漆黑一片，他几乎感受不到形体，就像是融于大海的一滴水，不知自己到底是在上浮还是下坠，抑或被时间的洪流裹挟着向前奔涌。

7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他正躺在某个干枯的树墩之下，地上那摊血渍还是鲜红的颜色，雪下得比平时还要大，因为雪花已经覆满了所有人的肩头。
他并不惊异地发现伤口已经停止流血；在所有人都以为那个男孩已经死亡的时候，他又再次复活了。梅林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好、如此强壮健康过。他站了起来，虽然他仍处于某处森林的深处，但是他的眼睛所注视的，却是远处的山峦。
在他的视界里，艾利尔山已然成为一座荒山，不论是树木，还是草根，抑或岩石，均被开采得一干二净。在这沉寂的十二月的森林里，眼睛被蒙住、双手反绑的男孩却如是开口：
“那块方碑下有一处池塘。”他说道。
他的声音虽小，却足够让那些比他高大有力、拿着斧子的士兵面面相觑。于是梅林继续说道：
“池塘里沉睡着两条龙。一条是红龙，一条则是白龙，它们都沉睡于艾利尔山之下。我能看见它们身上坚硬又富有光泽的厚重鳞片、长眠时拢住自己的宽大膜翼、比剑还要尖锐的爪子，它们的身体还在上下起伏着。”
他所见的事物说完了。四周的沉寂已经浓稠到令人尴尬的程度了， 
“怎么？拜托诶，你们刚才可是听到了这个世代货真价实的最强的魔术师所作出的预言，是被吓到不敢说话了吗？”男孩挑衅一般地开口道。
士兵的脸颊憋成了猪肝色，他的嘴唇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想要说‘真是一派胡言’吗？我觉得，此刻放下自己的疑惑，赶紧将这件事报告给无上尊贵的不列颠大王才是比较好的选择呢。说不定他还会看在这件事的份上，给予你们赏赐呢。”
那些士兵给他松了绑，虽然将他塞进马车里的动作依旧粗暴不堪，却莫名多出来些虚张声势的成分。在那摇摇晃晃的马车内，男孩阖上了自己苍白的眼睑，却又不是由于疲惫。

这件事说出来，说不定那个死前归还了一切的王会高兴吧——他最终还是奔赴了自己的使命。
作为那双眼睛的使用者，梅林已知道接下来的会面将使他名声大振，也知晓未来将发生于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虽然万分抱歉，但是不列颠已经没有救了；
虽然万分抱歉，他还是需要为这个没有救了的不列颠选出一位给它带来死亡前无痛的睡眠的王者。
属于他们的大地虽未被焚毁，却已然被废弃，但这星球上不断扩张的森林此时却能把它淹没。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被赋予的任务，不过是，睡觉做梦罢了。
梦魔便是这样，手中握着一把将什么东西捏碎后做成的安眠粉，将它吹入了不列颠的眼中，很快，这片大地上的人们便会陷入睡眠。
就像那块饼，就像那盏灯。
就算神代消退，这座星球也永远不会停下旋转的脚步。真是比梦魔还要无情的高等生命呢。

8
那些士兵果然还是将他带去了伏提庚面前。男孩对着那位先行礼后才道：
“伏提庚王，正如您所见，红龙是您，是伟大的不列颠。而区区白龙不过是那些愚钝的撒克逊人，红龙和白龙虽缠斗，但红龙定将取胜。此时，没有那座高塔又如何？”
他当然是随便乱说的。伏提庚是一个骄纵的王，虽能力欠佳却好大喜功，一旦被吹捧就会得意忘形。梅林没有抬头，他的身份不允许他抬头直视这位君王，不过那位王的大脑将如何运转却清晰地反映于他的思绪当中。此刻，他的内心一定也是摇摆不定吧！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国王最终还是开口了。果然，伏提庚没有直接招徕梅林，也没有下达诸如“处死这个怪物”的命令，只是说：“请走吧！年轻的贤者，你虽多智且能预言，但你实在太年幼，我也不愿招来多余的祸端。”
这样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话语。
男孩再次行了一礼，向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告别。伏提庚派遣了两位衣着光鲜的骑士守护在他身边，毕竟他“是德米提亚的外孙，必须要给如此高贵的血统些许尊重”，一位漂亮的女士为他洗了澡，调笑他，夸奖他的白色长发和紫色眼睛。在他沐浴之后，一套崭新的服装摆在了矮凳上。
回程的路上，他们换了一架豪华一些的马车，椅子上有柔软的靠垫，没有殴打，自然也没有他的那些死掉的鹳鸟朋友。他被送上那辆车时，回头看了一眼，之前欺负过他的士兵有一些站在他身后，那些人低着头，都不敢看向他。
他回去了自己长大的圣彼得教堂。在那儿，为那个女人洒下了第一也是最后的一抔土，他一边做这件事，一边想：
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一次又一次地错过相熟之人的死亡。

当然，大魔法师梅林的故事至此远远没有完结。而那根曾经拉住他魂魄的丝线也并没有断得那么干脆利落。有时候他抬起头，看见的却并非是属于自己的世界，而是更久远之前的、属于另一处繁华之境的场景。当他用随口编造的谎言与笑话糊弄那位愚蠢的国王时，他瞥见一位白头发的男人用沾着碳粉的木棍在羊皮纸写着诗。他写道：

我曾统治过一些荒芜的土地，人们厌倦总是远离的快乐。
我也曾拥有过一些富饶的土地，而人们欢喜时常贴近的

王匆匆地写着，又将它们划去。转而写一些教导人们向善、遵循神的指引的句子。于是梅林笑出了声，王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像是一点儿也不惊讶会在这儿看见自己一样。于是梅林明白了，他之前经历的，远远不是开始，所以他代替那个人将被划去的那些美妙的诗句誊写在自己这个时代的纸上。

“一些总是同样的天空，人们在那里有他们的宫殿。
我用光我工作的日子，休息的日子。我什么也没有扰乱。
幸福的人，请什么也别要求。并且我将去敲火的门。”

9
但是他并非能够一直见到这些，时间像疯长的野草一般飞跑而过。就在他几乎要忘记了曾经有过如此的邂逅之时，在那无限的历史河流里。无数时间与时间的肥皂泡相互碰撞着，他再次遇上了所罗门。

“哟，又见面了，所罗门。”梅林假装热情地打着招呼。随后又兴趣缺缺地垂下手来。搞什么嘛，竟然在这个时候碰上这样的grand caster。他的打扮和平时很不一样。袍子的一只袖子被脱了下来，缠在了腰间。而他一只手上戴着厚厚的手套，一只灰色的鸟停在他的手腕上。
实话实说，如今的他比早先可是厉害多了，已经不是之前想要画个法阵都要冥思苦想的年纪了——虽然比起使用魔术，他仍旧更喜欢直接拔出剑来，毕竟那样更为方便迅速。而这样的梅林，所降落的地点依旧是耶路撒冷——那个拥有着所罗门的耶路撒冷。

殿内的装饰很新。本应人声鼎沸的殿内此刻却只有君王一人，白发的君王迈下王位前的台阶，他赤着脚，异族人上供的地毯拥有着繁复而美丽的纹路，走在上面，就像是猫跃过窗棂。
“你，是什么人。”王打了一声招呼，随后又露出了些微笑容，“我想，你一定期待着我提出如此的问题。”他一边轻轻地摇着头，一边说道。
“所以，到底是多久之前？”梅林问道。
“你最终会知道的。”所罗门道。
“好吧。”梅林说道。他坐了下来，那只灰背隼开始百无聊赖地啄起自己的头发，梅林挥手将它赶走。大鸟相当生气地拍打着翅膀，在殿内滑翔了几圈，最后稳稳地停驻在了君王的手指上。
“只不过是短暂的交汇罢了，你最终会回去的。”他说道。梅林点了点头。然后，君王又说起了时间，实际上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它们并非是一直笔直前行的，总有那么一会儿，会有不同的时代碰撞在一起。若是一直笔直前行，那么历史将永远是历史，也未尝能够靠穿越时代进行修正，梅林无法求证这件事，这种事只有拥有和所罗门完全相同的视界的人才会知晓。
“所以，那座城，现在如何？”所罗门问道。
听他的语气，就像他们真的是认识多年的老熟人一样。于是梅林耸了耸肩，用适合与老朋友对话的语气回答道：“已经要建立起来了。”
于是，半梦魔说起了另外一个故事。

10
那时正是在卡梅洛城的建设初期，拜自己独一无二的血统所赐，他曾经特地前往世界背面寻求妖精的帮助。
筹码根本不需要，妖精是一群只热衷于享乐的家伙，即便是身处这个星球最后的罗曼史时代，它们那小小的脑仁儿里想着的依旧是喝酒、跳舞，以及作弄无能的人类。
至于花之魔术师如何保证人类世界与妖精乡在神秘凋敝的时代依旧保持联通，他只能笑着告诉对方，这就像是半夜溜出去幽会时偷偷给自己留门一样的事情。
——用你的脑筋，以及恶作剧的天份！

在妖精乡中游荡往往是愉快的，妖精小姐熟知男人们（他）的秉性，因此对他提出的爱情并不会放在心上。唯一算得上坏回忆的，便是在这世界里侧的尽头处，和自己同族的相遇。

梦魔没有可以符号形式记录的语言，因此相当难以沟通。他们的生活总是由一系列杂七杂八、毫无关联的事情组成，因此没有形成宗教，这是个没有艺术家，也没有哲学家、文学家或者心理学家的乏味组群，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能力或是创造品，可以说形成的文明相当的低等。可是拜这种荒芜的文化所赐，那也是相当纯粹的族群。
于他们而言，神秘本身并非是只能自我显示而不可言说的东西，而是等同于其存在本身。世界构筑于所有“事实”之上，而梦魔，或言其他于精神世界嬉戏的精灵，本身并不即刻肯定或否定事实的存在。
这个物种同样不存在单独的主体，他们的精神是统一的，奥伯龙虽是他们的王，但是奥伯龙可以是所有个体，因为他们都诞生在一个永恒且无名的存在之下。梦魔的王国几乎仅由由他们窃取、摄入、交易而来的精神原料决定，而随着那些原料不断地损耗，事物便在细节被磨灭时开始扭曲，很快，下一次的窃取、摄入和交易又会开始。
当他在那仅属于幻想生物的世界里侧漫步时，他遭遇了自己的同族。在这鲜有人类的世界，梦魔往往表现得更像是植物。只是静悄悄地停驻在原地，将根扎入汇聚了所有知性体的意识海里。而自己的到来显然惊动了他们。他的同族们缓缓地汇聚出了形状，先开始是小小的光点，随后逐渐有了形体，长出了蝉一样半透明的翅膀。随后它们变得相当高大起来，光点中分化出了手和脚，轮廓也变得像是人了。
不，梦魔不应该是这样。梅林想。他的母亲曾对着自己描绘过他父亲的模样：那是个英俊的年轻人，拥有着骑士一般强健的体格与王子一般优雅的姿态。就算是顺应某个被欺骗的女性也好，下一秒，面前的梦魔皆化为自己的形态，他们有着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体和衣着，手中拿着和自己一样的法杖与长剑。随后，更多的梦魔蜂拥而至，将梅林团团围住。
被无数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打量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梅林想，再说他可是还有做不完的事情呢——卡美洛离了他可是一刻都不行，虽然目前还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未来总可能有人这么说的，不是吗？
他和自己的同胞对视着，窃窃私语不断响起，他听见了老人的声音、孩童的声音，马车碾过泥水的脆响、刀剑碰撞的鸣音、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随后，某个声音兀地响起了——而他花了很久，才想起来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回来吧，梅林，回到▇▇的身边来吧！”
那个声音在虚空中盘旋着、回荡着，就像一只无形的鸟，最终停驻在他的肩头。这是对待某个极早之前写在雪地上的誓言的回应，这是某句他并未有幸亲耳听闻的话语，然而此时却在世界的里侧回响了起来。
“如此看来，这里并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半梦魔半人的混血种耸了耸肩，如此说道。
他离开了，他的同族再次化为了植物一般沉静的形态，而在遭遇过梦魔——他的同胞、他身上基因一半的提供者后，梅林遗憾地发现，他杵在那扇门中间的棍子断了一根。
这自然是个比喻句。所罗门王点点头，示意他还在听，于是梅林继续道：
“哎呀，看来必须得和妖精的国王再多聊聊，让他去劝说那些土妖精加快工作效率，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戏那些装傻的工匠了。”
宫廷的魔术师长舒一口气，一股奇怪的分离感促使着他在那并不属于自己所侍奉的王的厅堂内行走了起来。他四处张望着，一会儿觉得这儿更像是耶路撒冷，一会儿又觉得这儿更像是卡美洛。
“我得离开了。”他说道。
所罗门点了点头，君王说道：“你仍在留恋你的皮肉与骨头。”然后他又笑道，“没关系的，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梅林怔住了。良久后，久到他几乎已经要完全回归卡美洛的时代，他才说道：“不过是那个女人擅作主张的事情罢了。”

可是她依旧在你留下了那让你独一无二的东西，虽然你会因此感受到孤独。
这是好事，梅林。你对人类抱有独特的情感。另一个温和得几乎像是他所剩无几的良心的声音说道。
梅林将那喋喋不休的老人赶出了自己的脑子，并回去将自己记录的诗集一口气扔进了火堆里。为此他还是差点错过了什么东西的。
他弄丢了自己——弄丢了那只灰背隼。要另外寻找一只，依旧是很麻烦的。

11
阿尔托莉雅——他将辅佐的第三位，也是最后一位王的加冕仪式就在今日。

所有的事项都确定好了。
小丑在卡梅洛的广场上跳舞，他们说：今日是亚瑟王加冕的日子！
孩童们走街串巷奔走相告，他们说：今日是亚瑟王加冕的日子！
最后是坎特伯雷大主教，他庄严地站在神像面前，对着全国人宣布：今日是亚瑟王加冕的日子！

不列颠所有的男人与所有的女人齐聚于此。贵族们身穿饰着黄金与珠玉的天鹅绒长袍，女士们的衣裙如同争奇斗艳的鲜花，同样被缀满了珍珠、宝石与钻石。绣着狮子的旗从城墙上落下，骑士们擦亮了盔甲和武器，少女们摘下时令的鲜花编入发髻之中，所有的臣民都把自己最好的衣服穿了出来。
而亚瑟——他的小阿尔托，那个注定会被碾成齑粉吹入不列颠大地眼中的阿尔托莉雅，骑着马，虽着靛蓝的披风，内里却是一件朴素的白色长袍。年轻人下了马，顺着赤红的毯一路向前，于主教面前低下了自己的头，坎特伯雷卿为他（她）戴上镶着珠玉的皇冠。
“吾，亚瑟·潘德拉贡，乌瑟·潘德拉贡之子，在此宣誓，成为一个好国王，为卡美洛的人民主持正义。”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阿尔托莉雅——不，亚瑟王如此说道。
四周的人们低下头来，向卡美洛新的、唯一的、永远的国王宣誓效忠。他同样微笑着接受了大家的效忠，永葆青春的王者一步一步地登上了王座，四周的人民欢呼起来，他们把帽子高高地抛起来，高声欢呼：“亚瑟王万岁!国王万岁!”
随后，亚瑟王同样任命了许多贤人。
凯卿担任王朝大臣，奥菲尔斯卿管理库房，布拉斯迪卿掌管监狱，赫克托卿、贝迪福尔卿和杰兰特卿也分别担任了重要职务。

但是还少了一个人。一个虽然不出现在这里也可以想象，但是绝对不会无故缺席这一天的人。正当他们都已经放弃时，那魔术师又从天而降了。他脱去了一边长袍的袖子，绑在了腰间。右手则是带着平时绝对不会戴的厚手套，上面停驻着一只灰色的鸟。
“抱歉，刚刚顺路去见了个让人恼火的熟人。不过看来，我并没有错过很多。”
那从天而降的魔术师笑着说道，他一边逗弄着那只鸟儿，一边根本不管周围人是否在听地继续解释道：
“毕竟我用一个糟糕而愚蠢的故事换了一个不错的好故事，总而言之，算是一笔划算的交易。”他拄着那根造型夸张的杖，举着一只手绕场接受着人民的欢呼。因为他是那个梅林，那个教导出王、辅助着王的梅林。
“别的事我们就不会追究了。毕竟我们所侍奉的那位王，可是相当期盼您的出场啊。不过，这只鹰——”一边站立的贝狄威尔卿沉吟道。这时梅林摆摆手，说：“还会有更多呢，来，像我一样，伸出你的手臂——”
梅林时常会做出令人惊讶的举动，可是听从他的建议永远是对的。于是独臂的骑士率先举起了手来。更多的人跟随着伸出了胳膊，从他们的民众、到孤独的国王，再到众位骑士。众人抬头望天，对着此时空无一物的天空伸出了手臂。没过一会儿，人群中便传来了一身惊叫：“看，是鸟！”
不，不对，是鹰、是隼，是一群优雅又游刃有余的天空中的捕食者。
率领着鸟群的是一只健壮的雄矛隼，它那庄重的身躯绕着卡美洛的广场环形一周，在此同时，更多的鸟飞向了卡美洛。它们都拥有着宽大的羽翼与锐利的眼神。
鸟群绕着人群庄严地飞翔着，惊叹声赞叹不绝，最终，那只漂亮的雄矛隼第一个降落了下来，稳稳地停在了阿尔托莉雅的手臂上。
“这是矛隼，一只雄矛隼，它属于国王。”梅林庄严地说道。
“这是苍鹰，一只雄苍鹰，它适合王子。”一只苍鹰落在了高文的手臂上。
“这是岩鹰，适合公爵。”
“这是游隼，适合伯爵。”
“还有鹰雀，这适合男爵。”
梅林的每一声令下，都会有鸟儿停驻在悬空的手臂上，收拢那有力的翅膀。
“这对雄猎隼和雌猎隼，它们适合骑士；而这对雄茶隼和雌茶隼，它们属于乡绅。”
“那我们呢？”人群中传来一声又尖又细的质问。很快，更多的质问声响起：“对呀，我们的呢？我们女士的呢？”
宫廷的魔术师哈哈大笑，他指着自己说道：
“而这，是灰背隼（Merlin），它适合女士。”
他优雅地鞠了一躬，随后带着恶作剧得逞后的笑容逃离了喧闹的会场。

12
是啊，尽情地欢笑吧、庆祝吧、嬉闹吧。不久之后，这座城将迎来另一场庆典，他们的王与一位公主定下了婚约，马上这儿将要举行第一桩婚礼也是最为隆重的那一桩婚礼。
虽然不列颠已日益衰退，但惟愿卡美洛威光恒长。
在一切庆典结束后，魔术师独自徘徊在夜间略显得清冷的街道上。他向清澈寒冷的夜空望了一眼，随后用手指摸了摸那只拥有着和它一样名字的鸟儿的头。
飞吧。他柔声说道。
飞吧，对不起，今日抢了你的风头，不过，我想，卡美洛的女士比起你，还是更喜欢我的存在呢。
没有被命名的鸟儿不开心地用喙啄了啄他的手指，最后在他的第三声催促中飞了起来。它的翅膀健壮有力，发出阵阵金属声。魔术师看着它逐渐升高，越来越充满力量，最终刮起了一阵大风，那只猎鹰先是一路向上，唐突之间又侧身垂直飞下来，使他的袍子如同旗帜一般地飘起。
飞吧！魔术师大喊道，飞得远远地，离开这片没有未来的土地吧！随后他又听到了几声重叠的扑翅声，那只灰背隼最终消失在了夜空里。

梦魔在白垩之城的铁墙上独自矗立至天明。从山上向下望去，能看见的却是发生在过去、已经确定的事情。

法老的女儿于昨日晚间抵达。
她乘坐的木船用黄金与青金石装饰，当日正是满月，月光瀑布一般泼洒在波动的水面上。明日的新娘戴着黄金的头饰与用花朵装饰的假发，面对着以色列得新王，她盈盈一笑，将繁复的发饰与假发取下。异教的公主将手脚浸入铜户之中，众人沉默地注视着这位未来的新娘为爱情、婚姻与国家皈依于上帝门下。
而所罗门王，他佩戴着金光闪闪的刀和盾牌,身着的甲胄耀眼仿佛明镜。他没有着冠冕，可是荣耀与威严已经为他加冕了，他看起来更适合气宇轩昂地南征北战，而不是坐在账下等着祭司牵来他异族的新娘。
推罗的民，必来送礼。民中的富足人，也必向你求恩。
她将穿着锦绣的服，白纱覆住她乌黑的长发，随从的童男童女牵着她的衣摆，被一同带至王面前，相聚于洁白的账下。象牙宫中有丝弦乐器的声音，他们欢喜快乐于被引导。他们进入王宫，你的子孙要接续你的列祖。你要立他们在全地作王。我必叫你的名被万代记念。所以万民要永永远远称谢你。
良久，梦魔就像真的身处现场一般，在新郎与新娘拥吻之时鼓起掌来。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他的视界再一次断开，仅属于现世的残酷气泡覆盖满了目所能视的贫瘠土地。梦魔伸出手来，对着这已经落成的卡美洛下了“睡眠”的祝福，于是，无数的梦境盘旋着上升，化作无形的鸟纷纷向他飞来。梅林张开了双臂，他曾给予冬之大地以花朵，给予苦痛之人以梦想。而他能给予这残忍历史的，不是过去，仅仅只有未来。

13
而这一切，却是发生在“过去”的事情。

这一天的准备，从王子诞生那一日便已开始。而魔术工程正式启动，则是在上个月的中旬。被挑选出的人对这位神赐予的孩子相当恭敬。因王子并未成年，所以无人可以得见他的容颜。蒙着眼的仆人们未进入宫室便已匍匐在了大地上，用嘴唇亲吻着地板。他们以膝着地，匍匐着来到所罗门的面前，亲吻这个被神赐予的男孩的脚趾。
王子的卧室以金和玉石装饰，即使是夏日也透着庄严的寒凉。一顶巨大的帐篷从天顶上垂下，外层是白色的纱幔，内里则是猩红的帘幕，男孩细瘦的臂膀从血色的帘中探出，搁置在金色的软垫上。为首的魔术师满是虔诚，他已经很老了，双眸中回荡着乳白的雾翳，就像坏掉的牛奶；他的舌头已经被割掉了，当他坐下后，两名佩戴着长刀的武士走上前来，打断了他的腿。
老人握住长针时，那只长满斑点、皮肤松弛的手本应因年迈而颤抖，此刻却显得有力而稳健。他的表情平静，尖锐的针头果断地刺破了孩童的皮肤，王子那纤细的手指抽动了一下，接着就归附了平静。两名侍女同样用黑布蒙住了双眼，她们早已习惯了黑暗，为了这天赐的一刻，从十年前便已在做准备。酸石榴和五倍子煮出来的汁液，黑得仿佛暴雨之夜海上的天空。柔软的白色棉布被浸泡在其中，一圈一圈缠绕在敷在那新鲜的伤口上。
这场祭祀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王子与魔术师于每日晨光熹微时入眠，又于日上三竿时苏醒。魔术的工程随之继续，所有参与其中的人仅在太阳落下后才会食用很少一点食物。
为了方便他们的工作，大卫王命人点亮了一千展灯笼。夜间，王子的宫殿比白日更加明亮，每一间房的每一处角落都高高地挂上了灯笼，游弋的火苗漂浮在空中，恰似上天凝视人类的眼睛。
三日之后，上帝赐予人类的魔术基盘头一次于世间显现，便是在这位王子身上。在这工程、那所有的勾、所有的线、所有的点、所有的圆、所有繁复的花纹完成之后，被割掉舌头的魔术师突然发狂似的喊了一声。侍女手中用于镇痛的牛奶吓得打翻于地，老人的脖子咔咔扭动着，就像是无形之中有一个伟大的存在正操纵着他无法发声的咽喉，干涩的嘴唇里嘟囔出酸涩的声响，他说：
“我做了一个极长的梦，梦中有一个声音对我说，看——他要我去看，我始终匍匐在地，却知道那些话语来自我们未来的王所罗门，他是神圣的，是我们的主人（adonai）赐予以色列的宝物。”说完，他便倒在了地上，在第四个白天降临时启程前往流淌着奶与蜜的乐土。
侍女虽无法瞧见，但双耳却完好无损。以色列的国民已经知道，无论他们所处的国度在遥远的未来会怎样，仅属于人类的、最初也是最终的魔术王者已经诞生了，且独一无二。
所有伟大皆诞生于隐秘之中，而在此之前，甚至无人意识能预知此事。
但是，伟大背后总有不为人知的秘辛。他的腰上被裹上了淋湿的纱布，所以无法躺下，腿上的咒痕，从大腿根一直延伸到脚掌，所以无法走动，那几天，王子甚至没办法举起自己的汤匙，只能从装饰着翡翠的音盘中饮入一点儿牛奶。

王子的名字是所罗门。
他生来便知道一切，他知道星轨的移动方式、知道刀剑的冶炼方法、知道如何读如何写，甚至也知道自己的生母本是他人的妻子，她是在沐浴时收到了来自自己生父的信件，之后才进入王宫成为王的妃子的。
他的父亲爱过很多女人，拔示巴只是其中之一，但是拔示巴爱的仅仅是以色列这个国家。这段婚姻从未取得神的祝福，正如他从未从母亲那里取得一丝除了代偿之外多余的疼爱——他的兄长在诞生之时便丧失了性命，大卫王向神忏悔，并做出深刻的苦行作为补偿与宽恕，最终作为宽恕的证明与赏赐而诞生的那个孩子，就是所罗门。

14
然而，代偿从来都是要支付的。神从未原谅他的父亲，作为奠定此世魔术基盘、将神迹普惠至凡人的那第一个所罗门、拥有着父母的第二个孩子的所罗门，作为以色列的第三位国王的所罗门，仅仅只是一只安慰剂，协助那个注定要灭亡的国家无痛且愉悦地走向毁灭。就像一只被镶嵌在待沉的大船上的乐手，风浪再大，也无从畏惧。
生来便知晓这一切的孩子，神（YWHW）问询他，为了你的子民，你还想从我这里乞求别的什么？
神所放牧的羔羊如蒙尘的器皿，虽是璞玉，大多却未经打磨；遍布这世间，然却无人规训拣选。怀着使命降生的王者，想必无论何时接受如此的询问，回答必定都是“无上的智慧”吧！在无数的夜晚、比无数更甚的充斥着规训拣选梦境之后，遗忘了梦境这一本来意义的年轻王子，在再次接受规训后，所罗门看向了远方，却产生了些微的动摇。

若是人可以在现世中自由奔跑，那梦中的人还会化作马匹吗？
若是人可以在现世中自在飞翔，那梦中之人还会化作鹰隼吗？
若有那么一种生物——那么一位坎比翁，虽然有着人类的模样，将内里剥出是梦魔的核，可是其中又蕴含着某种杂质，让他虽然寄生在高等级知性体的精神活动上生存，却又不得不怀有过多的评判。于那种生物而言，“梦境”的结果本应无所区别，却如此趋利避害地偏好着“美梦”。而无法辨明“美梦”与“噩梦”的人类之子，在他用智慧辨明的“梦境”，要么是是基于“日常”而诞生的“愿景”，要么是单纯而无序的狂想。
只有那么一个梦、那么一种梦。在发生于未来某一夜的梦中，神明将一次次降世，一次次发出诘问：所罗门，你将索求什么。
神无处不在。这世界的主体仅有一个，密不可分。即是宇宙中的每一个人，是神的器官和面具。可神却次次只在梦境中与他对话。年幼的君王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指查看。那里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可是最终会被赐予十枚指环，那是一种证明，一种证明他是被神认可的智者的烙印。
而在手指缝隙中，他看见了那位来自未来的梦魔此刻站在极高的白垩之城的墙壁上，贫瘠的海岛上，所有活体的梦境如鸟儿一般纷纷飞来，落在了他的掌心之中。今日的收获颇丰，梦魔口中念念有词，冬季快要过去，春天即将到来。饿着肚子入睡的孩童们梦见了一个丰收的来年。他口中念念有词道，随后又笑了，可惜呀，这才是永远无法实现的美梦啊。如果愿景永远无法成真，对于心怀梦想活下去的个体而言，是否可以称为噩梦呢？
他一边说着，掌心舞动的梦境化作那高悬于不列颠大地上的亚兹拉尔剑尖的一滴，梦魔代替所有人，将其独自饮下。
所罗门这个个体是被神喜爱的，从诞生之初便拥有一切，天赋、血统、财富，受人尊敬的地位，被人爱戴的从容，这样的个体从开始便是不会有愿望的。与此同时他也不会拥有后悔与失落、愤懑与仇恨、触动与感慨。
可那句“无法实现的美梦”，不知为何，却在年轻的王者心上激起了短暂的涟漪，就像那儿曾有一个小小的水泡，“啪”地一声炸开了。
王子陷入了沉眠。

15
“耶底底亚——”
梦境中，他听见了窗户被扣动的声音。王子起身，丝绸的被单从他的肩头滑下，他缓慢地活动着自己的双腿。这时，窗外的喊声再次响起——
“耶底底亚，快出来一起玩呀！没听见你的老朋友在叫你吗？如果你再不来开门，我可是要自己进来了——”
那人的声音既熟悉，又显得陌生。王子挣扎着从自己的床榻上站起，两只缠满了绷带的腿小鹿似的向前走，最终掀开了面前玫瑰色的帘幕。那种感觉奇妙极了，就像是掀开舞台上的帷幕一般。王子如今所处的地方是自己的寝宫，却又完全不是；而方才那位不断呼喊着自己的“老朋友”，早就擅作主张地进入了他的房间。面前那位叫着自己的白色头发的少年，虽然穿着破烂的衣衫，还赤着脚，却派头十足。他见自己走出，便主动上前，牵着所罗门的手催促道。
“走吧，耶底底亚，我们一起去玩。”
所罗门拒绝了。
“我没有办法跟上你的脚步。”他低头看看自己蹒跚的双腿，说着：“如果你想要玩耍，不如去寻找另一个玩伴。”
“是在担心自己无法行走吗？没关系的，耶底底亚，站在你面前的可是自你死去之后世间最伟大的魔术师。现在，闭上眼睛。”紫色眼睛的男孩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说道。
纵然对面前人的身份已了然于心，所罗门依旧闭上了眼睛。他的朋友往他合上的眼皮上吹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前白色头发的异乡男孩已经变成了一匹白色的小马。那匹小马通体洁白，一根杂毛也没有，仿佛是用莲花花瓣雕琢而成的。马儿对着自己弓下了膝盖，好让自己爬上他的背。
王子骑上小马，搂紧了马儿的脖子。他们从自己的床边开始，一路奔跑，穿过了层层帷幕，穿过了皇宫的无数道灯火通明的帐篷，踩碎了无数沉眠的花朵与草叶上凝结的露珠，在夜间那笔直的寂静街道上飞速穿行。马蹄声就像乐声，富有节奏感地响着，最后跑出了城门，一路来到了海边。
于是第一个夜晚，他们去了红海的海港。
纵使诞生时已知道大海的模样、土地的质感、火山的炽热、冰川的寒凉，可在那里，王子仍旧是第一次看见了海。所罗门从小马上滑了下来，一人一马均是站立在及踝深的海水里，出乎意料的是，海水是温暖的，当他站立在水中时，能感觉到脚底下沙子的颗粒感。他们没有更加走进，只是远远地看着。
月光下，他们看见一位皮肤黝黑的采珠人，他的身体健美，脱的赤条条的，正用被蜡封住的棉布当作耳塞，塞进耳朵里。他在做这些事时，他的伙伴正将一根长长的绳索缠在他的腰间，绳结打牢后，他转身一跃，便轻盈地潜入水中，就好像一条鱼。
那人在里面呆了整整五分钟，久到坐在船上的他的伙伴开始用粗俗的语言争论到底要不要把那家伙直接从水里给拽出来时，可是这时，水面下突然持续地冒出了一串细小的气泡，一个湿漉漉的人头从水中冒出，发出了好大一声喘息，他将一只几乎有成年男人胳膊肘那么长那么大的海蚌扔上了船。
欢呼声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几双手七手八脚地把那一位采珠人给拽上了船。那人已经累趴下了，躺在船底满足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们的同伴们用小刀将蚌壳撬开，其中躺着的是一颗巨大的珍珠，在皎白的月光下熠熠生辉。
“这颗珍珠，是献给法老的女儿桂冠上的珍珠！定会让我们的王子的婚礼增色不少！”他们纷纷喊叫道。
白发的男孩儿抚摸着纯白色的小马那柔顺的鬃毛，对方用湿漉漉的紫色眼睛望着自己，一句话也没有说。
与朋友相聚的时间不论多长也显得短暂。几乎是在那一瞬间，他便醒了过来，没有大海，也没有朋友。

16
第二个夜晚，魔术基盘的工程已经进行过半，他们开始料理起自己的手臂。他再也无法从指缝间窥见那些快要破灭的文明的未来。可是那一晚，自己的窗户再次被扣响，这一次，他只是刚刚从床笫间抬起了头，帘幕便从外面被掀开了。
还是昨晚那个白色头发的男孩儿。他换了一身衣服，一身普通的、小孩子会穿的粗布衣服，也穿了鞋。所罗门的精神与灵魂很大，相比起来他的肉身还太过幼小、脆弱了，甚至因为那些纹身造成的创口与被激活的魔术回路而发起了低烧。
于是他说：“手臂无法动弹，无法像昨日那样搂住马匹的脖子。”
“没关系。今日我们换一种方法。”
白发的男孩退了回去，他用那块带着暗纹的紫色床幔包裹起自己，唯独露出一个带着调皮的笑容的脑袋。随机，他缓缓地旋转了起来，巨大的丝绸将他包裹起来，再也看不清他的模样。随后，幕布落下，一切就像无风天气的池塘一般回归了平静，当梅林再次从这篇干涸的海中跃出时，已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灰色的鸟。
于是，小所罗门躺上了鸟的脊背，他的眼睛只能直直地望着天花板，望着那预示着未来的沉默天球。在他的身体两边，Merlin（灰背隼）那双巨大的翅膀呼呼地扇动着，发出钢铁质的声响，一瞬间室内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要跟随着那股风暴旋转起来再被撕碎。尔后，它又兀地腾空起飞，他们穿过了寝宫的顶棚、穿过无数游龙似的灯笼、穿过那将整个以色列都照耀得明亮如白昼的火光，一路向上。
灰鸟的速度很快，可他的脊背却安稳又平静，王子翻身向下望去。纵使知道天球的直径、通晓行星的运转，可当他俯身向下望去时，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以色列。
大卫王的军队无论在何处都所向披靡，那些披戴着盔甲的士兵们，面色红润，一边唱着歌，一边为其他的民族带来毁灭。梅林扑震着翅膀，得拼尽全力才能跟上他们的步伐。以色列的军队，行军非常快，胜利到来的也很快，可是大卫王回归的却很缓慢。他们见那些刀剑、那些盔甲，就像是在麦田里的桅杆，削去了头颅，柄与躯干还停留在那里。他们总是疲于赶路，于是梅林呼吁，他们应该停留下来，于是他们停在了驻扎于后方的军营里，在那儿相互簇拥着，一起平静的等待。军营里总有人提着灯笼巡逻，每到这时，梅林那宽大的翅膀就会像毯子一样地笼罩住他来。明亮的火光，像一件件负荷从缝隙中滑过。渐渐地，所罗门睡着了，王子再醒来时，却已经是明天。

17
第三个夜晚，王子并未入睡，他等待着自己朋友的到来。
他的肉体仍旧疼痛而孱弱，而梅林这次身着华服，却再也没有变成别的动物。相反，这次是他自己，驱使着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
“诶？这里怎么可以放任你一人耍帅。”
梅林同样摘下一边的菩提叶，折成扇子的形状，在手掌间一搓，同样在空气里漂浮起来。

以色列的城市进入了夜间，他们在未来应有的十二个城区里游荡。在路过第一间时，未来的国王精心雕琢出一尊偶像，又在第二间造出摆放那唯一神明的神龛；在第三间，王子取下了自己身上佩戴的宝石，将它镶嵌在一枚贝壳打磨的小刀上。
随后是第四间，“这一间，让我来。”他的朋友如此说道，他只是跺了跺脚，整座锡安山便被鲜花覆盖。他将春天带给了耶路撒冷。随后，他们在第五间城池建立起房屋、在第六间种下麦穗，第七间种下石榴树，第八间种下棕榈，第九、第十则挖掘出了金银玉石。等到了第十一间，他们再也想不起别的可以做的事情了。于是梅林点起了灯来，现在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小孩了。他主动伸出了手，牵住了所罗门。而年幼的王子此时也完全掌握了魔术的奥秘，他小心地将脚掌贴向了富饶的大地，也像那位魔术师一样，小心地避开了那些花朵。

这里是——
绽放着缤纷色彩的花朵的宁静平原。没有人烟，没有君主，也没有国家。大地和天空被均等地分配着，白日时温暖而困倦，夜间却拥有着虫鸣和明亮的冬季星空。一切的美好用在这儿形容这片土地也不显得累赘。这便是他们所处的星球摆放自己灵魂的区域，是一处被深深埋藏于内侧、永远不会改变的世界。
不论外界人类的历史是如何地漂浮着、分裂而又扩散，内里却千万年未变地永远保持着美丽，几乎到了自私的程度。
自我放逐于此处乐土的魔术师拍了拍手，那草地上便出现了一张圆桌与几张小小的椅子。拥有着那样的眼睛，所罗门看见便知道，那是属于未来的人类的智慧与美学的造物。他身边的魔术师走向了他的身后，替他将椅子拉开，于是年轻的王子坐上了椅子。刚刚为他服务的男人则走向了他的对面，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
在这不属于任何时代的罅隙之中，魔术师替未成为王的王子倒了一杯名为茶叶的饮料。

18
“茶是一种热腾腾的饮料。”乐园的魔术师耐心地解释，一字一顿，无比耐心。
“有那么一种富含油脂的植物，它虽生得低矮，但花色却艳丽。叶片更是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到了春天，你将那些叶子采摘下来，晒干后与热水同煮，最后就会是茶叶。”
所罗门点了点头，他尝了一点，很快是第二口、第三口。就算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可是眼前这盏颜色清澈的饮品，使他感觉到了换新。
“你可以多尝试一些，之后可是喝不到的。”魔术师善意地劝诫道。王子便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我是不能拥有喜欢的东西的。”他说道。
“还真是，不自由的人生啊。”魔术师散漫地说，“你看，我们虽然并不是同类，但是意外地都不怎么像人。从这个角度看，虽然彼此互相厌恶，我们也算是难兄难弟，对吧？”
他再次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在草地上伸着懒腰：
“不，我不讨厌你。而且你知道的，我们还会见面的。”拥有着金色眼瞳的少年认真地反驳道，“在你的过去与我的未来。”
“哎呀，看来和你的生命仅仅交汇数次，还真是让人厌烦呢，真是饶了我吧，您说是吗，以色列未来的王？不过，有着更多的联系，也不赖，届时请一定要认出我哦。”
“我想，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你吧，虽然对于我来说已经是结束了，但是对于你才刚刚开始，我会在开头等你。”
魔术师大笑着拍了拍手，他先是化作了那匹白色的小马，绕着王子状似亲昵地跑了几圈，随后又伸出了双翅，向空中笔直地飞去。他的目的地，在岛屿的边缘，在那儿，他会搭建起一座石塔。比他诞生之初时那座由愚者下令建立却从未建立起来的高塔更甚，如同一座信标一般地在世界的另一侧守望着不列颠的大地。而属于年轻王子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
毕竟他们已经立下了约定。他会在自己的终点，捞起另外一具伤痕累累的灵魂，就像帮助一只从窠臼中滚落的幼鸟。

——在一个人的过去，与另一人的未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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