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弓】相互同化的孩子

弗利亚机械

加载中……

如果说七种茨有在不足十年的人生里悟出什么道理，那就是从投了一个坏胎开始，自己的生命就再也不受自己掌控。他没见过父母，不清楚他们的长相，据孤儿院的工作人员所说，他还是个襁褓期婴儿的时候就被遗弃到了孤儿院的门口，烦人地哇哇大哭，吵得房子里的人睡不着，小小的一团身躯躺在用来装小猫小狗的纸盒子里。本着救人一命的善心标准，这所资金本就吃紧的孤儿院勉强收留了他，给他喂廉价奶粉，让他睡在一个清扫过灰尘了的杂物室的柜子抽屉里，预防他半夜啼哭，并抽出人手定时给他更换尿布。除了让他最低限度地活着，为各种生活困境忙碌和发愁的成年人根本没有余心和精力对他倾注爱意，他最讨人喜欢的时候，也只有意识到“无论再怎么嚎啕大哭都不会有人理睬自己，因此嚎累了就自动闭上嘴不哭了”的时候。不知不觉学会走路说话后，他还是很容易通过大哭来发起情绪上的控诉，引得别人都来注意他。他的身体发育得不算好，到了识字阶段也比孤儿院内大部分孩子矮不少，所以一些独属于孩子之间的幼稚欺侮也是有的：玩玩具的时候大家可能排挤他，领餐食的时候大家也会挤到他前头去争抢稀有的肉，如果他不小心弄坏了什么，所有人都会一致将手指指向他，异口同声地说是茨干的。

他们说不上是坏孩子，却也没对他好过。在个别遭遇了不公平对待的场合，哭泣可能有效，一开始茨也只是因为想哭所以才哭，但他很快就形成了条件反射，开始有意识地通过示弱来博取善心犹存的人们的忍让和同情。而且，他知道只有对着处在事情范围之外、却又有切实高于他们的权利地位的人使用才会奏效，所以他也渐渐琢磨出来了应该让眼泪露一手的时机。为了更好地生活下去，他不得不进行一些思考，不过他那时太小了，不能随心所欲地将道理作用于行动，只要感受到了疼痛他很容易就会哭出来，甚至一度有些喜欢眼泪从双颊滑动下去的触感，那就好像有人在用温热的手指轻抚他的脸，然后他会看着那颗眼泪消失在泥土中，除了一抹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深色痕迹外什么都不剩。

在孤儿院的生活蕴含着微缩的社会阶级霸凌，茨失去了学会怎么与人做朋友的最佳年龄阶段，并日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哪怕没有任何说得上关系要好的人，一个人也不会有问题，最起码他不用提防会在某个时刻被自己冷不丁地给欺负。如果有人想接近你，那也只是觊觎着你盘子里还没吃完的饭菜。他的观点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产生过动摇，只不过在那样一个接近于贫困潦倒的地方，从大人到孩子首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让自己生活得更为舒适，人情上的温暖便不是什么重要要素了。然后就在某一天，他突然被孤儿院管理层的大人拎上了一辆车，甚至没有带上任何个人物品。没有一个人提前通知他这件事，他就在车上突兀地得知自己被卖掉了。要是没有人肯过来收养小孩，孤儿院就会定期将部分孩子送往别的地方——特指他将会在那儿待到死为止的私人军事基地。他是个不受人待见也不被真正需要的倒霉小鬼，所以这次恰好轮到了他。

茨想要跳车逃跑，但有三个虎背熊腰的成年男人在车上看着他。车子本身在路上飞驰，窗外的建筑掠过得极快，然后就是郊外和山地，黄沙被高速卷动的车轮倾吐出来，他不敢冒着摔断双腿的风险。到达基地后他仍然想要逃跑，但其中一个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上了他。他被拽进屋子里体检，连衣服都被扒光，他以为近视的缺陷能帮助他被剔除出去，但他们铁了心地要他留在这儿，还发给了他两套一模一样的迷彩训练服，多的那套用来换洗。整整一天他都在具有压迫力和震慑力的成人的怒吼中度过，经受基本的举止规训跟思想烙印。那间屋子暗得就像个禁闭室或拷问室，茨坐在椅子上被迫同陌生人面对面。从门口进来的不论是谁都板着一张冷酷的面孔。茨鼓起勇气使用不同的态度与他们对话，从小孩子的单纯无辜到装作不在意现状的嬉皮笑脸，都没能使情况得到改善。

茨心里焦躁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强烈。他不愿意留在这里，他压根没有什么奉献生命听从指挥的精神，他抗拒他们那无时无刻不在彰显自身地位的言谈举止，震惊于自己没有除了接受现状外的其他选择。他们处置自己就跟处置没长齐翅膀毛的鸡仔一样简单。只是换了个环境，跟以前待在孤儿院区别不大，对不对？跟穷苦饥饿的乞丐比起来，还是“士兵”的身份要好。自这天以后他每日都将接受训练，强化基础体能，绕着一望无际、尘土飞扬的操场大圈奔跑，还将学习军礼和军姿，学会尊重和服从上级。他会被改造，像在脊骨里植入坚硬的钢铁，一种惨无人道的、磨灭心灵的残酷实验。他压根无法想象自己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但他能做的只有摆出一副经过了思虑的表情，点了点头。

步入宿舍楼，天空也被夕阳渲染成了血红色。接受训练的士兵都会睡在这里，按时作息，早睡早起，除非特殊时候，否则房间里不准传出喧哗声。他们路过的几扇宿舍门内按理说都住满了人，茨能敏锐地察觉到属于人的气压，像是有无数人藏在门板后面凝视他，审视新来的小不点，一个注定没法融入他们的单薄小鬼。所有房间都保持着最大限度的安静，他好像走在一个个散发着幽光的坟堆之间。从楼道口走到长廊尽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门，这个房间并不大，从外部就能看出来，要不是长官说这就是他的宿舍，他都要怀疑这是个储物间。

推门进去后，茨因为房间内过于寻常的模样怔愣了两秒。房间总体来说是有些小，但这是因为它是个双人间——只有一张包含上下铺的铁丝床，下铺放有使用过的床垫和叠成方块的被褥，上铺空空荡荡，那么是留给他的。储物柜，基本的桌椅，也是两件套。不止是简朴，还有整洁和顺眼。房间里还有另一个少年，他知道自己会与人同住，但没想到只是跟一个人同住，那个人跟他还差不多大。前一秒，少年在聚精会神地用布条擦拭铁床边沿，后一秒，他注意到有人进入了房间。他挂着一张既温和又世故的笑脸，可以用这个模样面对任何一个人。茨认为那是一种包装得更为优雅和从容的谄媚，本质上来说对方跟他是一类人。茨有同类相斥的不适感，没跟那人对上视线，少年善意的目光就这样扑空，转而抬起头跟长官说话。他微笑的神色认真且平静，平静到接近于冷淡的地步，但长官对他的态度可以说得上是收敛。他有一束发尾较为凌乱的辫子，原来在军事基地里还能留长发，又或许只有这个人是特例。茨没去留意两人说了什么交代性质的话。长官走了，那人看向他。他的五官温文尔雅得像是假人。茨没法继续无视他，望回去的神情充满警惕与困惑。

“你好，茨。”对方规规矩矩地开口，声音温和，语气像在念一本书。“我的名字是弓弦，姓是伏见，你可以按喜欢的方式称呼我，毕竟之后我们会在这个地方相处很久。”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茨慢慢朝门的位置后退，后背贴在墙上。大人一走，他好像就变得放松了一些，渴望自由的天性徐徐升起，他在琢磨到了后半夜，偷偷打开门趁势溜出这里的成功几率有多少，因此注意力不在对话上。“我对和人拉近关系没有兴趣，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会相处很久？”

“有没有兴趣都由不得你，你没听和你一起进来的那个人说吗？今后我会负责监督你在这里的训练和吃住，外加防止你逃跑。除了上厕所之类的隐私时间，我们差不多24个小时都会一同行动。除非你完全闭嘴不跟我说话，不然我们一定是会慢慢变熟的，所以还是把这个过程变得简明一些吧。”弓弦用带着点讽刺意味、又偏偏显得一本正经的语调详尽说明，“至于名字，我事先看了你的一些资料。别琢磨那扇门了，就算出了宿舍楼又怎么样？包围着基地的围墙很高的，巡视人员也不玩忽职守。擅自脱逃的惩罚很严酷，少吃些不必要的苦头吧。啊，还是说你想专门跑到外边的沙坑里去上厕所？以防万一，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谁要在露天沙坑里上厕所啊！而且你不是说，上厕所的时候我们是不会一起行动的吗？”

茨止住摆弄门扣的动作，用难以理解对方的表情直直盯着他。向他抛出一大堆话语的人则继续端着轻松自若的笑脸。他刚刚好像完全被这个人用语言调侃了，察觉到心头蔓延出了不爽情绪的茨顿时变得像一只炸起了身上毛发、充满敌意的猫，虽然他此时露出的防御姿态只是在装模作样。可以的话他并不想跟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在生疏的空间浪费体力。他正观察着弓弦身上的空隙，好在他要过来跟自己打架了的时候趁其不备，但弓弦却收回了那股主动挑衅的架势，舒了口气，态度变为平平常常的温和。“很好，看来我刚刚说的话你都有听进去。不过你还想待在门口多久呢？因为知道你是在今天过来，我还特地将宿舍打扫了一下来欢迎你入住。这里也是你的地盘，你还是快点过来适应环境吧。”

“我耳朵又没聋，怎么可能听不到你在说话？但需要我挨个认知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突然跟我说一大堆，我只会晕头转向。”茨挂着不情愿的表情，慢慢走向房间正中，他可以接受在近一点的位置打量弓弦，却还是与他保持了距离，伫立在高高的床铺形成的阴暗角落。说真的他还闻到了一股清新剂的香味，这是他在这个地方头一次闻见的香味。但他还是毫无感情起伏地说。“房间打扫得不错。所以你在基地里相当于是我的……？”

“教官。不过我只比你大上那么一点，不用刻意捧高我。”弓弦说，“那样也会令我很不习惯。训练是按照要求严格进行的，到时候请多多指教了。你站在阴影里，以往是不是也更喜欢在阴暗的地方睡觉？”

“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吗？”

“失礼了，你现在看起来很像一只怕光的小老鼠，可惜属于你的上铺是会被灯光直接照射到的位置。”

茨酝酿着怒气踏出一步，现在他总算站在了白炽灯泡的照明范围内。“你说话是一直都这么难听？”

“你误会了，我在想比起直接劝你过来，是否采用挑衅的方式会更容易达成目的，看来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为什么这么在意自己？茨的脑海内闪过这个想法，马上又将其否决了，因此他只是变得比之前更加心神不宁，就这样瞪了弓弦一眼。“我今天一整天都心情不佳，突然就被卖到了这里，没有任何别的选择，还有一个上来就对我说难听话的室友教官——所以请你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待着行吗？不然我真的怕我会忍不住出手揍你啊。”

弓弦没回话，而是用说不上来意味的目光看着他。若有所思，表情含带琢磨跟同情，好像在试图解析他。茨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弓弦加深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收敛起那让茨感到冒进的气势，才又接着开口。“抱歉，看来是我太着急给你下马威了，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虽然我不认为你打架方面会赢得过我……不，请当我没说。今天你早些休息，明天开始就要起大早了。柜子里有你的生活用品，洗浴室在走廊另一边的尽头。在你洗漱的时候，我就顺便帮你铺床好了。”

“什么？不用麻烦你，铺床的活我可以自己来。”茨愣完之后立马说。他不想接受一点来自对方的好意，因为他是不会给予对方同样程度的好意回馈的。他硬着头皮憋出一句。“我不是跟你说了让你不要管我了吗？”

“这不算管辖，而属于言辞不当的赔礼道歉。”弓弦自然地说，“再说我这个人的兴趣爱好本来也是做家务，这样我们双方都能得到好处吧？”

“是吗？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把做家务算为爱好的人，你真是古怪啊。”茨不客气地说完风凉话，在心里也勉强接受了那个理由。他刚走到柜子边，胃里就传来一阵瘪了的声响。弓弦侧过身，无言地看着他。

“这是空腹时才会发出来的声响吧，茨，你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离开孤儿院之前。”茨有点窘迫。

“意思是你来基地后就没吃东西了吗？”弓弦想了想，“饿着肚子也睡不好觉。我去给你弄点食物来吧。”

正常人这时候会说谢谢，茨却非常不适应弓弦这种连着两次主动提出要帮忙的善意态度。他的思维高度活跃着，频繁地在扭曲的神经路径中拐着弯。“教官大人，您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什么这样？”

“这么的……”茨在大脑里搜索着恰当的词汇。夸奖意味不能太重，因为他真心实意地觉得最好不要捧高他，也不能太过尖酸刻薄，要更折中，更能使他现在的困惑遁于无形的。“爱操心？”

“啊，‘爱操心’这一点对伏见家的人来说几乎属于正常特质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是在世世代代侍奉另一个家族的人家里出生的。”弓弦的语调依然平淡，“说得通俗一点，我生来就是要做仆人的，因此细心和爱操心都可以算是从小就培育出来的特质了。”
  
  茨沉默一阵，脸上保留着讶异，“那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觉得自己今晚已经问得够多，但他还是补充完了自己的话，“看起来这里就像是训练特种兵的地方。”

“因为我需要提升自己的能力，以便可以在将来像最优秀的特种兵那样保护主人。”

弓弦那么平静地说出“主人”这个词，让茨差点以为他脖子上实实在在套了个项圈，定睛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他不再发问了。弓弦显然也不是会自顾自说起自己的家族秘史来的人，临出门时他问道。“所以你爱吃什么？”

“营养片。”茨头也不回地在上方铺着床。“事先声明我不是在开玩笑。”

宿舍墙上挂着本日历，那是弓弦带来的，他每天睡觉前会在上面用记号笔划去代表今天的数字，黑色墨水。茨住进来之后他就给了茨一支红色的记号笔，不同的颜色是为了分清画下叉的人。“要是愿意你也可以每天做个标记，记录一下自己来这儿多长时间了。”弓弦说。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像被他指明的物品是所有人都可以共用的，而不是他一个人的私物。不过只要想想连他本人都不是自己的，也就可以理解他身上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慷慨气质。

他的自我是注定要被奉献给有钱人的，而他之所以在外在形象上不会碎成一块一块，全凭借完全遵循规则的强大意志：闹钟一响他就会立刻将其摁掉然后爬起，穿衣叠被还有洗漱的时间都控制在五分钟内，吃饭时每口会咀嚼到不多不少的二十下，弯腰鞠躬时正正好好到九十度之类的，就像沿着一根绑在腰上的安全绳攀至内心深处，摸索着寻到那仅有的自我，这是不崩溃的秘诀（但对茨没什么用，因为茨的自我本就是一颗只要不妥善轻放就会炸开的手榴弹）。弓弦是茨见过的最有仪态的人，他们每天会花上不少时间站军姿，茨站不了半小时就会想尽办法减轻身体负担，摇晃打颤，偷偷转移身体重心，手指捏住裤子。猛烈的日光是所有人平等享有的，个别时候太阳会高挂在天空中，给予人们长达好几个小时的暴晒，弓弦不论何时都保持着挺直身姿的模样，屹立不倒，除了眨眼和因汗水变深的后背衣服，茨在他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燥热反馈。那双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是否符合规范的眼睛永远专注冷静，像步行在丛林深处的某种野兽的眼睛。就算只有一瞬，茨也对他有过畏惧，弓弦是他眼前所有随着热浪扭曲起来的事物中的其中一个。他原本应该是更坚毅强悍的生物，只是诞生到这世上来的时候披了层人皮。

日历上由茨画上的红叉已经有了十个，他还没见过弓弦有对什么事情承受不来的时候，他善于打扫，只要是他经常出没的地方就时常会保持清洁；弥漫在空气里的金属、汽油，以及火药味并不会令他郁郁寡欢，相反，他看上去十分庆幸自己能闻到那些味道；长官对他态度友好，同阶级的人对他说得上敬重，他在训练方面既踏实又进步神速，能把许多成年人都甩在身后，格斗成绩也未见败绩。他只是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的优势，例如观察力和灵活性——说得倒轻巧。没人敢开他玩笑，也没人会找他的麻烦，在这个无意的冲突摩擦时有发生的地方，跟着弓弦就会得到较为平静的境遇。弓弦也总是会在茨遇到来自成年人的刁难麻烦时帮他解围，让他不至于成为个别群体的逗乐皮球被踢来踢去。这彰显的只是弱肉强食的丛林规则，目前的茨本来就是基地里最弱小的，示弱的计策就显得多余了（要是他装哭，还会被嘲笑真是娘唧唧，以往的生存方式放在这里行不通也让他不知所措了好一阵），要是有地位高于他的人想要欺负他，其他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弓弦却总是会自发地把他从窘境里解救出来。茨有时候宁愿意识不到这一点——他在被弓弦庇护。利用这一点也无关紧要，但他还是会不舒服，好像自己欠下了什么。

“这样做你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茨用刁难、钻研的语气问。他还没摸清对方，所以他经常提出各种可以在将来用来分析对方的问题。

“我是你的直接管理人嘛，所以这不过是份内之事。”弓弦笑着说，“就像有句俗话是打狗也要看主人。要是其他人越过了我的存在对你施加打压，也会令我感到困扰。”

“好烂的比喻，你才不是我的主人，我不会认为自己是在侍奉你，也不觉得自己是你的奴隶，不要把我跟有做奴隶爱好的你混为一谈。”

“没想到你还有力气较真啊，真让人伤脑筋。再跑十圈这里的操场如何？没耗光较劲的力气之前不许休息。”

因为待的时间不够，他还没真正适应艰苦的训练、森严的等级制度、四处飘散的苦涩汗水味。他还处在抗拒现实的应激阶段，不仅容易陷入沮丧，还容易怨天尤人，他往往把连上帝也给不出答案的夹杂着愤慨的疑问抒发给距离自己最近的弓弦，就是一种幼稚的情绪发泄，无意识的自我揭露。他还没有脱离儿童耍赖撒泼的思维，确实如弓弦所说，他们几乎24小时都一起行动，茨会跟他抬杠斗嘴，批判种种把人当机器使唤的规章制度，一有不顺便颇为激进地骂骂咧咧。即便如此弓弦也不会生气，只不过是失去聆听的耐心，然后总有办法让茨累得连说话的精力都没，陷入虚脱的沉默。茨觉得自己好像困在了毛线团里，被杂乱无章的线头缠得动弹不得，乱发脾气到耗尽力气，弓弦就站在不会被他的丰富情绪波及到的外围，用看小动物的杂耍表演般的目光看着他。对他而言这或许也是一种乐趣，不过不是最好的结果。漫长的跑步任务结束，茨干干脆脆地扑倒在沙地上，恨不得当场昏迷，他居然还能保有意识，他的身体非常痛，内脏在燃烧，四肢被施以了酷刑，他没法动弹，呼吸是唯一进行的生理活动。他希望天空能立刻下一场暴雨让他感觉到潮湿和凉爽，因为他全身仿佛都在蒸发。没有雨水从上方落下，但有矿泉水瓶口伸到了他嘴边，弓弦蹲下来，伸过胳膊给他喂水，他仰起脑袋只图求生咕噜咕噜地喝了。典型的打一鞭子再给一颗糖的教育手段。他的抵抗会永远失败，因为他斗不过本性。他自己就是靠本性活着的。

“你这个样子很狼狈，茨。”弓弦的声音有着一丝关怀，“要是你还能站起来，我们就去树荫下乘凉吧，休息一会儿就开饭。”

茨简直区分不清弓弦究竟是残暴还是温柔，但或许这只是两种不同的教育手段。茨还站不起来，他的手臂紧贴着地面，含混不清地说着气话。“比起去乘凉，我宁愿先干掉你然后从这里溜走。”

“你还在想着不可能实现的事？”弓弦预料到般地叹一口气，“我说不少遍了，想要干掉我，以你现在的水平练个十年也不够，更不要说顺利从这里逃跑了。看来你唯一擅长的也只有做白日梦这一点了。”

虽说是茨先起的头，但他还是被激怒了。怒意在他内心化为了动力，他抬起头，边瞪着弓弦边吃力地站起来，步伐虽慢，却不带犹豫地走向远处的树荫，讲话语气恶狠狠的。“按照你的预判，就是说过十年之后我还是有可能干掉你的。”

“这个嘛，我从逻辑上不否认这一点。”他听得出弓弦走在身后，“不过你我之间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非要把暴力情感凝聚在我身上呢。”

“我恨的并不是你，而是你在这个地方类似阻碍的身份，如果我想要让自己的处境变得稍微安逸一点，打垮骑在头上的人，我就能反过来骑在对方头上了吧？我就是这样将你视作靶子目标的。”

“也就是说我被你摆在敌对位置上了，”弓弦试图理解，“这种不掺私情的仇恨就像反对宣言一样让人想多加防范，但简单分析的话，是因为你从没有过什么朋友吧？”

“……您好啰嗦啊！我就是想报复总让我累到站不起来的教官大人你，就这样理解吧！”

茨不想去在意弓弦的反应，一屁股在阴凉处坐下。弓弦没坐，半个身体倚靠着树干。虽说茨的心理过于扭曲，内心活动却不难猜测。他想了想又放松气势说。

“不管怎么说，有想要战胜的目标总不是坏事，要是想报复我的念头可以督促你变强得更快，我不介意被当成那个靶子。——在我达到离开这里的标准之前，你最好可以有一次成功碰到我的毫毛哦。”

茨没接话，他累了，懒得搭理，盯着远方。难以看清边界的场地并没有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色，到处是身穿迷彩服人群的呼喊声，群山缭绕着灰色的薄雾，地面看起来像沼泽。他正在无可避免地下沉，除非努力往上挣扎，否则只是最终会被送上战场凑数的人头，即使死掉也有千万个可代替他的其他蚂蚁。他瞥向表情闲适的弓弦。他比他强大，但是他们要去的地方却不一样，就无法靠自己决定命运的这一点来说，茨想要蔑视他，但也想到自己同样好不到哪儿去，他们有着相似的困境，但终归不一样。茨坚信谁也不能够驯服他的自我，弓弦从生下来就没得选。做一条套着项圈的狗对弓弦来说有点浪费了，他出现在这里则更加不合时宜。以后他将穿着纯白色的燕尾服擦拭瓷器和餐具，确保每个地方都一尘不染。他想象着披着彬彬有礼的贵族气质、仿佛披着一张得体人皮的弓弦，总觉得有点头皮发麻。现在还说不上他们以后谁会活得更像人一些，但既然他们暂时被绑定在了一块，也称得上是暂时的结盟。聊天是打发时间的不二选择，顺带还能获取信息。在这个基地里面，出于自保，茨没有第二个想要了解的人了。

“说起来——这地方对你来说怎么样？”
 
  “卫生条件方面有待改善，所需物资时而不足，而且总是很吵。”弓弦煞有介事地评价，“但在这个地方待着总比回去自由，所以还算过得去。”

“你不想回去？”

“这句话让你很意外吗？”

“我以为让你抱有留恋的是姬宫家而不是这里，因为你老把‘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回去服侍主人’挂在嘴边。”

“是吗。”弓弦似乎在考虑着该怎么说。“我将它挂在嘴边，是因为现实就是那样。我需要靠语言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本分，而不是寄希望于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意思是语言暗示吧，你还需要那样提醒自己吗？”

“我也是会想要逃避的。”他说话的音量减小，“偶尔，有些时候。”

茨大为震惊，仔细想想却又不是特别意外，本身人类就拥有相当多的局限和弱点，非要说的话，他其实还有点高兴和放松，这个连仁慈的神明都不存在的地方怎么可能存在怪物呢？他欣喜于自己闻到了弓弦身上的人味，却本能地忽略了若不是弓弦主动坦白这一点，自己还会被他展现出的外在蒙在鼓里。距离拉近，除了能给他带来致人喜悦的情报之外，不具备任何意义，起码在茨这里没有意义，因为他从未完整地体验过与人变得亲近的那一过程。他的笑声听来还有些缺德。“哈哈！原来如此，看来教官大人和我一样，都是还不够成熟的小鬼啊。”

“没错，我不够成熟。”弓弦依然很平静，“它的确是我还没有克服的缺陷，即使被你五十步笑百步也没什么大不了。仅仅只是得知了这个就能让你这么开心吗？”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像在嘲笑您？并没有啊，我只是有时候会突然管控不住自己的表情。”茨努力收敛笑容解释道，“就是突然间觉得，你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弓弦看着他，表情充满迷惑。“你居然会觉得我可怕……我明明可以说是这里待你最为亲切的人了，难不成就是因为我对你亲切过头了，才会让你产生那种印象？看来放在过去，你也没被什么人好好对待过。”

“那又怎么样？就算没被好好对待过，我也活到现在了。何况我知道自己有多不值得受人爱护，到了现在这个局面也是理所当然。”好，情报完成了交换和互通，他现在只希望能及时中止这段对话，避免话题跟与对方的距离都变得不可收拾。茨从地上站起，休息好了的他精力勉强恢复到了一定水准。“之前说可以开饭了指的是现在吗？我希望今天的食堂也提供营养片啊。”

“食堂最不缺的就是那个了。不过我说，你偶尔也吃点别的、更具有食物该有口感的东西如何？”他们一起前往食堂，路上仍在聊着。“您就别在吃饭习惯上还要替我操心了吧……啊。”

茨止住了声音，因为他们刚好见到一群疲惫不堪、神情晦暗的人从正前方经过，大多数人的头、手、身都经过了包扎，缠着发黄的绷带，有的人没有手臂，袖管空空，丝带一般随风飘摆，有的人少了一条腿，或被同伴搀扶，或杵着步枪艰难前进。这是一支在不久前曾被发配到各地战场上去的队伍，他们完成了任务，归来时尽成了伤者，也损失了将近一大半人员。只有少部分人受的是轻伤，他们要么极度强悍，要么极度幸运，大多时候是后者。那些没有回来的人也不用说死在了何处——能将完整尸体带回来的概率很小。他们一个个走过去，保持沉默，眼白明显，像在瞪着什么东西，不是这周围的一切，他们已经不把安逸放在心上了。一旦去过一次战场，在杀戮中拼命苟活的记忆就会伴随自己很长时间，他们一定是还没有走出来。接下来他们会被遣送回家，要是没有家就用领到的助贴金买个破旧公寓。但这依然算是很好的情况，起码他们还有地方度过余生。茨看着他们走远，也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将来。迟早他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现在接受训练是为了在有朝一日被投入到战场上去作战，在人海中成为无足轻重又不可或缺的一员。他实在不知道自己非这么做不可的意义，但他必须面对那注定会到来的一切：要么成为残废，要么成为尸体。最后的办法是祈求奇迹的发生，向自身的运气祈求，因为根本没有上帝，没有选择，没有自由。

那些人经过的路面，有一条十字架项链躺在那儿，上面沾着凝固的血，像一层黑色的泥巴，可以用指甲剥落。茨走过去拾起它。链条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说不定是遗物。”弓弦端详一阵后说道，“那样的话，我认为你应该把它还回去。”

“也有可能它是被扔掉的。”茨摇摇头说，“要是那个人因此失去了信仰变得不信神了，我也完全可以理解。”

虽然十字架是茨捡到的，弓弦还是要他去寻找失主，不照做的话他每一天都会唠叨个没完，茨只能照办。而如果茨打算听话，弓弦照旧会陪同，这能减少一些穿梭在气氛凝重的伤患中间对着他们挨个询问时感受到的压力。他们找了三天，收获到的只有沉默和摇头，最后弓弦只能承认这条项链处在被原主人自愿抛弃的状态。茨迅速地将它纳为己有——放进了宿舍书桌的抽屉里。他既不想佩戴也不想携带着它，只是将它保存起来，好像在那玩意儿身上还有什么未解的谜团。他不信上帝，却对它的主人在过去寄托在它身上的情感心怀敬畏跟不解。这个简单的宗教符号对他目前的生活派不上任何用场，所以他只在好不容易感觉到安逸了的时候才会去想它。它代表的涵义，背后的故事。待在食堂里的时候茨发现有人在翻圣经，便表现出一副好奇的模样问可不可以将这本书借给自己翻一阵子，那人欣喜地不知上哪儿专门搞了一本圣经送给他，这就是他人生中正式拥有的第一本书籍了。他不属于爱看书的类型，印在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甚至看得他眼睛疼，他只在极度无聊的时候用它打发时间，尽管一开始他甚至认不全上面的字。他用弓弦给他的记号笔在第一页署了名，证明这本书是他的物品。

弓弦也有几本书，全是跟“如何成为一位优秀执事”有关的辅导工具书，已经进行过了几次更新——他得在规定的时间里将书的内容全部烂熟于心，将它们寄回家，过几天家里的父母又继续给他寄来新的几本。茨不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通常都在读小说或漫画，那样更符合年龄的娱乐活动在这个阶段都不属于二人，因此茨不会嘲笑他。他们像在同样的一条木筏上漂流，背对着彼此而坐，一同面对可能的风暴或失去方向感的迷茫。但茨不会认为他们的关系很要好，登上木筏是不得已，他们被暂时性地拴在一起，内心的距离却不见得有多近，弓弦觉得与共同吃住的人友好相处是常态，所以他的接近与关心都是自然无比的行为，对茨来说就不一样了。他紧张且警惕地看着它们，仿佛它们是有害物质，伺机而动，会在某个看不见五指的黑暗时刻瞄准他的弱点，让他再也无力回击，还是流于表面、富含攻击性的斗嘴更让人安心，反正所有的益处跟善意都是暂时的，他迟早会走下这条船——茨瞥到那些辅导书的封面时就会这么想。弓弦真正的人生目的是去奢华高调的豪宅里面做执事，他需要学会组装枪支和开枪，但不必真的涉足战场去与另外立场的人杀得你死我活，最坏的情况他会成为肉身盾牌，但那也死得比他有价值。他不是做英雄的料，所以等到哪天他被派遣到战场上去了，要么到处逃窜躲藏也要活下来，要么白白死去。

茨甚至想自己说不定会对弓弦表现出愤慨：为什么你总有一天可以全身而退？但他自己知道那个答案，家世、出身、财富，这类东西组成了命运。哪怕他拥有其中一样，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做梦都希望有巨额金钱从天而降，这样他便能从这个地方逃离。如同弓弦说的那样，他很擅长做白日梦，反倒有助于自我激励。活过一天算一天，茨现在就这么想。

弓弦可以申请基地里的邮寄服务，向家里索要来自家庭的物资支援，但他极少主动这么做，据他所说是因为在物质上自己并没有什么想要的。这个服务面向所有士兵开放，这里的人可以写信对家人问好，或是让他们寄点什么过来。人们拆开包裹盒拿出里面的东西的这一过程证明了外部世界的稳定存在，起码对他们来说还存在，但这份期待和安心跟茨没有一丁点关系。他被父母遗弃，没有称得上是家的地方，也没有可以保持通信的人际关系。他不想去留意这类事，但弓弦时不时地会从站点收到信封——通常具有做工精致考究的外观，烫金花边，粉色玫瑰配绿叶的图样，散发香味的信纸，贴着一看就很高级的邮票。第一次近距离闻到那种香味差点让茨被熏晕过去，他想避开，却又不可避免地感到好奇，没有训练的时候通常也没什么娱乐活动，闲得发慌只有找离自己最近的人类下手。弓弦不可能告诉他信里具体都写了什么，但他可以概括给茨听。茨在听了三次之后就没兴趣了，那些信都是从姬宫家寄来的，看起来有一位被弓弦侍奉的贵族少爷正在以不固定的频率思念着他，这就完全是别人的事了。但再怎么说弓弦也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晚上茨会看到弓弦坐在桌前思考着如何回信，每次都写得不多，几天过去才只写了几行，茨甚至觉得他根本就不想回信，是不得怠慢主人的义务督促他这么做。

有天半夜茨突然醒了。他看见门板虚掩着，缝隙处渗出建筑探照灯惨白的光芒。他戴上眼镜从上铺位置爬下来，留意了一下下面那张床，弓弦不在，这个时间周围太死寂，好像这里是一片墓地，而慢慢走动的他是唯一的活人。茨一边回忆着弓弦有没有梦游的病症一边推开门，发觉弓弦靠在走廊围栏上眺望夜空。天空中布满着密集细小的白点，一颗颗星星，在宇宙中发亮，像一只只不会移动的、来自更高纬度的眼睛。茨无端被恐惧包围，他从来不认为繁星闪烁的夜空是什么值得欣赏的美景，反而会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但要是表现出了这一点，他会比弓弦更有发神经感，因此他故作自然地走到对方身侧，漫不经心地问他在这儿做什么。他的头发还没解散下来，跟茨一样，只穿着单薄的背心与短裤，裸露的手臂上已经浮现出了鸡皮疙瘩。弓弦没理会他，二话不说就朝门内走去，仿佛茨撞破了什么，让他感觉不适应或者尴尬。茨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回去，在他不为人知的潜意识里，刚刚的提问关心大于讥讽，所以他反而被弓弦的无视给伤到了。弓弦躺到了床上，茨还半挂在他床边的梯子上瞪着他。弓弦留神着从茨身上蔓延出来的应激气息，判断自己刚刚的举动伤了他的自尊心，只好说。“抱歉，我有点心烦意乱。”

“是吗？”收到道歉算是茨满意的回应，不过在表面上他还死撑着。“具体是指？”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太爱理会人。”弓弦极为平静、专横地说，像在做扫除。他的身体侧翻过去。“晚安。”

起初黑暗里没有声音，然后梯子传来吱嘎吱嘎的一阵响，茨把身体塞进踏板的缝隙坐在那上面，他的怒气被铲走了。现在的氛围有点私密，令他浑身紧绷，也令他清醒，如果要他抱着烦扰感翻来覆去一整夜，不如现在就将它解决。他动用自己所知道的部分道理，仿佛自身是一块石头，生硬地说。“要是你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出来比憋在心里好。如果你现在想说，可以当我不在这儿，第二天醒了我就把它忘掉。”

“不是什么大事。”弓弦没去怀疑追究他今晚怎么这么好心，在床上一动不动，可能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并预备今晚过去就一了百了。“我只是有点想念‘那边’了。”
  
  都不用解释那边是哪边，意思是离开这里后他能回去的地方。茨揣摩道。“因为你收到的信？”

“是的，那些信总是会讲述许多发生在那边的事，但我不想回去，你知道吧。”弓弦像是在申明他曾告诉过他一个秘密，只有两人知道。这个联想让茨感觉胸口发热。“所以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回信，我不能在信里说谎，也不能完全说实话。我不能在信里透露任何你现在知道的心情，于情于理都是。被人牵挂的时候，人们通常会觉得开心，但我或许只是很矛盾。”

“你还睡得着吗？”茨不由地问。

“我可以运用快速入睡法睡着。听我说这些你心里不觉得难堪或不是滋味吗？”

“没人会给我写信，也没人会在大老远的地方思念我，我是个孤苦伶仃的孤儿，不出意料会在这里过一辈子，所以我确实不能理解你说的这些，听起来它们压根就是十分奢侈的烦恼。”茨直截了当地说。“但是，这是你的事情，跟我没关系。比起安逸富裕的居所，你更想待在这里吧。反正不可能一下子瞬移回去，日子还长着，写不出回信就不写，迟点回信又不会怎么样——你离那边远着呢。”

茨的耳边还回荡着自己的声音，他等待着回应，静谧被延伸和拉长，变得没有止境，让人忍受不了。

“多谢你说这些，茨。”弓弦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声音诚恳、温柔。令茨觉得不得了了，他得赶紧把这家伙的嘴给堵上，但贸然移动，他可能会从梯子上栽下来。“对你的事，我也得再说一声抱歉。”

“你有什么可道歉的……我的事也跟你没关系啊。”茨无视心里发出的警告坚持说，“是我的父母将我遗弃的，又不是你。”

“但我还是希望，你会拥有比目前经历过的童年更好一点的生活。”

“借您吉言咯。”茨想了想，“还会有什么更好的生活呢？不是战死在沙场上，而是带着无数功绩回来晋升成军官最后爬到你头上，天天指使你之类的？”

“不得不说……这个设想真的很目光短浅啊。”弓弦喃喃道，“你的快乐是只能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吗？那么要是你真的被某个有眼无珠的上级给提拔了，我会立刻申请调离这里，绝不和你扯上一丝干系。”
  
  “也不用说成痛苦那么夸张吧！我会忍不住故意嘲笑你的，您就那么害怕被未来的我报复吗，教官大人？”

“只是不想把宝贵的时间和心力都花到应付心性不成熟的长官身上。所以我衷心希望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

“永远不会有那一天的话，我也没别的路可走了。”茨低声说。他才注意到自己手脚冰凉。“我会在长大之前就死掉。”

“你不会的。”弓弦笃定地说，仿佛在告诉他完全不必忧虑。“因为我会教给你我所知的，对生存来说必要的一切。”

这就是为什么茨在弓弦这里接受的训练会如此严苛。他在以能够踏上战场并平安生还回来的标准衡量茨目前的素质：他需要不断提升自己的力量跟速度，否则近距离交战时他不会赢过敌人，更没有足够的脚力跑到安全的掩护地带。有时候他需要背上沉重的武器负重前行100公里，需要有足够的反应速度在看见手雷之时迅速往旁边卧倒，他的个头很小，格斗时尽量多专注对手下盘的破绽，靠娴熟跟敏捷取胜。他得了解他们携带的枪，只知道怎么去掉保险开枪是不够的，至少得将一把散乱的零件变成枪，像熟悉自己的内脏位置和它们分别有多脆弱一样去熟悉它们。

射击的准头是弓弦唯一不强迫他练习的事情，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每天都戴着眼镜，是近视。只要能打中东西就行了。弓弦一边说，一边将装填了塑料子弹的手枪对准前方的人形靶子做示范，假人的额头在枪响之中炸开了一个弹孔。他懂得这么多如何更方便快捷地杀掉一个人的方法，却偏偏是不会去实际杀人的。他从未经历过一旦失败就会死的实战，不会成为杀人犯，没有性命之虞，至少这个阶段不会有。茨总忍不住怀疑他权威的可信度，又被他展现出的强大震慑。不管怎样他也得老老实实完成俯卧撑，下蹲跳，围绕偌大操场整整二十圈的跑步。他的四肢和腹背始终带着消抹不掉的疼痛，在每个躺下去睡觉的夜晚折磨着他的神经，好像他是一只在惨无人道的烹制过程中渐渐蒸熟的鸡，无形的双手拿着刀叉比划着他身上能吃的部位，分割出区域，一直到某一天醒来他发现疼痛跟疲劳尽数消失，双腿稳稳直直站立的时间越来越长，肚子结出一两块软硬的肌肉，便明白自己正逐渐被剥离，可供食用的部分消失在了空气中。

他正经历着改变，意味着与过去分离，其中夹杂的全新的陌生概念常致使他花更多时间审视身躯新生出来的肌肉——经由他被迫的坚持所得，又像是被弓弦栽培出来的，他的教官不是那只拿刀叉的手，就是给他施上了土壤肥料每日灌溉的园丁，这是弓弦的工作、责任与义务。弓弦不是那种有很多爱心的人，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因为首先他是一个有正常感情的人，他提供给茨的一切监督与照顾都在同伴关系的范围内，茨感冒的时候会得到休息的时间，而弓弦会自作主张地给他找来药片和热水，看他每天都只吃满足最低口腹要求的营养片也会主动提出给他做饭，并不知动用了什么途径征到厨房炉灶的使用权。弓弦越来越像是他的朋友，哥哥，一个具有保障的可靠的站在身前的人。茨会不知不觉与他聊上很长时间的天而不自知，等意识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与对方已经互相熟悉且知根知底，具有不知何时构建的暗语跟默契，有许多仅有两人参与的回忆，偶尔一起换衣服还会因为比较体格而打闹起来。等意识到他们正不可避免拉近距离，茨又会骤然停止一切热情的举动，一改之前的态度，再次拿出生硬冷漠、蕴藏敌意的模样来对待他，仿佛他们的关系进展在一朝内迅速退回到了素未相识的原点，没有任何实质改变。

茨并不在意弓弦会认为他性格古怪忽冷忽热，反正他最终也是要离开的，不论有什么好的感受，这种感受都不可能持续到永远，甚至会在某天戛然而止，如果弓弦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可有可无形同陌路的人，那么茨恐怕就会对他抱有一些要求和期待，那是正常、合理，但又绝不会实现的事情，例如弓弦能够留下来，在这不是人待的地方一直陪伴自己，他们会一起进行实战训练，跟随全副武装的大部队登上集装车，不情愿又冷冰冰地执行任务跟使命，共同战斗，保护彼此，在背对背的配合中默默数着被自己杀掉的总人数，然后有天他们中的某人因为不够走运而死去，此人的遗物会全部成为另一方的东西。他希望是这样，现实却永远不会如此。弓弦有另外的归属地，即使他死了，他的遗物也会交给家里人或是姬宫家的人手上，自己在他的人生里可以被归类到哪种人的范畴内呢？童年时代教导过的学生，再无其他。因此茨也更想用同等级的视角去看待他，教官，上级，不会有情感涉足其中，就这样。

茨在态度变来变去的时候什么也不解释，的确让弓弦感到奇怪。他把这种变化归结为茨“性格扭曲”就不再过多干涉，不论茨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他都只会用自己通常的方式去对待他。鉴于茨捉摸不定的坦率与口是心非，有时他也很容易就能解开心里的疑问，只需要问一句为什么，茨就会把内心怪异又阴暗的想法毫不回避地统统告诉他，一点也不拿他当外人，某种意义上非常方便对话。弓弦甚至会跟茨一起讨论他在设想的事情，但谈及那个结果，他无论如何都会说那不过是想象，是与掠夺、杀人以及死亡有关的梦境，不是现实，也不会有那样的现实。他们没有因为这个爆发过争吵，但茨的激烈情绪却像真正的地雷一样埋藏在了各个角落，他开始抛弃他们共同搭建起来的有效交流模式，切实付诸了大大小小偷袭他的行动，比如用随手拾到的玻璃片来找机会捅他。弓弦看出来他是动真格的，因此在将他轻松制服、并威胁再这样“闹别扭”就掰断他一边胳膊的时候，他并没有心软。在他放话出来的这一回可以既往不咎，但绝不能有下一次，否则，他就不会像纵容爱挑事的小鬼一样原谅他了。

茨消停了几天，再然后就逃跑了，中间他不过是装作老实。通过某天停放在围墙边的集装箱，他在跑步到那片区域时径直翻了出去，这地方的监控布置得并不到位，所以直到过去了三分钟弓弦才隐隐意识到有异常事态发生了。有一瞬间他感到胸口出现了荒凉感，仿佛那里缺少了什么。他十分懊恼、自责、愤怒，将自己跟对方轮番谴责辱骂了个遍——简直不能理解那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但他姑且还有自信将茨在一切还不算太晚的时候抓回来。他动身了。

茨没有不逃跑的理由，他一直想要的机会出现了，几辆卡车在今天丛正门口开进来，往操场边缘卸了一堆集装箱，只要爬上去就能与围墙的高度差不多持平。墙上装有荆棘般的铁刺，他们应该采用电网的，更不容易使人产生冒险冲动。他小心翼翼地在平整地带落脚，迅速将身体翻过围墙，并尽可能使用护住身体关键部位的安全姿势往下跳。他摔在覆盖着青草的实地上后又滚了一下，皮肤到处都是擦伤，结实着地的躯体有蕴含着隐患般的疼痛感。茨不想借着呻吟耽搁时间，很快地站起并尝试走了几步，很好，跑起来也没问题，于是他一头扎进面前的树林，穿过一根根生得歪七扭八的树干。

正值黄昏，树林表面泛着蜜一样的金黄色，其内部却幽暗、凌乱，无路可寻。无数虫鸟的诡异鸣叫充斥在耳边，如此静谧，如此躁动。茨的心脏从一开始就没有冷静下来，像是在鼓励他，催促他。这大概是仅有的机会了，所以他绝不能退缩不前。一个粗略的计划在他大脑里逐渐成形：首先是脱了这身辨识度很高的军装，远离群山，找到河流，摸索到马路，然后随便搭个顺风车去任意一个远离这儿的城镇。他可以靠可怜孩子的外表套到绝大多数人的同情，还可以把自己的不幸身世添油加醋地诉说一番，总会有人被他骗过去并愿意帮他。去到陌生城市之后该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更为稳当、保守、低调一点地活着，有什么念头再从长计议。他想跟把自己卖到基地的那群人慢慢算账，想心血来潮地查一查自己亲生父母有关的消息，想做某家商店的学徒学会做生意并积攒属于自己的本钱，他想要获得很多钱然后出人头地，再也无法被任何机构和金字塔上层的人摆布。但他内心的希望只钻出来了个苗头，就被突然拦在他面前的弓弦像踩熄烟头一样踩灭了。

茨在弓弦紧攥的右手上看见了被自己脱来扔掉的军装。弓弦将它包覆住整只拳头，用着缠绷带似的手法。脸上面无表情，意味着他很生气，沉默不言，意味着他的怒气到达了无法忍耐下去的阈值。他们之间本来就还有问题没能解决，如今他看起来是想用直接粗暴的方式解决了。茨还没能调整姿态转身逃掉，他就抓住了茨的肩膀。茨脑子里蹿出来的所有的借口谎言都付之一炬，他不会听的，自己死定了。他尝试反抗，跟弓弦扭打，还没过上两三招就被压制住了所有的行动，很快茨被掀翻在地。他闭上眼迎接弓弦的拳头，连自己会被揍到鼻青脸肿、满嘴鲜血的场面都想到了。然而，弓弦并没有闷不作声地就将他打一顿。他的拳头砸中的只是一边的地面，离茨的脸不过咫尺距离，专门吓唬他。茨睁开的目光充满惊愕，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眼镜被汗水蒸气给熏花了，导致他什么也看不清。他正置身在一个模糊不清的世界，唯一有实感的便是弓弦跨坐在他身上的力气与重量。

见茨的脸色跟见鬼了一样，弓弦上手摘了他的眼镜，搁在衣服上草率地擦掉雾气后又重新帮他戴好。天知道他在亲手逮到他之前有多想揍他，临到最后一刻，他的怒火却停熄了，像一辆车没来由熄火了般不正常。他听见茨难以置信地问。“你干嘛？”

好问题，弓弦想，我自己也在想同样的问题。“带你回去，显而易见。”

“但是这样就结束了吗？我指的是你为什么不把我揍到满地找牙？”
  
  “那才是你希望的？把我激怒到忍无可忍的地步，然后将你狠狠揍上一顿，这样你内心才会好受些，你的表现也才会安分些？”

“不，我感恩您的宽宏大量，您肯饶我一命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没齿难忘！”

茨的脸上还写着惊惶，嘴巴却已经跑起火车，在气氛舒缓了那么点的当下，弓弦发现其实自己也没想象中那么冷静。他让他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可以带偏他的步调。他无法想象他的过去，无法对他的心情做到感同身受，如果他足够了解茨，今天这事就不会发生。他不能理解茨在想什么，但尝试理解可能是现如今唯一有效的做法了，也是为了避免再次发生相同的事。
  
  “你可能恨着这个基地，也一并恨我，而这种情感驱使你想要逃跑，”弓弦逐字逐句地说道，低头注视他。“因为是我们这帮人剥夺了你的人生，将你绑架到这里来，强迫你留下。我的职责是监视并看护你，不是给予你想要的自由——即使那个自由很有可能会让你送命，你并不清楚这片树林里会有什么袭击人类并吃掉他们的野生动物，逃跑失败被抓回来后又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我猜你也从未想过，你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但我猜你不想吃枪子或者坐牢吧，摆在你面前的就只有跟我回去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这一条路了。只要留在这儿，你干了傻事的安危问题就与我有关，我需要你的乖乖配合，所以我能做的也只有让你尽可能地别那么恨我。”他说得又缓慢，又漫长，语气平静地像在读文章。最后他做了一个自己的总结。“无节制的暴力毫无疑问会滋生更多仇恨。”

茨愣愣地看着他，眉毛拧成一上一下的两种姿态。弓弦这才在想他刚刚好不容易表达出来的长篇大论是否有准确传达了自己的意思。尽管这让他头脑明晰了，他也十分不习惯进行大量表述，所以很快他又重新沉默下来，一边拽起茨的手腕，一边揪着他的皮带扣，带他一同返回基地。

“所以现在是怎样。”茨喃喃开口，跟被人打懵了一样。事情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并且希望破灭了，他的神情特别闷闷不乐。“你是想借用对我好的这个方式来软化我吗？”

“我只能说我没兴趣讨好你，除此之外随便你怎么想。”

“我想离开不是因为你或基地的存在，而只是因为我不想属于这里，不想踏上战场，不想将来变得半身不遂坐轮椅过活。我想没有性命顾虑地活着，这跟你揍不揍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对我再好也是一样。”茨的声音突然爆发，音量提高，嚷嚷，情绪转为怨愤，仿佛要把心里藏着的负面情绪都一股脑倒泻出来，一吐为快。愤懑的话语就像黑色的毒液源源不断地涌出，这事一旦开始他就近乎失去了自制。“你根本不了解我，却在一个劲儿地瞎猜我的想法，你都不知道我每一天是抱着什么样的痛恨心情度过在这儿的每分每秒的，你将来也不会跟我一样像条狗似的死在随便哪条水沟里都无人问津，当然可以轻巧地觉得我的行为是不要命的犯蠢，又为什么要装成一副懂我感受的样子？”

弓弦停下来，盯着他。他充分清楚地认识到了这家伙就是个问题儿童，想不受他的话语影响需要很多的修养。别被他绕进去了，越过它，别看表面，去看内在的诉求。假使上帝真的存在，弓弦也不明白他把茨送到他身边是出于何意，这是对他来说的磨砺吗？他已学会了接受大部分压抑自身意志的事，学会了忍受，此时他也注意到了茨与自己最大的分歧——茨不想受任何事物摆布，但他却过早地放弃了反抗，因为不论怎么反抗，等待他的都只有更加严酷的惩罚。当然，他仍然认为茨根本没有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但至少他鼓起了勇气去做。这么一想，茨在他眼里的形象似乎变得鲜明了起来。跟他共处的时日里，他不服管教的所作所为以及离经叛道的不正常思想一直都在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就像他玫瑰色的红头发一样好识别。

“我就是不懂。”弓弦理直气壮的语气像是在说“你能把我怎么样”，“我一辈子都不会体会到和你相同的感受，因为每个人都无法完全理解别人。对人有要求前能不能先看看你自己有没有做到呢，难道你就很懂我吗？你知道我原本有多讨厌父母强加给我的东西吗？但加诸在你我身上的事改变不了，它就这样了，除非我去自杀，否则我还能怎么做？”弓弦看着茨被他驳得噎住的模样，内心除了剖开自我的疼痛之外还有陡然升起的愉快，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试图了解过我，我也在这么做。我不在乎你怎么想，也不在乎自己目前到底了解你几分，只不过是把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说出口而已，你想揪着细节生气就生气去吧。回去后老老实实给我把基地内有关逃跑的惩罚措施罚抄50遍。”

他听到茨骂了声随口学来的脏话，涨红了脸像是在酝酿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可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弓弦的话，最终看似冷静地说。“我恨你。”

“你恨我也要抄。”

“你被从上方管制你的人给洗脑了，最后他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不想回去做执事，但你却不敢反抗，还得拽上我和你一起不许反抗。”

“我说过了，这片树林里有野兽，就算你侥幸活下来，事情败露了你也会上军事法庭，然后你的人生就等于完了。”弓弦冷酷地说，他已经不考虑自己说辞的分寸了，“你想找死就去死，也非得拽上我跟你一块死吗？”

说到这里，他们同时止住了声音，因为发现了对方在做跟自己一样的事。完全大相径庭的默契带来的是一种怪异的氛围，一瞬间他们的脸都没有看向对方的位置。

“我觉得我们差不多可以不用再说话了。”茨先提议。

“我同意。”

“以及我根本、完全、一点，都不想死。把它形容成冒险会更好。”

“我也要说，在做点反抗这方面上我其实有在努力。”弓弦不经意地跟上，“虽然只有细微的表现，但我也不想被全盘否定。”

“看来是我们互相误会了？”

“嗯……这么理解会更轻松一些。”

“但我不会收回我之前说的话。”

“你不是建议我们不再说话了吗？”

“那你为什么又要跟上我的话头呢？”

他们彻底闭上嘴，彼此怄气一般回到了基地，沿着茨出逃的老路。茨先踩着弓弦的肩膀爬上墙，再拉他上去。集装箱已经没了，这回茨跳下去扭伤了脚踝，但幸好没人注意，弓弦也没将今天的事上报，只装作茨是正常受的伤，将他搀扶进宿舍。在伤好之前，起码茨不会再逃跑，也暂时不必参加训练了。如果他们还要继续吵架，想必弓弦会说他这是罪有应得，但他只是很平常地问他要不要吃晚饭，茨摇摇头，他现在只能睡在弓弦的床上，他连梯子都爬不动。这几天他们都需要交换床铺。弓弦抱着他的换洗衣服去洗澡，茨就面朝墙壁趴在床上，他能透过枕头和床单闻到弓弦在用的那股香皂味，这令他的脑子十分不自在。

他们的事跟对方没关系，出事的时候就应该把对方放着不管，谁都不要想着干涉对方，这样才最合理，但是，出于某种或许、可能是孤独的要素，他们完全没法贯彻好这个道理。要说心底话，茨也并没有那么地恨他——通过弓弦对他的照料他才知道了所谓不计较利益的善意是怎么回事，他还教会了他很多东西，说得直白一点，他在这鬼地方最愿意接近的人就是他的教官，自己才是有诸多让人觉得相处起来不愉快的那一方。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可能是由于，他猜，他从没跟人发展过什么类似于朋友或伙伴的友好关系，对敌人这一关系却非常熟悉。他不禁煎熬了起来，这促使他在床上翻来覆去。

弓弦带着他装东西的盆回来，看见茨把身上的土在床上滚得到处都是的景象，有点失去了刚刚恢复过来的语言能力。他看上去很沮丧，跟受的打击太大发疯了一样，弓弦于是不放心地在暂且没受泥土染指的床边坐下，侧头看着他。“你这是在通过弄脏我的床来报复我吗？”

茨用双手捉住他的手腕，又将额头挪了过来，像那种会扒拉人手的小猫。他紧紧闭着眼睛，身体缩着。弓弦感到茨一定想对他说点什么，顺势摸了摸他的脸，不确定液体的触感是眼泪还是汗。就没有应对这个场面的经验来说，他更希望是后者。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等到茨的道歉，就干脆自己开口。“所以，你要不要把恨我的那句话收回去？看这样子我们还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对吗？”

茨无声地张开嘴，难以表示同意或抵触，过了好久，他才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做。”

弓弦继续注视着他。

“只要你不闹别扭。”他把方法教给茨。“像现在这样坦率就很好。”

后来弓弦带茨去医务室检查了扭伤，结果是他至少有三天不能再做剧烈运动，也不能花太长时间站立。他在宿舍一边抄写规章制度一边度过了这三天，调养扭伤，调整心情，不论如何，他“在训练中意外受伤”的事最好汇报给长官，弓弦这三天便被安排了别的事务，整整一个白天茨几乎都无法看到他，但他会把食堂饭菜装在饭盒里定时给茨捎来。他没按照茨的固定食谱给他带营养片，而是常规套餐，有主食米饭，有蔬菜和肉制品，几乎餐餐都有土豆。茨吃这些色泽丰富、咀嚼过程费时较多的东西的时候几乎难以放松心情，他一边承认它们给胃带来的充实感和稍好一些的口感，一边心存怀疑他到底是否真的可以吃下这些堪称正常的食物。没人来抢夺属于他的物资，没人趁他不备在身后推他一把拿他取乐，事实上宿舍里除他之外压根就没有别人，无比安全，但也很寂寞。他下意识地在吃饭时保持警觉，是因为搭配这个处境，警觉的心境他最熟悉。在更早一点的时候他就认知到了自己的不正常，现在这种意识则变得更加强烈。——他生活在由自己定义的世界里，对明明没有任何人想加害他的安全视而不见，但是他还无法纠正过来。

弓弦坚持不会给他捎来那些方便的速食，对于能决定茨每天吃什么的这一点，他似乎很享受，某种意义上他正掌握着茨的生命补给。他擅长做饭，并利用空出来的厨房灶台和物资给茨做了色香味俱全的伙食。哪怕食材和肉类都只是老几样，做不了太丰盛的，恰到好处的调味与掌控得当的火候也让茨说不出任何不好听的话。这三天他都收敛了以往的气势，是真正的受伤了需要被照顾的可怜小孩。加上自逃跑失败的那天起他都在思考和弓弦的相处问题，主动权便完全交给了他。他有点安分、安静过头了，但这种安分也让弓弦觉得难得舒适。不论茨现在再怎么感到不知所措，弓弦也相信时间能解决一切，最终茨会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并找到新的办法解决自己的问题。

茨把腿伤养好的那一天，弓弦做了布丁点心给他吃。之所以花功夫做出这样一份精致的点心，不光是为了小小地庆祝一下，更是因为接下来茨就没那么容易会接受自己做饭给他吃了，他想最后再让茨吃点好的，他需要认识到在这世上还有很多没能品尝过的美食，等尝的东西多了，也许他逐渐就会放弃对营养片的执着。小巧、柔软，散发着鸡蛋香味的布丁被盛在一个泡沫碟子里，茨端坐在椅子上，专注而严峻地紧盯着它，像是在观察它的表面微微晃动的频率。

“呃……再问最后一遍，我真的可以吃下它吗？”茨呆呆地发问，“全部都是我一个人的？我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就吃掉它？”

“当然，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专门找材料做出这个来的？点心跟食物一样，做出来就是为了让人吃的。它是你的。”弓弦叹口气，他明明特别想要听到茨吃下去后的反馈，却有种三而竭的疲惫感。“你已经问我三遍了，能否请你快点动手，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好意？”

“实在是非常抱歉，因为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别人向我投来的好意！”茨一边夸张地喊，一边摇晃着脑袋，满脸写着惊惶。“容我再三确认一下！您真没有在这里面放入什么送我去西天的毒药吗？您该不会是想用这种方式来甩掉我好让自己得到解脱吧？”

“唉……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吃掉它就行了啊。”弓弦苦恼着，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挂起微笑，“我知道了，既然你这么不放心，我就掐着你一只耳朵半强迫式地边亲自喂你吃吧，不许只顾着喊痛，因为我要听到你食用后的感想。”

“还是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有手，那么我开动了！”

茨果断舀起一勺布丁啊呜一口送入嘴中。布丁口感轻柔易碎，甜味在唇齿以及舌头上迅速绽开，下一刻就滑进了食道。第一口让他有种吃了个寂寞的浅尝辄止感，但没有任何异样，于是他微微放松了神态，又开动起第二口。堆在勺子上的布丁像半固体的小砖块，表面还有熔岩般流淌着的巧克力液。这次浓香在口中停留的时间更长，柔软的触感更加鲜明。这种东西是那么脆弱，一咬即碎。他不知道甜品的发源史，也从来没有吃过点心，但他还是因这类食物的存在受到了震动。看着它小小的、连手心都没有的个头就能得知要用它来填饱肚子是不可能的，但它非常之快地就调动起了他的振奋情绪。连多余的停顿动作也不需要，他单纯朝着布丁进攻，短短几分钟就几乎挖空了碟子，只剩一些边角料。他想把碟子也一并舔干净，所幸最终止住了冲动。奢侈。他脑中突然蹿出这个词。能吃上除去主食分类之外的食物，这个或许就叫做奢侈。那些能够随时吃到这么好吃的甜点的人的世界，他实在不懂，他好想做那个世界里的居民啊！

弓弦完全弄明白了茨对布丁的喜爱，毕竟他就在旁边看完了茨吃光碟子的全程。他开玩笑地说一句。“你连盘子也要舔吗？那我就先不把它扔掉了？”

“……我说你别盯别人吃东西盯那么仔细……”茨差点就因为弓弦挑明这点而脸红了，但他下一刻就将心里话脱口而出。“因为很好吃啊。”

“再说一遍？”

弓弦稍微睁大眼睛看过来，就算这个吃惊的样子是装的也无所谓。仅在这个场合，茨觉得说出心底的真心夸赞好像也没那么困难。最主要的是他想要说出来。“您做的布丁真的很好吃，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他也看着愿意亲自做甜品给自己吃的教官，鼓足勇气说，“可以的话，我想以后也能经常吃到！……下次再做这个吧！”

原本弓弦考虑的是随便说点什么，因为他不一定要满足对方的期待，茨也还没有给他留下过像个好孩子的印象。但无意间，他与茨目光交汇，当下他就断定那句话不可能只是对方随口说说，而是表达了某些发自内心的东西。他的善心、恻隐之心，或者说容易被攻陷的某一处，就是会被人们所流露出来的真诚的喜悦及期望打动。露出这种表情的人是茨，那就更加罕见和珍贵。他回想起三天前茨在床上磨蹭他的手腕，其实他希望那样的场合可以延续，发生更多次也不要紧。他当下深吸了一口气，冷却自身想法的同时重新组织语言。
  
  “好。”最后弓弦用温和的声音说，将盘子跟塑料勺一并收走，装入垃圾袋。他背对着茨说话，轻松的声音显得很遥远。“不过我还有没有心情再做给你吃，要看你的表现哦。”

茨看着他的背影，极不习惯地摸了摸自己刚刚笑出来的脸，由于他并没有指望自己能够得到肯定回应，现在他已经面红耳赤。他想帮弓弦一起收拾，但他动作太麻利，能做的事已经全被干完了。他问他有没有洗完厨具，得到的也全是肯定的答复。他不知道能以什么来回馈他，最终只是老实告诉他那50遍他抄完了，虽然一沓纸张上面的字迹不可避免地马马虎虎。

第二天重新展开训练，他有点生疏，却变得比以前更虚心，没再偷懒或耍小聪明，也不再对弓弦使坏。与现实和解的最终适应期来得很晚，然而还是到了这一阶段。可以的话他仍然不想待在这个地方，但他再也没有因无法实现某些愿望而自暴自弃。他开始积极努力地考虑为了活下去该学习的一切，有时还会主动提出延长训练时间，前所未有的严谨认真，训练成绩也终于开始稳定上升。对他态度的转变，弓弦只是略微吃惊了一阵就调整成了欣慰，早该这样了。茨总算意识到了他真正的敌人并不是弓弦，命运困境也还没有结束，为此他必须做好准备。听说在某些小地方又爆发了战争，将基地内的士兵派去前线支援的参战指令很快就要来了。

如他们所想，通知文件在不久后被传递下来，上面白纸黑字注明了茨得加入这次的参战队伍。倘若这场小规模战争能很快结束，也许他一个月不到就能回来。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事，他们两人都尽量把事情往好的那方面想，但茨还是更喜欢直接揭发出那个血淋淋的事实：万一他死了怎么办？曝尸荒野，面庞皮肉还有头发被烧焦，留不下全尸，他会有个墓碑，但是地里面没他，弓弦还得混在人群里，假模假样地给墓碑而不是他送上告慰灵魂的鲜花，他想到那个奉行形式主义的诙谐场面就控制不住地笑出声，笑声听起来像哭声。茨没还没消化完那个命令，在这一阶段他整个人都坐立不安、异常紧张，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精神和情绪又有在轨道上倾覆的迹象了。在出发前看护他的心理状态对弓弦来说也是责任的一部分，再说他本身也放心不下。

“你会没事的。”弓弦不知第几次说道，“活用我教给你的东西，直到形成理所当然的身体条件反射。跟人近距离搏斗的训练内容今天还要再重温一次吗？”

“不了。”茨在户外场地上喘着气说，他已经筋疲力尽。“还是就这样回去吧，我也该开始收拾东西了……我还剩下几天时间？”

“后天你就该出发了。”弓弦也不知还能说什么。他不用亲自参战，任何从他嘴里说出的安慰听上去都太过不实际。现在他甚至有种类似于身为幸存者的负罪感，也许他不知不觉被茨之前的想法给同化了。“还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

“想吃你做的布丁。”茨答得简洁明了，现在他坦率多了。“自上次之后就没再吃到了，我都在想你是不是忘了那回事。”

“我没忘，只是采购食材的人在之前更换了一批，而我还不太熟悉他们会在哪里出现。”弓弦说，“只有一天时间或许来不及完成，等你回来了我再做给你吃吧。”

“就是说要活着回来才能吃到啊……好，不许食言哦？”

“放心，我很看重自己说的话。”
  
  茨没什么自己的行李可带，队伍里会分发装备武器子弹。仿佛是为了图上帝保佑，他带上了十字架项链跟那本圣经。尽管弓弦觉得那十字架的意味不太吉利，但他并不想说会刺激他的话。至于圣经，恐怕他并没有看书的闲情，但要是把书塞怀里，兴许能替他在关键时刻挡一发子弹，这好歹是一句乐观的玩笑。接下来的晚上不论是洗澡还是洗漱，弓弦都慎重地跟着他。有的新兵会基于对参战的恐惧先一步选择自杀，虽然他心底认为茨不是会主动放弃生命的人，却也还是多加了道监督保险。他凝神屏息地留神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以便在他做出失去控制的举动之前能及时制止。茨也大概能猜到他的教官是在担心什么，所以他一直装作没有发觉对方的视线。如今弓弦的在意已经不会令他不自在，反而成了他所期望的东西。虽说他还是觉得有这样的想法似乎怪怪的，但跟他马上要去打仗比起来，什么奇怪的情愫念头都显得不足为道了。

弓弦内心出现的茫然也是他自身预料不到的。虽说在监督茨，他脑子里也都在想别的：他们之间已经变得平和了。弓弦回想了会儿距他们上次吵架过去了多久，十天，二十天，快要突破一个月了。不是他用厨艺和布丁收买了茨，而是他们已经撑过了对彼此戒备提防着的关系磨合期，布丁事件只是关系状态呈直线上升的起始。

如今茨对他更加尊敬，热情，他的骨子里正式嵌入了军队礼仪，还会像模像样地把右手举到额前对自己敬礼，在弓弦告诉他和自己相处不用太在意这些形式、否则他会认为这是讽刺后茨才有所收敛，但他还是变得更经常露出笑容了——尽管那个笑容总接近于一种皮笑肉不笑，也许不是出自真心，但这样的表现也让基地里的其他人纷纷愿意跟他聊上几句，而不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不好管教又脾气不好的臭小鬼了。他正在适应环境，也在学着改善他们的关系。经历了那些差劲的相处期，只有弓弦明白这有多得来不易，他看起来不再需要自己过多操心了，能扛住大部分的压力，能在不把人当人看的环境里维护住日益强大的自我，如果能撑过去，他会变得同自己一样，但他能得到的那个未来会比自己好得多，将来有一天他兴许真会坐上长官的位置，这并非不可能。只要自身素质过硬，活着且立下战功，再加上一点点幸运，他就能获得勋章与荣誉，而他又是那么地想把地位高于他的人都踩在脚下。首先他要确保自己尽量肢体完好地活着，然后是逐步晋升，渐渐的，有了价值的他不会再被送上前线，到了适合的年龄他就可以退伍，拿着英雄的头衔与退休金衣食无忧地享受晚年。届时他身边将不再缺少奔着名头来做客的陪伴者，记者也会特地进行采访，并把他的事迹编写成册。

这是弓弦所能想象的，茨的未来人生的上限。而他不可能像他一样。不管他学会了多少技能，结识了多少友人，他都只会是一名服侍主人的执事。他没有那个上限，没有别的人生可能，无法把挡在头上的东西打破。他并不是有野心的类型，因为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将野心摒弃在外头。他必须谦和，温良，守规矩，对自己的地位低下有明确且强烈的认知。这种教育已经渗进了他的骨髓与脑神经中，连他自己都会想出数十种理由来自我说服。他会被茨这样的人所吸引，对他不自觉地投以过多关注，也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他其实想变得和他一样。
  
  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但他现在前所未有地感到茨快要离开了。他将一个人继续使用那间宿舍，没有说话对象，也没有另外一个距离自己很近的动静了。他必然会经常想起茨。他将会误以为茨仍然睡在上铺，每晚那张床板还会继续发出翻身的嘎吱声，也会挂念他，是否好好吃了饭，是否照顾好了自己。在他平淡地度过每一天的时候，也许他已经在枪林弹雨中不声不响地被击中。尽管他想要保持乐观，客观事态仍摆在眼前：他有相当一部分概率会再也见不到茨。后天茨走的时候，他最好拿出永别的气势面对他，把想说但又说不出口的话统统说完，这颇为沉重，但做出来了就不会再后悔。

所以当他们洗完澡走回宿舍，基于自己那一眼看得到头的未来，以及茨即将离开的外因，弓弦在走廊上突然就想好了自己在以往绝不会做的打算。

“茨，我跟你一起去。”
 
  茨转过头看着他，他讶异得甚至停下了脚步。弓弦理解他的反应，换作是从前的他自己也会觉得难以置信。

“你刚刚说什么？”

“你听到了。”

“你认真的吗？”

“是啊。”

他以为震惊感过去后茨会流露出喜悦，或是那种恶劣又事不关己的幸灾乐祸——但是恰恰相反。茨皱起眉头，死瞪着他，样子很像他通常气愤时会有的模样，又像是被打击到了，他的愤怒看起来十分空洞和脆弱，好像自己的话击中了他的要害，他被打垮了。弓弦一瞬间以为自己是把起先思考中的绝望情绪都在不知不觉间传染给了他，而他并没有考虑过这对茨会造成怎样的一种伤害。他心里有歉疚感浮现，但也仍然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茨说过他希望自己能陪他一起前往战场，现在这个期望可以成真了，而且是他自愿这么做，没被任何人绑架。他以为茨最起码会高兴，难道自己又有什么地方估算错误了吗？

“为什么？”茨明显并不高兴，探究性地问，“是因为你担心我吗？”

“如果这会让你感觉自己被小看了，那我会说不。”弓弦用一如既往的声音说。如果要在“帮助茨从战场上平安返回”和“为了反抗那边的人给他定下的命运”之中挑出份量更重的，他毫不犹豫地会选后者，前者是附带，像是自己方便就允许别人乘便车，出于交情，他会在确保自己安全的情况下优先保护茨。“的确不。但各方面身手都强于你的教官要陪着你上战场了，你在意的就只是我没准是在小看你吗？”

“我明明没这么说吧？你又做出一副很懂我的样子是在干什么？”茨提高的声音里带了点攻击性，但走廊上还有来来去去的人，他没有在别人眼前和弓弦争吵起来的打算。所以接着他就快步往宿舍那边走，没有等待弓弦，好在他们原本也是要回宿舍的，所以他们保持住了进屋的原计划。

茨把洗浴用品在柜子里归位，而后转过身对弓弦开口。“每当你把矛头转移到我身上时，就意味着你在逃避自己的问题。我就直接问了，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的用意是什么——别说是为了我，打死我都不信这种话。我知道，弓弦你不是那种愚蠢的、为了别人可以赌上自己一切的人。……当然除了姬宫家。突然说那种话出来是想干什么，你老实告诉我。”

弓弦有些惊讶，因为他注意到茨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他显得认真且严肃，甚至是可靠，就像做好了准备应对任何事。所以，他也公平地以同样的平静面对他。

“这件事很复杂。”这是他对自己家事的笼统概括。

茨正儿八经地点点头，动作幅度大到有点过头了。“那么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是你的问题。因为你总是不善于处理自己的问题。”

“我也没说我想让你来处理我的问题。”弓弦打断他，在茨很快就要离开的时点，他认为将自己的问题揭露在对方面前十分不妥。“所以你没必要诧异，又过问得这么详细，只要接受就好了，这对你来说不是很简单吗？你以前一直希望我能跟你并肩作战。你曾经跟我提到过这个想象，现在它可以成真了。在我的想象中你听到我那样说后表现得再高兴都不为过。”

茨一言不发了一会儿，再度开口，“天哪，我真没想到你到现在还记得它。”他捂住一边脸，低头不看他，似乎有些羞耻，解释得也很蹩脚。“人是会变的！我现在比以前成熟多了。”

“噢。”也就是说茨不再想像以前一样那么依赖他了，这对他的个人成长来说无疑是好事，那么他就更不能理解茨表现出的异议反应。现在弓弦内心有一种落寞感，但他仍不打算更改决定，走向床。他预备早点睡觉，明天一早醒来再收拾东西。“算了，我没什么要说的，反正你已经知道我要干什么了。”

茨走到他的床边。他就站在那个位置，固执地盯着他。“别去。”

弓弦已经盖上了被子，他真不知道茨到底还要干嘛。他半睁开眼。“别来干涉我，可以吗？”

“我不，你以为你是谁，我想拦你就拦你。”茨的声音听起来既傲慢又欠收拾，弓弦已经在脑子里草拟出了几个让他闭上嘴乖乖睡觉的方案。他坐起来，看到茨被上铺及下铺的床面分割成的不完整的一块，面对自己的那面全是阴影。他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但他还是往床的里面挪了一下，以便能避开任何突如其来的袭击动作。

“你不是还要回去做执事吗？”

“是啊，所以我只能等出发的那天偷偷混入队列，正式的参与申请是得不到上面批准的。”

“也就是说，不论是你的家人还是姬宫家，你都打算瞒着他们？”

“只能这么办了。”

“被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样？”

“像我小时候还抗拒当个执事时会受到的惩罚那样，罚我下跪，禁闭，饿着我直到我肯无条件服从他们的每一句话。”弓弦心想，有本书里讲的训狗方法也跟这差不多。他从小就很怕狗，因为总觉得能在它们身上看见四肢着地、狼狈不已地爬跪的自己的影子。

“你没把握这计划一定能成功吧。”茨将一只手扶上梯子，目光灼灼有神。“你跟着我们出发后，很可能当天就被注意到了。长官会清点人数，基地里的人也会留意到你不知去向了。你的行动一定会以失败告终，连我都能推算出这有多无谋。即使知道这点，你也还是要去吗？”

弓弦心事重重地看了看他。

“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这回更适合的机会了。”他接着说，“现在在这里，是我离他们最远的时候，一旦错过就没有机会了，回去后我只能依照他们给我安排好的人生活下去，要去规定的地方上学，在恰当的年龄正式服侍某位大人，要寸步不离地跟在对方身后侍候他的衣食住行。你不也觉得这是奴隶过的生活吗？我不会反驳你，事实就是这样，我还必须纠正你一点，我确实没有做奴隶的爱好，但他们栽培的成果无处不在。即使反抗注定会失败，那也是十分值得的结果。——最起码我可以短暂地体会到以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是什么感觉。”

茨吸了一口气。他在试图跟上，然而当他理解了弓弦的用意，却也感到越来越强的震动。也许弓弦给自己留了后路。他不死心地问。“所以你不在乎自己能脱离家庭的掌控多久，只要享受到短暂的自由就够了？”

“不，”弓弦不留余地却措辞委婉地说，“或许自由会持续下去，这要看他们的反应和我在作战当中的表现。如果他们反应激烈，亦或是我在杀敌的时候失手了，永恒的自由就会到来得越早。”
  
  这回茨完全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也正因如此，他的眼睛在阴影里睁得老大，十分动摇。他本可以不必跟自己一样送死的，必须要阻止他。他不愿看见他死，茨认为这种念头非常自然，但那又是弓弦所希望的，他说得那么坚定，都快要说服他放手不管了。那是对他而言的好结果不是么，就此妥协让他去？在明知他不打算好好活了的情况下？如果是他想做一件事结果被弓弦阻拦了会怎么样呢，自己肯定会对他生气大吼，并觉得他是在多管闲事。你明明一点都不了解我。他还记得自己在试图逃跑的那天对弓弦说的。他不需要刻意去了解弓弦也能想象得出来自我被迫磨灭的感受，他无法担保自己不会做类似的事。什么都别说了，让他去吧！他的事不干你的事！哪怕你们天天睡一个屋，吃一锅饭，大部分时间的洗澡上厕所都一起去（是的，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但如今已经变成这样了），你心里也想要亲近他，但身为互相独立的个体，我们就是没法干涉对方的行为啊！他也说不愿意被干涉了，自己再横插一脚也许真的会爆发一整晚都消停不了的冲突，虽然他没在怕这个。他拼命地想……他发誓自己真的想去尊重他提到的自由意志，但尊重他的后果就是让他去死，他会死啊！他一直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东西，死也是自由与抗争，说得好听！人死了什么都不会剩下，是真正意义上被消抹掉与自身有关的全部，是化成一撮消融在空气里的灰。他想让自己活着，也想让弓弦活着，人只要活着就还会有开创出另外未来的可能不是吗？霉运不会一直持续的，总有一天他们会翻盘，扬眉吐气，找到真正想做的事，不放肆地活着就对不起自己一直以来的忍受。总之活着才是重中之重。他想好了自己该采取的态度。

“——别这样。”茨给出回应，声音沉着，也充斥着苦楚。“你离该死掉的时候还太早了，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你那样做。”

“你也是。”弓弦说，没被打动，尽管茨的执意阻止是他没有料到的。“说不定你也很快就要死了，不超过这个月。你有没有想过对我们两个而言，在相差不远的地点与时间死去就还算是蛮不错的结局了？”

“你在咒我吗？”茨很意外，又有点受伤，弓弦总是说他会活下来，甚至是不久前就说了。就像理所应当地对小孩子说圣诞老人的确存在一样，现在他要揭开这种保护性质的蒙骗了。他再次感到这回的谈话意义重大。如果成功了，他们将变得平等，他没有必要再保护他了，成长的象征就是这样。所以他很快改口。“唉，好吧，你说的也是实在话。”他没等弓弦再度开口就坐到了床位边沿，一只小腿搭上去，压着另一只在挂在外面的腿。他现在看起来一定极其蛮横，态度嚣张。“我承认我在之前是觉得那很不错，但是后来我想过了，”茨一边盯紧着他一边说，“我在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没做，所以那个结局理所应当应该延后，让我来替你再设想一轮：我去参战，你回去做你的仆人，等我努力活下来了就再来找你，这样一来你口中那蛮不错的结局怎么说都会延后个五六十年。”

弓弦看了看他进犯私人空间的姿势，对此似乎有着意见，但他还是将注意力转移了回来。“你已经改变了，就像你说的那样。”他的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还带着欣慰的微笑。但他越是做出这种轻松的模样，茨就知道自己越不能放松神经。“我也想像你一样做出改变。现在的我可以做到你当初希望我做的事。即使我这么说了，你也还是不接受吗？”

茨讶异万分，他察觉到眼下的情景像是身份的置换，他站在了弓弦应该在的位置上，弓弦则进入了逃跑事件发生的那一天的，他的轮廓中。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对那一天的弓弦有样学样地模仿。这不单意味着他要亲口否定曾选择了那么做的自己（放到现在他也不后悔当时的做法），还意味着他将会无视跟践踏弓弦的心情，毕竟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当时为什么会说我恨你：他认为弓弦怯懦、迂腐得不可思议，而他居然对这么一个上层人的狗投入了真情实感。现在他领悟到了当时这个想法的不成熟，他不能强行要求别人做什么，去打仗然后共同赴死也是件危险的大事。在阻止弓弦提出这么做的意味上他是成长了，但他是否也在退化呢？虽说成熟了却更保守，甚至想不顾对方的念头将他所在乎的人的生命把控在安全范围内。之前弓弦又是否像他一样左右为难过？他记得那个时候，弓弦要冷静多了，但也许只是他很迟钝。

他突然理解了，其实他们都在朝对方靠近，从遥远的两头慢慢挪到与对方接近的距离，所以他会阻拦他，不过是出于对他的在意和担心，弓弦则想变得跟他一样，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方向对了，却始终没有相交，他们总是持有不同的想法。更糟的是，在“弓弦会死”的这个后果上，他不可能做出让步。

也就是弓弦要拿着他得做一辈子仆人的代价让步。茨能感觉到坚持阻拦他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他是保住了命，还有他不该放弃的归属地，同时，他也亏欠了他，要亲手从他的腹腔里挖出一块好不容易生长出的反骨，那块骨头还有着与自己相似的结构。

“是的。”他照旧说，带着愧疚，“我不需要你死掉。我想要你活着。但是，听你想那样做，我有一瞬真的很高兴——只不过我仍然需要你活着。”

那一刻茨很确信自己心里有着疼痛感，像有绳子将他的心脏勒紧了。弓弦一如既往地冷静。他迅速恢复到了反骨萌生之前的状态，冷漠，无目的，像个没有自我的机器。他太熟悉这种感觉，因此很快就适应了。

“从我床上下去。”弓弦沉下声，不留情面地驱赶他，“我要睡了，别来烦我。”

虽然弓弦没有直接说明，但那同样也是委婉的“我恨你”。他们取得了负面意义上的平衡，好吧，不论如何，他们的关系都维持了下去。茨把嘴里的苦涩感很快吞掉，并且发现虽说事情演变成这样会令他有些痛苦，但他还能承受。现在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小混蛋。他可以闭嘴走开，不声不响地爬上梯子睡去，用回避遮掩住一切，但他却留了下来，一把掀起被子，就跟要赶他下床的弓弦分享了同一个床位。他用被子把脑袋裹住，用身体紧紧地把他卡在自己与墙壁之间的空隙空间中，仿佛这样他就无法去别的地方。被窝是热的，充斥着原使用者身上的平价香皂味。他缩在里头的胳膊贴着弓弦的腿。他能通过皮肤感知到底裤布料和身体的分界线。他十分冲动地这么做了，心跳如雷，还不怕死地伸出手松松地圈住他。

他感觉弓弦身体绷直了。他万万没料到茨会来身体接触的这一手。

“也别挨着我和径直躺下。”但听声音，弓弦照旧冷冷的，“我有同意你跟我一起睡吗？”

“你可以揍我，我很抱歉。”茨闷声闷气地回道，“但我后天就要走了，走之前我本来就想跟你征求这个。你别把我手指头折弯让我开不了枪就行。”

想想他们又回到了茨没准很快就死的问题上，弓弦觉得可以顾着一点大体，但他怒火未消，不是一句道歉就可以解决的。所以他没动手，但也没有好的情绪流露。短短的单人床要塞下两个人太挤了，更好的办法是打地铺，但他一点也不想动了。最终他躺下去后面朝着墙壁，且能感到茨贴着自己的后背，呼吸温热难缠。他很失望，因为他对茨的理解跟认同出现了期待，在思绪杂乱没法轻易入睡的时刻中，他又很快意识到了自己不该这样。他的话语和心态自相矛盾，如果他真的是为了自己，茨的意见和情绪就不会影响到他，他的情绪会更平静，而不是觉得愤怒，他比自己能够意识到的还要更在意他，但他对这种感觉的概念认知是模糊不清的，只知道自己本就被培育得无比薄弱的自我又被剥离出了一部分，贴在茨的背上，监控着茨的思想举动。其实不必这样，但这已经脱离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围。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实在容易心烦意乱。

人与人的往来及联系难道只是双方都不断踏上相似又错误的道路？以他浅薄的经验来看，对错也无法分辨，兴许根本不存在绝对的对跟错。他不该让事关自身的选择受他人影响，但影响已经产生了，他不再认为自己可以安然无恙、无动于衷地回去。事到如今他只盼望茨的确可以在经历战乱后平安活着，是带伤退伍还是升了军衔都无所谓。时间一长，他们都无法得知对方将会变成的模样，此时的他们拥有的外在只是不断连接重组起来的一瞬光景。

想到这里，那种种的埋怨似乎都消退了。他将身体转了过去。

后来茨去参加了战争，负责执行的任务各式各样，有时他们会被拨送到狭小偏僻、被炸弹轰得来只剩残垣断壁的城市，有时是在特制的战壕和荒芜的坡地，特殊一点还有山里和海边。他们背着步枪鬼鬼祟祟于一堆瓦片碎砖周围穿梭，只为到达目的地点后轰轰烈烈地闯入对方人士的营地干掉某位将军。他们对着任何除去自己人的活人开枪，包括挂上了一身手雷的小孩，因为不这么做死的人就会是自己。他们不能有任何恻隐之心，不能放松对附近、天空、水里的警戒，一有风吹草动，率先扣动扳机杀死对方的人就能活到最后。无论去往哪里，火焰都一直在燃烧，扩散着黑烟和阴霾。火药的气味十分难闻，比这更难闻的是高温天气下没埋起来的尸体断肢散发出来的腐烂恶臭。死的人不多，他们就有时间埋尸。被轰炸过的地面满目疮痍，连土坑都是现成的。在见到死人的最初，茨还会瑟瑟发抖，现在也已经习惯了。流血，受伤，死亡，这三件事每天都在发生。他的脸和眼镜很难有一刻是干净的，沾满了烟灰，他得时不时地找一处隐蔽的地方擦拭镜片。

他一直担心万一有一天他卧倒在地的时候将眼镜磕坏了怎么办，他没有替换眼镜，暂时没有。更糟的是，不知是否出于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自己连听力也下降了，在无休止的机枪扫射与炮弹轰炸声中，大声说话变成了相当正常的事。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第一次用枪射死的人，太混乱了，除了他们身上可能藏有的战利品，他对自己杀死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也毫不关心，因为他们的脸要么被子弹打烂了，要么被污血盖得严严实实，辨认不出相貌，这样一来，死去的人或许跟死去的猪没有区别，只不过前者穿了军服。他就是靠偷偷搜刮战利品克服对尸体的恐惧的。他摸到过怀表、照片、烟盒、银饰、看不懂文字的遗书、异国钱币。好些人看起来都有家庭，放在那时，没有家庭更像是件好事，意味着没有牵挂跟负重，也没有让家人难过的可能。所以他差不多也是整个队伍里心理负担最小的人，这让他觉得会导致人丧生的软弱恐怕就来自于自己拥有的事物。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弓弦这一个朋友，所以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十分简单。

他采用了各种不光彩的办法尝试活下来，浑水摸鱼，临阵脱逃，装成尸体，拉人垫背，即使别人是他的战友，他在利用或出卖对方时也不存在一丝犹豫，他没有集体荣誉感，没有道德观约束，故事由幸存者讲述，真相也能随时被掩埋，所以只要在活着回去后拼命挤出些眼泪，他看上去就与在为同伴的牺牲而感到难过的普通人无异。他很会伪装，很会致使同伴放松警惕，认为他真的需要帮助。有些人是顶好的好人，在敌人突然来袭的关头，好人们甚至会出于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伟大精神替他挡下子弹，而他在丢下同伴落荒而逃的这一点上可谓是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简而言之，说他这条性命是由同伴们的尸体堆着才能逃出生天的也不为过。他以一个孩子的一己之力做了所有人们能想到的最卑鄙的事，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使自己能够得到存活。在那个人类彼此残杀、失去文明约束的地方，只有活得像头野兽才能掌握生存诀窍。

他也有过许多险些丧命的危险经历，每一次与敌人用匕首近距离搏斗，每一次逃离即将落地爆炸的手雷，以及每一次中弹。他以为被子弹射中或被匕首扎中的时候自己就会束手无策，有几次他倒在从自己伤口流出的血里，感受着血液、力气、知觉的流失，昏厥之前眼前都浮现出了走马灯。这一生没什么可回忆的，他没去过学校、游乐场、书店、糕点西餐厅，没有属于自己的玩具、手表、智能手机，给他留下了印象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弓弦的脸，没人会在他的回忆里露出清晰的五官和正脸，这恰恰说明了他们的无足轻重。苏醒后看见纯白色的救助帐篷顶，往往他会讶异自己的福大命大，也不知是否是虚情假意地膜拜神明起到的作用（他把十字架串在腰带，在晚上借着篝火或手电随手翻翻圣经来解闷），但伤口在他身上一旦曾经驻扎，直到完全痊愈都会留下刻痕。他的躯体表面逐渐变得斑驳，新旧皮肤颜色区分明确，像有一条条狰狞的虫子在上面爬。但这些小问题跟他活下来的愿望相比根本不值得在乎。

第一次被送回基地休整的时候，茨看起来状态良好，既不缺少四肢，也没有损伤到修复不了的五官。队伍的人数由齐全变至稀稀拉拉，他走在尾列，伸长脖子前后张望。不知道弓弦是否会关心他几时回来，是否过问过这一批的幸存者名单，他们在屋子里上交了武器与缴获的资源后就解散了，茨想私吞起来的战利品也未能幸免，就这样他还是没能储备下来任何钱财。他忿忿不平地跟随其他人从门口出来，没走多远就停下了脚步。弓弦正倚着一面墙等待着他，见他出来了便朝他走来。茨在一瞬间误以为时间根本没有发生任何流逝，他哪儿也没去，不曾离开过这里片刻，在战场上的经历只是过于残酷的黑暗梦境，是他不正常的大脑中的臆想。他眺望着弓弦身后那片时有口哨声传来的操场，路面平整，建筑完善，有训练的余裕，可以睡足六小时再醒，也不会有什么人用炮弹将这里轰平，起码现在不会。他又转移回到了安全的地方，远离人为制造的灾难。并且他已经能够注意到弓弦看似要给他一个友好拥抱中的不协调的细微动作，那暴露了他真正想干的是给自己一个过肩摔。他没有任由自己中计，反应敏捷地避开了。假设弓弦等候在外面就是为了第一时间对他发起报复的进攻（毕竟，他还不知道弓弦是否原谅了自己，他们的关系还有没有指望回到最和平的阶段），也比完全漠视自己要强。他猜想着他是否又有了新的学生，那种乳臭未干懵懵懂懂，感受到开枪的后坐力就会把自己吓得尿裤子的小孩。即使是这种胆小鬼也比最初的自己要好管教的多。如果真是那样，他心里会有点不是滋味。

“应变能力提高了。”弓弦没注意到他的所思所想，对他露出友人重逢式的微笑，“只是想试试你现在的身手。很高兴能看到你平安回来，茨。”

“太好了，我以为您要么脑子抽风了，要么特别不想看到我回来。”茨松口气，“这里有什么新变化吗？”

“除了日历又翻了一页外，我不太能感受得到有什么新变化。”弓弦说，“一见面就对教官出言不逊，看来你是特别想念我了。一起走回去吗？你还是跟我住一间宿舍，对吧？”

“要是条件允许，我更想个单人宿舍啊，不过只是出去一趟帮他们杀人，看来仅是这样还不足以提升待遇。我是没得选了。”茨耸耸肩，拎着包裹跟上弓弦，讲话跟心情都毫无防备。重新回到这里与弓弦相处，令他的心情特别好。“哎，今晚我们再一起睡吧？”

“容我拒绝，不要骂过别人之后转头就撒起娇。”

“好吧，虽然是您不打招呼就装作要拥抱我结果是要试探在先，但顺嘴骂了您真是不好意思！你看，我道歉了，可以再次申请今晚跟您一起睡吗？”

弓弦忍不住看着他。以前茨很少在要求被拒绝之后再次厚着脸皮提出第二次，想到他从生死边界刚刚归来，给他一些类似于“做得很不错”的奖励也不坏。适当亲近也没什么不好的，它们总有一天都会随着分离而消亡，这种念头日益磨平了他内心对茨的那么一点点的怨恨。第一次茨硬缠上来要跟他一起睡的感觉并不算好，但现在他已经平静了下来。他没有别的亲缘好友关系，想必只会对他一个人有依赖欲，至于自己在他心里面到底算什么，弓弦认为那并不重要，只是个可以被任意替换的身份名词。

“好，别耿耿于怀，等睡觉的时候我会再给你一个正式拥抱的。”他这么说，并额外注视着他的喜悦。

宿舍里少了他一个看起来也没有变化，并没有新的孩子被送到基地，因为人口买卖不宜多干（听到这句话，茨总算放下了心，他不想让弓弦把心神分给另一个人，哪怕他们都孤零零的），基地新招收的都是正规加入的成年人。整个晚上，不论是吃饭、散步、还是洗澡，他们都几乎一直在交谈，分隔许久让他们有了说不完的话，关系也看似变得比以前更好了。大部分的话都是茨在说，因为弓弦在这里独自重复千篇一律的日程表的日子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也就没有值得讲出来的部分，但茨需要说话，需要与他口头分享在另一个地狱里度过的苦难，一股脑地倾诉出来，所以弓弦听得十分用心，其中也有他好一阵都没听过茨的声音了的效应使然。他尽力去想象亲自置身在那种现实中的感觉，可他对战场的想象只来自于电视和书籍，所有的画面和信息都隔着层第三方屏障，心里的波动幅度就很小。他更多是在观察茨的神情，好像这样一来就能更方便地进入到他正在描述的场面。非要说的话，其实他也接受过杀人训练，并在家人的指导下抹杀过几个对姬宫家百害无一利的人，但那与利用枪械武器进行大规模的“屠杀”是不一样的，茨内心的感受不可能像他嘴上说的那样若无其事，他一定也在第一次看见被自己杀死的尸体的时候干呕过，会产生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脆弱又不真切的恍惚感，会连续做好几天的噩梦，会想着恶有恶报，夺走他人生命的代价就是自己也将不得善终。至少他是这么想的。而茨意识到弓弦看着他的目光包含同情，感受也介于安心和不爽之间。在他心里，为了确保自己的存活，掠夺他人的生命本就是一种简单的自然规律。这更加让他肯定了弓弦一定不能被送上战场，即使他可以冷酷精准地完成任务，他也是一个会拥有难以排解的负罪感的人，比他自己要善良得多。

弓弦可以看见茨身上的伤疤，他们盘踞的地方与致命位置差之毫厘，稍有一点偏差，就会把他杀死。到了这个地步，他无法再挑剔对方，或者动用情绪跟他斗嘴。他可以控制自己，在愈发稀少的相处时光里留下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他说到做到，在睡同一张床的时候给予茨拥抱。他依然让茨睡在边上，这样不管他的睡相有多不安分，从床上滚到地面的人都不会是自己。其他就没什么好在意的了，他们在睡觉时都不会发出不雅的磨牙声。所谓在床上的拥抱只不过是这样：他靠过去，按住他稍远一些的肩，让他的身体朝己方倾斜一些角度，自己便可以庇护住他上身的大部分。他知道茨只要摘了眼镜，视力就没那么好了，尤其是在黑暗中，他很有可能连他的脸都看不清，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僵硬。茨悠长而深沉地呼吸了一口这里的气味，知道自己已彻底安全。随气温变凉加厚的被子裹住了两人，将他们的睡眠空间压缩得既温暖又严密，没有一丝幽凉的空气可以入侵，像是绝对的安全屋。他的手脚朝弓弦那边碰了碰，很快跟他相抵。弓弦闭着眼，不去在意他窸窣的挪动。而后搭上来的变成了他的腿与胳膊。茨把手放到了他身上，小腿搁在他有意放松形成的双腿空隙间，像是想跟他缠在一块儿。弓弦可以选择把他推出去，扔下他，任凭他滚到地上，但他只是迟疑了一会儿就错过了感到不适应的最佳时候。有一种恰到好处、自我束缚，随着静谧安宁的氛围释放出的包含了柔情的认知在告诉他，他可以对预定路线以外的人起到具有存在感和价值感的作用，这事实对他而言同样也是不小的慰藉。从乐观一点的角度看，他们拥有很多可能，但能确信地攥在手里的也就一件：这种跟对方的互相取暖、舔舐创伤。面对既定的命运，他们这样的孩子能做的就是在表面做做样子。
  
  “要是我半夜突然开始乱嚎乱叫把你吵醒了，拜托你到时候直接扇我。”他记得晚饭时，茨边快速咀嚼着米饭边这样对他说。

“什么意思，挨我巴掌比做噩梦要好吗？”他侧头自然地询问，得到了茨肯定的点头。而这就是他仅有的表现出了苦闷的时候，接下来，他开始称赞从大锅里煮出来的食物、每晚人满为患的公共澡堂、坚固的墙体，仿佛它们都是稀罕之物。他永远也无法看见经历过战争的茨眼里看见的世界。一切都还没有结束，苦难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茨醒过来时觉得全身都很舒服，难得有一晚上他没梦到火光冲天与血流成河。他很肯定弓弦没扇他，因为他没有半夜三更醒来的记忆。弓弦对昨晚上的睡姿只字不提，但茨盘腿坐着迷迷糊糊地把脑袋往他这边靠，仍然被他推回了正位。这天的后来弓弦按照说好的给他做布丁，他将采购员买回来的材料屯放在一个隐秘角落，包装袋都积上了灰。他成心挥霍似的做了很多份，对茨来说也是“奢侈”这一概念乘以数倍的惊喜。吃掉它们的时候，茨差不多是一口一个，大方坦率地展现他对点心的欲求，直到吃得发腻了速度才逐渐降下来。弓弦说过的话都履行了，茨愿意信任他。见他这样，弓弦心里倒想着：如果茨还会邀请他一同去做什么事，他一定会答应，再也不训诫他又是在胡思乱想。

离去，打滚摸爬，回归，离去。站在茨的角度，日子被分割成了这样，他在经历看不到尽头的循环，尽管结束循环的条件无比容易，他还是秉承住了自己的诉求中最为优先的求生欲。参与战争给他的内心带去了无可比拟的摧毁感，像现实一样满目疮痍。再优良的装备面对可以轻易穿透装甲防御的子弹都形同虚设，他们永远也不会摘掉难看的头盔就仅仅是图个心理安慰。有机会置谁于死地的时候，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因为他们也随时都有可能要了自己的命。但即便是先一步开枪将对方射杀，他的神经也不会随之缓和，他的身躯和大脑在可以撤离战场之前都不会得到休息，亢奋紧张的时间太过漫长，好比一直在被注射肾上腺素。他总是豁出全部的力气让自己能够苟延残喘、死里逃生，有如一只一直遭受触电实验的应激小白鼠。就算身处安全环境，创伤应激型的幻觉也会如影随形。虽然轮不到他来操心，但他已经设想过无数回万一有炮弹从天而降自己该躲藏在哪儿的问题了。他变得渴望隐蔽，最好能住在地下，人们在上头厮杀，他在地下观看新闻或报纸把控战局，事不关己。战争的本质是原始又野蛮的暴力掠夺，他十分适合融入那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极端规则，也可以自我欺骗这就是最适合他的生活方式，但他不可能永远都是胜者，他甚至会时不时认真分析自己的不足之处，个子不够高，体格不够好，力气不够大。他不够强大，很可能会有失败的那一天，且一经失败，代价就足以丧命。

他不想就这么简单死去，但越是意识到自己能力的极限，他越是有一种自己已经时日无多的错觉。在弓弦身上发生的每一个让他不太高兴的变化好像就是他丧命之日即将到来的征兆。他开始能够正常回应从姬宫家寄来的信，他正在将自己的个人物品慢慢打好包裹寄回去，他那束纤细的发辫子被剪掉了，茨曾经还蛮喜欢他的长发的。弓弦离回家的时刻越来越近，一旦离开他就永没有机会再回来。茨看得出弓弦在有意拖延时间，但这就像延缓绝症病人的死期一样属于治不了本的举动。要是你下次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走了，你可以给我写信，地址是……最下策的联络手段，虽说他本该记住姬宫家的具体地址，这样才好在从基地脱身的未来去那儿寻找他。但他现在对记住那串地址文字依然有着排斥心理。在他心里，那儿像个监狱，弓弦回去是去坐牢，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又过了一段时间，在执行任务的期间茨突然被人请了回去。长官以前所未有的语气发来联络，命令茨撤离前线。他唐突莫名地离场，直至坐上回到基地的小型巴士还在拍着满头的灰土。整辆巴士只载了他一个，呜呜抖擞地行进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司机不言不语地开车，他连发生了什么都弄不明白，气氛就像他要被运到什么地方去被秘密处决掉。直到目睹到基地大门的灯光茨才感觉稍稍好点。

茨拎着包下车后立刻去见长官，并在见面的地点十分清晰地听到他说，他是某个业界一手遮天的“教父”的血缘后代，如今教父已经去世，根据他留下的遗嘱，七种茨可以继承到如下遗产……一大笔财产和好几所公司……虽然那些公司都濒临破产了……但他的身份已经得到了确认，所以它们都是属于他的，明天一早会有专属律师过来让茨签署继承文件，事情解决了他就可以从这里离开，当然他们也不会忘记茨做出的贡献，他可以从这里带走一份参军表彰证书和一枚奖章，它们不值什么钱，但可以对他的前途之路提供值得夸耀的光荣事例。茨没忍住地撇撇嘴，他听从这帮人的指挥杀了那么多人，到头来连一分钱都拿不到，但那最值得关注的消息却已令他足够震惊跟狂喜。最初的怀疑过去后，他整个人都放松地瘫在了椅子上，耳边仿佛有天使在吹奏着嘟嘟的胜利号角。他有什么样的重大身份都不重要，他甚至没工夫留意那名“教父”到底是什么人，兴许之后可以拿这一身份来做文章，但“本以为自己只是个被遗弃的孤儿，若干年后却查明自己与大人物有着血缘关系”的概率有多少呢？比中彩票还低，白日梦成为了现实，从天上落下了钞票，他一下子就拥有了立足在这世上的资本！万里挑一的好运助他熬出了地狱！没准他实际上是神明的宠儿！他毫不掩饰那不可自控的灿烂笑容，遇到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很难不得意忘形，但他依然记得做做样子地给长官道谢鞠躬，并感谢这段时间对他的栽培。面上马屁拍完他转身就走，回宿舍找弓弦。

弓弦听见他飞奔进门的脚步声，十分惊讶，还没发问，茨就用自己明天可以继承财产和公司并离开这里的宣告堵住了他的疑问。弓弦可以理解他在说的每说一个字，但也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明确茨没有在开玩笑，同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这种宛如小说主人公的强运，但他能从此摆脱束缚自由生活，他由衷为他高兴。然而事情发生得太快，关于以后要怎么生活，茨的内心反而没什么数，过去的他在逃跑之际设想到的那些打算现在都失去了在意的必要，他已经不想再把时间计划浪费在抛弃自己的人物身上了。繁杂焦虑紧张的思绪从大脑中抽空之后，他有种很久都没有过的茫然，空白感潜入了房间，让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灌入了一盒牛奶。

弓弦已经从吃惊里恢复了过来，十分实际地替他考虑现实问题。那么多家濒临破产的公司听起来只是累赘，不能想办法让它们起死回生的话就只有抛手了，你打算如何处理呢？如果你有分配好资金的打算，可以靠进行一些投资来扩充财产，不过初入市场风险很高，你需要读很多的书，学习更多知识，不如先去体验一下上学吧？学校就跟这里差不多，不同的是你只需要学习书本知识，也许还能矫正一下你的阴暗思维，另外交朋友也很方便，食宿一般也有优惠政策……他边絮叨边在不大的宿舍里来回走动，像一个替他出门在外的生活操心的妈妈，比他本人还要上心。好像茨的事就是他的事。当然，他在狂喜之后就失去了实感是因为他没有融入正常社会生活的经验，弓弦总是乐意把自己的见识和经验传授给他。茨在弓弦的床上静坐不动（现在他对这张床的感情就像对自己床的感情一样），看着他思考、唠叨还有徘徊，难得地什么也没想，甚至露出了轻薄的笑。他并不确定自己最终能拿到多少钱，但记得长官的说辞是“一大笔钱”。找个学上，过点平凡的青春生活，谋得一份职业，确保自己花光遗产后仍能活得下去，不，他不想变成平庸之辈，不想成为数百万人中普通的一个，将来他可以放开胆子积攒财富跟人脉，然后得到梦寐以求的让所有人不敢轻慢自己的地位。所以他绝不愿放弃那些垂死挣扎的公司，有资本稀薄的基建总比需要从零开始好。去上学，打下了解微缩社会的基础才行，边了解世俗社会的规则边攻读经济学，他的心里有了谋划，在那边生活一定比当军人要简单。

但茨没有只顾及着自己的事。“你在大概什么时候会走？”

“也很快了，我猜。”弓弦不经意地摸着自己的后颈，没了长发遮住那儿的皮肤也令他不习惯。“最多不超过半个月吧，你会离开得比我更早，记得给你自己买一部手机。我也顺便把我的手机号码写给你。”

“好，总比慢吞吞地写信要强。”茨看着他，他没有怎么明确地意识到，但他的目光差不多从来没从弓弦身上移开，这种无意识的举动跟提早到来的离别显然很有关系。他轻快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知所措。“说真的我没想到这一天会到来得这么快，感觉就像我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而你是这梦里仅有的，让我感受到了慰藉的存在。”

“嗯，你还是多想想好的部分吧。”弓弦站在面前注视着他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从今以后你可以自己主宰人生了，其他的细枝末节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行，但你知道吗，当我还是一个士兵的时候，你是唯一占据在我脑子里的，那个让我全神贯注地把注意力集中在‘活下去’上面的事物。但如果我变成了一个在温和环境里度日的普通人，我就不会再有那么强的信念了。在这个地方里，我大部分的记忆都是关于你的，也就是说，越是过早地从这里离开，你越是有可能被我挤到记忆的角落，总有一天我会忘记再想起你。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

“陌生？”弓弦抽出了一个毫无感情涵义的词汇。

“对。”他抵着牙关。

“你这一辈子只有一次这么好的机会。”弓弦依然保持着那副他见惯了的平静，点醒他，“这里的日子对你来说有多糟糕，你也明白的，所以即便你这么想，它们也影响不了你的行动，不是么？”

“是。”他感觉自己的坚定意志又逐渐回来了，但胸口却开始难受起来。他将话说得很沉很慢。“在一些特定的事上，我对自己其实很没有信心。也许我很快就会把你给忘记的。”

“我认为你不该小瞧人脑的记忆。但如果真的发生那样的事了，我会感到遗憾，也会全盘接受，既然那是你最终选择看待我的方式。”

茨阴沉地望着他。他对弓弦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他也知道那并非单纯的问题，而是情绪失控，但他已经学会了跟人相处时的成熟，所以他运转了一下头脑，便明白自己不该要求他什么。他一直在尽他所能地安慰自己，说的话语在客观上看也无可挑剔。是他们之间还少了什么，而茨意识到应该由有着强烈愿望的自己主动这么做。

“弓弦。”茨叫了他的名字。“能过来跟我一块坐着吗？”

于是他走过去，和茨并肩坐在床上。茨在第一时间就用嘴去碰了碰他的脸。那是一个亲吻，位置介于嘴角和脸颊之间，属于他的作弊，万一弓弦感到不快，自己想怎么解读它都可以。弓弦愣了一下，他们距离这么近，茨都能看清他的睫毛跟眼瞳中的诧异。像这样的亲吻不是基于礼仪就是友情以上意味的示好，虽然他们的关系本身也无法用一般的“朋友”来定义，但弓弦第一次正视到了这点。一时间他想不到可以说出口的话，一种从心里升腾起来的轻柔感却使得他的脸变红了。好像他不胜酒力，只仅仅喝了一杯就成了这样。由于心底不存在抵触，他没有退缩的动作和追究茨的行为，而是尽量表现得一如既往，但气氛已经改变了。这种改变就形同茨的传染，是他将不知所措传染给了自己。他又想将他同化。但弓弦还是清晰发问。“你想要什么？”

“……也许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个地方？”茨回应得不是那么确定，更接近于是在询问他的意愿。“就明天，签完那堆文件会有人负责开车来把我接走，你跟我一块上车，然后我们到一个没有人会知道的地方。”

“你的‘没有人会知道’并不成立。”弓弦没把他的话当真，亲他和说胡话是两回事，他不会将其联系起来，所以他照旧先泼个冷水。“要查到一个小孩去了什么地方是很容易的，他们会根据各种各样的档案信息查到你，而且你还需要经营那些公司。如果你想出人头地，那么你就不可能隐藏起来。”

“但是我可以藏好你。”茨加重重点，“不论是你的家人还是姬宫家的人，他们都找不到你去了哪里。”

弓弦迷惑地看着他，因为那听起来就像茨准备决定自己的人生。“你清楚姬宫家的势力有多庞大吗？你是想让我成为一个背叛家族的混蛋，还是想把我当成一件物品似的私藏起来？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我想说他们还是会意识到我在哪里的，如果你不去抹消我在世上留下的所有痕迹，他们就可以顺藤摸瓜。但是你最好别擅自那么做。”

茨有点不明白他到底是站在哪边的，但他灵机一动追问。“就算找到了你，他们是会把你处刑还是怎么样？”

弓弦思考了会儿，又说，“我说不好。也许他们会担心我把姬宫家的重大秘密给泄露出去，但我也并不觉得自己了解到了什么重要的生意内幕……我还只是个小鬼呢，也有可能他们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行，那这种说不准的事就先放到一边吧。问题在于你，”首战告捷，茨有些得意，顿了一下再问。“你想从家里逃出去吗？别告诉我你不想，因为你之前口口声声说过上那种生活一点都没意思，你当时宁愿去死都觉得比回去好，现在你的想法是转变了，还是又缩回去了？我想知道的是你本人的意思，别在乎你反感的环境中的人怎么看你。他们是否觉得你是个混蛋对你来说根本无关紧要，而且逃跑跟背叛是两码事，我知道你不会去做后面那件事的。”
  
  “你说得对，它们不算是太大的问题……”茨咄咄逼人的认真说教让他讶异，于是他重新站在自己角度思索了一下。他曾想过自己会无条件同意茨的一切邀请，现在他说出来了，出发点又是在为自己着想，他可以更放松一些。但以他的个性来看他注定不容易完全放松。“可也就是说，我得仰仗你的帮助和庇护才能顺利那个得到我所希望的事物，这实在是……会让人自尊心受挫，不是这样吗？我不是对你有意见，但要是我答应了这么做，这跟轻轻松松抓住别人抛来的绳子才能逃之夭夭没有区别。”

茨皱起眉头，要是有人肯对他抛下一截救命绳，什么自尊都不如抓紧利用机会来得重要。他一点都理解不了他在说什么，弓弦这时候真像个傻子。

这还不至于让他受不了，于是他试图耐心说服，“好吧，你需要知道，有时候即使你依靠了别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就是人际关系存在的意义吗？人们需要互相帮助才能促进事态得到良心发展，因此及时抓住可以帮到你的绳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他也做出绝不会看轻他的保证。“你不是一件物品，你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所有物。带你离开不意味着我从此以后就要把你绑架在我身边了，要是你以后觉得和我呆在一起并不开心，可以随时离开，我也不吃你那有下意识奉献思想的那一套……虽然我喜欢你在意我，但你只需要以你乐意的方式对待我就可以了。”

“嗯……”
  
  “怎么样？”茨迫切地盯着他。

“听起来真的很不错。如果能成功离开，而我们之间也能平常相处，我依然会很感激你的。”弓弦中规中矩地说，“但你为什么想要帮我的忙呢？到时候你绝对需要暂时承担一阵子我的吃住。这样做能给你带去什么好处？”
  
  “你这种把我当成没利可图就不干事的坏人想的问法真叫人伤心啊！”

“但这不就是你一直在标榜的自己吗？”弓弦镇定地说，“并不是我想怀疑你什么，而是我单纯想弄明白自己的疑问。”

“我不说的话，你就猜不出答案吗？”茨竖起眉毛，表情有点羞愤地喊道。“我刚刚都直接亲你了！别让我直接说出我喜欢你所以希望你过得很好的这回事！”

唉，完了，就算要坦白好感，他原本设想的场面也不会是这么不过脑子的激动场合。他还是没能做到保持冷静，窘迫得耳朵都在发烫。但弓弦要是对这件事能更敏锐一些他也不必这么自暴自弃了，所以问题不在他一个人身上。弓弦的思维进行着换了个具有人情味角度的连接与运转，然后他说。“噢。”并笑了，随后又说。“你才多大，知道你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吗？”

“我也没比您小太多。那很重要吗？”茨反驳，“那么你是愿意跟我一起逃走，还是这事吹了？”

“带我从这里离开吧。”弓弦保持着他的笑容。“麻烦你了。”

茨走后，弓弦也在同样的时间失踪了。线索和结论再明晰不过，他们是一起走了，通过那辆将茨带走的轿车。弓弦在那时口头上说是出门送送他，他一向守规矩，因而没引起任何怀疑，他的手里也没有拎着什么像是行李的物件，很可能他从宿舍带走的物品都转移到了茨的背包中。无论如何，他们都一同上了车，驶入了遥远的城市。要找到他们是非常简单的，但茨慎重地先雇佣了一批能够保护他们的保镖，被秘密派来搜查他们的人的骚扰就几乎没起到作用。他们无法给弓弦安上各种明面上的罪名，因为他充其量是军事基地内的编外人员，而他与原生家庭的扭曲关系也不过是没几个外人会关心的家务事。他并没有和家人彻底断绝关系的想法，但也没有丝毫要与他们取得联系的打算，即便是不被原谅也不要紧。不过每逢节日，茨所在的公司还是会收到几张没注明地址和姓名的，寄给弓弦的明信片。如今茨一边上学一边抽出时间学习该如何挽救他的公司，但他原本得到的遗产也足以保障他们往后至少三十年的生活。就算茨的公司们最终脱离了险境，弓弦也不打算在他手底下打工。他甚至也不希望茨被公司这一阶级分明的体系束缚，提出他们可以去外头旅游一番。

荒漠，公路，热浪，还有无云天空中的烈日。到能够拿到驾照的年龄之后，他们就组织了一场只有两个人的自驾游。弓弦的头发也早已长回了过去的长度。

Fin

【茨弓】相互同化的孩子

章节目录

阅读设置

【茨弓】相互同化的孩子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