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卫练】《情海》

Ash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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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

卫庄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出生的。在他最初的幼年记忆里，他出生的地方一直都很冷。

卫庄从记事起就和一个病殃殃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吃穿由专门照看那个女人的人来送，虽然不多但勉强够他们用，除此之外这个地方再没有其他人出现过。
卫庄从那个女人嘴里得知，他们住的地方叫冷宫，至于为什么住这里，女人只是哭着摇头。年幼的卫庄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尚且有限，等那个女人哭够了开始咳嗽时，卫庄照例把烧好的水壶从火炉上端了下来，给那个女人倒水。
水壶很重，那个女人自己端不了。那也不是一个六岁孩童能端起的重量，然而卫庄却端得异常轻松。

卫庄七岁那年，和他一起生活的那个女人最终病死了，原来给他们送饭的人也不再出现。随后，一个自称为鬼谷先生的老头出现在卫庄面前，说要收他为弟子。那个老头偶尔来见他，除了给他带一些日用品之外，也开始教他一些基本的生存技能。
卫庄并不喜欢在空寂的冷宫殿里待着，托师父的教导也没有跑到冷宫后面的韩王后宫去探索人生。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一棵巨大到诡异的花树下面，不厌其烦地练着师父教他的功夫。等他识字多了之后，偶尔也在树下看书，看完了就把书简放到一边，抬头看向宫墙外的天空。

十岁这年，卫庄第一次用轻功翻出了冷宫的高墙，来到墙外的阴冷街道。十岁的男孩还没开始窜个头，身上穿的那件黑色弟子服自然显得有些宽大。打架的次数随着少年饭量的增长而增多，额角和四肢上的伤口却随之减少。在卫庄第三次用一块碎陶片割开两个成年酒鬼的喉咙后，再没有一个毛头混混敢在他上街时来招惹他。

不用旁人提醒，卫庄自己渐渐理解了什么是师父口中的天赋异禀，也大概理解了什么叫拥有决定世人命运的潜质。然而理解之后卫庄的生活也没什么太大变化，每天所做的依旧是练武打坐看书。偶尔看倦了，就在傍晚时分出去走一走，有时心情好能走得远一点，到那些富人出入的繁华地段去，靠在墙边或是翻到楼顶从高处往下俯瞰车水马龙的新郑都城。

这一天，卫庄一早就翻出了宫，午间用打来的野鹿跟酒馆的人换了不少散钱，准备在入冬之前给自己添件厚点的皮袄。这是他师父在两个月前断了他的衣食补给时教他的——要学会靠自己的力量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午后，卫庄背着一包重重的包袱翻回墙内，正要往冷宫走时，本应无人的走廊上忽然出现了一团圆滚滚的粉色物体。

……还是活的？

卫庄站在走廊一端，有些微怔地盯着这团物体观察了片刻，很快得出了一个精准的结论——那是一个小女孩。
圆乎乎的，像个粉团子。
粉团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回过头，小脸粉扑扑的，和她穿的粉色小袄裙十分相衬。
大概是迷路了。
陌生的环境似乎让小女孩十分迷茫，忽然出现的陌生少年也让她感到困惑——这里是哪？这是谁？幼小的团子看上去还不具备思考这些问题的能力，她只是站在原地，下意识地重复着刚学会不久的新词：「抱、抱抱……」
卫庄：「……」
小粉团子伸出两只小手，仰头看着卫庄。

午后的阳光洒进阴森破败的长廊内，被风吹动的冷湖正泛起层层涟漪，一个白发少年站在廊檐下，看着生命之外的东西忽然降临在自己面前，一时竟有些不明所以。
印象中，原来似乎在街上看到过类似的场景……
卫庄盯着小女孩看了一会儿，慢慢放下了肩上的包袱，而后鬼使神差地半蹲下身，冲那小团子分开了双臂。
小女孩睁着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眨了两下后，忽然像被开启了什么机关一样，撒开小腿就向卫庄冲了过来！

咚——卫庄被小粉团子撞到胸口，微微皱了下眉——倒也不疼，挺软的。
「举～举高高～ 」
「……」
卫庄把小女孩抱起来，虚虚地举了两下，而后又抱回怀里，贴在胸口，不仅很软，还暖乎乎的。

那是十岁的少年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温软。

小粉团子成功被人抱抱举高高，开心地咯咯笑了出来，随后主动抱住卫庄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
「亲亲～～」
「……」

就在卫庄努力避开小粉团子的口水攻击，同时思考要不要把她抱走晚上放进他被窝里取暖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
「……一群蠢东西！！脑袋长在脖子上干什么用的！！还不快去找！！」
「可…那边、那边是禁地啊……」
「禁什么地！禁地重要脑袋重要！！蠢死你们这群……快去给我找人！！」
「是、是……公主——！红莲公主——！」

原来不是迷路的小女孩，而是误入禁地的韩王公主。
卫庄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怀里粉嫩的小团子，重新拿起一旁的包袱，打消了把人抱走的念头。
麻烦。
岂料转身还没走出去，衣角就被人拉住了。

卫庄回过头，小粉团子正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亲亲……」
「……」
没有得到亲亲的小粉团子，眼泪说来就来，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瞬间汇聚了漫天委屈，大有一副不亲我就哭给你看的架势。
少年眼角一跳，盯着她看了片刻，复又半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块纸糖，想了想，把两块都掏了出来，分别塞到小粉团子手里。

就两块。
都给你。
别耍赖。

说完，卫庄放开了她的手。小粉团子被塞了两手糖，想来没有多余的手再去拉他。
结果，不等卫庄站起来，小粉团子忽然来了招大道至简，直接用白藕似的小胳膊夹住了卫庄的脖子，接着撅起粉嘟嘟的小嘴，垫着脚凑到了他脸前。

么嘛～
……

走廊后方，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至少三个大人正朝他们的方向跑来。
小粉团子察觉不到，只知道自己亲亲成功，眼中哪里还有半分委屈，她开心地举起双手，举啊举，然后非常聪明的把其中一只手里的糖送回了卫庄嘴边。

糖糖～
吃～
……

少年很平静地擦去唇角的口水，接过了那块糖，剥开糖纸直接塞进嘴里。
甜的。
小粉团子有一学一，低头用两只小肉手剥起了糖纸，可惜剥的太慢，最后还是少年替她剥开，掰下一小块喂进了她的嘴里。
小粉团子笑得眯起眼：唔唔～（甜甜～）
……

卫庄含着糖，轻轻捏了下小粉团子鼓起的脸蛋。在宫人拐进这段走廊之前，转身消失在了廊间。

（二）

对于卫庄而言，那日的午后奇遇并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多大影响，也丝毫没有改变少年成长的步伐。随着冬日的临近，卫庄出宫的时间变得更以往更久了一些。

很快，卫庄在与街上商贾打交道的过程中学会了化整为零——一只野鹿被他分成鹿角鹿皮鹿血鹿肉，用同样的成本换回更多的利益。没过多久，在花掉手里四分之一的钱买来了两件长皮袄和一床加厚的衾被之后，卫庄安然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温暖如春的冬天。

从那以后，卫庄也渐渐意识到，这个地方大概已经困不住他了。

十一岁那年，卫庄跟着他久未出现的师父一起离开了那座冷宫，作为已经合格的鬼谷弟子，经历了长途跋涉之后，最终来到了一个名叫「鬼谷」的地方。
谷内有一个和卫庄差不多大的少年，看上去似乎已经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了。师父唤他聂儿，并指着自己对他说：「这是你的师弟，小庄。」
少年手中拿着一把削尖的木剑，眼神中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与稳重，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可配上他脱口而出的「小庄你好，在下盖聂」却对卫庄没有半点说服力。
像是同类，但又不尽然。

对于卫庄而言，谷内生活比起冷宫当然要显得丰富一些，原来只是独自练武看书的少年，现在做什么都有另一个人一起，每日切磋武艺互较高低，倒也没什么不好。
在卫庄手里的木剑第一次被盖聂斩断之后，卫庄开口叫了他第一声「师哥」。
两个少年都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你的剑不错，师哥。」
少年卫庄勾起嘴角，擦去脸侧的汗水，凌厉的眼中丝毫没有认输的迹象，反而在战败之际更添了几分好胜的邪气。
少年盖聂剑法精准、一丝不苟，没有什么华丽的外表包装，却简洁凌厉，让人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他很强。
在漫长的习剑生涯里，他会是自己不错的解乏对象。
盖聂看着自己刚刚击败的师弟，那对黑色的眼眸散发着嗜血的光亮，如同猎豹盯上猎物，那样兴奋的、饥渴的、强烈的追逐。
让人热血沸腾。
盖聂收起手中的木剑，同样擦去了顺着脸角滑下的汗水，点头道：「你也不错，小庄。」

————

卫庄在谷期间，鬼谷先生对自己的两个弟子管教的并不严格。
鬼谷方圆百里之内杳无人烟，除了飞禽走兽悬崖峭壁之外，谷内最多的就是书。
天文地理，文韬武略，凡人一辈子学不尽的东西，都在这堆书里了。
盖聂与卫庄本是天生的武者，刚锐之性与生俱来，这两名少年入谷之后，算是把他们师门祖传的悬梁刺股精神贯彻到了极致。不用师父提醒，平日里天色大亮的时候他们晨练差不多都该结束了，白天除了听师父讲学之外，还要继续习武练剑，日落之后复又挑灯夜读，推演对弈，孜孜不倦。
世人常道天纵奇才，殊不知这天才二字，本是一分天赋一分机运，再加八分刻苦，凑够了十分努力才有望成才。

七年之后，卫庄骨架长开，个头比入谷时窜了将近一倍，乍一看去已是年轻小伙子的模样。
盖聂与他同在谷内习武，每日同吃同住，身形长得都差不多。
成长之间，两人的武艺愈发精湛。师兄弟俩终日飞檐走壁，练得身轻如燕，无论是猿猴、虎豹还是鹰隼，一旦遇上这二人，还未见剑光，便已做了剑下亡魂。

卫庄早年多败于盖聂之手，后经一番苦练，渐渐不落下风。多年下来，二人在剑术上皆有小成。如今比剑之时，盖聂卫庄互不相让，纵横剑势大开大合，锐利逼人的“长虹贯日”迎上霸气外放的“横贯四方”，一击若中，两把木剑想必都得折在这里。

每到此时，一旁观战的鬼谷先生总会波澜无惊地唤一声：「停。」
两名剑士眼中杀气顿散，各撤一步，收剑回身。

剑道无亲，不与圣人同忧。

纵横弟子各执一剑，完全没有给彼此留余地的意思。

鬼谷先生看着剑势小成的两个年轻弟子，缓缓开口道：「收拾一下你们的行囊，明日准备出谷。」

（三）

过去七年之中，鬼谷先生并不常在谷内，偶尔出谷云游，一个月见不到人都是常事。尤其近两年，老先生出谷的时间越来越长，只留下两个弟子在谷内自行生长。
卫庄曾经问过盖聂，当初怎么进的鬼谷。
彼时的盖聂正在田间灌地，闻言淡淡回道：「我幼时在燕赵边境的一个孤村出生，因战乱失了父母，被一个好心的木匠收养，村里的人都唤他木爷。十岁那年，我随木爷一起上山砍树，不想遇到了一只猛虎。木爷为了保护我，挺身死于虎爪之下。我当时悲愤至极，逃回村中给村里人报了信，没过多久便独自拿了一把长斧上山，原本是想与那恶虎同归于尽，幸而被路过的师父救下。后来师父将我身上的伤处治好，见我无依无靠，就把我带回了谷中。」
卫庄：「……」
听起来跟他的入谷经历风马牛不相及。
卫庄当时年纪不大，但心智已渐成熟，对过去的很多问题都开始重新思考，那一日才问起了盖聂入谷前的情况。然而，盖聂这段毫无参考价值的童年经历在卫庄听来难免有些扫兴，听完最多就是好奇了下，他一个十岁孩童究竟是如何敢拿把破斧子就跟猛虎死磕的。
鬼谷先生大概也是看这孩子骨骼清奇才收他入谷的吧。
盖聂本人倒不在意说起自己幼时的往事，左右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说完自己跟着老木匠伐木度日的生活后，还面无感情的感慨了句：如果不是那只恶虎，他现在应该也是村里手艺出众的木匠了。
卫庄抱臂靠在树下，同样面无表情的回了句：「你现在重操旧业也来得及。」
盖聂地还没浇完，闻言一哂，对此不予置评。过了一会儿，抬头见卫庄还站那不走，便问卫庄道：「你呢？」
你当初又是为什么来鬼谷？

卫庄没有说话，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野果，扔给盖聂一个，自己留一个吃了。
盖聂接过果子，看了卫庄一眼，没再多问。
不想说就算了。

曾经，卫庄也问过师父，为什么会去那座冷宫。
师父说，那座冷宫藏着一个失传已久的秘密，至今没有人解开，他为那个秘密而来，却意外发现了你。
卫庄又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出生又不是什么秘密。
最多是个意外罢了。
师父没有直言，只回了句：有没有关系，将来需要你用自己的眼睛确认。

卫庄虽心有不甘，却也没再追问。
与此相似，鬼谷先生在给两名弟子讲学时，总是会抛出一些模棱两可的问题。
他往往是讲述一个事件，事件中存在诸多矛盾，在面对这些矛盾时，问他们两个会做出什么选择。盖聂与卫庄虽然同吃一碗米，但很显然脑子没长一块去，师兄弟俩从来没选一致过。
鬼谷先生倒是不意外，每次也不辨对错，只是引导他们一层一层的分析结果。

这位久居深谷、无身无份的鬼谷先生，有一双异常深邃而严酷的眼睛。

那日出谷之前，鬼谷先生同样向盖聂与卫庄抛出了一道名为「义与利」的选择题。
是是非非，黑黑白白，要靠你们自己的眼睛去抉择取舍。

半月之后，卫庄与盖聂来到了魏国境内的一个小镇，魏家庄。
随着魏庸和玄翦的恩怨往事浮出水面，他们面对的问题变得越来越清晰。

在卫庄看来，这道题目本身并不难，所讲的无非就是一个剑士被一个政客耍了，最终妻死子散不共戴天。如今剑士回来复仇，政客动用了自己全部的人脉，以军中势力为掩护，力求保住项上脑袋。
一方为义，一方为利，看似简单的一道选择题，背后却沾染了无数无辜的鲜血和泪水。
卫庄心硬如铁，不想因感情的冲动而影响对理智的判断，在这一事件中始终秉持绝对的冷漠刚硬。
盖聂却一反常态的愤恨难平。

名利、权势、地位，拥有这些的人就是强者吗？
手执利刃，生杀予夺，做到这样的人就是强者吗？

真正强大的人，是会小心翼翼，不会让比自己弱小的人受到伤害的。
就像当年救人于猛虎之下的无名木匠，明知前方是死路，却还是毅然选择救了身后的孩子。
因此比起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玄翦，盖聂更不能原谅那个拿弱小的妇孺为自己挡刀的畜生。
什么族长大司空，他也配称人？
盖聂在某一瞬间拿出了当年背着长斧跟恶虎搏命的架势，咬定决心不肯留魏庸于世。
卫庄并没有否认盖聂的决心，只是冷言提醒：此刻杀了他，会有更多的弱小因之丧命。
现实总是残酷的，恶人背后的利益链保证了他存在的有效性，即便作恶多端人神共愤，他们也动不了他。
盖聂不服。
既不斩奸又不除恶，那问题还有什么解决的必要？
卫庄不语。
手中鲨齿却戾气四溢，无声散发着渴血的杀意。
何为义利？何为抉择？
……
对峙之间，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师父往日的教导。
剑道无亲，不与圣人同忧。
在你们快意恩仇之前，先想明白自己究竟为何执剑。
一念之间，抉择已定。卫庄手中攥紧鲨齿，一路追逐玄翦不放，盖聂忍住一时之气，最终与卫庄联手，纵横合力击杀玄翦，先解决那个杀昏了心的剑士。之后两兄弟回鬼谷复了师命，不久又去赵国走了一趟。

那是盖聂与卫庄首次以纵横家的身份，正式拜访居赵多年的魏国王族，信陵君魏无忌。

不巧，登门之时，这位名满天下的魏国公子正喝的烂醉，抱着怀里的美人亲嘴呢。

（四）

信陵君魏无忌原是魏安釐王亲弟，身份显赫，军事能力超群，又为人宽厚，礼贤下士，四方士子多心向往之。他在魏国时，秦军不敢攻魏，他在赵国时，秦军不敢攻赵。故江湖人又笑称其为「函谷关门煞」，只要信陵君一到，秦军就闭门不出。
可惜，纵是天潢贵胄，终究还是逃不过功高盖主的宿命。
魏无忌身为王室宗亲，具有继承王位的合法性和优先性，因而政治身份十分敏感，加上几次退秦之功，在朝野内外声望太高，为人处世难免受魏王猜忌。
当年秦军攻赵之时，赵王以王后魏国公主——也就是魏王之妹、魏无忌的亲姐姐之名，向魏国求援。魏王忌惮秦军，不肯出兵，魏无忌无奈之下，暗中设计了一出窃符救赵，率魏武卒援赵击退了秦军，之后让魏武卒自行回魏，他本人就一直留在了赵国。
此后十余年间，魏无忌背井离乡，再也没再有踏进魏国的土地。

如今，魏国与秦国连年交战，朝中无人，致使魏庸之徒当道。魏庸为一己之私，暗中欲率魏武卒投秦保命，如果事成，魏国宗庙过不了多久就要吹灯拔蜡了。
对此，盖聂与卫庄思路清晰，明辨利害，进府之前有十足说服魏无忌出山的自信。

奈何进府之后，眼前的魏大公子正忙着和美人亲嘴，不方便说话，只让屋内其他侍酒美人拉上两人先喝一会儿再说。
两个热血方刚的年轻小伙子，初来乍到看到这么一副酒色场景，性格宽厚如盖聂也受不了了。
盖聂面色微赧，奋力避开硬要往自己身上凑的艳妆女子，沉着脸表示自己身负重事而来，还望信陵君自重。
卫庄一身煞气外露，直接拔出鲨齿，横剑架到了魏无忌脖子上。

「魏大人现在方便说话了吗？」

怀中美人吓得花容失色，一不小心打翻了手里的酒杯，魏无忌打了个酒嗝，兴致怏怏的放开了美人。
「……嗝、现在的年轻人啊…嗝、真是无趣……你们师父去年来时，嗝、好、好歹还能陪我喝两杯呢——」
卫庄稍一用力，魏无忌脖上见血了。
「小庄。」
卫庄充耳不闻，冷眼看着魏无忌——傲慢无礼，酒气熏天，当着两名关门弟子诋毁亲师，这种人不杀留着过年？
同一时间，数十名私士一拥而上，前后围住了纵横二人，其中一把剑尖直接抵在了卫庄后脖颈上。
「欸……小孩子闹着玩，大人不要多事！」
魏无忌挥挥手，全然不把脖上的鲨齿放在眼里，一边打着嗝一边喝退了府内私士，自己又伸出手，慢慢扶起了一旁倒下的酒杯。
「刀剑无情，少侠出手还需再看准些……嗝、老夫一条老命不值钱，伤了美人可是罪过。」
说完，魏无忌又冲身旁吓坏的美人一抛媚眼：「美人也先出去吧，改天再找你们玩～」

盖聂&卫庄：「……」

——————

那晚，卫庄抱剑立在窗边，冷着脸一言不发。
等到盖聂把魏家庄一事的来龙去脉交代完之后，魏无忌看着手里字字带血的书简，苍白的双手微微抖动着，同样不发一语。
信陵城府深似海，转眼之间，脸上哪里还有半分醉酒之气。
来此之前，卫庄并不确定，那份被魏庸雇凶抹去的政敌名单里，有没有魏无忌熟悉的人名。
卫庄也不确定，魏无忌本人究竟有没有想过，当他在异国他乡花天酒地的时候，曾经的朋友和故人留在家乡的战场，尽忠职守，坚持底线，最后死于不相干。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不过十年，山清水秀、民风温淳的家乡已被人糟蹋至此，在权臣们勾心斗角的争势之下，秦军的铁骑下一刻就要踏破这四分五裂的山河。
……
此时此刻，这位早年名满天下，如今日夜耽于酒色的信陵君，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旁人不得而知。
只是有那么一瞬，卫庄仿佛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到了压抑已久的悲恸与决绝。

当初，信陵君为了免除魏王猜忌，孤身留在异乡多年，闭目塞听，不问朝事。倘若将来真回了魏国，凭个人之力解了魏军燃眉之急，声望想必更胜从前，到了那时，魏王庭前还能容他到几时？

义与利，究竟该如何取舍？

一阵寂静的沉默之后，魏无忌慢慢卷起了手中的名单，缓声道：「事情我已知晓，有劳两位少侠特意前来报信。」
他动作很轻，眼中情绪尽散，像是放下了所有，只将那份名单细细收入了怀中。
「二位仁义之举，在下先行谢过。」
魏无忌双手合十，躬身向纵横二人行了一礼。
盖聂轻声回拜道：「不敢当。师命如此，还望大人明察是非，还世人一个公道。」

卫庄放下双臂，准备走了。

不料一拜之后，魏无忌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当场表演了一个翻脸如翻书，转眼恢复成初时酒鬼上身的模样，还笑呵呵地问两人道：
「对了，方才还没来及问，两位少侠看着年纪也不小了，如今成家了没？」
盖聂&卫庄：「……」
魏无忌见二人如此，啧了一声，一边给他们倒酒一边叹道：「你们师父也是，徒弟都这么大了，还不紧着张罗……下次出门再遇上他，我可得跟他说道说道……」
卫庄按着鲨齿的手又一动。
不等卫庄上前，盖聂已从坐席上站起，多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道：「告辞了。」

（五）

不久之后，卫庄与盖聂回到了鬼谷。
在这一次的出谷考验结束后，两人又恢复了原先的训练日常。
经过玄翦一事，卫庄与盖聂多多少少都体会了一把何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后再听师父讲学时，两人的目光不觉都显得深了一些，言行之间少去了几分年轻人的轻躁，转而变得更加内敛。
与此同时，两人的习武强度比原先更狠了。

少年在冰冷的挫败中成长，又在反复锤打中变得坚强。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天地在他们眼中变得更加开阔，身边的一草一木都变得更加细微。

慢慢的，卫庄听到风声和鸟语，此起彼伏。有时，风声呼啸过山岗，鸟鸣于幽谷，他独自站在山野里，聆听剑的呼吸。
八方之外，皆我想象。山川大海，都在此刻的大风里翻腾汹涌。

卫庄睁开眼睛，在一个半落的夕阳下，双手蓄满真气，慢慢横起了手中长剑。
山谷之上，盖聂手中经脉暴涨，百步之外，鸟鸣穿透风声，掀起空中的涟漪。

半晌。

穿风破云的「百步飞剑」对上劈山裂海的「横贯八方」，一块千年巨石迎击裂开，分成两半掉落谷底，大地发出震响！

纵横剑成。

那一日，残阳如血，年老的长者将两名年轻弟子叫到崖边，对着苍茫大地悠悠念出了古老的谶言。

苍生涂涂，天下缭缭，诸子百家，唯我纵横。

夜空下，东方的大角星正发出璀璨的光芒，交映着纵横织成的地与天。

冥冥之中，命运之手已无声地降临人间，是被其扼住还是将其斩断，终有一天都将由他们来决定。

——————

三年后，卫庄离开鬼谷，手中拿着鲨齿，重新回到了那座寒冷的冷宫。

熟悉的阴冷街道，熟悉的破败走廊，熟悉的湖中巨树，一切好像都没有变，仿佛亘古以来便已如此。
令人索然无趣。

夜幕降临，卫庄独自靠在一座酒楼的窗边，无声打量着窗外繁华如旧的新郑都城。
酒楼名作紫兰轩，由一个精明的女人经营，很受当地富商显贵们的青睐。如今这里已是新郑城内最大的风月场所，鱼龙混杂，是不少外来的江湖人首选的落脚之处。
街道上灯火通明，车马不断，人来人往，窗外不时飘来热闹的说笑声，酒杯与酒杯碰在一起，觥筹交错，光影奢靡。

卫庄淡漠的打量着眼前景象，大概是在谷里安静惯了，眼下只觉得吵闹。
「要给你留一间房吗？」
卫庄拿起鲨齿，无视身后紫女的询问，径自离开了酒楼。

此时此刻，白发男人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

卫庄走近蜿蜒的暗巷，渐渐又绕回了阴森的冷宫后街。暗处不时传来一些窥伺的视线，大概是道上各个势力巡逻地盘的探子，卫庄也不避讳，手中拎着鲨齿，就大大方方的让人看。
或许是察觉到此人身上的煞气，周围的老江湖们都规规矩矩的按兵不动，没有主动给自己找晦气，因此卫庄走过的这一路都很平静。
鲨齿在手中躁动，却没有出鞘的理由。

不想走到冷宫墙外时，卫庄意外又听到了一些嘈杂的声音。
「小祖宗——！这怎么又跑那去了！」
「一群废物！让你们看着人，眼睛都他娘的长哪去了——！」
「殿下！诶诶您可别乱动——！」
……
卫庄本想安静的回冷宫，谁想宫墙内居然比大街还热闹。

「都给我闭嘴！嗝、吵不吵啊——」

卫庄转身的脚步一顿，抬头看去，一道粉红色的身影正摇摇晃晃地坐在冷宫的墙檐上，好像是在宫廷宴会上喝过了头，借着酒劲四处乱跑，最后莫名其妙地爬上了墙头。

卫庄隐约想起，墙里好像是有根绳子，很久以前他用过的。

「哼哼～本公主今天就是要从这破墙里翻、嗝、翻出去！——谁也别拦我！」

墙头上的人明显兴奋过度，晃着脑袋东倒西歪，这种状态摔下来，不死也是半残。
墙内的宫人惊乱的呼喊着，显然已被吓得乱了分寸。

卫庄看着墙头上的粉色身影，看着看着，脑中又渐渐回想起了某个模糊的画面。
一个小粉团子。

「啊啊啊啊——！」「红莲公主——！」「殿下——！」

说时迟那时快，公主殿下身子一斜，连劝说的机会都不给，转眼就从墙上跳了下去！
——或者说，是被人用石子点中了睡穴，歪身掉到了墙外。

咚的一声，墙里墙外都安静了。

卫庄微微皱眉，接人之前真气提的太猛，胸口有些微刺。
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少女脸颊酡红，身上带了一丝酒气，果然是喝多了。
少女全无知觉，粉嫩的脸蛋贴在卫庄胸前，唇角自带笑意，歪头睡得香甜。

不是小粉团子。
是长大了的小公主。

……
然后呢？
把她放地上？

明亮的月光下，卫庄抱着一个从天而降的粉裙公主，一时竟又久违的有些不明所以。

放在地上，等着宫里人出来把她抱回去？
卫庄看了眼阴湿的地面，没有放开手。
……
……
踟蹰之间，怀里人忽然动了一下。

卫庄低下头，少女被他衣前的金饰划到，皱眉侧了下脸，嘟着嘴，一脸好痒好烦的样子。
……
卫庄把她往上抱了抱，又反过手，轻轻拨开了划到她脸前的长发。
细腻的触感，悄悄停留在了指尖。
少女下意识地蹭了蹭送上门的痒痒挠，之后满意的靠在卫庄肩头，又弯着唇睡了过去。
……
卫庄放下了手。
温热的呼吸，带着一点甜醺的酒气，羽毛扫动一般，一扫一扫的吹到他的颈脉里。
鲨齿渐渐安静下来。

她不沉，挺软的，暖暖和和，抱着也不累。
要不直接抱走？
……
这个想法出现的瞬间，卫庄便迅速冷静下来，转头观察起了四周环境。

四周安静极了。

卫庄站在夜里，早先的索然，烦躁，荒芜感，好像一下都不见了，唯一剩下的，是怀中少女鲜明的体温。

世间没有偶然。
这不是第一次，卫庄意识到，自己怀里正拥有着什么。
朦胧的感觉，有的还没有开始，有的处在盘旋上升的道路中途。这种陌生的感觉还未经沉淀，带着模糊与未知。他无法预料到下一刻究竟会发生什么，于是压下了脑中可能产生或已经产生的一切想法。
此刻的卫庄不允许自己思考，他只告诉自己：事不过三。

在这个被常人称作意外的夜里，卫庄抱紧怀里的少女，在四周查探了一圈，最终一脚踢开了巷口处的一间矮房。

不久之后，纷乱的脚步声和哭嚎声一齐从宫外响起。这一晚上闹下来，整座王宫的人估计都别睡了。

等到做好陪葬准备的宫人们哭喊着冲出宫门来到事发现场，就看到他们意外失足跌落墙外的红莲公主，正无比幸运地躺在足足有半人高的松软草垛上，阖眼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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