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夜】Sin Navegación No Hay Amor

纸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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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上沉浮很久的人，不会太喜欢海。
疼痛感随着海浪的起伏在颅腔内震颤，还未完全退去的高热制造了一层厚重的帷幕包裹在他周围，呼吸难以顺畅地进行。昆·阿圭罗·阿尼亚斯在一片沃热中醒来，生疏地吐出一口浊气。他在梦里溺水几次，差点忘记了如何呼吸。
昆在第一时间检视自己的身体状况，发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却不黏腻。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果然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体温接近，看来他的话终于被某人听进耳朵里了。
昆侧过头观赏夜在身边熟睡的样子，脚趾轻轻地动了动，攀上夜的小腿。海浪的波荡在此刻竟显得温柔起来，像一首摇篮曲。夜睡得很香，没有皱眉也没有哭泣。昆悄悄地捏了捏他的指骨，满意地听到夜如同打盹的猫咪遭到骚扰那样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来。
——但是，也不会太讨厌。
“……抱歉？看起来我来得不太巧？”
“啧。”
“就算嫌弃我你也用不着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注意到夜还在睡觉，什伊树小声地抗议着，动作夸张地捏着门把手推到合适的位置，换上一副别扭的正经神情：“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的休息时间结束了。”
昆揉了揉额头，已经对接下来的事情有所猜测。夜在睡梦中含混地喊了一声，昆叹了口气，给他掖好被子，把他过长的刘海撩向一边。和主人脾气一样倔强的发丝挺翘起来刮挠着手指与手指之间的缝隙，昆稍稍磨蹭了一会儿，留恋着这份触感。每当他触碰夜时他都觉得身上温暖了一分，如同潮湿的水汽被火盆蒸干，他就不会再觉得冷。没有时间换衣服了，昆披上外衣就和什伊树一起快步离开了房间，还安睡的人一份宁静。

所有的死者身上都盖着象征最后体面的白布，已经没有床可以给他们躺了，遗体都被安置在并不光滑的木质地板上，就算是这样他们也不得不把更多的遗体迁往下层的船舱。直到死这些可怜的水手也还是要闻着这股伴随了他们一生的腐烂木头的味道，然而现在他们甚至没有办法捂住自己的口鼻，或是做出一个将要呕吐的表情。海水里的腥气透过木板缝隙直直地冲进遗体们的鼻孔，钻进行将枯萎、不再鲜活的皮肉里，以至于身体周围的空气都裹上这股气味。很少有水手会标榜身上的味道，比起令人反胃的混杂着油烟味的水腥气，与其他海盗势力缠斗而获得的伤疤显然更值得被称赞，几乎所有水手都把这样的伤疤显露在外，作为自己的勋章四处夸耀。但是当夜晚他们要爬上姑娘的床时，女人们可不会因为他们那狗屁不通的言辞而心动，反倒是这一身腥臭可能让她们掩起面容，几乎晕过去。多么败坏人的心情！
可他们现在不可能站起来破口大骂了，什伊树悲伤地凝视着地面上排列整齐的遗体，心底一片悲凉。他下意识地侧过头观察昆的反应，让他意外的是，昆只留给他一张缺乏情绪的脸。昆认识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他能够准确喊出他们家人的名字还有住址，可他脸上的表情却绝不像是一个爱护下属的船长。
最外面的这一具尸体，两个月前还在和大家一起喝着啤酒放声大笑，可他现在就已经死了；最里面的那一具，他说他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本来他是想在夜里偷偷跳海的，是夜发现了他的举动并叫住了他，可他最后还是死去了。为什么要浪费夜的努力呢？这些该死的、粗鄙的、意志力低下的蠢货们——
“你要看看他们的情况吗？”什伊树迟疑地问道。
昆从草草织起的冷漠思维里走出来，封闭了内心世界的大门，杜绝了自己的心思被任何人窥探而去的可能性。他十分冷静地跪下来，掀开人们身上盖着的白布。他清楚地知道此刻应该干什么：观察，然后制定对策。如果他脑袋正常的话就应该在确定地上这些人的病因之后立刻把他们丢进海里喂鱼，如果他脑袋不正常……好吧，在这座船上想要找到这样的人简直太容易了，否则他现在面对的应该是一如既往的光滑地板而不是一群糙汉，更别提底部船舱都快被塞满了。
“坏血病，毫无疑问。”什伊树开始了他的叙述，“他们的牙齿几乎掉光了，在这之前经历了漫长的痛苦，体质强健的昆家族人一定无法想象那是怎样恐怖的过程吧？”昆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甚至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注意力来瞥他一眼，什伊树感到有点受伤，然后继续讲。“一开始只是少数几个人有吐血的症状，他们以为自己是在之前的那场攻防战之中受了内伤，没有汇报，只是去找洛雷配了点药，然而一点效果都没有。后来这些人的牙齿根部逐渐腐烂萎缩，身上还长出了很多红色的斑点，腿也逐渐变形了，那时候我们立刻采取了行动，把他们都隔离了起来。”
“但是那没有任何用处。”这是什么？金属粉末？
“……是的。”什伊树的嗓音沉了下去，就像被闷在了喉管里，“你知道的，那是‘海上凶神’，水手们最为恐惧的自然疾病，我们对此束手无策。洛雷直截了当地说给他们准备后事算了，哈驰差点跟他打起来，我们几个人加在一起才勉强把这头牛给拉住。”
什伊树说的是事实。他几乎是个自学成才的小混蛋，在洛雷忙不过来，或者说得直白点，那就是在洛雷贪睡偷懒的时候偶尔会来帮个小忙，当然，收一点辛苦费的那种。他仅有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医术还是从收养他的老爹那里继承来的，老头子盼望他去当个骑士守护王廷，因此死活不肯教他，他就把人灌醉然后断断续续地套了出来。什伊树从小就聪明，他明白活在世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需要支付代价的，而学会了医术至少能够让他在必要的时候存活下来，即便这是一门遭人鄙视的技术。
昆读过很多书，其中当然也包括类目繁多的医书，可是没有哪一本书提到过坏血病应该如何治愈。他现在站在这里为的不是找出治愈的方法，甚至不是预防的手段，而是想要找出一个原因。他和夜的这艘船，有最好的船医，有最完备的设施，还有最严格的饮食标准和训练体系，如果这一整个系统都没有出现问题，那么会是什么原因导致目前的状况？
“什么时候发现的？”昆捻了捻手中的粉末，继续问下去，表示他仍在听什伊树的话，但他的思绪早已随着海风飘离，到他的书房里、船舱里、他怀疑的对象那里找寻答案，也许在这过程中还拐了个弯，灵光汪成一水柔泉，想夜此刻睡得好是不好。
“一个半月前，在这之前我们都以为是佝偻病，实际上不是。死亡人数越来越多……你和夜那时候又不在，为此我们不得不处理了两个不守规矩的家伙。”
太巧了。昆暗自思索着，同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嗤笑，“真是没用。”
“说什么呢！”什伊树小声咕哝着，他也承认是他有错在先，可昆的语气着实令人难以接受。
“别说那些没有意义的话。”昆不会解释他其实并不是在对什伊树发火，他恼火的对象通常都是他自己，这就是一个控制狂的怪癖。他轻轻地把白布盖了回去，就他一贯的言行而言，这样的举动已然称得上无比庄重了。昆永远不会像一个基督教徒那样行动，哪怕他的家族成员几乎都是有名的基督教徒，所以他接下来既没有发傻地祈祷也没有在胸口傻愣愣地划下十字，仅仅是张开了嘴开始了解情况以便下达指示，“船上的粮食还剩多少？”重要的不是粮食而是时间，在他和夜离开船的时候，船上还剩将近三个月的粮食，而这中间理应经历一次补给。为了那个巧合，究竟准备了多久？
“够现有人员吃半个月左右。”
“我和夜在外漂流的一个月里，你们甚至没能找到一个可以靠岸的地方？你们谁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两个月’是底线，必须要保证留足这么多的粮食。”谁在故意拖延？有哪个人可以做到扭转船上所有人的思维这种事，除了他自己？
“是的……很抱歉，但是蕾……”
“你们休想越过本公主！”一个强势的女声如同一把利刃，把什伊树未竟的话语切割得七零八落，再囫囵塞进了他的喉咙里。他噎住了。
什伊树看了看昆。什伊树看了看外面。什伊树冲了出去。“喂！阿娜克！我在和我们的船长大人谈话呢，你们能不能安静一点！”

蕾哈尔。昆垂下眼帘，光下的睫毛像白鸽的尾羽一般疏松。他警惕着这个女人，虽然她是夜仅剩的亲人，但这个身份并不能抵消他对她的怀疑。
哦是的，他当然相信夜的眼光。看看他带到这艘船上来的朋友们吧，一个接一个的，既聒噪又麻烦，还有着一颗会为了别人而剧烈跳动的多管闲事的心脏。他甚至有点佩服夜天生的魅力，这些家伙就像飞蛾一样扑过来，只为了跟随夜前往遥远而未知的目的地——就连他自己，不也曾为此而折服吗？
可蕾哈尔是一个例外。昆很清楚蕾哈尔的眼睛是不同的，那个女人有着蛇一样的瞳孔，她的视线中心永远不会是夜。昆对这种眼神是如此的了解，熟悉到每一次在平滑如镜的海面上见到自己的脸时都会对它留下更深的印象。那个女人究竟在看着什么地方？她的目的是什么？蕾哈尔对夜而言的特殊意义使得昆没有办法轻举妄动，难道他只能对她坐视不管吗？
不。他会让这个女人变得有用起来的。他在他属下们的遗体上找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那是炼金术师的手法，他们拥有各种神秘莫测的手段，能够让一切看起来只是意外。吉黑德军搜集了很多那样的家伙，是个名副其实的毒虫巢穴。但他们太操之过急了，留下了过分明显的把柄。什伊树他们只是半路出家的海盗，他们不会知道真正的坏血病是什么模样的，弄出些似是而非的症状完全可以糊弄住他们。更何况，一切进行得太快了，坏血病可不是一位性子急躁的更年期妇女。
两个月前……昆降下视线，让它落在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之上。不，在更久远的时候，他和蕾哈尔之间的战争就已经开始了。然而如果没有两个月前的那场攻防战，也许他还没法赢过蕾哈尔，但从现在开始，他相信他不会输。
因为他已经夺走了夜的目光。

两个月前。
船头把海雾撞成碎絮，嘎吱嘎吱地滑向前方狭窄的海域。这是一个冷清的海湾，呈现出一个烧瓶的形状，只不过这个烧瓶不幸地在底部还拥有一个出水口，因此它只好另谋高就了。幸好，可以确定的是它极其合适被用作船只的休憩之所，于是赛尔杰号占据了它。这个地方易守难攻，当遇到数量众多的敌人时，赛尔杰号还可以毫不恋战地从后方迅速脱身。那里有许多的暗礁，几乎没有船队有能力在那设下埋伏。
这里是赛尔杰号的秘密基地，船员们都对它的存在守口如瓶。即使是什伊树、哈驰还有两位公主，在没有得到船上正式的地位之前，也必须蒙上眼睛、关上耳朵，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静静等待，而不被允许探求秘密基地的具体位置。
船长室内，几个主要成员正在进行秘密会议。
“昆，你叫我们来做什么？”
正在查看海图的男人闻言抬眸，下巴微微一偏，示意他们坐下。什伊树随即拉开了面前的椅子，哈驰跟在他身后落了座。只有两位公主是十足的急性子，尤其是安德罗西，她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要踩着桌面俯下身来揪昆的领子。
昆无视了她，看向什伊树，问道：“洛雷和鳄鱼呢？”
“洛雷那家伙，老地方。雷克还在旁边游泳呢。”什伊树努了努嘴，示意昆看船舱外。昆不用看都知道鳄鱼正把头搁在水面上，一边惬意地享受着海水的轻抚一边偷偷摸摸地警戒着周围，他极有可能还在哼唱童谣。
“会问这个问题的我真是白痴。”
“我同意。”安德罗西忍不住插嘴进来，言语里尽是嗤笑，“我想不通你把那女人放上船的理由，难道仅仅是因为夜喜欢她？”
“首先我必须申明，夜不喜欢她，他还不明白如何处理他对蕾哈尔的感情。其次，你们也是托了夜的福才能上船，别忘记了。”昆不满地皱眉看她，好像她在无理取闹。
究竟是哪个家伙在无理取闹啊？这两个该死的下半身动物！安德罗西在心里啐了一口，她认为在这时她应该表现得娇蛮一些，于是她说：“我不管，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否则有她没我。”
“嗤。”昆毫不在乎地笑了笑。他已经坐了下来，合上了海图。安德罗西意识到她所剩的抗争时间不多了。
“该死，我直接去问夜！”
“站住，安德罗西。”昆的嗓音变得像冻过的鱼块，硬邦邦地拦在了门把手上，迫使安德罗西举步不前，伸出的手也凝滞在空中无法动弹。“坐下，听我说完。你的性格太急躁了，你真的是吉黑德公主吗？”
“哼，货真价实。”安德罗西无视了昆的嘲讽，她隐约意识到了昆想要说什么，“那本小姐就勉强听听你的无趣发言吧，希望你的话能对你的处境有所帮助。”她恶劣地笑了笑。
这女人，竟敢用夜来威胁我……昆克制地露出一个客套的微笑，随后立刻收敛了起来。
“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今天我们会在这里留宿一晚，然后驶向‘炼金工房的港湾’，我们会在那里夺走一件宝物。”
“啊，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听说这次吉黑德军都有动作了？”什伊树思索了一下，又确认了这个消息，“没错，领头的不用多说，肯定是你俩的姐姐吧。”
“你不想要你的舌头了吗？”阿娜克睨了他一眼，手已经按在了绿色四月上。
“本小姐可没有姐姐。”安德罗西吹了吹她花了很大心思去保养的指甲，样子和每次战斗结束时一模一样。她会蹬着高帮马靴踩在敌人的胸口，用自认为最帅气的姿势吹走枪口冒出的烟气。
“没错，”昆肯定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所以这次我们要格外提防。”
“那么你叫我们来只是为了制定对策吗？”
“不止如此。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今晚会遭遇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赛尔杰号肯定会遇袭。”话虽如此，昆的脸上却不见丝毫紧张，甚至有些轻松。
“又来了，这莫名其妙的预感。”什伊树抱怨道，“而且你怎么从来都是报忧不报喜？我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人生在转瞬间演变成奇幻故事的荒谬情节了！请让它演一个‘贫穷海盗一夜崛起成为大富翁’的故事！”
“我有时怀疑耳饰混蛋是报丧鸟转世，有人同意吗？”话音未落，除了昆本人以外都举起了手，阿娜克甚至还扬起了尾巴。
“你们想被我丢出去吗？”昆没好气地说道，“这次不一样，它是有预谋的。”
“你是说……？”安德罗西立刻反问。
“我投下了一枚饵食，贪婪的鱼儿迫不及待地上钩了。”
所有人的脑海里都不禁浮现出了某个女人的身影，当然，除了哈驰。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什伊树怜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孩子傻一点更有福气！哈驰，享受这个夜晚吧，然后努力工作。”
绕过什伊树他们，安德罗西终究还是踩上了桌子，居高临下地盯住了昆。这个女人毫不掩饰她对昆的鄙夷：“夜遇到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语气里掩藏了很深的钦佩，她并不介意昆读到这种情绪。她活得货真价实，也就不怕别人笑她矛盾。当然，昆也许是除了夜之外最不可能嘲笑她的人，他们是相似家庭里出来的孩子，天生就与类似的存在互相理解。
“感谢夸奖。”昆抬头看她，姿态却更近于俯视，“顺便说一句，你永远也赢不了我。”
“啧，讨人厌的昆家人。”
“彼此彼此。”
安德罗西带着暴躁的情绪，拉着阿娜克快步走出了门。什伊树和哈驰也追了上去，他们要一起商议今晚的守卫该如何安排。
所有人都离开了，房间里又恢复了平静。昆吐出一口气，放松地靠上椅背，冰晶似的瞳孔咬紧了房顶的木板。凉意从他和椅背相接触的皮肉那传递过来，逐渐弥漫全身，他收紧臂膀把自己圈起来，像丢失了螺壳、缺乏安全感的寄居蟹，在只有冰冷海水的洞穴里蜷缩成一团。
有些事情他只需要花一秒钟来思考然后做决定，但有些问题，却有可能磋磨他不知多少时光。小时候这种情况尤其严重，他以为在遇到夜和雷克之后，他已经好了很多，殊不知只是因为那时问题还没有来临。他这种人，呵，恐怕早已病入膏肓。
“昆先生……？你们已经谈完了吗，我可以进来吗？”第二十五夜的声音犹如溪水一般流进了昆的耳中。
“嗯……怎么了，夜？”昆下意识地换上了温柔的语气，视线已然追溯到声音的源头，瞳孔自然而然地融化成了圆润的水潭。
“你早上说有话想对我说，是什么？”夜没有坐下来，他还是习惯把下巴搁在桌面上，整个人趴在那和人说话，好像小孩子似的……或者小奶狗？他的头发已经长了很多，在连日的海风吹袭下变得有些毛糙，昆思考着什么时候该提醒他一下，要注意养护自己的头发与皮肤，但老实说他更想亲手帮助夜。“是让你很为难的话吗？要不要去瞭望台？正好快换班了。”该死，夜的眼神太过信任了。昆产生了一种错觉，也许他现在说的话，夜能够为了他而放弃蕾哈尔。
但他不敢赌。他和夜陪伴彼此的时间是五年有余，而蕾哈尔占据夜的时间，起码是他拥有夜的时长的一倍。他也许有底气对着海神发誓：“夜全身心地信任着我，我是他最信赖的人，即使是雷克都得为我让位！”但他没有任何勇气对着海神说出这样的话：“我是夜的第一选择！”当然，必须得申明他实际上并不相信海神真的存在。
昆当然是相信夜的。是谁愿意把后背托付？是谁能够以性命相交？他们相识于血色的海湾之中，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同一边的立场之上。但是正因如此，昆才坚信夜不会轻易抛弃任何一位同伴——即使那是曾经抛弃了他的蕾哈尔。
“好的……我现在确定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了！昆先生！”
看啊，他熠熠闪光的栗色瞳仁，就像太阳种下的种子。他不会放过他的好朋友的，除非他的好朋友愿意让他一起分担忧愁和苦恼。但他的好朋友又怎么忍心询问他呢：此时此刻，有一个残酷的现实故事正在等着你去发现，你打算怎么办？
昆牵动着脸上的肌肉，轻微地笑了一下，程度接近昙花开放。他告诉夜：“没什么事，夜。如果你今天一直和我呆在一起，那么我会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告诉你。”
“好啊。”出乎意料的是，夜很干脆地同意了。
怎么会？
这不是真的吧？
谁能来掐醒这个做梦的人？
直到敌袭的前一秒，昆都如坠梦中，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喂，你们说，我们这次也会顺利获胜的吧？”什伊树趴在船舷边上，语气里牵出沮丧懊恼的蛛丝。他为自己没来由的胆怯而感到恼怒。“啊，当然，我是相信昆的安排的，只是今天不一样，很不一样。连海鸟的叫声都听不到了，这只能让我想起吉黑德军烧毁了我故乡的那一个晚上。”
“谁知道？也许我们会在和吉黑德军拼个你死我活之后碰巧撞上一个满是土著的小岛，然后在冷兵器的包围下大开杀戒，比拼一下是他们人多还是我们的子弹多。”
“喂喂，哈驰，你不能这么莽撞，你难道以为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海鱼的食物或者食人族的盘中餐吗？”
“不会，我的剑是这么告诉我的，它渴望饮血。”
“得了吧，我和你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也没见你用过那把剑。你老实告诉我，它真的开刃了吗？”
“我也不知道。”哈驰摇了摇头，但却笃定地说，“总有那么一天的。”
“……我从没想过你还是个神神叨叨的角色。”
他们安静了下来。
“呼……你们两个笨蛋！”
“阿娜克？干嘛打我？？”
“阿娜克！不要胡闹！”
“打的就是你们！”阿娜克给了他们每人一脚，抱起手臂说，“你们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到船上来吗？还不是因为吉黑德军的所作所为！现在你们马上就要有机会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了，难道不应该感到兴奋才对吗？擦亮你们的眼睛，磨利你们的刀剑，把子弹打进他们的脑壳里，让那些不可一世的混球们感受一下我们的怒火！我们不是一直以来都期望着这么做吗？现在你们是怎么回事？为自己哭丧吗？”
“说得对……丢人现眼也要有个限度，怯弱不前的人现在就跳下去，自己滚回你和平安逸的海峡里，不要呆在这里碍事。”安德罗西倚着栏杆，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然后把它们绑了起来。她的视线缠在海风上，钻进四面礁石的每一个孔洞里，在海面上逡巡搜查，仿佛要把整个区域的海水都翻过一遍。她期待着第一个进入她视野的猎物，她一定会把燃烧的子弹打进那混账的眉心和太阳穴里，两颗，特别夜宵嘛。
“也是，我都忘了你们这群疯子，可都不是正常人啊。”什伊树放松了身体，神色却难得正经了起来，“那就好好地大干一场吧。”
“不管怎么样，砍了就是。”哈驰举出了剑。
“你那个就算了。”

两颗炮弹在距离赛尔杰号仅百尺的海面上相撞，一同坠入水中的画面竟还显得有些垂死的浪漫。敌人的火力很猛，即便有提前准备，以赛尔杰号的火药储备也很难跟得上消耗，他们必须突围。
昆和夜并不拥有一支船队，他们只有一艘船，重要的只是船上的这些朋友们。因此他们不必去思考要如何带走所有的船。昆站在整艘船最高的瞭望台上，声音传遍附近的海域，生怕对面的敌人听不见似的：“全帆！我们撞上去！”
什伊树听到声音，立刻反应了过来：“接舷战！哈驰，公主们，等会直接跳帮，咱们去找个最肥的肥羊。”
“挟持人质？”安德罗西扬眉，“真是阴险。”话虽如此，可她话音里是满满的快活。
在枪炮和叫骂声里，昆一个纵身跳了下来，夜立刻迎上去，递给他一件披风。“昆先生，别着凉了。”
昆没管那件衣服，而是反抓住夜的手，一把将他扯进了怀里。他动作轻盈而肌肉用力，拗出一个僵硬的姿势，把珍视的对象紧紧地箍在自己的臂弯之中。“夜……”如果这时候他说，他上去只是为了确认蕾哈尔的动向，夜会怎么想呢？“我是个卑鄙的人吧？为了拯救一些人，总会选择抛弃另外一些东西。”夜要是选择离开我的话，他到底该怎么活下去呢？能好好地照顾自己吗？
昆紧紧地凝视着夜背后的漆黑海波，一只小船正跌跌撞撞地驶出赛尔杰号所笼罩的范围，驶向吉黑德，驶向一个女人的虚荣。
蕾哈尔，我给了你一个机会，我知道你会抓住这次机会的。你会碰巧发现一只特意为你准备的渺小舢板，一个很不巧被巡查忽略的突破口，一条恰好能够直通吉黑德军的路径。你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明明是随波逐流的小鱼却妄想吞下在海底沉眠的所有宝藏。
“如果昆先生要这么想的话，那就是吧。”夜回抱住昆，“但是，那只是昆先生的想法，和我要怎么想，是两回事。我认为昆先生很厉害，能够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的，您是完美的。”
“……才不是呢。”昆再也不觉得冷了，他的洞穴因为这个确实的拥抱而涌进暖流。就像一个漂流瓶终于投身进了泥沙之中那样，昆自愿搁浅于夜的海滩。

夜被蕾哈尔教导成一个基督教徒，二十二年来，无时无刻不在祈祷中度过。可他为了昆自愿成为背弃神明的异教徒。和夜并肩作战，和夜一起落水，就像失去供奉的神明对引诱者昆所施加的最甜蜜的惩罚。
他们幸运地找到一块木板，随着海水漂流了大约三天，最后被海浪遗弃在了一座荒岛上。附近连一条鱼的影子都见不到，他们只能靠岛上的水果维持基本的生命线。肚子咕噜咕噜的，空空地响着，光吃水果果然没办法支撑每天的消耗，昆睁着无机质的眼睛思考。
夜和昆并肩躺在沙子上面，脚趾间海水温柔地冲刷而过。夜拍了拍昆，对他笑了下，说以前在船上整天看星星，看着看着就觉得星星好像贴在夜幕上的亮片一样，跟安德罗西亮晶晶的指甲有点像，他比划了一下。昆眼睛里的温柔神色立刻回来了。
“夜，要是能回去，你准备做什么？”
“唔……我要囤零食！我要在昆先生的披风上缝个口袋用来装粘粘地瓜糖！”
“那应该是不够的吧？像现在这种状况，可能需要我随身带两三箱哦？”
小狗的耳朵垂了下去，很是失望的样子。他喃喃道：“就算昆先生力气再大……不不我怎么可以这么想，也许我可以自己带……？”昆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放轻声音说：“甜食还是少吃点比较好。夜现在想吃鱼吗？”
小狗的耳朵又竖了起来，猛烈点头，快乐地甩起尾巴来。“可是，附近不是没有鱼吗？”
“潜深一点就好了。”昆扯开纽扣，把破成一块布的衬衫彻底丢开，露出精瘦而不失锻炼的上半身，“在这等我，夜。”
“嗯！”
前五秒的时候，夜乖乖地跪坐在地上等着。
过了一分钟，小狗开始蹬腿。
第三分钟的时候，感到被抛弃了的小狗嗷呜嗷呜地刨着沙子准备跳海。这时，海面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一个男人从海底回来了。他舒展开身体，单手把额发撩向脑后，另一手提着一条将死的胖海鱼。
“昆！”
他们有了第二个拥抱，湿淋淋的、喜极而泣的，同时也是曝于阳光之下的、正大光明的。
昆和夜在荒岛呆了二十多天之后，什伊树等人终于找到了他们。这都多亏了接舷战，现在，他们拥有一艘可以轻松导向的军舰了。一行人顺便扩充了船队，收编了一些投降的吉黑德士兵。赛尔杰号没有出事，大家都很喜欢她，把她保护得很好。
只是也许是劳累太重，在回归之后，昆立刻陷入了昏迷状态，洛雷看过之后说他缺少太多睡眠，急需补足。昆船长就如同蛇进入了冬眠，做着漫长的准备，只为脱去一层单薄的皮。他的思绪脱离身体，穿过幽长而漆黑的隧道，最后钻回柔暖的被窝。他长久地睡了，不知道用了多久才醒过来，身体刚刚恢复元气的时候，弱小得甚至不如一个孩童。
 
可他现在已经完全复原了。
昆走了出去，正要开口询问。“什么事这么吵？”却已经有另一个人替他问了这个问题。就像完美的合奏……昆急切的目光等来了一个意料之中的身影，是夜。
什伊树立刻汇报：“报告，这里有人吵着要下船！”
“那就把他丢下去，让他自生自灭。”昆揉着太阳穴，夜跑过来给他加了个披风。昆摸了摸，披风里面似乎没有被缝上什么奇怪的东西。他瞧了眼夜，夜朝他吐了吐舌头。
“不行，昆，这样是有失公允的，你应该给他们一个诉说理由的机会……”
“昆——？”蕾哈尔的声音出现了，她那怪异的音调打断了夜的话语，“啊，夜，你和这位海盗大人什么时候这么友好了？”
“蕾哈尔，请你听我说完，好吗？”
“什么？你……”
“蕾哈尔女士，”昆隐含威胁地笑道，“让我们先把事情解决吧。”
蕾哈尔只好作罢，无声地握起了拳头以示抗议，可昆和夜都当作没有看到。
夜走过去问那个人：“您为什么要下船呢？”
“我要是再不下船，海神就要把我们所有人都诅咒光了！我们都会死的！”
“您相信神明是支持邪恶的吗？”
“……什么？你在说什么？”
“只有内心邪恶的人，才会认为神明也赞同邪恶的行为。难道您是内心邪恶的人吗？”
“胡说八道！你个黄毛小子懂什么！‘海上凶神’已经来了，就是因为我们有个不信神的船长，我们才会落得这个境地，所有人都会被诅咒而死的！”
“您还是不明白，神明是仁爱的，怎么会使用‘诅咒’这种卑劣的手段？只有恶魔才会使用这种伎俩，就比如……炼金术师。”
昆在那人脸色大变的前一秒抓住了他的手腕，强行抖开长过指尖的衣袖，把他的指甲展示给众人看。那是一双具备炼金术师特征的手，常年接触金属的手指指甲缝中满是乌黑的痕迹，就像被火燎过一般。昆把他一把掼到地上，招呼哈驰和什伊树：“看看他的胸口，是不是有吉黑德的烙印。”
这只不过是为棺材钉上最后一颗钉子。他们确认了这个人的奸细身份，决定先把他吊在桅杆上晾两天。之所以没有把他立刻处死，是因为昆站了出来。
“他还有用。”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视线钉在了蕾哈尔的身上。
——和吉黑德的指挥官一同掉进海里的滋味怎么样？
——被吉黑德军赶回来的感受如何？
——是你……你把那只鳄鱼安排在那里，掀翻了吉黑德军的指挥舰，让我的投诚艰难无比……是你阻碍了我的所有计划！你现在还要把那个愚蠢的家伙挂起来，是想嘲笑我？讽刺我？想让我亲眼见证我的失败吗？你夺走了我的一切！
掠夺。他想他知道了，海盗的天性就是掠夺。是啊，他怎么一直没能想清楚这件事呢？凭什么他昆·阿圭罗·阿尼亚斯，一个海盗，要因为一个卑鄙无耻的女人退让至今？
昆讽刺地笑了笑，伸出手臂将夜揽进怀里。他把动作做得清晰而直观，足够在场的所有人反复回味三分钟的时间。他当众吻了夜。这三分钟过得犹如三秒一样快，却又好似迟来了三个世纪。他们交换着口津，如同交付彼此的灵魂。当结束的时候，昆终于可以畅快地笑出来了。
没错。昆重复道，我夺走了你的一切，你的夜。

（完）
2020.07.05-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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