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巡礼

孤独的巡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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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巡礼/The Lonely Pilgrimage

by lattice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尝试过更细心、更缓慢，仿佛偷食禁果一般地品味那些日常生活的点滴魅力，所以反而能够更完整地保留住带有几分死亡气息的生之幸福。

——堀辰雄《起风了》

2016年6月21日，奶奶的八十岁生日——也是在疗养院度过的第五个生日，正逢盛夏的中间。在这座四季常青的疗养院，不同的季节有着相似的内核，总是那般满盈生机的绿，绿得轰轰烈烈，绿得令人惶然。

也因此，每逢我经过凛月医生门前，时而能见他向窗外托着脑袋，阐述些与医学的唯物性相悖的言论：既然自然界的能量是流通的、守恒的，那么如若这股生生不息的动力能注入到我们的病人体内，为他们增添“希望”，那该有多好啊。我兀自听着，总能从中咀嚼出几分道理，听来荒诞，这类“妄言”总要比冷冰冰的诊断报告更能宽慰人——

而这或许便是老院长将这间名为疗养院，实为临终关怀机构的建筑，建立在这座南方山麓下的缘由之一吧，五年前奶奶因腮腺癌晚期入住这里时，我便这样认为了。在这座小小的疗养院里，生离死别每时每刻都在上演，见证一切的却是窗外恒常的绿，不禁让人感慨生命是如此渺小，相较广阔的自然是那般不起眼。说回正题，当我拎着蛋糕蜡烛赶到疗养院时，以凛月医生为首的医护与状况尚可的病人们，已然为置备一场盛大的生日会忙碌起来了。窗沿上拉满彩带，床头柜也由彩灯裹起，力争不比一个半月前的那两场盛宴逊色半分。

我放下蛋糕，扑进奶奶的怀抱里蹭一蹭。奶奶的病，使得她的脸孔较普通的老年人更为嶙峋，客观来说有几分可怖，但却是我独一无二的温柔乡。父母工作繁忙，我便是在奶奶的臂弯里、奶奶的亲吻间长大的幸福的孩子。奶奶患病后，也是我陪在左右照拂为多。把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满怀感恩之心地活，亲近地相伴相依，久而久之，奶奶达成了建院以来最长久的生存纪录，或许有朝一日康复了也未可知——这是爱的魔法呢，奶奶曾经的主治医生凛月医生如此评判，再被后上任的主治医生濑名医生敲脑袋，说くまくん又在信口开河说什么浑话。

而今，我正在人群里不抱希望地找寻着濑名医生的身影。客观来说，他是最好认的，除却那头灰猫的皮毛般的硬质卷发，便是他那瘦长而挺拔的身形，像一棵巍然挺立的雪松。他只消得站在那里，满怀信念与骄傲，便足以卓然拔群。

除却许久不见的父母与自家亲戚，尚有许多熟谙或眼生的病人与家属们团聚一堂——作为疗养院第一年长的，也是存活最久的老人的生日会，多的是病人与家属想来沾喜气，尤其是刚经历了一场葬礼后，大家太需要一场热热闹闹的集会了。我曾担心奶奶的身体不适应吵闹，经受不住人声鼎沸的场合，她却以微笑来宽慰我的紧张：“安心啦，小杏，奶奶向来喜欢人多，热闹。”

我只得“嗯嗯”地应声，视线游移到旁侧那张靠窗的、空了的病床。没有一张椅子空着，众人却心照不宣地不去坐那张床。在前病人去世，新病人不曾入住的间隙，靠近它并不会造成对病人的不尊重（除非是自己觉得晦气），而今却出于别样的意味，源自知晓原委的人们的自发选择——毕竟那场已然落幕的恋爱戏码，自诞生之初便在全院上下闹得沸沸扬扬。

“有人去请濑名医生吗？”

隔壁病房的阿姨怀抱着刚满月的小侄子，小朋友双手从果篮里捧起一个硕大的苹果就往口中塞，被眼疾手快夺下了，憨态可掬的模样引得众人欢笑不止，我却唯独听见喧闹下她被掩藏的发问。极为矛盾的是，我想见到他，却又怕见到他——身为那出戏剧的见证者与“观众”，我尚且不能为他们共度的时光下一个准确的定义，更不知该以何样的表情面对“主演”之一，不愿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怜悯与关切，却怕这会是当下一瞬的本能，因而无论如何都会显得尴尬。

“请过了，当然。”凛月医生不时向门外打探，“考虑到病人家属与主治医生的情分，我相信小濑是知情识趣的。”话虽如此，奶奶似乎也有着同等的担心，毕竟祖孙俩的心意向来是相通的，她悄悄附在我的耳畔：“濑名医生还在难过吗？”

“不知道。”我答，无可奈何，“月永君的……结束后，我就没再见到他。”他手头的活计现今由凛月医生代管，我们都予以体谅，是个人都需要暂且从这个伤心地中脱身，求得个喘息之机。

“凛月医生，濑名医生……会离开这里吗？”

对方摇摇头。

“太好了，他不会——”

“我是说……我不知道。”

我刚想说什么，整间病房陷入岑寂。若在媚俗的言情小说里，必定是下凡的天使王子路过门外了。现实不是言情小说，来者既不是天使也不是王子，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这位众所期盼的凡人于当下，却不会展露任何程度的脆弱，不留给世间一丝懦弱之证，譬如痛苦的泪痕。他西装革履，头发也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臂膀游刃有余地夹起一束花，搭配上他本就出众的外表，颇像个芳心纵火犯。

“抱歉，为了礼物，多花了些时间。”他将花束双手呈给奶奶，“我尊敬的女士，生日快乐。”

在短暂的沉静后，以凛月医生为首的众人叫好，欢呼，歌唱，全场的氛围随濑名医生的到来终于推向了高潮。“干什么啊，你们好像第一天见到我。”来者在加入这场盛大的宴集前，饶有兴味地转向欲言又止的我，“怎么，小杏难道在担心什么吗？”

“没什么，”我暂且放下杂念，“只是衷心地觉得——你能来，濑名医生，当真是太好了。”

“月永レオ，淋巴癌，多处转移。预期生存期，六十天。”

“了解。”

初见濑名医生，是在某次关于奶奶病情的会诊结束后，资历最高的凛月医生挥挥手，唤来一位灰发的白大褂男人，介绍称这位便是新来的医生濑名泉。从今天起，奶奶和那位姓月永的淋巴癌病人便在濑名医生的照管下了。若是换成旁的病人家属，大多不愿亲人被所谓的新医生“试水”，如此安排全因奶奶的家属也就是我，不介意，好说话，加上月永レオ独自前来没有家属，便省去了沟通扯皮的麻烦。

而初见时，我绝对不料来者在生与死的议题上能够表现出——至少是表面上的——这副毫不拖泥带水的果断。说得直白些，我料不到这个过分精致漂亮的男人，居然是个医生，还是临终关怀机构的。即便他那声“了解”应得干脆利落，或许出于我的刻板印象……这个偶像剧男主般的医生，一看便很像会与病人坠入爱河，病人离去后一蹶不振的人！

且不论一语成谶的几分可能，即便看似不染纤尘，他照旧是拥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彼时我眼中的濑名医生当如是。第一天遇到他时，我便感到他身上充盈着一种名为“失意”的气质，目光里自带一股与生俱来的脆弱感，眉眼间敏锐与空洞并存——当然，我对他的揣测是不带任何多余滤镜的，这些论述全然是基于月永君的立场。对于高度敏感的艺术天才，这份“忧郁”与“柔弱”便是迂回的、以退为进的针管，将名为爱的物事，即原产于“濑名”、适用于“月永”的靶向药物，源源不断地注入，直直送抵他的心里。

“该说是小杏的观感一直比旁人敏锐呢。也不怪你会觉得他‘失意’了，因为，这的确是事实啊。”安居在樟树的荫蔽下，凛月医生缓缓抿上一口，这副贵公子做派不像在喝廉价的碳酸汽水，倒像是啜饮着价格不菲的咖啡，“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小濑够倒霉也够可怜的。濑名家世代从医，因而他无可推诿无从选择地踏上这条‘不归路’，但纵使他是天生的努力家，却总有人比他更为出彩夺目，又总是缺点运气，致使他在专业领域内只停留在一个不上不下的高度。博士毕业后，他的同学们大多拿到了大医院的offer，只剩他阴差阳错屡屡与好运气擦肩而过——他能来这里落脚，也是靠了我的人脉。”

见我面露同情，凛月医生摇头道：“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让小杏可怜他，硬要说的话，没有人比我更倒霉了；以及我见过的人中，没有人比他更不值得同情了——我是说，那恒常挺直的脊背，有别于我曾遇到过的所有人。所以，尽管放心地把奶奶交给他照管吧，他的坚忍不拔会感化病人，他的认真负责也不会辜负众人所托的。”

闻言，我松了一口气，好奇心却催逼着我继续开口探听更多：“知道这些我就放心啦，但远远不止如此——”我侧过身，压低音量，“有没有独家的小道消息，譬如濑名医生的感情状况……”

“怎么，”凛月医生一脸莫名其妙，“小杏难道看上他了？”

“没有，没有！”我慌乱摆手。

“唔，这可是一点都不鲜见呢，譬如实习时他便没少被过度热情的病人家属缠上，多的是对他施以无望的恋心的，但都‘奈何明月照沟渠’了，”凛月医生用吸管搅动着面前的饮料，望向它涌上的晶莹的气泡，“小濑可是个罗曼蒂克的绝缘体呢，相识这些年来，我没见他主动爱上过谁——啊，恋爱他倒是谈过，都是抵不住对方热切的追求而半推半就地应下的，最终都逃不过分手的命运——某种意义上他真是可恨的男人呢。”

——怎么样，这个回答满意吗？凛月医生饶有兴味地歪着头，让我又气又好笑：“都说了我没有看上他啦！”在医学界赫赫有名的朔间家族的这位二公子当真是全无架子，他一直这般平易近人，再加上奶奶在这里住了许久，一来二去我们随着年岁推移已然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凛月医生的过去，我姑且只了解大概，他不愿人提及，我便也按下不表。而直觉告诉我，这所临终关怀机构不是濑名医生长久的栖身之所。短暂落脚而已，大可以待上一段时间，待到新的机遇来临时跳槽走人。毕竟不管凛月医生如何夸，类似的案例，我们大家或是疗养院本身，一起都见得太多了。许多病人还没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主治医生便一换再换。而今，凛月医生的叙述却让我感到几分别样的可能：这位濑名医生，能够为这所疗养院带来新的希望吗？

在我思绪翩跹之时，凛月医生轻轻地“啊”了一声，我循声抬头，见一扇落地窗之隔，醒来的月永君正对我们比画着剪刀手：“呜啾~！”

“‘呜啾’？”

“哇哈哈，小杏还没有熟悉吗？这是我和宇宙人的问好方式！”只比濑名医生早来一天的，名为月永レオ的淋巴癌病人跳下床，奔到落地窗前，向我们更响亮地呼了一声，“呜、啾——！抱歉抱歉，作曲到半夜，所以起得晚了些！凛月为什么不来叫醒我呀？明明昨天一早就把我叫起来了！”

“来了位新医生，以后月ぴ要仰仗他照管啦。”

“新医生？”

“月ぴ还没有听说吗？哦对了，昨天太晚了，散会后我就让他先回去了。没关系的，一会儿你们就会打上照面。是个很漂亮的人哦，能让你的inspiration不止息地喷涌呢~”

——他的这份活力哪里像个癌症晚期的病人哪。看穿了我的心般，凛月医生道：“没错，我也很诧异。昨天小杏上班时，他一个人带着检查报告和简单的行囊上门了，嚷着：‘我才不要全身插满管子毫无尊严地死去呢！在安乐死在道义上不被容许的世间，还好有你们这些好心人，能让我的离去舒适又体面——能这样就最好啦！不枉我交了这么多钱呢~’活脱脱像是作曲家屈尊纡贵来民间体验生活的。”

凛月医生学得有模有样，让人忍俊不禁。我的关注点却偏了:“作曲家？”

“没错，先前很活跃的‘我的妹妹是圣天使P’，就是他哦。”

“原来是他啊……”我佯装明白了。奈何音乐是我的盲区，我向来对此了解甚少。

“院方决定收治他前，可是仔细地进行了一番背景调查的。他的确是个家财万贯的作曲家，他也的确重病在身，落实了这些的真实性，与他签了协约后，就毫无推阻地接他入院了。”言毕，屋内的月永君已经囫囵地吃完早饭，像幼儿园孩童邀功般对着凛月医生举起空空如也的碗。得到首肯后，他“呀吼”着跳下床，奔向他新开辟的领地——庭院里那座布满藤蔓落了灰的秋千。素净的病号服束不住不羁的灵魂，反将其衬托得更为鲜妍，如同一只挣脱束缚的鸟儿从眼前飞过，被小星星发圈束起的一撮橙色的小鬏鬏活像鸟儿的羽翼——大抵是知更鸟吧，拥有橙红色的翅膀与胸毛，会生下Tiffany蓝的蛋的那一款。

仿佛把生前的汩汩能量一并汇聚到现下，如同全宇宙中心的人哼着歌儿，坐在承载能力存疑，至少看上去岌岌可危的老旧秋千上，不住地晃动身体，当真不像个病入膏肓的成年人，倒像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孩童。我在心底将他与疗养院里的孩童们做对比，后者们却从昨日开始，便时常以艳羡的目光戴着氧气面罩眺望着月永君的身影，颇有凝望着“最后一片树叶”，以此寄托生之希望的势头。

“唔，小濑怎么还没来，翘班可不像是他的作风。”凛月医生放下喝了一半的饮料，“我都在小杏面前下了海口了，可不要让我丢脸呀。”病人都跑到外面自由活动了医生还没露脸，纵使是再崇奉自由的凛月医生也按捺不住了。我随他进病房，准备搀扶奶奶去庭院里走一走——也不怪月永君这么喜欢外界，只这一瞬我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差别，对比能将灵感尘封的素净的惨白，还是浓郁又鲜活的绿更让人舒心些。而走廊里传来皮鞋摩擦地板的笃笃声，匆匆的，让人能推断出皮鞋主人的脾性，风风火火，尽职尽责……“抱歉，我还不熟悉这边的流程。”传闻中的濑名医生大步流星推门而入，吸聚了房内所有的目光。

“哟，我们的大忙人小濑终于堂堂登场了——我猜猜，难道是闹钟坏了？”

“不是，我在院长办公室待了一段时间。”濑名医生用病历夹在凛月医生肚皮上敲了一下，后者立刻佯装遭受重击缓缓倒地。始作俑者不管不顾地信步迈过他的“尸骸”，掀开那床凌乱的被子，摸摸半凉的被窝，抬头嚷着：“月永レオ，月永レオ在哪——”

“你是在叫我吗，听说很漂亮的人！”

月永君的声音从秋千上传来，琉璃般清脆透亮，它乘着风高高地飞起，再穿透落地窗簌簌地飘来，徐徐地叩击着我们的心房。这时，新上任的濑名医生才留意到这间病房的独特构造，一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扉，日光便不留情面地倾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内心无可推诿地映得光明敞亮。而在参透他的内心前，总有更为显眼的物事值得我们观赏，用个俗套的说法，这一刻我才真正地切身领会到源自凛月医生口中的他过人美貌之所在——暖融融的橙黄塑出他刀锋般利落的面部线条，长而卷的眼睫在其间熠耀。他的目光凌厉异常，却在与之对视时触电般收回，而后遭削弱般软化下来，为这一幕美景额外添上几分柔弱的力量。

一直以来，我都笃信朴素、简约而有力量的那款，才是最为上佳的文字表达。由这个标准来看，我的确是不擅长遣词造句的。而我凭借我贫瘠的文学功底，所能挖空心思表达出的仅仅是侧面，是这幅盛大幕景中的冰山一角。可想而知如此对于灵感导向型的作曲家而言，是多么当头一棒般的剧烈冲击了——而彼时，当事人月永君正在唱歌，语句被日光揉碎成一个个假名、音符、韵律、节拍，简化为生命诞生伊始的咿呀学句，潺潺的、细细的，是叶脉间流动的橙，润物细无声——正如声音能拥有各种颜色，被塑成各种形状，现下它便化作一柄心灵相通的秘钥。一方的歌声，一方的美貌，气势汹汹，势不可挡。橙与绿、日光与风的混响间，坐拥美貌的人敛下两扇蝶翼般的眼睫，遮掩住他内心的逼仄角落，却任由歌声的力量抄着小道，剑走偏锋地渗入他的五脏六腑，使得他的心田备受滋养。

“呃……他当真是月永レオ吗？”

“没错，他昨天才刚入住这里，刚好比你早一天——喂，小濑，醒醒。”快言快语的凛月医生丢下我大步上前，双手在他眼前摇着，让这油画般的华丽而厚重的一幕过于仓促地收官了。而月永君则奔下秋千，好奇地在他身旁左右横跳。我体贴地后退，顺带扯上了不肯走远的凛月医生直直退到了走廊，以成人之美的精神，体贴地为他们留下个彼此了解的二人世界——毕竟，主治医生和病人，是需要些二人空间的嘛，我故作轻松地心想，将心中越发发酵的担忧按下不表。

“小杏不要一脸轻松地看着我了，”凛月医生天生就会读心，“嗯……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

“是的，有一种名为‘不祥’的预感。”我诚实地回答，毕竟类似的一幕，不同的当事人，并非不曾上演过，我和凛月医生算是“见多识广”了。

“凭我对他的了解……”

我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想，本以为凛月医生该安抚我，说些“小濑是多么公私分明不顾私情，不是会为了感情冲昏头脑的俗人”诸如此类，而他的发言让我“如坠冰窟”——凛月医生无奈摇头，摊手：“小濑是感性导向型美男子，他免不了俗，抵御不了这份鲜美的诱惑的，并且九头牛拉不回来，姑且这么相信我吧。”

余下的近二十分钟，在我为他们创造出的二人世界外，我陪奶奶吃了早饭，再搀扶她上卫生间，我与凛月医生谁都没再彼此对话。而待他们二人重返病房，显而易见，进展超乎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月永君已然格外自如地挽上了濑名医生的臂膀——这也太迅速了，我大跌眼镜，这简直，简直像婚礼上挽着新郎手臂的新娘。

月永君的笑靥一如往常，而濑名医生面色红润，或称红通通的，的确像刚坠入爱河的少年。也罢，我和凛月医生一同摇头：他这副模样看起来，就不会对呈到面前的，诱惑亚当与夏娃的那枚果实说不，更甚已然在我们不知情时，对其照单全收了。待濑名医生拖着长腔监督月永君喝水服药，为他检查一系列生理体征，目送护士为他输上吊瓶，再拿今早查血的结果对他耳提面命，月永君已然念叨着“我要出去玩嘛”陷入了安眠——纵使外表那般不羁，充满活力，拥有爱上蹿下跳的脾性，他的身体状况已然无法为他的生活方式长期续航了。

“预计生存期，六十天。”待濑名医生信步走出病房（这只是我们的期盼，实则他是一步三回头，颇为恋恋不舍，仿佛第二天就会天人两隔了似的），凛月医生附上他的耳畔，以我能听见的音量悄然道。

“嗯……啊。我知道啊，怎么了？”

“小濑，你要知道……‘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1]。”

濑名医生心不在焉的：“……嗯。等下，”他故作莫名地抬头看他，“这话，应该由我来对你说更为合适吧？”

随着时日推移，如我和凛月医生“称兄道弟”那般，我也同样与奶奶和月永君的现任主治医生濑名医生搞好了关系。在朋友圈时常起到“润滑剂”的作用，不止一个人评价过我是好相处的人，但人际交往的技巧须得双方都放下心防来才能奏效。

一个平易的下午，绿叶在窗外起舞，医生办公室里，濑名医生与我相对而坐，旁侧围满来参观学习的医学研究生。濑名医生语气平稳地为他们讲解，持笔的手却略有些抖，不比老油条凛月医生，他约莫是有些许紧张，大抵是习惯了处于旁观者的位置，第一次坐上“主治医生”这个位席，即便这是通常无人问津的临终关怀机构，是医学界的“被流放之地”。

“病情依旧在控制内，病灶没有扩大。”他用原子笔指向灯箱上奶奶的老旧病灶，我闻言松了口气，没有进展便是最好的消息——说实话，当奶奶主动提出住进这间死神莅临前的照拂般的疗养院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她能坚强地活到现在。讲授完毕的濑名医生使了个眼色，学生之首点点头，熙熙攘攘的人群退到门外，给我们留下讲体己话的二人空间。我本以为他要对我这位病人家属单独交代些什么，不料他拿出另一张片子放上灯箱，我读出了片子左下侧的小字：月永レオ，男，28岁。

面对“月永レオ”相关，这位似乎在感情道路上历尽千帆的濑名医生双手交握，面露局促，仿佛我是审视他一言一行的考官。而我也宽宏大量地准许了他的羞赧，我说过我从不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过多计较。

“向家属介绍，这是预定的流程。但是れおくん……”

“‘れおくん’？”

“没错，れおくん，”他张了张口，发觉自己“为倾慕之人起昵称”的小心思被察觉，于是只得别开红透的脸，“但是れおくん没有家属。”

随后，他开始细致地为我讲解。他指向月永君左肺下侧的那处新增病灶，那朵昭告着死亡将近的幽冥之花已然抽枝发芽，以一个奇异的姿态向我彰显着它颇为惹眼的存在感，乃至于让我这个外行人看不清肋骨的程度。难以想象在人的体内会存在这种“生物”，源自人类进化中的微小差池，严丝合缝的机器运行中出现一处疏漏，便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望向濑名医生严肃的脸孔——其实不赶走他们也可以的，我暗忖，客观来讲月永君本人是可供传授知识的绝佳案例，而月永君相关的所有都是他的“秘密”般，任何“外人”都不可一睹，或称他不忍任何“外人”涉足。

“说起来啊……”为我大致科普了月永君病情的严重程度，他话锋一转，“你和くまくん关系好是好，但是也别太过了啊。”

“怎么，”虽然我现下全无心情开玩笑，但也总想让凝滞的气氛缓和一些，“濑名医生是吃醋了吗？我和凛月医生谁的醋？”

“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是说，别去触碰くまくん的逆鳞，少去刺激他。”

“说到这个，我一直心存疑惑，”我坐直身体，“我只知道凛月医生出身于比您的家庭更为显赫的医学世家‘朔间’家，乃至于他一直不愿让我们提及他的姓氏，因为这很容易让人将他个人的功过与整个家族的荣辱联系起来……”

“这倒没错。”

“但是对于他为何会来到这里，我尚且不知……在奶奶住进来前，他就在这座疗养院待了有一阵子了。既然他出身那样显赫的家庭，总不用担心拿不到offer，我是说，总会有条件更好的容身处……啊不，濑名医生对不起！”

糟了，在他的雷点上大鹏展翅了。我不敢去看濑名医生阴晴不定的脸色：“小杏有时可真不懂察言观色啊，要我说的话，你的情商怎么这般起伏不定呢？”

“对不起……无意冒犯！请好心的濑名医生宽宏大量原谅我这一回吧！”我双手合十着作揖，好说歹说抚平了他紧绷的一张脸。濑名医生叹了口气，而后闭上眼默念着：“‘今我进入医业，立誓献身人道服务；我感激尊敬恩师，如同对待父母；并本着良心与尊严行医；病患的健康生命是我首要顾念；我必严守病患寄托予我的秘密；我必尽力维护医界名誉及高尚传统；我以同事为兄弟；我对病患负责，不因任何宗教、国籍、种族、政治或地位不同而有所差别；生命从受胎时起，即为至高无上的尊严；即使面临威胁，我的医学知识也不与人道相违——我兹郑重地、自主地以我的人格宣誓以上的誓言。’[2]”

——这是我们医学生最开始步入圣堂的门槛时，都要学习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它是衡量我们医生言行的一把标尺，也是一把无形的“枷锁”。濑名医生睁开眼：“当然，这不是在质疑它的正面力量，只是说，每样事情都有两面性吧，对于过于敏感的くまくん而言，‘那件事’足够让他踽踽不前了。”

“怎么讲？”

“我就长话短说吧——手术很成功，五天后病人却复发死亡，家属将他起诉到法庭。仲裁委员会经过一个月的审议，判断他无罪，且他的医疗行为符合医学规范，勉强挽回了他的名声。他却感到负罪，因而跳槽……”

“所以他便来了这里吗？”我干涩地开口，“不会有‘尽力却不遂愿’出现，在日复一日的历练中更加懂得‘尽人事听天命’的道理……”

“大抵如此吧。他临跳槽那段时间，抽烟抽得很厉害了。”

旁的人或许很难想象，耳提面命要求病人健康生活的医生居然也会抽烟，且他们多的是无处倾诉无处发泄的怨怼。旁观凛月医生，我作为他的朋友算是有不输于濑名医生的充足的发言权：目睹病人接连死去，床位一个个空出来，他起初会崩溃得在走廊尽头放声大哭，却在来到疗养院的这些年间，渐渐戒掉了烟。

“奶奶住院的近五年间，我与凛月医生一并见惯了生离死别，或许是见了太多，淡然了吧。”

我故意轻松言之，将真正的担忧按下不表：在这座小小的疗养院内，不止一次发生过的——年轻的医生与病人相爱，病人离世，医生悲痛欲绝一蹶不振。这些怀抱无望的恋心苦苦苟活的当事人们，无一例外想方设法离开了这处工作岗位，更甚有一位患上了抑郁症，在爱人病逝的一年后随之而去。外界听来或许会哗然，它也的确有悖医学伦理，但发生即事实；且我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个人认为事关“爱”，如何的展开都能得到神明的原谅吧。

但是，“爱”归“爱”，于情于理，我都不愿这种悲惨遭遇在对此一无所知的新入行的濑名医生身上重演——于理便是，他还年轻，大有光明前景，着实不必将未来葬送在注定无望的恋情上；于情便是，我不忍看见任何一位相熟的朋友遭受这等凌迟般的折磨。我不愿让其成真，他们间感情的走向却由不得我，毕竟见识得太多（即便只有那么几桩，留下的印象也足够深刻了），每每无可奈何，担忧与劝阻只得停留在想想而已。

回家前，知晓凛月医生那些原委的我又去拜访了当事人，在门缝中瞧见他正端详着，用手摩挲着一副相框内的照片，闻见我叩门，他“啪”地把相框倒扣在桌面上。

“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我惊呼，“难道你也——！”

“没有，你想多了。我哥而已，我怎么可能像小濑那样蠢。”他摆摆手，“我知道小杏前来的目的何在，小濑的嘴巴也是个没把门的。不过我的事不要紧，有件事我要提醒小杏——你看电影时，会选择加入其中吗？”

“大抵不会吧。”

“这就对了。”凛月医生自顾自地燃起一支烟，而后“哎呀”了一声，或许是顾虑到我在场，便在烟灰缸里把它摁灭了，“虽然我们先一步知晓结局，但还是会选择买下这场的票，不是吗？最好的选择就是旁观，而不是试图改变剧情的走向。毕竟爱情这东西——没有结局的故事才最美，最不容易让人遗忘。”

不参与，静观事态发展。对于这场注定美妙而短暂的瞬息，有些人，譬如我，会侧重于结局的“不堪回首”，但或许濑名医生与月永君一并，关注的却是当下一瞬的美妙愿景。我感到凛月医生所言有几分道理，之后几天便把精力放在手头的工作上，虽然照旧每天与奶奶通电话，濑名医生、凛月医生和月永君也会在电话里和我问好，但社畜的忙碌让我逐渐淡忘了那片世外桃源中的恋爱纪闻。

终于挨到周末，我抽空去探望奶奶，在走廊里远远地听见月永君清脆如银铃的笑声。相隔一扇透明的玻璃门，见他与濑名医生相对而坐在谈笑，纵有第三人在场，他们也视若无睹（这里就能看出我作为家属的宽容大度了，若是换成旁人，或许会投诉他们扰民吧。即便声音不是很大，但病人终究是需要休息的）。好在奶奶时不时也会加入对谈，与他们一同哈哈笑起来，被迫当电灯泡的奶奶，气色与月永君一并好了不止些许。

“呜哇，是好久不见的小杏！”见我推门，月永君从床上蓦地跳起扑向我，想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双手拎着东西躲闪不及，差点摔倒在地和他同归于尽。而月永君被濑名医生稳当当地扶在怀里（我当然没有这种待遇），只这般肢体接触的一瞬，两个人都像受不住了似的，脸“唰”地红透了，他们在须臾间对视，再触电般闪躲开。我和奶奶一同调笑着他们：真是没羞没臊的小情侣啊。

“大医院和这里都说，我的病已经转移到肺啦，我却连咳嗽都不曾咳嗽一声！癌细胞真有趣呢，inspiration喷涌而出！要给新曲起什么名字呢？《癌细胞真有趣》之歌？”

“是了是了，这个名字当真是超蠢的，一听就知道是れおくん的风格啊。”

而瞧见我给奶奶带来了手制便当便一起吃起来的濑名医生也仿佛想起什么般，转身拿出两个饭盒。普通的不锈钢的那款递给了奶奶，另一只装饰有Q版兔子的点缀着花草的给了月永君。

“怎么像给女孩子准备的！”月永君接过饭盒，左右端详，“濑名不可以把我当成女孩子！”

“谁会把你当成女孩子。”濑名医生移开视线，“别的病人也都有一份，其余的饭盒都用完了，实在找不到了才用的这个……”

“濑名医生……”月永君面露恐怖，“你，你该不会有女儿了吧！”闻此，我一口饭噎住，我的心也一并提到嗓子眼。

“在想什么，我没有女儿也没有女朋友。怎么了，就不许男人给人准备些可爱的物件吗？”

——他该不会提早做起了月永君康复出院后二人甜蜜同居的春秋大梦吧？我在心里倒吸凉气，却知晓总会有奇迹的，无论是医学还是人世间，奶奶现今的存在便是证明。“啊啦，是兔子苹果呢。”奶奶微笑着打开他的便当盒，“我也会切给小杏哦，但现在身体不好，下不了厨房了。”

“您喜欢就好。”濑名医生颔首，转向哼哧哼哧开启小兔子便当盒的月永君，便当盒开启的一瞬间，有如小当家出锅特效冒着金光，月永君露出星星眼：“我的也是兔子苹果！”

“那是当然。肯定不是れおくん独一份的，全院病人都有，就当是我给大家迟到的见面礼。”为了掩盖月永君独一份的殊荣，口嫌体正直的濑名医生当真是付出了不少，“而且我听谁说，没有妹妹削的兔子苹果就没有灵感来着——我的这份，肯定比不上你全世界最可爱的小琉可的沉甸甸的心意就是了。”在濑名医生妄自菲薄之时，月永君则探头探脑的：“欸，那边有一个脑袋！在飘来飘去的！”

“别说这种奇怪的话啊れおくん！”濑名医生循声望去，见到玻璃门外有个光脑袋的小朋友左右探瞧，大人在身后推着输液架。我与濑名医生一并慌忙站起为他们开门，想为我们的太过吵闹而道歉，不料家长却微笑道：“你们病房总是热热闹闹的，真好啊……听说月永君会作曲，还会演奏乐器，翔太也想来听呢。”

我认出来者何人，是罹患白血病的小病人翔太君，头发因化疗而掉光，面部因激素治疗而浮肿，预计生存期比月永君短一半，我不敢计算还剩多少天。

“想听什么呢？”

“只要是レオ哥哥演奏的，我都很喜欢！”

“好哦，那让我想一想……”月永君做出思考状，而后变戏法般从床下掏出一把冷落多时的小提琴，只见他蹙起眉心调音上松香，而后摆好架势阖起双目，不过多时悠扬的旋律便从弦与弓的摩擦间潺潺流出。

——是德彪西的《游吟诗人》。我曾在音乐频道上听过，这是我为数不多能认出的曲目。我们如痴如醉地听着，很难想象小小的乐器能够发出这等鬼斧神工的鸣响，也不曾料到他小小的身躯蕴含着如此巨大的能量，这股能量能吸引流星，牵动日落，轻轻叩开所爱之人的心房。窗外的鸟儿暂且为此停驻，云朵飘摇不定的心被他牵回，濑名医生的神情认真肃穆，比起听更像是在凝望，似要将这高山流水的珍贵一刻烙刻在视网膜上，镌刻在心间。

一曲终了，鸟儿试探着发出第一声鸣啼，而后风继续吹，云继续流。我们所有人不舍地望向他。天才放下乐器，再讶异地面露笑靥——不知不觉间，病房内外聚满了医护、患者与家属们。而作曲天才显然不疏于周旋众人目光簇拥下的场合，只见他颇为骄傲地挺起胸膛：“真感谢翔太君，我都忘了我除了音乐的产出者外，还是音乐的演奏者——我很自得哦，这样的双重身份！”

“我也想学……”听入神了的翔太君情不自禁地扑到月永君怀里，“妈妈说，等我身体好了，就送我去学钢琴。但我似乎不是这块料，在幼儿园的音乐课就表现得不好，而且我的身体似乎……”

——不会有好起来的那日了。

我们的心一沉，濑名医生别开脸去，翔太君的母亲侧身拭泪，努力抑住喉管里的抽噎。月永君慌忙将翔太君揽在怀里，让他对大人们的反应分毫不知：“翔太君一定会好起来，健健康康的！”虽说画饼式的妄言在此刻不具备疗伤的功效，但翔太君也依旧期盼着“健健康康离开这间疗养院，重新和小朋友们一起快乐玩耍”的那日，因而以此为基础和衬托下，他的任何愿景，我们众人都能努力为之实现吧——

“在我离开这所医院前……レオ哥哥可以为我们大家办一场音乐会吗？”

于是，疗养院建院以来的第一场音乐会，便在月永君和我的筹备下提上日程了。我每天提早完成工作，乘一个小时电车赶到疗养院，为每位参与者量身定制演出服；身为统筹与指挥的月永君，在一天中所有清醒的时刻，都把心力倾注在了翔太君的心愿上；凛月医生带来手鼓、口风琴等一众平民乐器，委托患者与家属们一同排练；濑名医生完成每日忙碌的工作后，也面露微笑“作壁上观”，为我的服装设计提些建设性的意见，更是挨不过月永君巴巴地瞪圆的绿眸，半推半就地为音乐会的几首曲子填词——

“事先声明，我没有类似的经验，做成什么样子我可不管了啊！”濑名医生将信将疑地拿出纸笔，“就算或许可能会毁掉れおくん的曲子，那也是れおくん咎由自取的！”

“我相信濑名的语言艺术，会让我由衷感叹‘不愧是濑名’呢！”月永君对着窗外的日光张开双臂，仿佛一株进行光合作用的绿色植物，“一个谱曲一个分词，我们组合在一起就是无可匹敌的！——说起来，等我病好了，我们组个乐队出道吧！等下等下，乐队什么的太俗气了，我们还是一起出道讲漫才吧！我答应濑名，变成八十岁老爷爷也会在你身边陪你讲下去的！”

为“病好出院”的翔太君提前筹备的一场音乐会，抑或是和八十岁仍旧健在的月永君讲漫才，与他的存在本身一致的是，他的言语亦是伊甸园的果实，鲜美又饱满引诱人去采撷。我与濑名医生一并抱着臂微笑，至少在当下飘飘然忘记了现实，仿佛受其蛊惑当真相信了这种可能。一年中最好的四月的中旬，他二人便在谱曲与分词中度过，时常见到月永君单手扎着留置针，缠着来查房的濑名医生给他讲自己新近迸发的灵感，不过多时便嚷着“我累啦，要休息”，而后立刻开启节能模式般倚在濑名医生的肩上陷入了酣眠。而比起把他放在床上入睡好让自己脱身，濑名医生却只是坐在那里，不到被迫奔赴工作的最后一刻，都维持着这个姿势。他的目光温柔至极，仿佛要将当下一瞬的全貌点滴不漏地珍藏于心——而所谓的爱，不就是当下一时的愿景吗？

如前文所言，月永君现今能联系上的亲属，唯有个正在备考大学的妹妹。为了不影响她专心学习，月永君对她隐瞒了病情的真实状况，并称自己正在美国接受世界上最新的、首屈一指的治疗方案——他并非不曾尝试过，只是最新的治疗方法在他身上宣告失败，还为他彻彻底底地下了一封死亡通知书。纵使如此，和妹妹在东京时间每晚通话成了他的日课，为了一起圆这个善意的谎言，每个夜晚的此时，疗养院内都心照不宣地灯火通明宛若白昼。这是大家共同的愿景，纵使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却宁愿帮助他得过且过一天又一天——所有的事情都是。

他的一切举止都得到了众人的支持。在我能了解到的范围内，尚且没有一位病人与家属不喜欢月永君，尤其是奶奶。月永君住在她身边后，整个病房充盈着活力，奶奶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感到自己年轻了几十岁呢”。而值得一提的是，我发现月永君颇有当孩子王的天赋，在他的“领导”下，所有年龄尚小的孩童们甚至相约翻过庭院的护栏，躺在开阔的小山坡上看云彩。起初他们（包括“始作俑者”）遭到了濑名医生的严厉责骂，但是类似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医生们便也无可奈何。毕竟素白的病号服拘束不得的是孩童“自由散漫”的天性，大龄儿童月永君也不例外，且“将死之人”有着随性妄为的特权，濑名医生与凛月医生也只得任由他们胡来了。

“小杏，你不帮忙拦着他们也就算了，怎么你也——”濑名医生扶额，“好手好脚的年轻人可真是让人火大啊？”

“我可是得到了奶奶的允许，”因而由监督他们的一方变成了参与者与“共犯”，“而且——正站在我身畔的濑名医生可没资格说我呢！”

旁侧躺着半梦半醒的月永君和孩子们，我站立在开阔的山坡上，直面悠悠轮转的风车，地平线的轨迹在我眼前脉脉流动，其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积雨云，严丝合缝地嵌入地面的罅隙间，像是拒绝不得的亲吻。而旁边的人的确是濑名医生本尊，正趁我不备局促地拍掉身上的泥印子——五分钟前，他在凛月医生的叫好声中也学着心爱之人的模样试着翻越了护栏（事实证明情人眼中出西施，不是什么都要学的），结果当头摔了个倒栽葱，奈何懂医术会填词十项全能的濑名医生天生体育细胞不足。他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这视频早被凛月医生偷偷录下来，在患者家属群聊里疯传。

“翔太君，你看！”旁侧的月永君神秘兮兮地伸手上指，引得我与濑名医生一同望向纷繁变幻的一方天幕。不便让我们听到般，他压低了嗓音：“我给你变个魔术哦——翔太君在心里想一个动物，我就能把云彩变成你心中的形状！”

翔太君便闭上眼双手合十，仿佛在生日宴上的许愿，我与濑名医生讶异地目睹了眼前的异状——一朵云彩慢慢收起枝叶聚成一团，再塑成一只Hello Kitty般的猫头。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间，将死之人却是万物轮回的指挥者。须臾后，翔太君睁开眼，又惊又喜地呼着：“是猫咪！レオ哥哥好厉害，能读透我的心呢！”

野百合散发着清香。与我一同坐上观众席，旁观一切的濑名医生眯起眼，动动鼻子去嗅，而后睁开眼。他转向我：“小杏，你知道《起风了》吗？”

“宫崎骏的那部电影？”

“嘛……不过我指的是原著。”

“有点印象，那着实是个很凄美的故事。”这部电影上映时带动了“原著热”，引得我也随大流去买了本读了读，现今却不剩几分印象——或许是因为基调的悲哀，我的潜意识始终抗拒全身心地去读进它，消化它，接受它吧。毕竟我可是实打实的HE派呢。

“那部电影和原著里，”他没头没尾地讲，“都有与现今这幕景象类似的情节——高高的天空，洁白的云彩，女主角站在芒草丛生的开阔山坡上专心作画——该说是颇有标志性吧。”

“是的。”我突兀地，更为没头没尾地道，“濑名医生，你会忘不了月永君吗？”

“会……嘛，不过无妨，我们会一起变成八十岁老爷爷的。”他故作轻松。

“濑名医生……”我欲言又止。我不是凛月医生，不像他那般掌握上佳的语言艺术，不知该如何化解现下这个死局。我晓得自我洗脑有时会是好方法，但仿佛对于“他将离去”的这个事实，难以接受的并非当事人，更多的则是他的主治医生。

“我从来不是个看重生命、热爱生命的人。比起活得长久，我宁愿在最美丽的时候死去。这一点来看，我和れおくん还是颇有共同语言的。”他凝望着流沙般的云朵，“如原著中所言，‘我们相互给予彼此的幸福，是在别人都以为已经走到尽头时开始的生之快乐’[3]，只这样一瞬，我也体悟到了‘生之快乐’的真谛——所以，谢谢你们。”

“‘我们’？”

“你和れおくん，啊当然，主要是れおくん，小杏只是顺带的。”

我又气又好笑，目光从远处群山的轮廓转向和孩童们攀谈甚欢的月永君：“这话，濑名医生不妨当面对他讲呢。”

濑名医生破天荒地敛下眼睫，这在我结识他以来的无数个瞬息里是极为少见的，他肯对我袒露内心柔软且脆弱的一面，虽然这种时刻之后会无可避免地越来越多：“可是我怕……我越来越怕面对他。这种害怕注定会在之后迎来顶峰。”

我无言以对，只得干涩地道出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语：“不会的，事情不会像你想的那样糟糕。”

——当然，我会尽量少地表现出来的。他撂下这句话，便迈开步子走回疗养院，留下我独自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目送他的背影——挺拔、坚韧、游刃有余，却不知是否又要笨拙而滑稽地翻越那座护栏。他踏着细碎的光芒，向着山脚下洁白的房屋，离树脂、落叶、黏糊糊的菌类杂糅的气息而去。他走在太阳照耀下的小小的一隅，旁侧恰好是群山、树林、村子、农田——而这幕景象，人们碰巧叫它“人间烟火”。

在翔太君期盼许久的音乐会前，尚有一场更为盛大的仪式，那便是月永君在疗养院的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生日。病房上下装点一新，先前筹备的乐器和曲谱派上用场，人们齐聚一堂，当其是音乐会前献给筹划者的一场声势浩大的演习。我在走廊里向内做手势，躲在门后的凛月医生拉响彩带，喷了信步走来的濑名医生一头，仿佛今日的主角是他才对，也仿佛一切惊喜都是专为了他而准备的。

——而后者居然也有几分道理在。病床上的月永君头戴生日帽，穿起了他带来的唯一一身常服，面庞因欣喜而红扑扑的，完全不像个病入膏肓的癌症患者。而直到所有的灯光一并熄灭，小推车骨碌碌地载着点满二十九支蜡烛的奶油大蛋糕驶入病房时，半气半恼的濑名医生仍在云游天外：“这是在搞什么呢？”

“今天可是月永君的生日欸！”我在欢呼之余诧异地喊，明明前天、昨天我都向濑名医生吹了不少耳边风吧，他怎可能如此轻易忘却呢？而对此不知情的月永君当真露出了失魂落魄的神色，他垂下眼睫，活像被弃置在雨中，在纸箱里缩成一团的湿漉漉的小猫。

“好了，れおくん，抬起头来——今天是你的生日啊，那么，生日快乐。”

濑名医生拖着长腔，不得不说他的声音低沉宛转，起承转合间将男性的魅力展现得淋漓尽致。见月永君仍然低头不作声，他便迈步上前，在众人的喧闹中略显强硬地扳过他的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濑名……你有为我准备礼物吗！兔子苹果不作数！早就消化完啦——濑名休想滥竽充数！”

“很抱歉，除了我这个人、这枚吻、这颗心之外，没有别的什么呢。”

濑名医生背稿般一字一顿，留给我单侧烧红了的耳朵。我身后的凛月医生噗噗地笑：小濑果然离霸道总裁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远。环顾众人了然的神情，这时我才有所反应，原来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一人罢了，比起濑名医生，这场惊喜倒像是为我量身定制的，说得俗气一点，我仿佛一个嗑他们CP的粉丝，对即将展开的早已排演好的营业分毫不知——

只见勾起对方下巴的濑名医生，以一个完美的角度吻上了月永君。通常情况下我们见人在大街上拥吻，第一反应便是“非礼勿视”别开脸去，而眼前的景象纵使没有我们希冀的加持，却也美得像一幅鬼斧神工的画作——两份炽热的心紧紧相贴，两团熊熊的火苗彼此融合，即便它们注定距离那样远，要胜过从地球到月亮再回来，可它们现今离得是那样近，乃至生出藤蔓来彼此吸附，彼此缠绕，彼此套牢，纵有毫厘的罅隙都不被容许，任何蛮力都无法介入——哪怕它高贵且不可一世，哪怕它被冠名为“死亡”。

初次承受这份大礼的月永君吸着腮帮笨拙地承应着，眼睫刷拂在濑名医生优越的颧骨与苹果肌上。我们身为见证者静静地围成一团，像身处冬日小木屋里依偎着一团火炉般，这份求生之力量确切实在地横向感染到在场所有人，它足够坚强，足够笃定，足够让一束鲜妍的花从废墟深处铿锵绽放。我转向奶奶，担心起保守的老年人会因两个男人接吻的过激场景而倍感不适，她老人家却只是微笑地注视，附在我耳畔：“说来蛮害羞的，我想起你爷爷当年和我，也有这种浓情蜜意的时刻……哈哈，岁月不饶人哪。”

经此一吻，他们如同冲破了世俗的所有束缚，再也不介意旁人别样的目光。只要逢上濑名医生有闲暇，月永君尚且清醒的时刻，他们总会形影不离，十指相扣慢慢地走。背靠着一望无垠的山麓，直面绵延不绝的森林，轻柔的风如在耳畔絮语，他们互相扶持着翻过护栏走出疗养院，走进我的梦境里来——月永君身披濑名医生的常服外套，衣摆随着树叶的节拍猎猎舞动；濑名医生为他捋平被风吹得凌乱的鬓发，再用指尖卷起一撮，发丝便被赋予了自主意识般缠上他左手的四指，浪漫的妄言中距离心脏最近的位置——是许诺，是誓言，丛生的橙发像秋千上的藤蔓，牵牵绊绊的。

“在山坡的顶端，能看到风车与疗养院的最佳方位，在那里，濑名唯独让我许了愿。”

日课般与妹妹的通话结束，临行时的我准备关灯时，月永君开口，牵绊住我的脚步。

——说出来就没效了啊。不待我开口，月永君便自顾自地接着讲：“我希望濑名能够幸福。他会很幸福的，我愿让所有的好运气笼罩他。”

——没有你在，他何谈幸福一说呢？我张了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来。病床上的月永君摘下呼吸面罩，微笑地望向我：“小杏，你听过里尔克的《安魂曲》吗？”

我拥有逝者，我任由他们离去。

我惊讶地发现，他们并非如传闻那样，

他们死得如此笃定，如此安详，如此愉快。

然而，唯有你——唯有你回来了。

你从我面前掠过，在周围徘徊。

你碰撞到些什么，发出声响，透露出你的行踪。

啊，请别剥夺我费尽时日所学到的东西。

我是对的，而你错了——如果你为某个事物而心生乡愁。

我们即使看见那个事物，它也并非真实存在。

那只是，我们感知事物时，出于我们自身存在的投影。[4]

“‘我’是他，‘你’是我，所以，我会回来的，我能看到，他会很幸福。”念完诗后，他兀自丢下这句话，便对我道了晚安，习惯性地用被子蒙住头，再猛地鲤鱼打挺般钻出来呼哧着大口呼吸——近日里，他呼吸困难的时刻越来越多了。

往后数日，准备原创曲目的月永君与他的小提琴形影不离。而在万众期待的音乐会结束后，仍然意犹未尽的月永君在庭院的秋千上荡着时，仍不愿丢下他那把小提琴：“虽说钢琴也很不错，但终究还是小提琴方便——啊对了，据说凛月的哥哥全盛时期能扛着钢琴上台呢！”

“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濑名医生数落着他，笑意却不减，站在秋千旁侧守护着他的爱人，在夕阳的余烬中向下一扯他的白手套，活像个对王さま勤谨恭敬的骑士。欢笑与絮语透过落地窗直抵病房，不得不说极具吸引力，奶奶表示她也想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我便悄然行至他们身畔，不得已地闯入二人世界：“介意我们在旁边看着吗？”

“不介意，”濑名医生道，“无论是谁，站在我和れおくん旁边都只是电灯泡罢了，所以不用担心打扰到我们。”他笑得神采飞扬，而他正是有这般自信。而在我们四人闲谈时，今日音乐会的主角被妈妈抱来了——翔太君的身体状况在这几日内急剧恶化，今天甚至连吹口琴的气力都消失殆尽，最后是拜托了不通音律的我临场上阵补缺。见到月永君时，他却硬要下地，一步一踉跄，跌跌撞撞地扑向他的怀抱。

“这首曲子好忧伤呀……它叫什么名字呢？”

“没错，它就是叫《爱的忧伤》。”秋千上的月永君背靠着纷繁变幻的云彩，弯下腰来摸摸他的脑袋，仿佛只此一瞬，要用肉身将整个世界的艰难险恶为他阻挡在外，“和它配套的另一首曲子，叫《爱的喜悦》。”

“明明有这样两首曲子，レオ哥哥为什么只拉《爱的忧伤》呢？”

云翳的斑斓在绿眸间一瞬黯淡：“那是因为——要先去习惯忧伤呀。”[5]

彼时我们谁也不知，这便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谈。最后的心愿已了，接下来无可回避无可推诿的，便是一场盛大戏剧的落幕。音乐会结束三天后的夜晚，陪同月永君和他妹妹通话完毕，十点的疗养院上下熄灯，我收拾行装准备回家之时，突然闻见临终关怀病房内，刺耳的警报声隔着几扇门拉响，而后便是匆匆的脚步声，护士压低了嗓音的呼叫声，器具的猛烈碰撞声，[6]一并在漆黑的走廊里回荡。

我和奶奶一并陷入沉默。这在疗养院内意味着什么，我们都再熟悉不过。我没敢借着月色去探看月永君的神情，只忐忑不安地竖起耳朵听了会儿，过了接近三十分钟，惨白的月光为介质，翔太君母亲的痛哭穿透紧闭的窗扉，向我们的病房肆意倾倒。那出于丧子之痛的哀号，饱经压抑却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纵使早有预料，事到临头却难以真正地、决绝地断舍离，优柔寡断向来是人类的通病，遑论还有“爱”这种物事，尚处于弥留之际的孩子与母亲间的牵绊。纵使冰冷的死亡把灵魂与肉体分开，人们也相信这种痛哭声能指引着故去的魂魄，擎起黑烟滚滚的火炬追来。[7]

“这是我在疗养院送走的第五十二个病人。”

消防通道的绿灯忽明忽暗地闪烁，久违的香烟燃烧点在暗夜中格外显眼。凛月医生站在走廊尽头，眼神空洞，任由我借月光看清他的脸。

“你都记得啊，凛月医生。”

“能忘掉的话，多好啊。”

我终究回身，只见在睡眠时间罕见地坐起身来的月永君，正凝望着窗外硕大的月轮。

翔太君的离去，为我们所有人都敲响了警钟。是啊，我们都不要忘了，生离死别在这所疗养院里，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健全人实则大多难以同这些“坐以待毙”的重病患者们共情，而身为疗养院的一员，我、医生们、病人们，本质上是一心同体的，组成了一个紧密联系的共同体。因而在朝夕相伴中，“共情”无比容易，却又如此潜移默化，一片片羽毛落在心上引发质变，终有一日会把人压垮的。

当天深夜下了一场雨，雨水一滴一滴汇成河流。在雨声中，我久违地做了个梦：濑名医生走在队列最前，双手捧着一个相框，照片上的人笑得耀眼，却被以黑白的形式永久定格在他的掌心——

那是一幅遗像。

“这位是谁？”我问他。

他垂下眼睫：“……是我的爱人。”

身后是不止息的蝉鸣，声响愈来愈大愈演愈烈，代替了风的流转叶的呼啸，将将要刺破我的耳膜。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乃至我的灵魂脱离了现今这副躯壳，于是我再不存在于世，世界的中心唯余这位低头怀抱遗像的男人，他默念着，抽噎着，在橙与绿的簇拥中缓缓跪在开阔的山坡上——

凌晨三点二十二分，我猛地坐起身急促地呼吸，心上如有千钧重。盛夏的葱绿跨越梦境与现实的阻隔流入我的眼瞳，愈多愈满近乎溢出来，于是我本能地流出眼泪来排挤异物的侵入，任由它大滴大滴染湿了被褥。

这场预知梦，我不曾告诉奶奶在内的任何人。翌日，疗养院，我坐在奶奶床畔为她削苹果时，月永君正在旁若无人地与查房的濑名医生腻歪：“濑名，你看窗外，是彩虹！”

“嗯。”

“说起来，濑名是东京人呢，彩虹在东京很难见到吧。”

“毕竟是大城市呢。”

而后，我闻见月永君状若无意地告诉对方：“濑名，我昨晚做了个梦。”

我的手一抖，连成条的苹果皮断裂。

“肯定不是什么好梦所以别再说——”

“濑名，真的不想听听吗？”

濑名医生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你讲。”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具死尸，”月永君试探着开口，“躺在棺材里。人们抬着这口棺材，时而穿过荒野，时而跨过溪流，时而走进森林。[8]我明明已经死了，被装在棺材里了，却能清楚地看见浓郁的、流动的绿，生生不息。它们在我耳畔祷告，在我耳畔鸣响……梦醒后，我还能感觉到那股声音具象为颜色，为实物，那是叶脉，是山麓，是——”

“所以我让你别再说了！”

濑名医生猛地一吼，打断了月永君颇有诗意的论述。他这下吓了我们所有人一跳，激得月永君像炸毛的猫般一抖。我本以为不知正怀着何等心情的濑名医生会拂袖而去，逃避现今拷问他内心的这副情状，他却只是低下头来：“抱歉，吓到你了。”

而后便是长久的无言与沉默。待我与奶奶细嚼慢咽吃完了苹果，月永君已然拥着被子陷入了安眠，枕下垫着未完成的曲谱。生日会与音乐会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那种inspiration喷涌而出的全神贯注的作曲状态越发无法长久维持。对此再清楚不过的濑名医生也只是坐在他身畔，静悄悄的，不打扰到他。

“濑名医生，你做好准备了吗？”我放低音量。

“你指什么？”

“濑名医生，你能够忘记月永君吗？”

他沉吟许久：“我或许做不到忘记——”正当他斟酌词汇，正视我的目光，想要说些什么时，有位护士悄然叩门：“濑名医生，有人找。”于是他匆匆离去，只留下答了一半的问题，和皮鞋与地板的摩擦声。

晚高峰，归家的电车上手机响起，是月永君打来的。这位社会不适应患者居然会自己打电话来，太罕见了。在我摸向手机的那刻，空出的拉环被他人拽过。我只得踮起脚尖去摸最高的横杆，在人潮中被挤得站立不稳，用肩头与耳朵勉强夹住手机。

来者以一贯开门见山的秉性，语出便惊人：“小杏，有什么方法能让濑名忘了我呢？”

——难道他听见我和濑名医生的对话了？站在月永君的角度上，我是不希望濑名医生忘记他的，毕竟怎么说来着，宁拆十座庙不坏一桩婚（天人两隔的婚也算是婚），但处于濑名医生的位置，遗忘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在双方都是我的至亲友人的前提下，我于情于理无法从中抉择：“月永君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想让他忘记我。”

“遗忘是自然而然的，却没那样容易。就算你真的不在了……呃，离这一天还有很久很久，他也总会在看见苹果的那刻想起你，听到小提琴的乐声时想起你，流动的云彩映入眼帘时想起你——”

月永君打断：“但我有预感了。”

“什么？”

“死神来临的预感。小杏试着把虎口勒在脖颈上，收紧再收紧……”

于是我在人潮拥挤的电车上照做了，奇怪的姿势招致了不少侧目。

“这便是我近日来新增的感受之一，这是死神的镰刀渐渐逼近我的咽喉的一种表征。”他不住地咳嗽，那声音透过遮音效果不佳的手机向外传播，本能地使人远离，不过多时我的身畔便空出了不大不小的一片区域。

凛月医生不曾回答过我这个问题，或许他自己都不曾参透仔细——自行买票观赏一场电影，自身却过度地产生共情，乃至比两位沉湎于纠结的罗曼蒂克的当事人还更真情实感，该如何从中脱身？征兆之一便是，他所描述的死神迫近携来的窒息感，居然同等分量地袭上了我。

而为了从中逃避，为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我暂且不再借由照顾奶奶的名义时刻观察这对怨侣的相处（虽说每天的通话还是必要的），作为替代，我将注意力更多地转向自己的生活。公司来了位新主管，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这些下属便也忙得不可开交，只在写字楼的中间楼层眺望八街九陌的盏盏灯火时，会不由得想象疗养院的那扇落地窗外，今日又会是何等和谧的月色呢？

我端着咖啡刷着SNS平台，今夜注定又是辗转工作的不眠之夜。近日来凛月医生和濑名医生都不曾发表过任何动态，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而当我伸个懒腰继续投入工作时，整个世界剧烈地摇晃，咖啡杯从架子上滑落，滚烫的咖啡浇了我一身，陶瓷在地上迸裂，像月亮破碎的泪痕。

小地震而已，办公室对这场骚动习以为常。我的心却咯噔一下：这绝对算不上好征兆。我抬头望向月亮，见它被重重云雾遮挡，于是无端的冲动在心间鼓噪：我要见到他们，奶奶、月永君、濑名医生、凛月医生，疗养院的所有人。于是在尽力找到人替班后，我冲出办公室登上最后一班电车。一扇扇窗的灯火在我背后熄灭，电车穿梭在层楼叠榭间，如同暗夜的指引者。它行驶得这样快，却又那样慢，慢到我第十五次低头看时间，它似乎还在轰隆轰隆地踽踽不前。

待它终于驶到终点站，结束了一天工作的电车“解甲归田”，指示牌忽明忽暗地闪着，大小飞虫围着灯罩起舞。我飞速跳下站台，冲向山间的疗养院，待我紧赶慢赶来到病房门前，迎面撞上满脸阴云的濑名医生。他显然无心同我打照面，步伐如风笃笃地离开了。我隔窗看向奶奶，松了口气：还好，奶奶看起来并无大碍，走进门一瞧，她的神情却是惊惶未定的——

摔坏的水果、水杯、书本、谱纸，满地狼藉。从这副残局足以看出，方才这处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争执。不待奶奶对我解释，不服输的月永君便叉着腰对着门外嚷嚷道：“哼哼，坏心眼的濑名浑身溃烂痛苦地去死吧，略略略！”

“你在对帮助你的医生说什么话呢，月永君。”

“是小杏！”见我来了，他一缩脖子像极了小猫咪在讨饶，又如同做错事被抓包的孩童，我算是等位替换领悟了濑名医生每天都要遭受的“暴击”——他只消得换上那副令人心软的楚楚可怜的神情，便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舍得责备他了。

“所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被我问及，月永君面露难色，顾左右而言他。我在他身畔坐下，发誓不问出个所以然不罢休。月永君刚想继续对我胡扯些什么，突然间他猛烈咳嗽起来，我为他端水拍背，却全无好转的势头，只得赶紧按下警铃，霎时从四面八方冲来医护们，冲进房间把我客客气气地请出去，末了悄悄告诉我：今天月永君咳出了第一口血痰，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或称从很早之前开始，他的身体便已然不容乐观了。

“小杏，我决定用尽气力把濑名推远……一开始就该这样做的。”被注射了舒张气管的药物，吸入镇咳药完毕，月永君身着素白的病号服不着痕迹地躺在病床上，像一张布满褶皱的单薄的纸片，“阿司匹林已经止不住我的痛了。你也看到了，我肺上的癌细胞，终于肯发挥作用了。没过多久，我就再也不能歌唱了——”

被折断羽翼的知更鸟急促地大口喘息着，对站在门畔的我哀婉地微笑。只这一瞬，我再次与濑名医生产生了共情。不忍再多看一眼，我没多留下一个字便闪身离开病房。偌大的医生办公室灯火通明，烟雾缭绕，却只有濑名医生一个人的背影，依旧高挑，瘦长，利落。我看向烟灰缸里的几个烟头，刚想说什么，护士便紧随其后：“濑名医生，十八号床的月永坚持不连呼吸机。”

“好，尊重他的选择。”他沉下声，“我们是临终关怀机构，目的是为病人舒缓痛苦，而不是为其增加痛苦。”

“濑名医生，您还——”

“我很好，不用劳烦你担心。”他打断护士，后者只得讪讪离去。我站在原地不知是否该叩门，我的存在却被他留意到：“我都说了没事你怎么还——是小杏？”他回转身，“怎么，终于还是来同情我了吗？”

“不，我……”本想告知他月永君病情的严重程度，却突然想起作为月永君的主治医生，他对其的状况了解比起我们这些旁人，再知根知底也不为过。换句话说，他自始便知晓结局，却仍然奋不顾身、飞蛾扑火地去爱……我只得期期艾艾地道：“我在想，自己先前听了凛月医生的话，是否算一种盲从？这一个多月来，我一直坚守观众席，寄希望于‘顺其自然的展开’……这样当真好吗？”

濑名医生苦笑：“你问银幕上的主角这个问题，自然是得不到解答的啊。或许，你对我发问，不是为了求得答案，而是为了你的所谓‘心安’。”

我被他一句话哽回。而在这段感情中，我唯独可以肯定的是，即便一早知晓走向与结局，濑名医生却也从来不是更为通透的那一方。而在我回转身前，濑名医生挡住我的去路，只见他甚少温柔地散发出前辈的气场，上手揉乱我的头发：“这么晚赶来辛苦你了，今天是吓到你了吗？……放心好了，我和れおくん都是成年人，会为了自己的选择负责的。”

——当真这样就好了。随后几日，在我忙里偷闲奔赴疗养院探望奶奶的间隙，濑名医生和月永君似乎已然恢复到普通且疏离的医患关系，体现在医生冷冰冰地为患者看片子，开吗啡，查房时努力别开脸不与之对视，却有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如此被眼尖的我一眼察觉，该说他这份与生俱来的脆弱感正是他百分百的加分项。见到这副模样，本就不是铁面无情的月永君想必会对人世间平添不舍吧，更何况他还有一重身份，是一位情感纤细又丰富的天才作曲家呢？

“那天他说，”在他们爱情的见证地，我与濑名医生心照不宣地守着那个落灰的秋千，仿佛那已成了月永君的专座。我们回望月永君的睡颜，他呼吸平稳，胸口起伏却微弱，这份难能可贵的呼吸仿佛一扼即断。濑名医生沉吟片刻，继而开口：“他说……他对我的不是爱，只是去世前的一场恶作剧，说得难听些，就是‘逢场作戏’。我有趣的反应能为他多少带来些inspiration，丰富他走之前的见闻。所以，他是在戏耍我，或称，利用了我的一片真心。而我却傻乎乎地沉沦其间，乃至惶惶然不可终日……很好笑吧？”

“呃，不知道濑名医生有没有听说过，‘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所以你真的信了吗？”实话说，这和月永君告诉妹妹自己去美国治疗般，一闻便知是个善意的谎言。至少直觉中，月永君不是这种视感情、视他人的真心为儿戏的人，我作为观影席上的观众，向来对自己的判断力引以为豪。我就是有这份笃定。

他烦躁地挠挠头：“……表面上是信了吧。顺从了他，逼迫自己相信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我愤怒于即便是妄言，他也要玷污这份感情的纯洁，所以才会大为光火。但既然是れおくん的心愿，我愿意为他实现，远离他。”

“这当真是他的心愿吗？”我的声音不免高了八度。月永君的睫毛抖了一抖，他翻个身咳嗽两声，而后平稳的呼吸声又响起了。最佳观影席上的人按捺不住了，站起身为银幕上的二位主角指点迷津，罔顾这会破坏自己与他人的观影体验，怎奈何我着实把濑名医生与月永君视作自己的良师益友，无法眼睁睁地看他们深陷迷局中无法自拔，更不愿目睹月永君就这般充满遗憾地离开人世——

于是我压低了嗓音，以百倍的坚定直视濑名医生，怀揣着股势必能说服他的气势，第一次、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导了剧情的走向：“即便你是成年人，算是我的前辈，我也有必要、有义务为你指点迷津，即便有着冒犯你的风险——月永君的心愿从来不是你‘远离’他，而是在他离去后，你能够‘忘记’他。这不代表彻底的遗忘，而是你不必为了他的魂魄日夜不宁，取而代之的是，能够念想着他的影子，过好自己的生活。”

濑名医生的神情由疑问缓缓转向接受，能看出他正在咀嚼我的言中之意。我继续开口，向我认定的这段感情中具有决断性、身处主导性的一方：“如你所见，他还尚在人间。那么比起互相伤害将彼此推远，不妨抓紧时机，如你先前所做的那般，坚定而纯粹地‘为了爱去爱’，如何呢？”

他张了张口，又合上，或许是没料到我这个“后辈”胆敢以下犯上试图说服他，更没料到自己会被我说得近乎于哑口无言。于是在一阵炽烈的风带起叶片沙沙作响的瞬息，经历了无数次内心挣扎后，宝石般的钴蓝双眸迸射出冲破迷雾的一束光芒——

“我会审慎考虑的。”

他口中含糊其词，目光却坚定无比。事实证明，我的这番劝导颇有必要。随后数日，鉴于月永君的身体每况愈下，濑名医生直接将工作地点从办公室转移到了病房。此时的月永君已无法上蹿下跳四处找寻inspiration了，大多时刻他已无法下床。他的身体正在誓死抵御癌细胞的一次次入侵、扩散与攻城略地。作为一种表征，他烧得浑身滚烫，头顶与身畔覆满冰袋，再由濑名医生亲身传递，给予他一种名为“生之勇气”的物事——

作曲天才的指尖纤长，留有长期握笔所致的薄茧，其间的纹路像枯萎树桩的年轮，作为爱之传递的介质却也足够明锐、足够敏感了。每当濑名医生紧握他的双手，不知是否为错觉，高烧中的月永君的唇角总会显而易见地扬起，就像是在笑，且是格外动人格外令人迷醉的微笑。他再也无余力亲自作曲，却时常用沙哑的嗓音哼着一首曲调。在他的授意下，濑名医生拿出一副闲置许久的iPod录下他的歌声，让同样通音律的凛月医生帮忙转录成了曲谱。

“填词的任务就交给濑名了！”

“好……好，”濑名医生看向电脑打印在谱纸上密密麻麻的蝌蚪，再妥帖地收起那几页纸，“我会从最基础的识谱开始学的，保证完成任务。”

——我想出去走一走！偶尔清醒的间隙，月永君总会让濑名医生帮助他坐起，身后垫着四五个枕头，仿佛没有这些死物的扶持，他便立即会像张没有重心的纸片般歪倒似的。他每每转向窗外的密林，正在风的指引下簌簌地奏鸣，便总会沙哑着嗓音对我们勉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样一场盛大的演奏会，缺席了我这个指挥家，你们不觉得缺了些灵魂吗？”

长久以来，我都觉得这座疗养院的选址很不错，至少四季常青的风景能给予病人“生的勇气”，不会有“凝望最后一片落叶”借此倒数生命的悲凉；如今却发觉，当病人死期将近时，窗外的诱惑又格外残忍，它总是那般鲜活，因而比较之下更加凸显了人的生命点滴流逝的历程，让人难免深感凝重。我便旁观濑名医生陪着拄着拐却仍是一步一趔趄的爱人，在庭院里慢慢地逡巡，为其拂去秋千的尘埃，再搀扶着他坐上。当其他感官逐渐迟钝，月永君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般用触觉探知世界，颤巍巍地抚摸着象征新生的叶脉，再用双手紧紧地握住绳索，以此为重心维持仅剩一具残缺躯壳的身体……

那段时间，每逢我踏入疗养院大门的一瞬，便会闻见从月永君的病房传来的剧烈的咳嗽声，到了后期越发类似于小兽的喘鸣，那声音深而粗，上气不接下气，令人毛骨悚然。与剧烈的咳嗽一并袭来的，还有令癌症患者闻风丧胆的癌痛，大剂量的吗啡也如隔靴搔痒，纵使是再乐观的月永君，也会在疼痛下毫无形象与尊严地夜半号叫起来，其音量之大响彻走廊。那样的叫声凄惨，撕心裂肺，颇具感染力，乃至纵使我踏出疗养院前行了很久，它照旧能在我的耳畔萦绕。在这所疗养院当旁观者数年来，这种叫声我听得很多了，而唯独当声音的发出者换成月永君，纵使是我在旁陪奶奶时，也需得背着他钻进卫生间悄悄戴上耳塞以缓解痛苦。这不知何时被月永君发现了，他满怀歉意地看着我，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分明感到抱歉的，应该是我才对啊。

“你可以掐我的，れおくん，真的，你可以掐我的……”濑名医生握紧他的手，眼泪顺着眼角晕开了他一丝不苟的眼妆。即便我一再表示没关系，痛就喊出来，对我们满怀歉意的月永君也再不愿发声了，豆大的汗珠从额顶落下，不时便浑身湿透须得护士帮忙换衣服，唇瓣被咬得沁出血来，却只肯从牙关间泄出几声嘤咛。睁眼便是濑名医生被他难以抑制地掐出青紫的手，如此便是自己死期将至带给亲爱之人的满溢的痛苦的具象化，月永君见状痛苦地摇摇头——

他甚至也不忍心掐濑名医生的手了。作为最后一项替代措施，面对最高剂量吗啡也疗效甚微的疼痛，他开始哭着喊妈妈，这人类呱呱坠地时唤出的第一个音节，是面临苦难时的本能反应。而他的妈妈已然听不见他的召唤了，或称闭目塞听，不会回应他的求援，纵使他是那般渴望妈妈的怀抱——月永君住院的一个半月来，他的父母一次没来探望过。这是理所当然的，归因于他十八岁向家中被迫出柜时，便已然被扫地出门，只剩一向感情好的妹妹还和他保持联系。父母与子女间的亲情，有时不过是一种赤裸裸的投资，纵使身为这般天资聪颖的天才，却也是投资失败的产物——您为何生下我，您为何养育我，您为何曾爱过我，您为何最终抛弃了我，一声声的“妈妈”拷问着我们的心防，都说医院是离所谓的“人性的真相”最近的地方，如此大抵当如是吧。

死神来临的征兆总是细致入微的，却又是那么地牵一发而动全身。直到有一天，濑名医生发现月永君似乎连吞咽的机能也丧失了，即便手上吊着葡萄糖与吗啡，鼻子插着胃管（他也终于挨不过濑名医生的这份爱，渴望为了“爱”而活得以日为计时的“长久”），他却也无法润湿烧得皲裂的嘴唇。如此只得由濑名医生端着杯水喂他喝下，月永君将其含在口中，再任由水珠顺着唇角缓缓流出，如此起到个润滑的功效。这样太过迂回太过麻烦，于是濑名医生放下水杯，一不做二不休地吻上了他。

——即便随着科学的进步，人们知晓癌症不会传染，健全人对于与癌症患者的“亲密接触”，大多还是心存忌讳，纵使是爱人间，能做到濑名医生这种程度的，也是极为少见的。一吻终了，月永君以一个别扭而诡异的，却能缓解疼痛的姿势倚在枕头上，歪着脑袋哑着嗓问道：“是什么味道？”

“苦的，”濑名医生想了想，“是止咳糖浆那种苦。”

“抱歉呀，濑名，我想让你感觉甜滋滋的。”

濑名医生为他捋平凌乱的鬓发，挤出一个笑：“但这是れおくん的味道，无论如何，我都很喜欢哦。”

此时的他们还不晓得，亲吻逐渐变成了对症下药的上佳方案，其止痛与抗癌的疗效甚至胜过吗啡，乃至胜过许多靶向药物数倍。往后数日每逢月永君难能地清醒，他便要嚷着“嘴唇干啦”缠着他要亲吻，罔顾唾液会让他的嘴唇变得更干，便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陷入了令人欲罢不能的恶性循环。

而在某个清晨，月永君居然主动地坐直身体向我问好。他的精气神格外好，面色也红润，甚至不咳嗽了，如同当真应了绿叶的感召，凭借自身的意志力驱散了病魔——可能性几乎为零。我的心咯噔一下：这约莫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他让护士为他拔掉鼻饲管，自己吃进一餐早饭，与彻夜守护在侧的濑名医生分享了一个早安吻后，疲惫的濑名医生伏在他的床畔入睡了，旁侧放着那枚iPod——在月永君昏迷的时刻，濑名医生都默默坐在床边，戴着耳机听那首沙哑的情歌。

“小杏，”月永君对我做了个“嘘”的手势，“不要吵醒濑名。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想让你帮我实现。”

“什么？”

他环顾四周：“这里不太方便。”

于是在我的搀扶下，曾经扬名天下的传奇佳话，百年一遇的天才月永レオ最后一次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偷偷顺走了濑名医生的iPod，坐在布满藤蔓的秋千上，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为所爱之人留下了一封遗言。

在月永君去世的同一天，凛月医生的嫂子的孩子呱呱坠地。新生命的诞生与旧生命的消逝相交替，在人世间总是寻常。

一周后，奶奶的生日会当天，分完蛋糕许完愿，一同收拾完病房，我与心事重重的濑名医生漫步在庭院，望向他一身谨肃的正装——他盛装出席，是否是出于“最后一面”，之后便要决绝地离开这个伤心地呢？我望向盛夏时分过于繁茂的叶片，不禁陷入思考。

“其实就在今天，”兜兜转转后，濑名医生终于切入正题，“我收到了市立医院的offer。”

“哇，是铁饭碗。”我由衷地为他高兴。一切顺理成章，虽然总会有一丝不舍：“你会离开吗？”

“但我不会离开这里，”他直视我，“我会长久地与这座疗养院为伴。”

“你会忘了他吗？”

“我或许做不到忘记——”他顿了顿，接续了彼时的对话，“但我会如他所愿，继续前行。”

“你的抉择，是为了月永君吗？”

“不全是吧。”

——倒不是说非要追寻他的影子，这样对别的病人也太不尊重了，把人当替代品似的，濑名医生如是苦笑道：“只是，我会为此长久地追思。这是我作为‘恋人’应尽的义务，也是我在这段感情中享有的权利。”

夏末的阵风掠过庭院，搅匀了凝滞的暑热，在我们眼前筛落簌簌的光点。在我们的文化中，这幅景象叫作“木漏れ日”。如同经受光合作用的植物，他的鬓发在风中猎猎舞动，濑名医生陶醉地张开双臂，沐浴着天赐的光辉与恩泽：“小杏，你看眼前，这幅景象多么美啊——所以，我会无数次地前往这片我心中流淌着奶和蜜的迦南圣地——这是属于我的，‘孤独的巡礼’。”

我看着他，看着叶片，看着光点，看着秋千。万般思绪在我的心中糅成了一团。我不算突兀地想起月永君向我推荐的《安魂曲》，其间的最后几行诗——

请别再回来。如果你能忍受，

就请到逝者们的世界里去。逝者也很忙碌。

但只要不至于让你分心，还请你给予我力量，

就像在遥远的地方时而给予我力量一样——在我心深处。[9]

“哦对了，这个还给你。”我从口袋中拿出iPod递给他。他讶异地接过：“我还以为已经丢了，还好已经拜托くまくん转录成了曲谱。”

“里面……”我欲言又止，“你听听吧。”

——小杏，开始了吗？月永君微笑着望着我，我点点头按下录音键。

“首先抱歉，濑名，我的声音现在很不好听。因为经常咳嗽，所以它是沙哑的。如果我们初遇时，我便是这副公鸭嗓，你还会爱上我吗？哇哈哈，请不要告诉我答案，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会伤心的。

“我感觉自己很幸福哦，能够在濑名的爱中离世……交代一些身后事的流程过于刻板了，我不喜欢，但自知命不久矣，现在也被迫履行了。濑名可不要觉得我老土呀。

“我的葬礼不需要通知家人，除了小琉可外，不会有人来的，我不想让她伤心……骨灰撒进养育我成长的、滋养我的inspiration的日本海便好。濑名最喜欢大海了，看到海便能想起我……出于理智想让你忘了我，出于情感想让你永远记得我，理智终究还是败给了情感呀。但是如若没有了情感，理智便也不再有生存的根基了。

“我送给你的那首歌，就是我的正式遗言的全部，我起名叫《一只小小的濑名泉》。这个名字是不是觉得很熟悉呢？是neta了莫扎特的《一支小小的夜曲》，虽然我最讨厌他，但也最喜欢他了！——词就由濑名来填吧，我相信你的文字配上我的音符，是世上最为锋利无匹的武器！

“濑名不需要为我一辈子守寡，你可以娶妻生子，做任何‘背叛我’的事。我所期盼你做的，无非是每年我的忌日，或是任何你喜欢的日子，来到疗养院的公墓，在我的墓前献上一束白茉莉。再在我的墓前唱这首歌，《一只小小的濑名泉》……”

当事人情绪稳定，我却已然泣不成声。为了不让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时刻掺入外人的杂音，我只得捂着口鼻掩面背过身去。月永君见状按下暂停键，示意我回身：“不要哭呀，小杏……或者说，大大方方地哭出来也没有关系……天上会多出来一颗星星，会恒定地守望着你。”

他的目光坚韧，笃定，充盈力量，让我牢记了许多年。待濑名医生按下播放键，我已然悄悄地离开了。随后，出于院方的要求，奶奶的主治医生几经更换，濑名医生在疗养院内的工作岗位也几经调动，晋升。直到下一个五年过去，天上守望我的星星从一颗变成了两颗——奶奶在疗养院的睡梦中去世了，她的神情舒心，安详，毫无痛苦，一如彼时的月永君，毕竟已然了却了在人世间的所有心愿。

前往疗养院领取奶奶的遗物时，我又一次路过了月永君的墓前。依旧有一束新鲜的白茉莉沾染着露珠，像是不会蒸发的泪水。

在这一天，我又一次见到濑名医生，准确地说，是如今仍然孑然一身的濑名院长，正在庭院内陪凛月医生他哥哥家的孩子玩耍。那个与月永レオ的去世同一天出生的孩子，正坐在秋千上吹着口风琴，曲调很熟悉，是《一只小小的濑名泉》。

远方的种子抽出了第一枚嫩绿的新芽，由太阳赐予它温润的橙调，它们向空中的白云翻涌着，一同交织、流荡出音符来。

我静静地眺望，没有打扰他。

Fin.

后记
初次产生这个灵感，是今年八月份时，我看了国内的两部医疗纪录片，《人间世》与《生命里》。前者中有一集是主讲临终关怀机构的，后者整部片子都是围绕这个命题展开。看完后，我深有感触，而说来惭愧，我深有感触的表现之一便是想以这个pa给喜欢的角色、自家cp写一篇文。这样看起来真的很肤浅呢……不过，我有个毛病，可能是搞cp的同人女的通病，那便是看到什么就要往自家cp身上套，于是，这个故事的灵感便初步诞生了。

后来，我又看到了漫漫无落舟老师的这幅封设，兀自感叹实在是适合。在亲友初月桑的帮助下，我成功买到了它，于是便有了这篇文、这个本子的诞生。在此我衷心地感谢漫漫无落舟老师与初月桑二位，如果不是你们的大力支持，这篇文可能至今还会停留在脑洞阶段吧。

推荐bgm是克莱斯勒的小提琴钢琴协奏曲《爱的忧伤》（文中也出现过这首曲子），不得不说它的感染力实在很强。我试图用它当写作bgm，但是被它过于奔涌的情绪表达打败了，当我处于一个情绪过于高涨的氛围里，我是一个字也写不出的。但是可以尝试听着这首曲子读这篇文，我相信会有不错的阅读观感。

写这篇文之前，我便在微博上讲过，说这篇文虽然是刀，但它的格调会是充满希望的。写完之后，我感觉的确如此。虽说完成这篇文章总体来说还算顺利吧……但也出现了写到后期情绪低沉下去的那部分时，我联想到自己已故的亲人去世前的场景，因为深陷痛苦，写作难以为继的情况。还好，成稿也的确是充满希望的，我把自己调理得很好（？）

我一直相信，作者可以透过文字向读者传递一种“力量”。曾经在前前坑的时候，有人说我的文字让她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因此，即便现今有人称呼我为“鸡汤写手”，我也不会放弃这种“文以载道”的表达。很多听来略鸡汤的话，我都在文中表达得淋漓尽致了，在此不再赘述。值得一提的是，我为了写这篇文，特地买来了《起风了》的原著读了读，即便我在原文中认为它“让我这个HE派难以打心底里完全接受”，但不得不说它是个相当不错的故事，我把它推荐给读到这里的所有人。最后，就以《起风了》中靠近末尾的一句话作结吧：“我原以为，自己人生周围的光亮，就只有这么一点；而实际上，就跟这小屋的灯光一样，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

以上，再次感谢您的领取与阅读！

lattice 2022.9.17

[1] 出自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2] 为《希波克拉底誓言》的现代改良版，非原版

[3] 引用自堀辰雄《起风了》

[4] 引用自里尔克《安魂曲》

[5] 引用自《四月是你的谎言》

[6] 化用自堀辰雄《起风了》

[7] 化用自维吉尔《埃涅阿斯纪》卷四

[8] 化用自堀辰雄《起风了》

[9] 引用自里尔克《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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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巡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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