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树庭组cb】献给瑟希斯的一朵银莲花

pendulumm

2025/07/09 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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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见一棵巨树，”阿那克萨戈拉斯说，“就矗立在我脚下垂直几十步的地方。晨星在它的枝杈间闪烁，几长几短，时明时灭。我辨认着那无规则的节奏，它看上去像由一声惊叹和无数疑问组成的循环。”
> “远远地，我站在窗边望见它巨大的、翠绿色的树冠，”雅辛忒丝说，“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玫瑰色的晨曦在它背后流动，我穿衣的倒影投射在它饱满的花萼上。等到太阳升到它的头顶，它就会从中间向四周缓缓绽开，散发出清新的香气吧？感谢您，众神之神，赐予我们一双清明的眼睛…能看到这么美丽的景色，真是生命中难能可贵的幸事。”
> “一轮骄阳从那株巨树后冉冉升起。它无私而热情地将灼灼烈焰抛洒向广袤的大地。那金色的火抛落在层叠的树叶间时，它们就纷纷震颤起来，像淋了雨的小鸟用力甩着身上的羽毛似的。”卡斯托莉丝说，“我离树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我坐在狭小的车厢内，脚下传来马蹄敲击坚实的泥土地面的声音。嗒嗒，嗒嗒，整个车厢都在随着这样的声音颤动。我皮肤上的汗毛也在颤动，似乎那声音不是从外面传进来的，而是有人将手伸进了我的胸腔，在我的心脏上轻轻叩击。”
> “那棵树果真是名副其实地高大，”菲厄农说，“它比周遭所有的房子都还要高，几乎就要刺进云里去了。不远处还有座和它差不多高的塔楼，那就是树庭的钟楼吗？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吗？我立刻坐起身来将头伸出窗外，生怕马车经过下一个拐弯口时，这幅奇特的景象就会被远远地甩到身后去。我睁大了眼，同时侧耳倾听着。时间还早，今日的第一声晨钟还未敲响，风中传来的只有啁啾的鸟鸣和草木摇曳的娑娑声。当然，还有马蹄的声音——嗒嗒，嗒嗒，听上去像一首欢快的牧歌。”
> “太阳比钟声更早地同我打了照面。”阿那克萨戈拉斯说，“夏初的阳光实在是刺眼得恼人。我掩上房门走下第一层台阶，在尽头朝下望去，塔楼里空无一人，只看见无穷无尽的螺旋，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从穹顶直达地面。我看不见它的尽头，但我知道它通向一个遥远而生疏的世界。接着我听见了雅辛的脚步声急促地沿着石阶攀援而上。她带着清晨的讯息踏过了我设立的防线，就像高举着一片头纱在风中奔跑，将那遥远的世界领到了我的面前。”
> “钟声就在这个时候拖着它的长音从我头顶响了起来。”雅辛忒丝说，“我的鞋跟在阶梯的边缘不轻不重地打了个滑。多么明亮的钟声！只是它经常忽地从头顶猛地响起，像成熟的果壳从内部爆裂开来一样，总让我措不及防。就像现在，我的心差点就要吊到嗓子眼了——老师怎么就不觉得这声音吵闹呢？我一边在阶梯上奔跑一边向上望。先前我在楼底看到的老师的脸已经移向了别处。他转向了另外一边，不知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
> “车夫笑眯眯地向我行了个礼。我将手中的银币交给他，接过了那个轻便的包袱。”卡斯托莉丝说，“现在马车向着地平线的另一端远去了。嗒嗒的马蹄声被风推着远离了我的耳畔，我的心脏也不再被什么东西敲响，只剩下了它本来的搏动。我抬头望向那棵树，苍翠的树冠已经遮住了骄烈的艳阳和大半块碧蓝的天空。金色的光线从树叶间漏泄下来，秋千绳一般在风中微微摇晃；树影铺展在草地上，就像一层轻飘飘的黑纱。叶丛中有清脆的鸟鸣，树下有穿着白袍的女孩们在唱歌。我走近她们，藏在不远处树影的掩映中，她们浑然不觉，快活得就像山野里的精灵。”
> “我努力地将头往上抬。我努力地将脖子向后折。”菲厄农说，“可我还是看不清这棵树的全貌。总有一部分残留在我尽力张开的眼皮之外，无法被我的瞳孔捕捉。于是我只能向后退、再向后退，直到黑色的影子越过我的头顶停在我的脚尖。它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在它的笼罩下，地上的花和草依旧精神百倍地直立着，攒足了劲头想要往上蹿。空气中满是夏天鲜活的气息，里头有鲜花、青草、木头、洗净的洁白的衣衫的味道，还有头发被阳光晒过之后散发出的干燥而温暖的香气。它们像几组歌调交织在一起，像小溪一样潺潺流动，一组上升时，另几组就下沉；然后又反过来，如此周而复始。我重新抬起头，太阳像一颗金灿灿的苹果，将它悬挂的那条树枝压得都弯了下来。”
> “我快步追随着老师的身影。”雅辛忒丝说，“每天早上我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我掂量着手中的一沓稿纸，辨认着出自老师之手的迷思与狂想。快走掀起的风将它们吹得分开，让它们彼此摩擦拍打，像风中的树叶那样发出沙沙的响声。老师迎着晨光向连廊的另一头走去，太阳将他的影子投到背后，投到我的手臂上和眼睛里。他的脚步和我一样快；就像我追逐他那样，他也在追逐着什么，日日如此，从不停歇。”
> “树后传来一阵清澈的歌声。我好奇地转过去，穿着白袍的女孩们围成一圈高声歌唱。坐在中间的那位抱着里拉琴，琴弦随着她有意无意的拨动熠熠发光。”菲厄农说，“女孩们的脸红扑扑的，可她们坐在树荫中，所以罪魁祸首绝对不是那夏日的阳光。点燃她们的是歌声和心中的热情。我驻足听了一会儿，她们正用婉转的歌调赞美智慧之神的恩泽。”
> “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已经记下了那回旋往复的歌调。我抿着嘴唇轻轻哼唱，体会着喉咙以不同的频率发出振动的感觉。”卡斯托莉丝说，“现在我用钥匙打开了门，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窗帘闭合着，阳光投在纱帘上，就像炉子里烧得正旺的金灿灿的火。以后这就是我的房间了——我将带来的那几本书整齐地摆放在桌上，扫视了一圈这个四角方正的小房间，感到因为长时间奔波而搏动如鼓的心脏慢慢平静了下来。这看上去已经沉睡了许久、直到我轻手轻脚踏进来的那一刻才堪堪苏醒的房间，它将作为一艘远航的船带我去往崭新的世界。我会是那个掌舵的船长，双眼紧盯着罗盘，一边眺望远处的风浪，一边镇定自若地给左膀右臂下达命令。起帆！——我这么大喊——于是白色的船帆就在桅杆上高高扬起。而等到月朗星稀时，我们会在甲板上摆好桌椅，用海鲜和美酒来犒劳一日的疲惫。现在我已经爱上了这处寂静的房间。这里没有白色的鲜花和黑色的面纱，没有沉默的碑石，没有躁动的土壤。没有时间推动着可见的事物在霎那间腐朽。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只有我意欲追求的自由。事态一定会如此发展的不是吗？我已经闻到了它的气味，就在纷扬的灰尘里，就在窗帘后燃烧的阳光里。”
> “午前的阳光就像火一样烫，”菲厄农说，“我不得不在道路两侧葱茏的树影下狼狈地躲避，避免被太阳点燃。一切都很安静，除了我匆忙的脚步声就只剩下热风在耳畔呼啸发出的沉闷响声。就在我筋疲力尽快要被汗水浇个透湿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连廊的白色石柱。我终于看见了胜利在向我招手。我向它冲了过去，清凉的阴影拥抱了我，将我接纳进了它宽阔的穹窿之下。
> “四周不再静寂无声了。掩着窗的教室里有谁在高谈阔论；我悄悄地从窗下探出头，在玻璃倒影的干扰下努力地辨认着室内的景象。有两个人分别站在讲台两边，其余的人一言不发地坐在底下。我揉了揉眼睛，一个女孩托着腮望向我，忽然弯起眼睛对我笑了笑。”
> “男孩忙不迭地将头缩了回去，又很快跑开了。”雅辛忒丝说，“我直到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在连廊的尽头才收回目光，继续记录眼前正发生的一切。学生已经涨红了脸。老师靠着讲台，一手按着桌面，一手将讲义翻动个不停。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他对我微微睁大了眼，像是有所疑问。他敏捷的耳目显然已经捕捉到了方才那小小的插曲。我朝他摇了摇头，他便移开目光，重新望向手中翻动个不停的讲义。”
> “纸已经不够写了，”卡斯托莉丝说，“吐纳词句的进程被迫中止了。我来回翻动着纸页，确信已经没有一点空隙留给我畅所欲言。这些短促铿锵的词和句，它们还没来得及像书里那样紧凑而整齐地编织成行列，就不得不被暂时搁下，带着毛躁的线头躺回它们的针线匣里去。半边天空已经被映得通红，火红的球体紧紧地压在西侧的天际线上，直压得天穹的另一头都向上翘了起来。在这种时刻，在这种人与人彼此分隔互不相干的场所，在无数字符堆砌成抵挡洪潮的城墙的地方，时间的流逝仿佛变慢了。时间是不是仰赖人类才能存在的东西？因为一旦没有人将目光聚焦在它的身上，它就会像失去了凭依一般软绵绵地倒塌下来，沉到我们的脚底下去。看它此刻是如何步履蹒跚地在书架间徘徊，拍拍这个人的肩膀，敲敲那个人的前额，尝试无果后又茫然若失地站起身，矗立在原地不知是该继续骚扰还是就此作罢。我在脱离属于我自己的精神之屋的一瞬间看到了它焦急的面庞。我听见它在说：我很快就要离开了。我就要将你们抛弃在这虚假的永恒中了。可即便是这样也无济于事。我用手捂住脸，在心底咯咯笑起来；时间这诡谲的东西，操纵得了完整的生命，却操纵不了它瞬间的光景。而要想做到这样，竟然只需要将自己关进精神的小屋，把它抛弃在有形的身体之外，就能够将生命与衰败分隔开来，在空间的两端遥遥相望。
> “这或许就是自由吧？我竟然为凌驾于时间之上而欢欣鼓舞，并且不为此感到孤立无援。夕阳愈发沉重了，它压碎了天与地之间最后的屏障，开始沿着天空的弧面向下缓缓滑动。天穹已经整个向上翘了起来，从它翘起的东方渗出了雾一般的深蓝。越来越多的人打开了精神之屋的大门，携上颓然靠坐门外的时间离开了这里。很快这儿就只剩了我一个人；当然，还有正在逐渐褪淡的暮色，以及镶在窗框里的、逐渐退化为一片阴影的瑟希斯巨树。四周的空间都在向我靠拢，四周的空气都在向我流涌。我变成了引力的中心，就像滑落的夕阳牵引着天上的一切都向它运动一样，我周遭的一切也都纷纷向下滚动，来到名为卡斯托莉丝的门扉之前。只要我打开自己的双臂，它们就能流淌进我的肋骨里，将我体内的空隙填充得满满当当。”
> “天空渐渐昏暗了下去，图书馆也一起随之变得昏暗。月亮升上来了，它在向着瑟希斯的冠冕艰难地跋涉。学生们在白天来了又去，只剩下满屋的书墙被遗留在黑夜里。”雅辛忒丝说，“我将灯盏搁在桌子上，就着它的光芒开始打扫。我将那些无主的精神之屋打扫得干干净净，鹅黄的灯光在这张桌子上亮过之后，很快又在下一张桌面上亮起。不远处有人在行走，侧耳倾听时脚步声又好像消失了。这样的时间点，会有人依旧停留于此吗？如果有，那又会是谁呢？”
> “那脚步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卡斯托莉丝说，“我霎那间绷紧了身子，借着黑暗离开窗边。我发自真心地畏惧一切回荡在黑暗中的声音，譬如雷电，譬如犬啸，譬如那像是猛地喷涌而出的哭泣和嚎叫的声音。我听过夜半三更的婴儿的哭声，孩子嚎啕大哭，母亲轻言安慰，它总让我想起自己已然遥远的童年时代和那些苍白发灰的面庞。快要跑到门口时我才发现还有一本书没有归还，可那脚步声已经紧追了上来，变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响。我只能着急忙慌地将书随便塞到手边的架子上，月光在这时忽地破云而出，将我的身影投在我用以奔逃的小径上。”
> “现在图书馆里真的空无一人了，”雅辛忒丝说，“先前的脚步声随着它的主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来回踱步做着最后的检查，大部分书都整齐地排列在架子上，仿佛起伏有序的山脉。只有那一本——我停下了脚步，将灯举到书脊前，那一片空间随即被闪灼的鹅黄色光芒照亮了——就像一条巨大的狭缝横亘在高耸的山峰之间。我细细辨认着书角的编号，将它物归原处。”
> “夜晚已经降临。它张开巨大的羽翼，拢覆了这片曾沐浴在阳光下的大地。”阿那克萨戈拉斯说，“属于我的时间终于到了。我不再需要从睡梦中惊醒，只是为了去应付门外不请自来的客人，不再需要将注意力分到几十上百人身上，看看这个是不是在走神，那个是不是在睡觉。我终于可以将视线放回到自己身上，用左边的那颗眼球凝视自己，用右边的那颗眼球眺望天空。在我这么做时，那些星星也像眼睛似的回望着我。或许有一天我的眼睛也会变成那样，高高地悬挂在天上，心底除了平静再也没有其他感情；而身体则会融入天空，一部分变成白昼的车轮，一部分变成黑夜的羽翼。如果真是这样，我看到的将会比现在多出许多。我会看见大地就像四角收缩、中部隆起的布匹，上面的人像蚂蚁似的排着队向前爬行，和虫孑一样庸庸碌碌朝生暮死；我会看见瑟希斯的巨树比帆船的桅杆还要小，受它庇佑的这片花园像被浪头打湿的甲板，在阳光下泛着一层薄薄的光；我会看见繁星前所未有地大睁着它们的眼睛，中心的瞳孔像一个巨大的黑洞，里头有燃烧的火、澎湃的水、呼啸的风和震动的土，它们相互交融在一起，而当我将脸深深埋进那正发生着巨变的核心，就会发现正有另一个——人类，或者是类人的生命——冷冰冰地瞧着我。我们就这样隔着一个正在诞生的原始世界默默地对望。这时我听见风中传来一阵歌声；雅辛的脚步声在遥远的地面上响起。她提着一盏灯走过塔楼边的草地，快活得就像一只小鸟。
> “我不清楚她为何总是这么充满活力，就像每天早上能在瑟希斯的枝头看到的那些鸟雀一样。它们总要放声歌唱，直到再也无力发出声音才会翩然飞去。但也正是这份由内而外自由散发的力量才让我将她与其他人区分开来。我厌烦那些淡漠、闭塞、虚伪、促狭、尔虞我诈、恃强凌弱、欺软怕硬、不撞南墙不回头，而当这些特征都成为人类的一部分时，我就会开始厌烦人类。我和他们就像水与火难以相容。这种情况并没有严重到成为我的心结，却还是会让我常常想：如果人都能做到雅辛这种程度，像她一样保持最基本的谦恭之心和生命活力，那我也就不必日日将自己锁在这座高塔之上了。我宁愿人类天生一无所知，也不想看到来之不易的有限的灵性被他们这样糟蹋。”
> “夜已经深了。除了那座比巨树还要高的塔楼，周围的房屋里已经没有一盏灯亮着，”菲厄农说，“在欢送时间的女神迈过今日的终点时，让我来做一个总结吧：我从未想过远赴他乡的第一天可以如此愉快地度过。从前我以为，世界上不会有比故乡更美丽的地方了，即便老人们曾指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为我讲述遥远的圣城，说那里有你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一切事物，人们拥有一切却唯独没有烦恼；也不会有比酒神节上兄弟姐妹们唱的歌更动人的声音了，即便老师在临行前告诉我树庭的人能信口说出世界上最简练却也最振奋心灵的话语，未来你也会变成这样，你会远远地超越我们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我对这些将信将疑，直到我真正地踏进了这片花园，听见了瑟希斯与它的拥戴者们的欢歌，看见了大理石的殿堂和神像上黄金铸的冠冕，我才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走进这里就像是走进了神居住的地方，以至于我穿行在人群之中时会产生自己不该属于此的妄想。
> “但那又怎样呢！我现在的的确确属于这里，我的生活结束了上一个天真无邪的阶段，马上就要开启一个更加成熟、更加智慧的全新的时期了。那么现在，就让我来和这个美丽的世界道一声晚安吧！无论是瑟希斯巨树——你听它直至月上中天时也一直在发出浪涛般的沙沙声——还是亮着灯的高塔——那灯光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还是我从清晨到现在遇到的每一个好心人——他们大概都已经睡下了，眼下正在无忧的梦乡中畅游呢——无论是谁，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无论是驻留在此还是已然离去，此刻我都会站在新世界的中心攥紧拳头，调动起整个身体的力量向你们大声呼喊：祝你们幸福，祝你们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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