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羿】隐世异闻4

隐世异闻

玉风清音

2025/02/20 23:06

加载中……

第四章

Summary：对于神来说，死亡并不是终点，而遗忘才是。

李白将一口白釉的花盆摆在天井下，里面埋着些湿漉漉的泥，他抬头确认了一会这个位置的采光，随后才拍去手上的泥灰。
盆是橘右京送给他们的，土也是从后院青石砖底下当场挖的，浇的井水是干干净净的，气候是冬暖夏凉的。
种子本就从北方漂洋过海而来，张良也不知这是何种植物，生出的花与果实是否能作药材更无从得知。
“海都的种子，也能在这里生根发芽？”韩信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可言喻。
刘邦靠在廊柱边掏了掏耳朵：“既然那化外民都给了你们种子，自然有他的道理。”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或许中原的水土能让它开出不一样的花。
三个人围着一盆烂泥面面相觑，却见张良一言不发。刘邦也算看着他长大的，这小大夫有点心事就写在脸上，遇到些问题就烂在肚子里。
这回恐怕又是惹上什么麻烦事了，问他也不说，反倒三言两语撬开话题，刘邦也拿他没办法。
反正有他在身边，再不济还能使唤韩信跟李白，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事情还要从两天前说起，彼时刘邦被召到东城会筹备镖局的事，韩信与李白也在外勤，只余下张良一人看店，那银楼的掌柜便找上门来了。
起初，张良只当对方是寻常病患来此抓药问诊，可来者却步履平稳、面无倦色，左右不像身患隐疾之人。
男人穿着做工考究的鸦青色直缀，华发束起一绺用发髻挽着，余下白丝也整整齐齐地蓄在背后。他身边跟着一只毛发璨金的怪鸟，翼如燃焰，竟生有三足。
张良伸手正欲替对方把脉，那掌柜却托住了他手腕上的玉镯，指尖转了两圈又摩挲一番，像是认定了什么似的。
“大夫，您这玉镯选料考究、实为上品，可否转让给在下，您看多少银子合适？”那玉器店的老板与张良四目相接，言语间颇有兴趣。
张良与这位不速之客并无多少交道，只道他是平安街祭宝斋的掌柜，与东城会多少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抱歉，玉镯乃是鄙人至交所赠，恕难从命。”张良微微施力，将玉镯从对方手中带出，“阁下若有难言之隐，子房亦能理解，力所能及之事，自当尽力而为。”
男人像是听懂了张良的意思，轻笑一声收回手：“打扰了，羿某改日再来拜访，阁下若是回心转意，可随时来祭宝斋找我。”
张良望着那莫名其妙的客人起身离开，心下无言，他将玉镯收回袖中，沉思良久。
“金乌，该走了。”男人向那只怪鸟招手，三足金乌长鸣一声，紧紧跟随主人离去。
张良不知这莫名其妙的商人是否别有用心，可唯独这枚镯子不能轻易交付。
刘邦曾言命运所系、皆有凭依，在张良儿时为他戴上这厚重的玉镯，以玉为媒，两人命运相连、再难分离。
这是他们彼此相交的信物，也是那玩世不恭的天师唯一的承诺。随着他逐渐长大，玉镯也被永远锁在了手腕上，掌心左右的骨节卡住了镯子，再没有人能够取下。
张良向来是把牙咬碎了往肚子里咽的性格，自己的事，他总不愿意叨扰别人分毫。
刘邦又怎能不知张良有事瞒着自己？只当是时候未到，问不出所以然罢了。老天师也是个怕麻烦的主儿，最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将韩信与李白也牵扯进来。
可李白却在回去的路上与后羿擦肩而过，他瞟了眼对方身边那只熟悉的鸟儿，却又来不及仔细考虑，两人匆匆对视，随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若那时他能驻足回身，是否一切变故也将不再发生？

似乎从后羿记事起，他们便总是在为某些事争吵不休。
人们只知两人是神鸟毕方的子嗣，却不知神鸟早已消逝于三界之中，祂留下的火种一分为二，化为了一对双子星。
兄长自然早他些时日出世，而这血脉之间的长幼尊卑，也成了日后一切因果报应的伊始。
他们为宫娥端来的一盘糕点争斗过，为金乌与啸天的主人是谁争斗过，为他们的实力孰强孰弱争斗过，也为了那祖庙中供奉的唯一一个牌位争斗过。
明明血浓于水，却总是离心离德、同床异梦。他们从小到大所入眼的，永远是同一个目标，上至神位、下至糕点，诸神间颇有些闲言碎语，说他俩既是默契、又是孽缘。
可他们一体双生、同根同源，所见一致、所得一致，只不过是一个漫长的生命所分化出的两双眼睛，各自观察世间又互相打量彼此。
那他们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为何一个牌位不能同属两位神明？”
“规矩就是规矩，没有为何。”
是非曲直总要由规矩定夺，祖宗之法不可变，人界如此，神界亦是如此。众人皆知兽无二心、国无二主，后羿站在那间稍显破旧的祖庙前，低头握紧了双拳。
那“本境城隍祓妖星君”的牌位正摆在供桌上，庙堂正中的两座石雕法相庄严、栩栩如生，却与他们二人的面貌相去甚远。
肉体凡胎无从窥见神明之相，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细细描摹，人们对天神敬畏有加的虔诚，正是他们得以存在的根源。
正因如此，神能够由人变来，也能从人的心里长出来。
古上海的城隍爷自有记载以来便是两位神仙：太极崇明正德苍龙商君、大道司民昇福白虎参君。商参二宿此出彼没、永不相见，两位星君的石雕也是相背而立、各执一方。
九重天并不认可他们的神位，城隍祖庙只可供奉一位神明，这是早在上古便立下的规矩。
两人共同守护这片疆土的无数个日夜历历在目，古城中有他们的责任，也是他们受封登神的理由。
后羿想起他们坐在城墙头上喝着一碗薄酒，隐姓埋名居住在市井之中，守望万家灯火，见证每一次日升月落。
至少那段回忆做不了假，他们与那些服徭役的百姓一同修筑堤坝、搭建桥梁，与军中或老或少的士兵一同冲锋陷阵、共御外侮，神明与自己的子民朝夕相处。
后羿坐在院中，给啸天撕了一小块腊肉，听闻近日颗粒无收，便与杨戬取了家中积蓄，尽数换得粮食交予官府，城中富贾大多慷慨解囊，鲜有饿殍。
上海自古便是神州三江五湖之地的交通要冲，早年天下并未一统、战火不断，时有境外之敌觊觎，真君三眼得识人心面目，敌国内间便无处遁形，居心叵测之辈连连求饶。
往年城郭初具规模、百废待兴之时，官府多有刀笔之吏搬弄是非，错判冤案、中饱私囊之徒身居高位。后羿出言请獬豸于公堂之下显形，法兽灼眼怒目圆睁，巨大的犄角拱翻了昏庸无能的高官，众人敬畏獬豸神力，自此无不卑躬屈膝、谨遵条例。
一日两人行至街边，杨戬一眼便看穿了人群中神色匆匆的窃贼，反手将对方扯回原地，行窃的少年面有难色，只得道歉后归还失物。少年的生母卧病在床、无人供养，而这家人数日后却于祖宅下掘出一坛黄金，一时间众说纷纭。
此时此刻，他们异体异身、同心同德，守望着共同的过去与将来，至少那时后羿还会相信，他的兄长仍旧是爱着自己的。
曾经那么多无关痛痒的争吵，可有可无的争夺，似乎大多都是以自己的胜利告终。不谙世事的他总认为是兄长无能，可面对自己时，杨戬从未使出全力。
他想，那时自己大概是恨着兄长的。可当他们共同来到人间，来到这片将要磨砺他们的土地上，两人却又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内耗。
后羿观察着人间惺惺相惜的手足同胞，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凡人如此看重血脉的纽带，它将独立的个体联系在一起，人世间从此便有了秩序。
传说双子星分列东西、相去甚远，各自守护上海的白昼与黑夜，为了引导两位神明归来与离去的路，人们筑起了晨钟与暮鼓，钟鼓之声经久不息，神明便会永驻此境。
可他们从记事起便抵足而眠，即便来到人间，这份习惯也从未改变过。
神鸟毕方留下的一团火，化为相拥相连的两个孩童。后羿总是抑制不住想要接近对方的欲望，与生俱来的依赖，一分为二的灵魂，他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他想，那时自己大概又是爱着兄长的。他们与彼此的愿望之间的距离，从未如此接近过。

那玉器商人似乎不愿善罢甘休，三番五次找上门来，倒像是看准了张良性格内敛，疲于应付却又不好出言谢绝。
刘邦本不想过多干涉张良的私事，可对方每每得理不饶人，也怨不得他丑话说在前头了。
后羿正欲走进店内，便被一只手拦在门槛前，中年人相貌平平、紫发紫瞳，却不像个好对付的角色。
“掌柜的，请回吧。”刘邦略有些不屑地打量着来人，说话毫不客气，“不才家境贫寒，只得一枚工艺不精的玉镯赠与大夫，还请您大人有大量，成全小人才是。”
后羿见这玉镯的原主找上门来，倒更加坚定了他的猜想。眼下交涉不成，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日后再想办法。
可他已经筹备了这么多年，如今只差一步之遥，又怎能让两个凡夫俗子扰乱原先计划好的一切。
后羿顺着刘邦的手势离开了同济堂，待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老天师这才略微皱眉，上楼取出青铜罗盘。
刘邦取了自己与张良的生辰八字，便开始在罗盘上推演起来，窥伺天命本就有悖常理，天师似乎触及到了不可逾越的边界，耳边一阵蜂鸣，头也跟着晕眩起来。
男人赶紧松手将罗盘推向一边，坐在桌边缓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这是天道的警告，此后的命运凡人不可再僭越。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想要在天行法则下活得更长久些，天师就必须控制住堪破因果的欲望。
至少如此一来，刘邦起码能够确认一件事，那名为后羿的古董商绝非善类，居心叵测、来路不明，他的意图与目的不可推演，似乎是天道有意为之。
刘邦甚至想到了一种骇人的可能，这古董商或许正与李白寻找的神族有所牵扯，且颇有渊源。
那枚玉镯确实是一件上古遗器，其中蕴藏着常人感受不到的气息，刘邦却隐约觉得有些熟悉。玉器灵力充沛，作为连接的媒介再好不过，他便自作主张地将镯子戴在了张良手上。
想来后羿正是为了玉镯中的这一缕气息而来，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送出镯子、息事宁人，可除非砍下手臂，否则再没有办法取出张良身上的玉器。
刘邦观其面相，眉如一字、蜂准长目，多为行事果敢、无所不用其极之辈。老天师心中捏了把汗，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是夜，他将所推测的结果一五一十告知众人，尤其嘱咐张良多加留心。李白忆起那位一面之缘的商人，神色复杂，好像一切答案将要呼之欲出，却又少了些什么。
他似乎知道后羿是谁，记忆中却又从未见过对方，可这股熟悉的感觉不会作假。
李白站在房间内，有些谨慎地关上了窗户，他想了想如今仍旧手无寸铁的自己，若真与那人纠缠起来，不知能有几分胜算。
从凤凰来到这里后便怪事不断，李白有时会想，是否正是自己的到来，打破了刘邦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
每到这时，韩信只会奉劝他别想太多，尽管做好当下的事，走一步再看一步。
事已至此，自责也无济于事，他们能做的唯有刻意留心，以防后羿卷土重来、伤人性命。
可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那古董商竟从此销声匿迹，连带着他在平安街经营的银楼一起闭门歇业，不见踪影。
刘邦越发觉得事情的发展难以控制，一面向会长请了长假，好日夜守在张良身边，以免有什么差池。
行会的二当家诸葛亮对此也颇为关注，派人循着祭宝斋的生意往来查了下去，其中不乏对来路不明的上古遗物收购、拍卖。
收集如此之多的遗器究竟意欲何为，想来一场恶战也无可避免。

从杨戬能记得的回忆开始，他与后羿便很少心平气和地交流过。他们总是面对同一样东西伸手，两人相顾无言，又不知从何说起。
有时，杨戬很想放弃将要得手的一切，他能感受到后羿的欲望，他的胞弟天生就比自己更渴望占有。
杨戬有意无意的犹豫，总会被对方视为争夺的信号，此后两人便恶语相向、争斗不休。
他们本就是毕方一分为二的火焰，是神鸟的重生与延续，就连性格也如此相似，只在两人身上略有偏差。
渐渐地，无意义的争吵成为了他们唯一的交流，神明漫长生命中的爱与恨，被以一种畸形的方式传递给彼此。
杨戬每每在斗争中棋差一着，便会被后羿出言讽刺，可彼时他还不能理解对方，自然也不知道兄长为何让步。
从小到大，杨戬几乎将唾手可得的一切都让给了胞弟，即便他知道，明明许多事以后羿的能力几乎无法驾驭，可他仍旧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能让后羿对自己的恨意少上几分。
他们明明血脉相连，却总隔着一道无形的障壁。若非心意相通，又怎会穷尽一生为同样的目标争斗不休。
后羿从小便离不开自己，事事都要跟在身后，杨戬也不阻拦，他知道后羿有个习惯，入夜必要睡在自己身边，否则便时常噩梦缠身、深陷其中。
兄弟两人适逢及冠，由太极大道无忧上仙钦定，封杨戬为二十八宿青龙七宿第五，后羿为二十八宿白虎七宿第七，册立商参二君。
人间曾流传着一对兄弟反目成仇的故事。
上古有高辛氏幸得二子，长兄曰阏伯，幼弟名实沈，二人居于旷林之中，日夜干戈不息、以相征讨，后帝便将兄弟分迁，使阏伯去往商丘，实沈迁往大夏，干戈乃止。此后兄弟无故，并为参商。
无论上仙是否有意为之，这都是天道为命运写下的答案。凡人无力忤逆命途，神仙亦是如此，历代商参星官皆由兄弟共任，却无一例外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
杨戬向来是个自相矛盾的人，他既遵从着鸿蒙初开以来不可忤逆的法则，又如此坚信兄弟二人终将殊途同归。
正如他对后羿的爱而不得，发乎内心而不能宣之于口。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两位不同的神明、两个独立的意识，究竟何时才能同一。
就这样永远僵持下去也并无不妥，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兄弟之间的平衡。无忧上仙指派二人下凡历练，却又刻意将他们安置在同一片土地。
太极大道意欲何为，杨戬早已心知肚明，最终不过令二人兄弟有隙、刀剑相向。这座百废待兴的古都命途多舛，亟需神明降福，城隍之名却只属一人。
他本不欲违抗天道的旨意，奈何商君穷尽一生，也仅是希望二人冰释前嫌、同心同德。明明贵为上神，至死也只能被天命左右，那成为神又如何，贬为凡人又如何？
横竖都逃不过早已编排好的结局，不如扰乱秩序、从中作梗，想来还能够搏得一线生机。
杨戬为后羿掖好被角，便也跟着在床边躺下。离那天来临也并不远了，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要将城隍之位让与胞弟。
坊间传言，曾有两位星君共同庇佑古上海。一位主和，使人丁兴旺、国泰民安。另一位主兵，掌千军万马、无往不利。
城中富贾捐钱修建祖庙，又请石匠为二人刻像：长兄持三尖两刃刀，阙庭神眼；幼弟长弓挽如满月，侵略如火。
即使天道不再认可他们，这片土地上的子民也将永远记得。神明只需活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便可永世长存。
可他们就像万千世界中的一滴雨水，融入大地无以解旱，汇入江河无以成海，又怎会有能力擅自改变天命的选择。
若他们能犯下一场大错，就此抛弃神明的身份，是否一切都能够回到最初、重新开始？

张良躺在床边，心里隐隐有些惴惴不安，这几天诸事繁多，困倦了便也自然睡去。刘邦随手扯过板凳坐在床边，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
是夜，李白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却又不想打扰韩信，只得披了件外套推门而出，站在沿廊边俯瞰天井中的一抹月色。
即便是刘邦也无可避免，身为凡人的他们无一例外都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梦境，心中所念所想的欲望越多，便越难从美梦之中自拔。
李白本非肉身凡胎，自然不受这类摄魂术法的影响，可他却从周围辨识出一股熟悉的气息，且愈来愈近。
他不禁猜测起无数种可能，李白猛地回身向张良的房间看去，门口竟不知何时出现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
不好，是那古董商！李白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不顾一切地向对方奔去。
木制回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羿转身一看，眼见李白就快要冲到身前，只得先一步破门而入，闯入张良的房间。
“啧，为何没有中招？”后羿一边暗自念叨，抬手唤出三足金乌，“去，拦住他。”
金乌受了主人命令，刺耳鸣叫一声便向李白飞扑过去。后羿趁机为房门施加了封印，以免对方闯入进来。
李白听闻那一声尖锐的鸟鸣，这才借着金乌翅膀的火光看清了它的长相，踆乌三足、翼如流火，正是栖于昆仑山巅的三青鸟一族。
金乌一支本是帝俊与羲和子嗣，凤族贵为百鸟之首，李白又怎会不识三足金乌。
烈鸟尖锐的喙笔直向他冲来，走廊狭窄难以躲闪，李白只得翻身滚向前方。昆仑神鸟怎会出现在凡间，那古董商究竟是何许人也？
金乌见一击不中，旋即振翅飞回门前，容不得李白多想，便口吐烈焰向他喷去。
三青鸟流着日神羲和的血脉，其焰如流星、经久不息，所及之处寸草不生。同济堂这祖宅早已年久失修，地板房梁之类皆由实木打造，若被点燃其后果不堪设想，恐怕方圆百里的居民都将丧命于此。
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韩信他们也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眼下李白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催动身体中余下的灵力，迎着金乌的火焰接了下来。
李白对体内这股陌生的力量并不熟悉，也不知如何引导，几乎是在用自己的躯体阻拦火焰，火舌顺着单薄的衣物攀附上身，只一瞬间便将织物焚烧殆尽，不断蚕食着李白裸露在外的肌肤。
李白被炙热的火焰灼烧得痛苦不堪，只能紧咬舌尖唤回意识，驱动神力将金乌之火禁锢在自己的躯体之中。
凤族怎会惧怕火焰，此时此刻李白却如万箭穿心，他早已失去神的能力，如今不过与凡人无异， 在金乌的流火下垂死挣扎。
他这残破的身体终究是到了极限，李白只能用双手紧紧抱住自身，循着疼痛的本能哀嚎起来，却又不知怎地与体内陌生的力量产生了共鸣，奇异的光铺散开来，唤醒了犹在梦中的众人。
濒临死亡的本能迫使李白显出凤凰真身，白凤飞出天井狭小的上空，不断在祖宅上空盘旋着。
韩信被那一声遥远的悲鸣带回现实，刘邦与张良也唤回了意识。后羿手中紧握玉匕，眼看就要将张良的手腕尽数割下，刘邦赶忙从床边起身，运起一掌便将对方推了出去。
韩信夺门而出，只见李白早已化为凤凰真身，在半空中与一只怪鸟缠斗不止。
凤族血脉最为古老，灵力深厚、造化无穷，寻常鸟类在凤凰面前只得俯首称臣、唯唯诺诺。金乌亦身负神血，虽受凤族威压，却仍为守护自己的主人而寸步不让。
凤凰接下了金乌喷吐而来的飞焰，烧焦的羽毛又逐渐褪回本色，两只鸟纠缠许久，皆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白凤抓住破绽，俯冲下去便将那金乌擒住，按在屋檐边的瓦当上动弹不得。
另一边，后羿被刘邦一掌偷袭猝不及防，可区区凡人终究不是神明的对手，男人随即稳住身形，又反手握住玉匕冲上前来。
张良也摆脱了梦境的束缚，一眼便认出了眼前的古董商，见他正举起匕首刺向刘邦，赶忙起身将天师推到一边。
后羿似乎感应到了金乌的呼唤，不顾面前喘息的二人，径直走出门去，只见一只伤痕累累的凤凰正举着爪，将它死死按在瓦当上，险些殒命。
凤凰？为何这里会有凤族之人，难道是之前拦住的那白发白衣的男子。
“放开它！”后羿向李白厉声喝斥，手边现出一柄璨金色的长弓，随手捻弦便于弓上凝聚出一支火矢，不消片刻便向凤凰射去。
说那时那时快，后羿张弓搭箭却只在一瞬间，韩信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能向凤凰大喊一声：
“李白，躲开！”
神的箭矢笔直飞向毫无防备的凤凰，李白无暇顾及，只得被后羿一箭射落，吃痛哀鸣一声，从房檐边直直摔落下去。
韩信随即翻出连廊，从二楼跳下接住了凤凰，火矢早已随风消散，却在李白身上留下一处血流如注的伤口。
“你找死！”韩信的瞳孔一瞬间又变得如恶兽般殷红，可怀中凤凰的身体微微颤抖，令他不得不分心。
刘邦站在后羿看不见的地方，咬破手指画出一道符咒，空中浮现出亦实亦虚的篆文，将对方团团围住。
“收！”天师右手握拳，篆文便随着他的动作束缚住了后羿的手脚，那柄长弓也随之掉落在地。
如今后羿的实力早已不似从前，身后那天师倒也有些道行，这禁锢以血为引，施术者的法力越深厚，桎梏的力量便越难以挣脱。
刘邦走上前来，将男人按倒在地，死死掐着后羿的脖颈，头一次有了想杀死对方的冲动。

他们避而不及的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后羿只觉得他们之间的争斗在所难免，杨戬也并无多虑。
终究还是造化弄人，兄弟之间明明已经做出了两全其美的选择，命运的准绳却仍旧不可掌握。无论人还是神，俗世中总有渺小的存在，敢于直面宇宙洪荒、不死不灭的法则。
也许他们暗中筹划好的一切，早已被高天之上的存在尽收眼底。
时隔多年，两人再次为了同一样东西而兵戈相向，杨戬本无意拼尽全力，后羿则像是下定了决心，必要你死我活、分出胜负。
他们从祖庙外的神道一路打到牌位前，木牌上“本境城隍祓妖星君”的尊号此刻却显得格外扎眼，沉默着嗤笑缠斗不休的双子。
城中居民听得城隍庙中传来打斗的声音，纷纷举着家伙什匆匆赶来，以为是有人肆意毁坏祖庙。众人里三圈外三圈地围在庙前，却见两人在神像前如胶似漆地缠斗着。
或许是天道从中作梗，又或许是人们的信仰得到了回应，芸芸众生得以窥见两位神明真身，竟如山崩一般跪拜在祖庙前，连连叩头。
凡人之眼本不该窥视神尊面相，杨戬望着祭坛下越来越多的信众，忽然间感觉到脊背发凉，似乎冥冥中已经通晓了他们的结果。
金乌以身化箭，凝作一道火光直逼杨戬，男人下意识侧身退向一边，却忘记了身后便是两人的雕像。
石雕随着箭矢的火光应声而裂，两位神明紧紧相连的身形也因此四分五裂，霎时间黑雾冲天，劈下一道惊雷，从雕像的碎块中凝聚出一道巨大的身影，一爪便将祖庙摧毁得粉碎。
那怪物头顶长着骇人的犄角，鬃毛如墨一般浓郁，双眼璨金，巨口似能吞食天地。人们从未见过这般恐怖的恶兽，却眼睁睁见它从神像中诞生。
为何两位神明在此刀剑相向？为何城隍石雕中又孕育着怪物？神本应庇护弱小，为何却成为一切灾难的根源？
城中忽然间天崩地裂，人们的呼喊犹如屋舍倒塌一般，躲闪不及的居民被倒塌的墙壁掩埋，有的失足跌落地面巨大的裂隙中，一时间哀鸿遍野、惨不忍睹。
神明的争斗最终殃及凡人，无妄之灾令城中百姓流离失所，人们用了数百年时间所建造的城市毁于一旦。
后羿站在断壁残垣之间，与他所放出的庞然大物茫然对视，巨兽的嘶吼声如洪钟，璨金色的竖瞳看向脚下渺小的神明，杨戬见他仍在发愣，只得闪身将后羿带到一边。
人的恶念汇聚成夕，神的恶念汇聚成夕，它从芸芸众生纷乱复杂的欲望中长出来。离心离德的双子，各怀心思的兄弟，杨戬与后羿各自的恶念被石雕聚合在一起，成为了夕的温床。
即便后羿不射出那一箭，这承载着诸恶的雕像也终有一天会从中分裂，命运如一只巨大的手，将他们囊括其中、无处可逃。
他们终归都不是什么好人，不如说神明也并非善类，人心的良善诞生了神明，神的心中却孕育着恶兽。这是他们的因果轮回，也必将由二人来诛灭。
事情的发展早已超乎杨戬预期，两人谁也不敢直面内心，于是便任凭这恶兽在看不见的地方孳生。如果他们能早些挑明误会、重归于好，是否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两人早已铸下大错，再无挽回的可能，苦难中的民众惊惶着抛弃了信仰，原来害死他们的正是日夜祭拜的神明。
失去信仰的神不再拥有无边法力，他们的力量在不断流失，如风中残烛一般忽暗忽明。不再被民众相信着的神，最终只会逐渐褪变为凡人。
这一次，他们终于不再你争我夺，面对着共同的敌人举起了兵器。两人拼尽全力、配合无间，血脉间的纽带唤醒了双子，他们的意志合而为一，正如他们曾经就是同一位神明。
可天道的抉择怎能允许下位者忤逆，他们永远无法杀死巨兽，唯一的办法只有将其封印。
过往的一切令杨戬追悔莫及，但至少这一次神明不会再犹豫，他将亲手结束这纷扰无休的命运。
他在后羿的掩护下将夕引至裂隙边，随后睁开前额上的天眼，巨兽畏惧神明眼中的火光，不由得后退几步，杨戬趁机举枪贯穿了夕的胸膛，不料恶兽回光返照，抬手握住他便剧烈地挣扎起来，两人只得一同落入深渊。
杨戬心中忽然闪过无数个念头，他了然一笑，念起了冗长的咒语，意识也逐渐跟着模糊起来，夕连带着杨戬的身躯一起，被无形的力量封印在地底。
一束火光从杨戬心中散出，顷刻间便在半空熄灭，神的心火化作点点荧光随风飘散，再也不被束缚，自由自在地去往天地之间。
兄长用神的灵魂封印了恶兽，后羿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惶惶而不知所措。他跪在大地深不见底的裂隙前，第一次为兄长流下了眼泪。
裂隙逐渐收拢，一切便都不复存在。他们的贪欲与无能埋下了灾祸的种子，不该为神也不配为神。
后羿在人们惊恐的目光与责骂声中转身走去，只有金乌仍旧紧紧跟在他左右，不愿离开。
此后，城中居民拆毁了破败的城隍庙，在夕兽被封印的地方建起一座高耸入云的锁妖塔，十里八乡的天师应邀而来，在此布设道场、镇压邪祟。
而那位亲手造就了一切的星君，也就此从人们的生活中销声匿迹，成为一段连史书中都不愿记载的过往。

张良坐在床边，为凤凰的伤口换了些药，又重新缠上一圈干净的布。韩信站在一边忧心忡忡，可眼下再急切也于事无补，不知李白何时才能恢复神智。
两人下楼走进大堂，刘邦正坐在桌对面紧盯后羿，免得他再有什么小动作，见张良与韩信下来，不由得追问一句：
“李白怎样了，醒过来没？”
张良闻言摇头，将手中的药收回抽屉里。
“凤族浴火重生是为天性，不多时自然会痊愈，他伤得不深，毋须担心。”
后羿抚摸着躺在他膝盖上的金乌，得益于神的血脉，凤凰所留下的伤口大都愈合了，它倒也累得不轻，时不时便要打盹。
“你这……”韩信本就在气头上，听后羿这番轻描淡写的语气，此刻更是怒不可遏，上前便想将男人一拳打翻在地。
刘邦起身抓住韩信的胳膊，使个眼色及时制止了他，眼下也不是怄气的时候，韩信只得愤懑地抽回手臂，咬牙切齿。
“你拿走这枚玉镯有什么目的，最好能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刘邦坐回男人对面的位置，语气平稳又不怒自威。
“用来复活一个人。”后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顿了顿，将自己所做的一切告知众人，“玉镯里有他心火的一部分，我需要拼凑出完整的灵魂。”
张良看了看手中的镯子，抬头问他：“你要复活的是谁？”
“我的兄长，他从很久之前便牺牲了。”
刘邦仔细观察着后羿的神色，却不敢再使用罗盘推演，如今他已经能够确定，此人八九不离十便是神族。
“你想复活的人也是神明，我说得可对？”
后羿微微睁大双眼，有些狐疑地望向刘邦，似乎不知他是从哪看出端倪的。
他略微思索了一阵，随后开口道：“我们曾经是神，如今只不过是凡人罢了。”
这句话如一道晴天霹雳点醒了众人，一切线索都指向了李白，如果刘邦猜得没错，后羿便是他所要寻找的对象。
而能否从后羿口中问出取回神格的方法，则直接关乎李白能否回到九重天，回到凤族的故地岐山。
可李白仍旧昏迷不醒，三人也不知如何开口，眼下只能先弄清楚后羿究竟想做些什么。
“神明与人终究不同，取回凡人的灵魂尚且痴人说梦，你又如何唤醒早已死去的神。更何况生死有常，岂可逆天行之？”
刘邦只觉得这家伙无法理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徘徊于世。
后羿嗤笑一声：“阁下莫不也是贪生怕死之辈，否则又何必倒行逆施、瞒天借寿呢？”
刘邦被这反问噎住，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神果然对人心看得更明白些，凡人一生不过短短数十载，谁不想活得更久些呢。
“不过是各有所求罢了，既然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出言阻挠。”后羿双眼微眯，审视着刘邦犹疑不决、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们确实没有立场指责对方，于情于理，每个人都会有私心。即便这次事情不成，后羿也必然会用别的办法得到玉镯，事到如今，只能先顺着他的意思走下去。
“既然如此，想必你早已知晓唤回灵魂的术法了。”
“自然，兄长的心火皆附着在古物中，这枚玉镯便是最后一片。”后羿再次看向张良的手腕，好像他与杨戬之间仅隔一步之遥。
张良感受到他试探的目光，举起镯子沉吟片刻，如今它无论如何是取不出来了，若后羿所言非虚，或许他们真的能够从这对兄弟身上，找到李白一直以来寻求的答案。
“玉镯不能硬取，阁下可还有别的办法？”张良伸出一截手臂，向对方问道。
后羿随之点头：“其余步骤已准备妥当，你们若肯配合，随我前往银楼一看便知。”
“等李白醒来再说。”韩信盯着后羿的侧脸，总觉得这件事不会如此简单，可他一时也找不出破绽，“有些事你瞒得过我们，能否瞒得过他还说不定。”

后羿带着金乌离开了这片驻守了百年的土地。
曾几何时，他们还是守望着人间朝暮悲欢的双子星，他们比肩而立、守望相助，虽时有争吵，却从未与彼此分离。
神既然不应有私心，又为何遵循着人间那套天地君亲师。商参二宿必为同胞兄弟，这条规矩到底是何人所为。
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一个曾经无比坚信的事实。
神的存在究竟是为了守护，还是为了使人遗忘？
当后羿再度踏上这片土地时，古老的上海城早已不再供奉神明。他改头换面成了个普通人，来到曾经封印着夕的祖庙。
雄浑威严的锁妖塔拔地而起，粗重的锁链环环相扣，墙边黄纸朱砂的符文随风飘摇。杨戬的躯体被掩埋在重重黄土之下，再不见天日。
飞檐下的铜铃轻响，后羿取出自己的长弓，大概是感应到了什么，他闭上双眼，弓身中似乎有一缕温热的火焰微微摇曳。
他忆起那晚遗散漫天的星火，随着四方之风飘向遥远的边境。原来他们从未分离，杨戬的生命仍旧以另一种形式徘徊在世间。
正如神鸟毕方的火焰一分为二诞生了他们，只要这些心火长燃不灭，他便总有能够唤醒兄长的那一天。
他带着金乌走遍了神州的每一寸土地，寻找着每一簇心火的所在，将那些古代遗器收集至一处，越积越多，便在城中开了一处银楼。
后羿从未如此思念过兄长，枕边人不再，入夜时他总是噩梦缠身、翻来覆去，深陷在两人昔日的争斗中，爱而不得，恨又不得。
双子星这辈子都注定要绑在一起，曾经后羿巴不得他曝尸荒野，再也不要出现，可当杨戬真的一去不返时，他反倒又追悔莫及。
后羿终于不得不承认，也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感情。他们的纠结，他们的矛盾，他们的口是心非，无一不像是照着面镜子，映出了另一个自己。
若有朝一日，兄长能够再度回到他身边，后羿将不再犹疑，他将亲手为两人的命运，书下他们共同渴望的因果。
他们为凡人所抛弃，为天道所除名，再无受封登神的资格，倒也图个孑然一身、逍遥自在。这原本是杨戬最为渴望的结局，如今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对于神来说，死亡并不是终点，而遗忘才是。
原来兄弟俩曾经苦苦追寻的一切不过尘世间一场大梦，酒过三巡，浑浑噩噩地醒来后，才发现人生却似镜中花、水中月，到头来只是缘木求鱼、一无所有。
后羿感受着每一件遗物中的心火，好像这些良莠不齐的老物件围着他，兄长便依旧陪伴在自己身边。
他将这些古器物一件件摆放在房间中，围成一道巨大的阵法，可由于缺失的心火太多，每次尝试都无功而返。
后羿便开始经营起了银楼的生意，一面打探着上古遗物的消息，不仅派人重金收购，即使是瞒着官府掘地三尺也要尽数找出。
眼见着诸多心火将要拼凑出完整的灵魂，后羿却在这节骨眼上一筹莫展，他不知最后一片心火去向何方，它所依附的古器物也下落不明。
后羿循着拼凑出的蛛丝马迹追查下去，却意外在平安街上遇见了那位年轻的大夫，他注视着对方袖口若隐若现的玉镯，心下早已盘算好了一切。
可谁知风水轮转、造化弄人，这原本势在必得的最后一簇心火，却成了后羿马失前蹄的开始。
那大夫身边竟有一位百岁之余的老天师，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九天凤族，另一位寻常青年只是妖兽之身，那双红瞳却令后羿不自觉地忌惮。
如今他被束缚在药店中，若想达成目的只能先退让三分，将那大夫骗来才好招回杨戬的灵魂。
他确实有意隐瞒了一部分真相，好在那三人也没再追问下去。毕竟复活兄长的最后一步，便是解开锁妖塔下的封印，届时夕兽与杨戬的身躯也将一并重现人世。

李白躺在柔软的被褥上悠悠转醒，眼前便是靠在床边小憩片刻的韩信。
他记得自己昏迷前被一道飞矢击中了翅膀，从房檐上摔了下来又被谁人接住，随后便因失血过多而失去意识。
想来是韩信将他救了回来，张良又帮自己处理过伤口，这一睡也不知多久过去了，好在身体已经恢复了七成。
李白仍维持着凤凰的真身，与那三足金乌缠斗正到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迫使他褪现本相，也令李白重新取回了失去的神力。
可如今他体内灵力微薄，依旧不能与曾经的自己相提并论，只不过有了些许自保的手段，不再拖韩信后腿罢了。
李白逐渐调动灵息恢复人形，便顺势从床上坐了起来，全身上下只披了一件被子，左臂的伤口被布条缠绕，稍一牵扯便痛及全身。
“嘶。”他起身的动作有些大，不小心牵连了患处，疼得李白倒吸一口气。
韩信听闻床上传来动静，睁眼便见李白自己坐了起来，捂着左臂低头蜷缩。
“张良刚换过药，你动作慢些。”
韩信估摸着李白大概是扯到了伤口，又见他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便从五斗橱下取出一套衣物，放在床边便要出门避嫌。
李白见韩信为自己拿来干净衣物，转身正有要走的架势，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拉住对方的手腕。
“我左臂有些不便，还得请你帮忙。”
韩信闻言停下脚步，只得顺着李白的意思坐回床边，将织物一一展开，颇为小心地替他穿戴整齐。
凤凰本就肤白如雪，甚是好看，而今又大病初愈、略显倦态，不觉引人怜惜几分。
韩信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总忍不住有意无意地上下打量，心中乱作一团，只得将眼神转向一边。
李白问起昏迷之后的事，以及那古董商的下落，韩信便将这些天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了对方，包括后羿的身份与他的目的。
“让你受了重伤，是我疏忽大意。”韩信回忆起李白身上骇人的伤口，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
李白伸手附上韩信紧握的右拳，摇头叹息：“那入梦之法操纵凡人轻而易举，挣脱不开，怨不得你。”
替李白梳理完长发，韩信便带着他走下楼去，好与二人知会一声。
凤凰心中思绪万千，没想到这次竟歪打正着，令他找到了曾经同为神明的后羿，本想借机从对方口中问出些什么，可此人颇为偏执的行事，又让李白有些犹疑。
张良见李白醒来，迎上前去便问起他身体的状况，得知对方并无大碍才算放心。
后羿见韩信下意识将李白护在身后，心下了然，恐怕两人关系比他想的还要密切许多。
“既然李白醒了，想必此前的事韩信都已交代清楚。”刘邦眉头紧皱，双眼盯着后羿寸步不离，“子房愿帮你招魂，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不做干涉。”
后羿起身微微颔首：“此番相助，无以为报，烦请诸位做个见证。”
刘邦松开束缚他双脚的术式，几人便趁着天色尚明，加快脚步向平安街赶去。
后羿行至银楼前，轻易便将紧锁的大门推开，带着众人往楼上走去。顶楼场地宽阔，并未分设房间，入眼便是一圈按六十四卦摆好的巨阵。
各样款类不同、大小不一的上古遗器按照特定顺序摆放着，后羿领着张良站入阵眼，在刘邦等人的注视下运起招魂之法。
李白此前从未听闻神仙魂飞魄散之事，更不知如何令神明起死回生，可他转念一想，无论人或是神，尘世间的灵魂总需要一味容器，否则便无处凭依。
可这阁楼上满地的坛坛罐罐，无法容纳神明完整的心火，李白不禁瞪大了双眼，莫非他要使张良成为承载灵魂的躯壳。
凤凰刚想说出自己的担忧，那招魂阵中便已然现出火光，烈焰咄咄逼人，无数道心火从满地遗物中飞出，汇集在后羿掌心。
张良手腕上那枚玉镯也随之共鸣，一簇火光应声冲出，落入熊熊燃烧的毕方之焰中。
凤凰望着后羿手中那团完整的火焰，似乎想起了什么。可他所紧张的事还没来得及发生，眨眼间的工夫，后羿便早已不在原地，全无踪影。
凤凰的火焰层次分明，金乌的火焰璨如鎏金，而那火焰赤红如血，好像随时都要滴落融化。李白终于记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火焰，他也终于知道了后羿的身份。
混沌初开之时，曾有一只名为毕方的神鸟，祂渴望融入起源神创造的天地，浑身燃烧的火焰却赤稠如血、令人厌恶，终于不堪重负，将自己的精血一分为二，化为了商参两位神明。
毕方本就因矛盾而消逝，祂所分化出的两位神明，也始终伴随着这份与生俱来的矛盾，永无止境地争斗下去。
神明铸下大错，商君以身镇压邪祟，参君也从此不知所踪。这段历史鲜为人知，却在天界为神官所书，成为诸多因果中的一笔。
若张良并非商君灵魂的容器，那后羿所要寻找的必然是他最初的躯体，商君因镇压岁兽而死，放眼整片上海，封印着岁兽的地方只可能是一处。
“锁妖塔，他在那里，快去找到他！”

平安街中的锁妖塔古已有之，甚至早在刘邦来到上海之前，关于这座塔的传说就鲜为人知了。
刘邦只听师傅曾经提起过，可茫茫神州所封印的妖祟数不胜数，谁又能记得一清二楚。
张良与韩信还不知李白意所何指，老天师先一步反应过来：“那塔下可是镇着上古凶兽？”
凤凰虽不敢确定，可如今所有线索都指向了锁妖塔，若后羿为了复活商君而一并放出岁兽，恐怕整个上海都将毁于一旦。
“他兄长的身体与岁兽一并被封印在塔下，以他的能力，或许真有解开束缚的办法。”李白来不及过多解释，拉着韩信便向楼下奔去，“请二位及时告知城中百姓，我等先行前去阻止。”
见凤凰面色凝重，韩信深知兹事体大，眼下生死存亡只在一念之间，容不得他们踌躇半分。
听李白如此解释，刘邦很快便明白了个中缘由。老而不死是为贼，这疯子当真是活得太久了，为复活血亲倒反天罡，凡人性命在他眼中犹如草芥。
他带着张良前往东城会，示意会长与诸葛亮出面请奏衙门，加派人手疏散居民。
而另一边，韩信与李白匆匆赶到锁妖塔下，后羿早已先行一步登上顶楼。男人将墙上密密麻麻的符纸烧了个精光，举起长弓射向楼中交错复杂的铁索。
随着箭矢离弦，环环相扣的铁链接连断裂，例无虚发。李白正欲现出凤凰真身飞向塔顶，却被韩信先一步拦下。
“你左臂重伤未愈，暂且别轻举妄动。”
韩信随即运起轻功，踩着塔楼的阶梯一跃而上，后羿随即调转箭头，向韩信连射几枚火矢，对方只得停下脚步，堪堪躲避。
谁料火矢入墙竟灰飞烟灭，修筑锁妖塔的石料应当下了什么术式，不惧水火，异常坚固。后羿失笑，看来这些天师为镇压他们，还真是不惜重金、下了血本。
李白并没有这般矫健的身手，只能沿着阶梯一步步登上塔顶，奔跑时左臂带来的疼痛令他有些许不适，凤凰还是咬着牙硬撑了下来。
此时塔中仍有半数铁链未能摧毁，铁索层层布局，不过是那些除魔卫道之徒设下的枷锁，诸多术法早已失传，阴阳布阵之理无从得知，后羿只能尽数摧毁、不留隐患。
“够了！你也曾是一方神明，为何殃及无辜？”
李白一时急火攻心，抬手便唤出长剑，正是他曾经的本命法器。凤鸣剑须身负神力才可驱使，凤凰曾被天道废去神格，如今却又能重唤神器，这股力量究竟源自何处？
李白不敢分心，好在此前只是左臂负伤，擅使长剑的右手尚能应付，再者有韩信在身边，二人里应外合将他制伏，总比后羿单打独斗多几分胜算。
“神的结局不过是为世人所遗忘，阁下贵为九天凤族，如今流落人间，又怎会不知世态炎凉？”
后羿所言句句属实，李白无言以对，马可波罗曾告知他两千年后的一切，可凤凰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没有神明的人间将何去何从。
两人皆无法说服对方，经历相似却立场不同，注定了他们将与彼此为敌。
韩信已行至塔顶，欲将后羿手中的长弓夺去。即使不再为神，参君的能力亦非常人可匹敌，男人行踪诡谲，倏忽间又消失在原地。
韩信正不知所从，李白却从身后向他呼喊，转过身去，凤凰持剑架住了偷袭未遂的后羿，韩信随即当机立断，冲向对方与李白前后包夹。
后羿眼神一暗，趁韩信蓄气冲拳的一霎那反身卸力，李白剑上的威压消失，也扑了个空。
两人还未能回过神，金乌便从塔楼外的空中飞来，遵从后羿的指示埋下心火，随后前去与主人汇合。
见时机已到，金乌便化作火矢附于长弓之上，后羿这一箭并未对准李白，而是直直射向了站在雕栏边的韩信。
男人胸膛被利箭贯穿，溅出一股鲜血，重心不稳便向后倾倒，从雕栏边摔了下去。
李白耳边嗡嗡作响，而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眨眼间，他只觉得胸腔中也传来一阵刺痛，丢掉长剑便不顾一切地跃下塔顶。
他已来不及再现出凤凰真身，情急之下却只是看着韩信坠落，便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李白忽然想起他们曾在这高塔之上饮酒，彼时韩信还曾半开玩笑地与自己对视，大言不惭地说要将自己推下去，看看这凤凰究竟会不会飞。
如今他倒是自己先摔下了锁妖塔，还得李白亲自去救。
后羿果然猜得分毫不差，只需攻其不备，相濡以沫的两人便会自乱阵脚，生也相系，死也相连。若他与杨戬也能如此坦诚，是否往后一切都将改变？
长弓接连射断了剩下的锁链，最后一处铁环应声而裂，整座塔颤巍巍地开始摇晃起来，瓦砾一片片地掉落，后羿也不躲闪，就站在塔顶的雕栏边，凝望着脚下的城市。
两人的身体在空中不断下坠，可还不够，他还是抓不住韩信的双手，锁妖塔已逐渐土崩瓦解，石块与瓦片擦肩而过，险些击中他们。
李白发自内心的渴望，唤醒了一段陌生的过去，那究竟是他的记忆，还是一只鸟儿的记忆？
似乎曾几何时，他就像一只鸟儿那样，从高天之上坠落。凤凰循着熟悉的感觉展开双翼，在两人将要撞向地面之时腾空而起，接下了韩信。
凤凰停在一处屋顶，赶忙蹲下查看韩信的伤势，男人仍有意识，只是巨大的疼痛令他不得不保持清醒。
李白抬头仰望城中崩塌的锁妖塔，周遭居民惊慌失措、四散奔走，整条街的地面都开始下陷，如今木已成舟，再无挽回的可能。

赵云正加派人手疏散城中的百姓，刘邦替前去通报衙门的诸葛亮安排好诸事，随后带着张良赶往城中心。
好在众人通风报信得及时，平安街中大多居民已陆续离开，只是街边屋舍接连倒塌在所难免。
李白见两人匆匆赶来，连忙抬着胳膊将韩信架起，方才动作太大，引得自己左臂也是一阵痉挛。
张良将自己身上干净的衣料撕下，层层捆住韩信胸前血流不止的伤口，十灰散只有店里才能取到，必须尽快送他回同济堂，不能耽搁。
李白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淤血早已从布料中渗出，染得左袖一片殷红，整条左臂好似失去知觉一般，连手指也动弹不得。
刘邦担心张良的安危，还是决定与他一起带韩信回到东坊，众人尚未走出几步，浓密的黑云便遮蔽了整片天空。
一道惊雷落下，将只剩断壁残垣的锁妖塔彻底劈得粉碎，烟雾中现出一双金色的竖瞳，随着震天撼地的嘶吼，岁兽巨大的身影从地面的裂隙中爬了出来。
毕方的火焰融入杨戬被封印的躯体，唤醒了沉睡数千年的商君。男人坐在原地睁开双眼，便看见了蓬头垢面、泪流不止的后羿。
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刚一睁开，后羿便紧紧拥住了自己的兄长，靠在他肩上失声痛哭。
杨戬那身曾为神官时的长袍早已破烂不堪，他忽然间觉得周遭一切都如黄粱一梦，于是捧起后羿的脸，用满是尘土的手为胞弟拭去眼泪。
可那每一滴泪都是真实的，是温热的。他们在地上地下相隔了数千个春秋，背道而驰却又殊途同归。
再见面时，两人同样灰头土脸、颇为狼狈，可他们却再也不会恶言相向，再也不是曾经貌合神离的商参星君。
恶兽张开血盆大口，怒吼着向封印它几千年的两位神明复仇，锋利的犄角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后羿反握住杨戬宽厚粗糙的手掌，兄长的嘴唇干燥又有些坚硬，他曾在无数个夜晚肖想过那种感觉，终于在这一天如愿以偿。
过去那些误会、不甘、愤怒、悲恸，都在这一刻不言自明，他们的心火逐渐融合在一起，成为一簇永不熄灭的毕方之焰。
两人的躯体被愈来愈烈的火焰吞没，大火熊熊燃烧、浓稠如血，从中诞生出一只硕大的鹤鸟，赤文白喙，只生一足。
鹤鸟身上的火焰似血一般滴落，祂每向前飞一丈，夕便畏缩着后退几步。两人的恶念孕育了夕，夕的弱点却又源于他们自己。
双子同心同德、相视莫逆，心火相连，神鸟便会重现于世。毕方曾因矛盾消逝，自然也将因矛盾消解而复生。
上古神兽的力量令众人避而不及，李白却站在残破的街道边仰望着毕方，他没由来地感到亲切而又熟悉。
祂的火焰点燃了恶兽漆黑的身躯，夕在这不灭的火焰中垂死挣扎、哀嚎不止，不久便化为一滩灰烬，于风中消散。
鹤鸟长唳一声，驱散了笼罩城中的阴霾，一时间风云变幻，夕所带来的压迫感也骤然消失。
毕方似乎遗愿已了，祂的身躯逐渐化为巨大的火焰，一分为二，又化作两道纠缠着的身影，最终燃烧殆尽。
鹤鸟穷尽一生的心愿，不过是融入盘古、帝俊与女娲诸神所创造的天地，祂将矛盾的自己割裂为两位神明，期望用他们的眼睛去寻求答案。
商君与参君互相接纳了彼此，毕方从而也宽恕了自己。当祂再度被两簇心火唤醒时，便早已得到了答案。
这个古老又伟大的神明选择再度沉睡，重又化为自己的两双眼睛，引导着他们走向命途之外的命途。
双子的过去便是毕方的过去，双子的遭遇便是毕方的遭遇，双子的未来却不再是毕方的未来。
他们仍旧紧紧相拥，就好像刚出生时那样。后羿似乎有许多话想对眼前的人倾诉，可他思来想去也不知从何开始。
“我不在时，还是会做噩梦吗？”杨戬有些沙哑地开口，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后羿心有余悸，总觉得眼前的一切虚实莫辨，可当他听到这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又忽然间释怀了。
“嗯，每夜都会。”
是了，后羿终于能够确定，他的兄长又回到了自己身边。无数个梦魇缠身的夜晚转瞬即逝，似乎都是为了等待许多年后的重逢。
李白目睹两人推心置腹的交流，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会长派人找到了刘邦，平安街刚经历一场浩劫，仍有许多事情需要善后。
刘邦不得已抽身告辞，李白便替张良扶起韩信，对方仍旧意识模糊，好在布条止住了血，暂时也并无大碍。
即便是毕方那样遥远又不可一世的存在，也甘愿抛弃生而为神的身份，回到九重天这件事，对李白来说真的如此重要吗？
凤凰心中犹豫动摇，又得不到任何回应。可他肩上这份沉甸甸的、人命的重量，却比这世间任何存在都要真实许多。

这世间为何诞生了神明？神所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巡抚前来带走了杨戬与后羿，八成是为了盘问些不为人知的隐情。许多天过去，李白再次前往衙门一探究竟时，却被主持此事的司马懿拦下。
从对方口中得知，巡抚大人并未对两人做出裁决，神明之事不可用人间的律法论罪定刑，如此则是凡夫俗子越俎代庖，必害诸己身。
近日伤员颇多，张良在同济堂内也忙得不可开交，刘邦更是日日早出晚归、脚不着地。
韩信的伤口不过几日便奇迹般地痊愈了，曾经湛蓝的瞳孔如今却变为赤红，着实有几分骇人。
只有在他情不自已时，这双瞳才会倏忽间染上血色，如今却像是患了什么怪病，迟迟不见恢复。
李白的手臂在张良调养下也有所好转，偶尔行动不便，韩信也会跟在他身后帮衬，两人间的关系似乎比以往都要密切许多。
经此一役，平安街中段彻底毁于一旦，方圆几里的屋舍皆遭牵连，城中居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杨戬与后羿也为此四下奔走，帮助居民修缮街道。
有了神明的相助，平安街的重建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后羿也将银楼中的财物变卖，上缴官府作了赈灾的银两。
随着岁兽的死去，倒塌后的锁妖塔没有了重建的意义，有关这块地域的修缮之事也众说纷纭。
神鸟毕方拯救了危在旦夕的上海，众人皆得以目睹上古神明的真容，一时间有关神鸟的诸多传说在民间口口相传。
最终，巡抚决定在曾经锁妖塔的土地上修建祖庙，供奉“司命解厄红莲毕方神君”牌位在上，庙堂中又立一丈之高的神像，命数位匠人精雕细刻，以重现神鸟真容。
两人再也不必为神位之事争斗不休，如此一来他们皆非城隍，又无一不是城隍。可他们本就一体相生，又何必分你我。
后羿与杨戬以护法的身份被安置在祖庙中，双子的真身却鲜为人知，司马懿对此事倒是考虑周到，想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数日后，杨戬带着后羿造访同济堂，亲自登门道歉，这荒唐事总算是有头有尾，恩恩怨怨也都做了个了结。
李白再度问起那个踌躇已久的问题，被天道除名的神是否还有重归高天的可能。杨戬沉默地摇了摇头，后羿则对此嗤之以鼻。
人都想成为神，神却又想变回人。对永生的渴望，对力量的追寻，对天道的敬畏，可这无穷无尽的轮回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正如毕方那般，若神明的身份仅仅是一副枷锁，倒不如抛弃一切，从头来过。
张良已将他左臂的布条拆下许久，每逢李白更衣时，韩信还是会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替他取下外套，又梳理好长发。
凤凰本想出言拒绝，可他看着对方颇为熟练的动作，心中天人交战几番，最终还是从善如流，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毕方祖庙建成，刘邦为了讨个彩头，也招呼他们几人前去祭拜。韩信与李白并肩而立，一左一右持香鞠躬。
若毕方在天之灵有知，李白只希冀他与韩信二人能够心意相通、永无隔阂。
凤凰走出庙堂，将手中檀香插入炉灰之中，前来祭拜的男女从他们身边经过，口中大多念念有词，求神问卜。
杨戬站在一边刚扫完庙堂前的落叶，举着笤帚坐在门前，默不作声地倾听人们倾诉，随后略施小计，或推波助澜，或报应不爽。
若是许多年前，后羿还会指责他多管闲事、徒劳无功，如今，两人再度守望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他们早已能够理解彼此。
神鸟早已不在尘世之中，祂的双眼观察万物，祂的双脚丈量土地，人们信仰着毕方，神鸟便会永远存在。
历史抹去了两位水火不容的神明，却永远记住了共同的存在。
神的终点既不是死亡，也不是遗忘，而是一条漫长的、摆脱执念的路。

【戬羿】隐世异闻4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戬羿】隐世异闻4

章节目录

创作杂谈

正文

番外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