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 壹号囚室 - 文岛 Wland

壹号囚室

15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3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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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张SD卡给他的时候，弦基本什么都没说。编剧从口袋里掏出薄薄一片塑料，顺着桌子推过去，又重新拿起那粒橘子糖，很顺从地接受了自己是罪魁祸首的指控。
王博谈起先以为这是个谜面，后来意识到这是个回答。你想知道他怎么了，我就告诉你他怎么了，暗示的风格一如既往，王博谈迟疑地从里面品尝到一点良心。
他认识弦五年，不比程务秋晚多少，即便这句话里“认识”的定义很值得商榷。当年那场首映礼开始前程务秋亲自到员工通道接人，为此特地提前到场两个小时，周全得连如何避嫌都考虑进去。王博谈不敢放他独自乱跑，看他难得的雀跃样子仿佛看电影里的躁郁症画家，一面担惊受怕瞻前顾后，一面觉得自己才是真正有出戏障碍的那个。
彼时三流编剧半只脚都没踏进娱乐圈，哪配得上这种阵仗，带她进门的场务从电梯上下来，立刻又踏回去，以为自己捅了什么大篓子。弦——那时程务秋已经识破那个化名的把戏——眼都没抬，走出轿厢时视线几乎钉在地面上，程务秋和她打招呼，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一晃，指间夹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一张记者证。
弦停下来，朝他笑一下，如释重负地把那枚胸牌戴上。“谢谢。”王博谈简直能从这两个字里听出死里逃生的味道，“这个身份比较自然。”
这个身份也确实合适，王博谈在拉开门的时候想。编剧穿了一身全黑西装，版型介于正式与休闲之间，皮鞋没跟、头发没盘，甚至没有特地换一副隐形眼镜。严格来说礼数并不出错，但周身气场由不得别人不相信她确实对这种过分隆重场合敬谢不敏，一如王博谈笃定她包里必然放了纸笔。
她确实带了。记者小姐演得很成功，没让任何外人看出端倪。王博谈偶尔侧目几回，弦远远站在会场角落，盯着手里的宣传折页翻来覆去地读，甚至有空在本子上写那么几笔，在扎堆社交的熙攘人群里简直有种出类拔萃的镇静。
现在他知道了那其中占比最高的情绪应当是无聊。五年过去，弦并没有什么变化，从首映礼到片场、剧场、餐厅或者深夜酒吧，始终是一幅活得了无生趣的样子。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人生仿佛一命通关的神庙逃亡，去哪里不知道，左与右都一样，死或活无所谓，往前跑只是因为有怪物在背后追。
对一个几乎把得过且过写在脸上的人来说，弦对待程务秋的态度属实认真得异常，王博谈总怀疑这是因为编剧小姐认定对方是件难得的玩具。他在心里穷举了一下此人对这个猜想的可能反应，只觉无论哪个都容易上火，果断决定不给自己添堵。
但同样也是她只一眼就能看出程务秋的状态并不对劲。花絮播完，屏幕重新黑下去，王博谈从读卡器里拔出那枚芯片。三周、十场，他命令自己停止思考首轮演出的安排，复习了一遍那晚在章台的对话。
弦那句“首先其次”的意思是：即使出了计划之外的情况，我也有办法让你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

自然，王博谈同样没有在酒吧从编剧的嘴里听到这句担保。弦给他复述王梦湘的发现，讲后者那个有关封口费、卖身契和十年后纸包不住火的零碎猜想。截然不同思路，殊途同归结局，王博谈越听越头疼，脑内幻影戴着帽子叼着烟斗，言之凿凿、胜券在握，跟他说“不可能的唯一解就是真相”。
弦叹口气，站起来，钻出帘子去找关汉卿。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托盘，摆着一大桶冰、两罐苏打水和一盆青柠檬。过了午夜，章台的背景音乐换成爵士，冰块落到玻璃杯里的动静更加清晰，王博谈看着她挨个儿往杯子里铲，说，我告诉你他和王益民到底讲了什么。
故事并不复杂，王博谈更无意把它讲得绘声绘色。弦从程务秋那里知道主旨，从王梦湘那里了解框架，如今终于凑出最后一块拼图，彻底明白了那个红包是为了什么。三千块钱，很中肯的自我评价——她微微咂舌，回想着程务秋当时的请求：“你若是只扒皮剔骨，都算是手下留情。”
王博谈不懂这感叹的具体所指，只是那段回忆无论如何谈不上愉快，短时间内重温两次，他莫名产生额外联想，总觉得这场戏在《灰调》里见过。前一幕还在庆功宴上歌舞升平，后一幕他和程务秋双双站进了中央控制室的废墟里，背叛的事实板上钉钉，后者根本没有辩解意思，甚至没给他对峙时间，转身抬手连开三枪。
片场用的当然是假道具，但空气弹也没法做到完全无伤，略微重拍几条，肋骨就被撞出淤青。两天后所有颜色都褪掉，面上再也看不出痕迹，然而皮肤底下的隐痛却时不时地返上来，仿佛敲在心口的警钟。
弦终于把柠檬和气泡水全加进去：“我给过王梦湘解决办法。”
我说只要你给程务秋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暗示，告诉他你知道了，结局一定就会不同。你知道的是什么不关键，甚至你是不是真的知道，也不关键。
编剧往王博谈面前放一杯柠檬苏打，看着他把点缀的薄荷叶子挑出来。两小时前她坐在相同位置看王梦湘做完全一样的事情，王家妹妹捏紧细长杯脚再放开，轻缓地收起桌上所有纸张。
“我知道什么？”她合起包上搭扣，朝弦迅速地笑了笑，“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大概是我的报应，弦心想，当惯了拦路的斯芬克斯，天意都在阻止自己弃暗投明。让王梦湘随便说句什么显然是最有效率的方法，虽然——如果非要介入价值评判——她承认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眼下局面仿佛道具组连日做出来的小天平。唱童谣的小女孩手上的玩具，极不对称的木质跷跷板，重心卡在一侧，平衡位置离端点不过三厘米。轨道里铁质圆球自下而上滚，很难拿捏推动时的精准力道，往前一步是最优解，两步便是深渊。
若非别无选择，她宁愿不碰。然而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横竖都只能听凭王博谈自生自灭。弦默默盘算一阵，手指在冰杯上胡乱敲着，拿不准是不是该重新起个卦。没谁有空注意酒吧大厅的动静，下一秒顶灯陡然灭掉，关汉卿掀开帘子，王博谈的手机响起来，雪白屏幕固执地照出一片光亮，三个人同时一激灵，齐齐去看还晕在懒人沙发上的李渔。
关汉卿举起手里的钥匙串：“我可以从前门走。”
王博谈按掉通话：“你可以和李老板一起走。”
关汉卿和他面面相觑。弦大声地叹了口气，从茶几底下踢出一张板凳。关汉卿放下后门钥匙，连退两步，重新拉上帘子。
“……”
“……”
王博谈挑眉：“第四个？”
“我吓他的。”弦把板凳踢回去，疲惫地端起自己的薄荷柠檬汁，完全不觉得靠聊天邀请把人吓退是什么特异功能，“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李老板的酒品确实不错，有问必答的那种不错。不开始就不终止，没期待就没失落——她沉默片刻，把剩下半杯苏打水都灌下去，架势仿佛恨不得让冰块直接浇在头顶——是不是我的没关系，近在咫尺或者远在天边，也都没关系。
只要你不打开那扇门。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弦躺进椅子里，后脑搁到靠背上，把那三句话念得像篇咒语。正门传来落锁的声音，几秒后连排风扇都停转，只剩下满室死寂。她侧耳听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然后关汉卿说，可是世上毕竟有过一个卞和。”

没人说话，两根蜡烛在黑暗里颤巍巍地亮着，酒精、熏香和糖分混出一种迷离气味，愈发显得这里像个占卜帐篷。几分钟后铃声又响，王博谈起身，把钥匙递给弦，扶起李渔往外走。
编剧姿势不变，只是向后探手，替他把防火门打开。夏末的半夜依然很冷，凉意蛇一样地钻进来，微弱火苗在风里哆嗦几下，不负众望地灭了。深巷里露出一线暗淡天光，汽车遥遥停在道路尽头，煞白前灯亮得让人眩晕。听觉比视觉更快恢复，凌晨的老城区仿佛深海的船冢，空气变成庞大而稀薄的水体，能让人轻易听到几公里外模糊的、混沌的动静。
弦躺在椅子上，仰面盯着章台后堂的毛胚天花板，视线顺着裸露在外的水管移。屋里一片漆黑，屋外夜色如银，王博谈站在门槛边，仿佛亲自踩上那架天平。弦默默等着他往前一步、往前两步，外套下摆随着动作飘起来，王博谈伸手去抚，指尖隔着单薄布料碰到那枚方形芯片，他陡然想起另一个尚未解答的谜语。
火水未济——王博谈喃喃，惊诧于自己还能记住卦辞——君子以慎辨物居方。他转身去找编剧的眼睛，然而斯芬克斯小姐在唇边竖起食指，并不给他提出问题的机会。
弦维持着那个不可道破天机的手势，闭上眼：“算命摊下班了。”

翌日八点二十五，王博谈准时醒来。手机放在床头柜，距离闹钟鸣响还有四分半。安顿好所有人占去昨夜不少睡眠时间，坐起来时轻微头晕、眼眶发胀，忘记拉严的窗帘缝里漏进来一片灿烂阳光，直直照到他脸上，显然为这次不适的自然醒奉献了一点绵薄之力。
程务秋并没有醒。七天来第一次，自己阖眼的时候他在床上，睁眼的时候依然在床上，有种难能可贵的安分。王博谈走到茶几旁边，抓起镇定剂和安眠药的盒子核对两遍，先确认用量，再确认呼吸。接着他意识到刚才那个结论的漏洞，程务秋清醒的时候也很安分，在精神病院采风几个月回来，护士长都愿意给他发模范患者的奖章。
王博谈下楼，在餐厅和弦打了个照面。编剧小姐的班似乎下得很彻底，步伐轻快，带着种神经质的雀跃，看锅里煎蛋的眼神都喜气洋洋。王博谈悲观地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巧合见得多了，唯物主义的根基便摇摇欲坠，很难不让人把她真正看作通灵巫女，口谕变成预言，于是弦卸掉的某个担子和随之而来的片刻活力，就很像终于沉底的锚落入海床时腾起的沙尘，预示着结局、确定和孤注一掷。
但早餐的煎蛋卷、培根和烤蘑菇都恰到好处，让人没有迁怒的理由。端着盘子回来的时候程务秋站在窗边，穿着整齐，米色连帽衫胸前刷着一张鲜红的巨大笑脸。令人发指的衣品和幽默感——王博谈放下盘子，身旁的简笔画冲他发出阴险的嘲讽——程务秋低头看一眼茶几，又抬头看他，语调冷静，嗓子还是哑的：“谢谢。”
王博谈决定不去问这句感谢的范围。
房间装着中央控制的新风系统，没有一面玻璃可以打开。桌上的药是起效最快的那种，直接在情绪中枢暴力地按下屏蔽键。逼他吃药的过程中程务秋至少呛进去半杯水，王博谈简直害怕他会把肺咳出来。但应急处置的效果立竿见影，未来十二小时里他会是全剧组精神状态最稳定的一个，枯萎且麻木，像拔了天线的路由器。
吧台上的热水烧开，王博谈转过身，程务秋坐下来，双双假装昨晚无事发生。靠药效或者靠意志，总之他又用502把自己重新黏好，不让外人看出任何端倪。单独面对王博谈的时候程务秋没有任何表演成分，在剧组里伪装出来的所有面具都剥掉：从容、亲和、游刃有余、甚至是刻薄，只留下一个无色的、无知觉的核。
半天前有三个人轮流给王博谈警告，或轻或重，口吻都似描述全世界最危险爆炸物，不惜代价引燃自身，只为促成特定一场毁天灭地的链式反应。热水灌进白瓷杯，茶包迅速渗出血色，程务秋伸手接过去，垂在杯口的棉绳仿佛一根潮湿的引信。
证伪唯一可能假说的方法只有找到第二解，王博谈想，把堆在茶几上的药盒拢到一起。程务秋的目光锁在他身上，空气里悬着狙击枪的瞄准镜，耳边能听见读秒声。昨夜翻药的同时他找到一只七行三列的陈旧分装盒，空空如也，棕色塑料外壳整齐贴出星期数和早中晚，像一块巧克力状的课程表。王博谈认得标签上的手写笔迹。高中的程务秋假期过来做客，趴在书房给王梦湘誊写钢琴谱上乱涂乱画的强弱升降，自己坐在琴凳旁边，拿着数学卷子玩那个不倒翁形状的塑料计时器。一圈一小时，末六十秒会咔咔咔响个不停，听得让人焦虑。他并不懂乐理，唯一任务就是在倒计时响起的那刻伸手把它往回再拧六十度，多换十分钟的短暂喘息。
现在王博谈手里的不倒翁变成程务秋，回拧力度得到更精确控制，不至于拗断颈骨。熟能生巧，他日益觉得自己可能生来就适合当火场的门板、案发现场的封条、碎瓷片旁边的强力胶、水族箱的阀门，盖世绝技是维持稳定加粉饰太平。
程务秋依然不说话，只是将眼里的准星挪到药盒上。王博谈分药的姿态像是拨弄算盘，三下五除二、七去三进一，利索且精确，没人抓起胶囊扔进马桶，没人突然把桌子掀翻，白色糖果躺在透明盒子里，宛如护身符袋子中的铜钱。
他忽然不想再看。
王博谈塞进最后两粒药，郑重其事地合上盖子，仿佛完成一项世纪工程。按时服药并不在任何人的期待范畴，疾病像个阴魂不散的家传诅咒，游荡在恶化、急救、缓解、放任的死循环里。程务秋的工作安排与上述节律严格同调，王博谈无法判断其中的因果关系。
但你知道的——衣服上染血的笑脸说——这次不一样。比如他根本不该在这个时间接这种角色，再比如那个从前夜追问至今的话题。
王博谈沉思片刻，拿起药盒晃一晃。碰撞的声响不容忽视，程务秋终于把挡在眼前的手臂放下来，完全没有要接的意思，只是冲地上狼藉不堪的行李箱偏偏头。散乱的衣物和充电线搅成一团，中间留出个不规则的空位，王博谈看着昨晚被自己草草扔到地上的那沓剧本：“抱歉。”
程务秋轻声咒骂一句。“我应该立法禁止你这么讲话，”他有气无力地冷笑，像是要从肺里把字挨个儿咳出来，“客气什么。”
托您的福，一时半会儿还死不成呢。
敬酒不吃，王博谈懒得废话，径自捏出三粒药来，攥住程务秋的手腕把今日份额拍进他掌心。关导那里我替你请假，他用眼神逼迫程务秋咽下去，转身将塑料盒扔回箱子里，再重新往瓷杯里蓄满水。以及——王博谈拎出泡烂了的红茶茶包，站起来——我不会问的。
他把这话说得仿佛宣判，湿透的三角形袋子重重落在垃圾桶底，像法槌敲在木座上。程务秋惊醒般抬脸，王博谈的手还悬在半空，太阳又升高几分，剑一般穿透玻璃，他不得不向后贴上椅背，避开眩目的金色光锥，从阴影里自下而上找到对方的眼睛。
“就这么算了？”
不、不，那只手折回去按住眉心。不是这个意思。手的主人看起来依然很平静：“答案我在半年前已经听过了。”言下之意是——王博谈在心里长长叹气——不需要再多一个人向自己强调相同的事情。
尤其是你。他默默补充。尤其是你。
程务秋没有搭腔，屋子里的沉默开始变得锋利，仿佛那缕阳光割开了他的喉管，从里面掏走了一句辩白或者妥协。王博谈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那个窗户纸的比喻：最后的最后，最简单也是最困难的那步——神棍编剧用退场的姿态传递出某种精微信息——接下来完全只能靠你。
于是高中暑假的那张数学卷子又回到他手心。答案册上写着二分之一，王博谈看着手里花半小时解出来的三百四十七分之五根号两百九十三，固执地要赌前者出错的概率。
他不能信，他应该信；既然不信，那就别问。王博谈弯腰去捡地上的剧本，程务秋的目光依然落在半空中。许多张碎纸，清点加排序至少十五秒，翻页的过程够他反刍一遍昨晚的对话，并决定再和弦多聊一次，哪怕后者有张全剧组最不值得相信的嘴。
“既然如此，”王博谈听见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打算怎么办？”
他把最后一页纸塞进正确位置，卷起来递过去。话语自动跳到嘴边，王博谈几乎从舌尖上品尝出一丝甜美的残忍：“轮到你猜了。”

此后一天里王博谈再也没有见到过弦。编剧在剪辑室陪摄制组从早坐到晚，躲得很是高明，半夜去机场依然同张养浩前后脚上车，头碰头地嘀咕一路，交情好到仿佛刚拜了把子。他俩满打满算认识七天，不知从哪儿生出这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情，何况弦晕车晕得眼冒金星，多说两句就要把呕吐袋焊在嘴上，场面看起来遂愈发可疑。
红眼航班飞回去，第二天中午便要拍定妆照，王博谈强撑着把飞机上打开的花絮看完，三点钟将将合上电脑，只觉手里捏着的SD卡像块C4炸弹。前一天睡不好，疲态自然上脸，所幸科技发展至今，一粒褪黑素下去，人人都有挨枕就着的本事；加上昨夜翻的乱账几本，他很有把握现在辗转反侧的绝不止自己一个。
次日临出发前半小时，弦果然叼着发圈摔进排练厅，帆布包挎在左手，右边腕子套了卷封箱带，黑色长裤上一水儿白毛，显然动身前被猫主子一通狂蹭。编剧小姐凌晨回去铲屎放粮，躺平五小时不到就被手机震动喊醒，总算结束巡演的C芒给她连发六条求救语音，讲助理记错拍摄时间，自己中午飞来会合，并没排车去接。
明天台风临省南部登陆，外围风雨欲来，航线岌岌可危，没谁敢担保向后改签一班还能不能起降。弦揪着王实甫商讨应急方案，血压比人高、怨气比鬼重，根本想不明白此种低级错误究竟如何发生。老神仙通情达理、言辞婉转，往她手里塞杯咖啡，说此次行程排得确实紧凑，稍有不周在所难免。
考虑到C芒的助理根本看错了日期，这圆场打得实在有点睁眼说瞎话，王博谈听着好笑，在心里陪编剧骂了几句，突然想起来这阎王催命般的行程也有他一番功劳，赶忙挪开视线。
摄影和定妆照是一起约的，没时间仔细磨合，索性都找了《灰调》时合作过的老熟人。关系近、肯帮忙、好砍价，经济实惠的理由太多，王博谈自己都说不好有没有夹什么私心。然而合同敲定那天工作室名字报出来，程务秋和弦眼角齐齐一抽，他登时断定这懒偷得远超所值。
编剧还在和王实甫大眼瞪小眼，剧组包了大巴，只她自己一辆车可用。工作人员里再没谁认得C芒，制作人沉吟片刻，从包里翻出一个文件夹：“我陪你去。”
弦眼睁睁看着王实甫把拍摄安排递到王博谈怀里，又叫来关汉卿和汤显祖托孤。大巴车停到门口，她半句话都没插上，老神仙已经麻利指挥剧组上车，囫囵打包往郊外运。张养浩被一道塞进去，临行前拿了导演助理的单反，虽说那玩意儿捏在他手里依然不怎么够看，总是好过手机。
单趟车程九十分钟，除了方向南辕北辙，去工作室和去机场没差。王实甫每回坐弦的车都提心吊胆，怀疑这老古董要半途散架，这厢又添另一重顾虑，怕编剧睡眠不足疲劳驾驶，更加坐立难安，隔三分钟和她搭句话。
车行半小时，话题已经从拍摄安排偏到气候危机，王实甫念出第四个台风名字，弦终于忍无可忍，拍上车载收音机的开关：“你到底干什么来的？”
王实甫手上打字不停，在广播广告的欢快背景音乐里忧愁地叹口气：“来清君侧。”
弦猛踩一脚刹车：“等等？”

车停下，大巴外面围上来七八个人。路边杂草丛生，再往东百米能看见白茫茫芦苇几片、鸭子十只，生态环境相当优越，是真正荒郊野岭。放眼望去一马平川，约的工作室搭在空荡地皮正中央，原址是个废弃工厂，如今外墙刷满涂鸦，冷灰钢筋构架犹在，仿佛干瘪胸脯上的一排肋骨。
偏到这种程度，天然便带点匪气，车外男男女女打扮齐整、列队静立，架势实在很像寻仇。为首那个瘦削高挑，乱蓬蓬金棕色长卷发扎成辫子，脸上遮着巨大蛤蟆镜，花衬衫底下露出的小臂肌肉发达、纹身张牙舞爪，符合对这行从业人员的一切刻板印象。
司机熄火、开门，王博谈面无表情地下车，径自朝黑社会堆里走去；五秒后程务秋坐在后排干咳两声，提醒僵住队伍抓紧移动，工作人员这才回魂，终于相信剧组没被绑架。
老板叫贾明，意大利裔，中文说得够好，足以让人忘记他真实护照上到底姓甚名谁。工作室干脆没对外正式挂牌，营业执照倒是申请下来，谁都不知道他往表格里胡诌了些什么。拍完《灰调》后贾明在正门的墙上新刷了个棱角分明的“Thistle”，仿佛很中意电影里那家酒吧，继而把入口处的花圃种满苏格兰蓟，不太照顾、凭它们自生自灭。程务秋向来觉得这植物长得凶狠，周身棘刺锋利如针，头状花序苞片尖尖，是饱和度颇高的一种妖异紫色。
一车人挤在门口，工作室的副手们相当专业，迅速接洽自己负责的卡司，后续安排全部吩咐下去。贾明放任王博谈同自己擦肩而过，蛤蟆镜推到额头，猿臂轻舒，把程务秋从人堆里轻松拎出来，拖到面前捏住他脸仔细看看，左右转几下，满意地点点头：“帅的。”
程务秋的表情好像刚犯了牙疼。
寒暄口吻过分亲昵，怎么看都不像只有工作上的交情。所有人都愣住，或转身或抬脸，动作犹犹豫豫，没想好能不能正大光明看戏。只王博谈一个八风不动，往工坊里走时步频都未变，就差把司空见惯写在脸上。
贾明显然看懂气氛，一面揽着人转身，一面毫不吝啬地冲剧组成员打招呼。程务秋听他和十来号人依次说“欢迎光临”，后鼻音咬得比剧组半数南方人标准，毫不意外地换来一片惶惑神色。道具组的负责人进门后回了第三次头，眼睛里的震惊越来越浓，程务秋勉力制止Thistle老板接着扯淡，讲你知道吗，长成这样的老外按规矩是不该拿普通话二甲的。

“所以，”弦深吸一口气，“助理的事情也是你安排好的？”
王实甫的笑容十分诚恳：“不是。”
那就好。弦点点头，自动把老神仙的言外之意从“我没你那么大神通”扭曲成“她助理果真还是个废物”，趁着红绿灯的间隙看一眼导航。工作日上午，出市区的路莫名堵得水泄不通，高架桥上下统统变成红色海洋，弦估算一下时间，很确定自己到工作室时赶不上看新鲜的热闹。
调虎离山、一石二鸟，王实甫并没再多说什么，弦已然嗅出临时阴谋的大致轮廓。Thistle是《灰调》御用的妆造团队，从上到下全是剧组熟人，肚里存了最多八卦，但凡有谁旧事重提，工坊的天花板都可能给掀了。
“地方确实是王博谈约的。”老神仙打量一下弦愈发难看的脸色，主动坦白，“但这是我送上门的人情。”
你可真会挑时候，弦喃喃，说好的各管各的那摊闲事呢？
你还管么？王实甫袖手缩在副驾驶。“他昨天是想找你聊聊，不也被躲了个干净。”再搁置下去我怕首演要出大新闻——制作人意味深长地叹口气——小成本、小圈子、小制作，低调了三个月，我可不想最后靠舞台事故名垂青史。
弦点点头，这回是陈述句：“所以张养浩也告诉你了。”
正常，毕竟是在前线能靠操心把自己累进医院的主。她扶着方向盘把车头拎进机场高速的上匝道，想。早就约好的合作、来得不巧的台风、意料之外的失误，天时地利人和，不顺水推舟才说不过去。自己被迫接机，王实甫跟她上车，把拍摄现场的处置权交给王博谈，甚至称不上一个诡计。
这算什么，弦在心里苦笑，神仙都看不下去了？
王实甫在控制台上拍一下，又转头看看她。五秒之后弦意识到收音机关了，继而发现自己刚才根本没在听。制作人把手收回去，向她示意挂在支架上震动不停的手机屏。C芒的微信头像是一只粉色兔子，万圣节主题装扮，活力四射地举着盏南瓜灯。爪子底下“等待接听”的省略号茫然蠕动了几下，在她来得及伸手前灭了。
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拆下手机，按开锁屏后递给王实甫：“帮忙拨回去。”
到机场还要二十分钟，我怕她多琢磨几秒，能把自己重新转回出发层。
老神仙没懂，权当她在讲笑话。弦瞟他一眼，把故事说完，讲此人机场到达口一年要走二十遍，依然会在站厅拐错弯，回回直奔隔壁火车站。话音未落电话通了，C芒这次学乖，站在命运路口等人发号施令，嘟嘟两声提示铃后劈头就问：“往左往右？”
面前是烧肉饭就往左，是拉面就往右——弦指路仿佛背谱，语气平缓，每个字都混着叹息——到星巴克左转，找麦当劳旁边的门，再多等我半小时。
对面行李箱的轮子咕噜咕噜滚起来，王实甫看她的眼神都带上几分敬意。弦沉默地敲一下方向灯，车子变道成功的那刻C芒在话筒对面恼羞成怒：“你不要笑了！”
好的，好的。我没在笑。编剧又叹一口气：我不笑了。

剧版的宣传照配合舞台走极简设计，布景不算难搭。Thistle没怎么动工厂原有格局，内间的隔断做得隐蔽，只留中央一个空旷大厅，填满照明设备。角落里几台机器罩着布，地上扯开一卷白纸，放了个很显眼的铁质十字架，旁边两个纸箱将合未合，一只巴掌大的灰色千纸鹤从里面探出头来，脖子好像折断。
王博谈带了杏花楼的糕点礼盒，蝴蝶酥花生糖，主要分给助手们。贾明提起来看两眼，不感兴趣，顺手搁到道具上。老字号饭店用的传统大红包装，几个喜庆盒子花团锦簇地码在阴森森十字架旁边，平添几分中西合璧的恐怖。
化妆室在两侧，走道细窄，廊边停着好些移动衣柜，防尘套上的吊牌一水儿赫赫大名。最外面整齐叠了件高定，裙摆珠光宝气，蕾丝繁琐得仿佛乾隆朝的博古架，估计是哪家月底走红毯的战袍。
老板脚下生风，显然门路够广、见识够宽，看惯好东西，能目不斜视地穿过摞起来值几百万的精美织物。程务秋被他拖进过道尽头那间房，眼看着贾明反手落锁，往门板上一倚：“你还知道要来看我？”
“首先，我是来工作的，是王博谈约的你。”程务秋从老板的胳膊底下挣出来，竖起第二根手指，“其次，我奶奶都不会跟我讲这种话。”
贾明冷笑着打开顶灯。“你哪来的奶奶，”他把程务秋往穿衣镜前推了推，“你都没见过你爸。”
设计师转身翻拣衣架，挑出一件浅绿色病号服递给程务秋，示意他原地换上这只长过膝盖的宽大竖纹麻袋。我都没见过他几回，贾明说，沈昀之前讲无所谓，你上初中后换成“就当他死了”——“就当。”他复述一遍，干笑着摇摇头，“坟头草都换五茬了。”
程务秋慢条斯理地抖开衣服下摆，沉吟片刻，抓起侧边柜子里的线团，正对着设计师的脸摔过去。贾明毫不意外，侧身闪开，跨步上前，利落地抓住他手腕，拎起来反拧一把，直接摁到墙边，甚至还记得护住他鼻骨。拳头抵在程务秋后腰，贾明慢悠悠地腾出另一只手，掐了下放量，摸出曲别针来：“你饭都吃到哪儿去了？”
“这句也是奶奶辈的词儿。”
“那又如何，”贾明乐呵呵地把别针串好，“我见过的老人家真比你吃过的米多。”
程务秋脸贴着墙，根本懒得再陪他闲聊，挣了挣被锁在背后的胳膊，痛得直抽凉气：“掐出印子来一会儿头疼的是你——你每天都往通心粉里加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不掌勺。”贾明松开他，翻过面来再去收肩膀处的细节，顺势朝手腕上一瞥，“别担心，遮瑕抹足，纹身都能盖没了。”
他收起多余的别针，将程务秋按到化妆台旁边坐下，仿佛刚才发生的所有插曲都是幻觉。Ⅰ号造型简单，基本不怎么需要上妆，贾明喷湿双手，把他头发抓乱，借着镜前灯端详片刻，真挚地感叹一句：“浑然天成。”
程务秋确信意大利人想表达的准确意思是他现在的气色差得恰到好处。
贾明扶正他的脸，拿出常用的遮瑕和粉底，熟练地掐住他下颌。程务秋顺着力道仰头，设计师俯下身，鼻子对鼻子，浅蓝色眼珠转了几圈，问：你想好了？
程务秋眨眨眼。
“别跟我装傻，”贾明皱眉，“我得看你们这次的剧本。”他拿起大号化妆刷，冷不丁地换个新话题：上次你们去过店里，我哥酒醒之后记不得任何事情，只看见手里攥着同沈昀的合影，电话里哭了一小时。
“王梦湘想知道我和他怎么认识的。”程务秋平淡地说，“我不该让她问的。”
“问吧。”贾明迟疑一会儿，好像忽然变得不快乐了，“再过几年就没人问了。”
他换了支刷子，示意程务秋闭眼。柔软山羊毛从眉心扫到鼻翼，贾明说，那位编剧小姐呢，这回怎么没见她来。
“她会来的。”程务秋微微一怔，“你好像还挺喜欢她？”
我确实挺喜欢她——贾明点点头，并不管程务秋能不能看见——但你和她也是王八配绿豆，真凑一堆儿，谁都活不过三十。
程务秋终于叹出他进屋以来的第一口气：不会用的词就别乱用。
紧接着说：你的语言天赋真该匀点给那大厨。

进机场的路像蚂蚁搬家，车身是巨大叶子，被轮子扛着缓缓往前爬。前排的尾灯一望无际，刹车踩踩放放，弦难得觉得自己在驾驶座上也快要犯恶心，眼前的队伍依然比她命长。
列表循环结束，王实甫关掉音乐播放器。挂断电话后他搜出了C芒毕业以来的唱段合集，十之八九是都市喜剧，唱唱跳跳，戏份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偶尔接个恋爱戏的女一号，青春可爱高中生，和男主演一对欢喜冤家，舞台蓝天绿草风和日丽，唱词里都有盛夏操场塑胶跑道的味道。
王实甫想了想《壹号囚室》黑白灰三色布景，又想了想慢版《伦敦桥》的诡异曲调，决计不能再想下去。然而脑子不听使唤，自顾自地替他哼歌，第四个falling down唱完，后车喇叭响了起来，弦松开右脚，再往前挪了两米，转头盯住他：“有话直说。”
“你怎么骗C芒过来演恐怖童谣的？”
“如果我说整个本子定这个风格都是因为她想演一次哥特萝莉呢？”
王实甫瞪着她，看上去想要原地跳车。
“骗你的。”弦把头转回去，嘴角勾起个微小弧度，“我没这烽火戏诸侯的爱好——当然也没这本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角色从人设到技术都对她没什么助力，不算职业道路上一块合格界碑。哪怕要转型歌手，也有不少正经音综可接。“可是就三个月。”弦淡淡地说。《灰调》拍了整整一年，里头那个净日玩炸弹的天才装备师，和她音乐剧的本行又有什么关系。
“她有点好奇，我觉得有趣。”弦笑笑，“放进去不妨事，粉丝甚至还喜欢。”
四美具、二难并，有何不可。
王实甫看她仿佛看一只刚刚在眼前化形的妖怪：“是不是能被你引为知己的都得沾点儿疯？”
弦伸手点点太阳穴：“她要是这里百分百靠谱，早就不止现在的热度。”
经验和资源都不缺，擅长的角色尤其出彩，已经称得上是圈内红人。两年前上了个音乐剧推广综艺，没走到最后一轮，倒是意外打出了知名度，抓住了未来发展的正确路线。适时卖萌、精确撒娇、分寸自知、业务过硬，靠亲和力和反差感积累下不少活粉，正是该出单曲、卖专辑、开几场个人音乐会的好时候。
“都没用上。”弦摇摇头，“简直奢侈。”
C芒工作室聘的第一位正式助理就是现在这个，一直没换，家里远房亲戚。不中看也不中用，但多少有点人情牵连，她狠不下心去辞。弦终于遥遥看见到达大厅的影子，趁着堵车间隙给C芒发消息：“归齐所有致命窟窿我都能给她堵上，捅就捅吧。”
王实甫喃喃：“这是当妈当惯了。”
难说，编剧垂眼，我当时觉得她好玩儿，后来意识到有趣的本质是觉得她有用，面前多个没心没肺又需你操心操肺的人，便没空去想其他的——而这对我来说治标又治本。
“玩过植物大战僵尸不？”弦驶进停车场，在熟悉区域兜圈找空位，“她就后排那太阳花。”
王实甫当然没玩过。但弦的台词功底尚可，他能从语气里听出具体意思。停车位在电梯口正对面，弦拍照给C芒发过去，他回味一下刚才那个故事，忽然说：“你怎么不劝她换个靠谱些的助理？”
弦打字的手指一僵，顿了两秒，继续把那行消息敲完。
“谁都能劝。”她笑笑，语气里有种黯淡的自嘲，“我不能。”
王实甫几乎立刻嗅出了故事的味道，弦放下车窗，把后排的门锁打开，制作人手机上的网页终于加载完毕，模糊影像伴着音频，依稀能在破碎杂音里听出提琴的旋律。王实甫眯起眼睛辨认录像上的人影，零星台词落进耳朵，拆毁的教堂、打碎的雕塑、不再是道标的北极星与不值得追求的永恒完美——编剧的手伸过来，抽走他面前的屏幕——“这你也找到了？”弦狠狠磨了磨牙，“你知道的有点太多了。”
老神仙退回上一页，指向搜索框：“我签合同的时候见过她真名。”
学生时代，尚未出道时的作品。他沉吟片刻：我不知道你们竟然认识这么久。
“她演的话剧。”弦冷冷反问，“你从哪里看出来和我有关系。”
五十米外电梯升上去再降下来，王实甫深深地盯住她，仿佛在计划一个温和些许的揭穿方案。“这本子当然是你写的，”制作人轻声说，“所以你才会和陈导讲《壹号囚室》不是第一次。”
弦捏着手刹，指节泛白。C芒走出电梯，拖着行李箱四处张望，编剧松开握柄，用前灯按了下双闪：“她懒得。”
“什么？”
懒得找个靠谱的经纪人打理前程，懒得沿着铺了红毯的天阶一路攀登，懒得用十年赚够三十年的钱。只是想要有好的剧本、好的角色，能在舞台上唱到唱不动为止——“这可比发大财难多了。”弦叹口气，“所以终究没做成。”
但跳下云端不代表必须一头扎进浮沉漩涡，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也算是个不错归宿。你既无心我便休，王实甫敏锐察觉她语调里有远多于遗憾的宽慰意思，后备箱打开，他看向后视镜，赶在C芒爬上车前提问：“为什么只有你没有开口的立场？”
弦瞟他一眼，凉丝丝地说：“因为她上一个助理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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