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块玉

壹号囚室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2 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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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请务必确保读过前文《无声戏》，不然您很可能不知道这故事在讲什么。
2. 同样请务必确保读过前文的文前警告。
3. 这篇分级的原因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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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芥子园弄到称心铺面颇费我一番工夫。这地方从前是个旧书阁，前任店主佝偻着腰走路，把鸡翅木拐杖跺得咚咚响，头发灰白蓬松，仿佛杖首龙头吐的一缕烟。烟老爷讲起价来无孔不入、软硬不吃，我鞍前马后地端茶倒水捧砚磨墨三个月，终于哄他在合同末尾签上那一字千金的名。
他在我把几叠纸折吧折吧收起来的时候又敲着拐杖冲我吹胡子瞪眼，说铺子找先生看过风水，贵的不是地皮是格局，末了再大手一挥，说这屋里的陈设改天我来挑一遍，余下的送你。
我起先疑心自己百天里把烟老爷伺候得十分满意，毕竟得他青眼；等他终于带上家什摆驾离宫，我和满屋子桌椅几案瓶罐书簿面面相觑，方才悟出这不是赏赐下人，而是处理累赘。
纵是累赘我也不配嫌弃，盘下芥子园那阵我一穷二白、售文糊口，刚卷铺盖从看不起草民卖艺贱业的象牙塔里滚出来，凡帮我省钱者皆为再生父母，何况那神神叨叨老爷爷的品味颇得我心。
我一边感激涕零一边指挥施工队伍把房子改小一圈，留出四面空隙种竹子，并暗自祈祷占地面积不在风水格局之列。今年春天雨水丰沛，老天很不省油，几月过去竹林窜高三节，遮天蔽日还不养蝉，我乐得清净，心满意足地开始装修。
烟老爷请的先生貌似不是虚把式，直到开业前一周我的经营计划全都心想事成。某个周五我按部就班出门，给熟识的厂家送进货单，和戏院谈演出安排，最后顺路去趟建材市场，准备回店裱那层山水屏风。
下午两点烈日当头，脚下的水泥路烫成烤盘，知了在沿街的梧桐树上大声嚷嚷，我在离自家店门五步远的地方定住，打心底里开始相信阴阳风水。
周公在上，这必须是真的，否则谁能劳动老神仙出山。

大元那位靠《西厢记》天下夺魁的传奇编剧闲闲倚在门口，一身素色搭得浑然天成，清俊潇洒、风度翩翩，拎一只垂感良好的丝织口袋，里面八成放着纸笔。而我两手各提一桶浆糊，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幸亏向来衣品不错，亚麻衬衫照旧笔挺，为我留住最后一点体面。
神仙毫不见外地伸手接过一只桶，在我找钥匙开门时点头问好，顺便自我介绍：“王实甫。”
我推开雕花木门，犹豫两秒开业前待客该不该说欢迎光临。我从来不知道王实甫看上芥子园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他从哪儿得知的消息，毕竟我只在报上刊了一则小小通告——但是佛到门前，还是请进来为是。
墙上的柜子是新打的，满满当当塞了烟老爷的宝贝古籍和我的私藏；芥子园早晚会做起出版生意，我日夜妄想弄到吴承恩、施耐庵和罗贯中的联系方式。百宝柜刚刚磨光，阁楼周围的格栅、窗户底下的系栏，乃至矮几上的青瓷炉都在称心如意的位置。我环视一圈，随手点了根香，拎起浆糊往后堂走。
待客是我的强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喜欢。那些多事的戏院老板希望我作为编剧谈投资时端庄又冷艳，作为演员上台时轻佻又下贱，我欣然照做、从善如流，并继续在非工作场合爱搭不理。骂名漫天飞舞，故作清高也好、蝇营狗苟也罢，总之句句文采斐然，可惜与我无关。
而我敢以自己在各种场合夸了不下二十遍的“《西厢记》填词第一”发誓，无论是冷遇还是流言，被我扔在脑后的这位都绝不会介意。
王实甫确实不介意，他抄着手在我店里转了一圈，礼貌地没有碰任何东西，然后站在我身后看我举着刷子把画糊到屏风上，问：“后堂是什么？”
“真可惜，”我耸耸肩，飞快地瞟他一眼，“后堂进不得。戏班的规矩。”
他颇为遗憾地叹口气：“我当然知道这规矩。”
倒是我以为你会为我破个例。
这么说来还真想给你破个例，我勾起唇角轻笑一声，可惜如今屏风后面一塌糊涂、无处落脚，实在不宜献丑。你要是过几天择个良辰吉日再来，我指不定扫榻相邀。
王实甫上上下下打量我几番，神情诡秘、欲说还休。
所以进不得就是进不得，我视若无睹，眉眼弯弯、心平气和地总结陈词。你站这儿扮上把《西厢记》全本唱完都进不得，不过我绝对真心实意鼓掌喝彩，还必定求你给我签名。
老神仙不打量我了，转头去看我快要裱完的屏风，云淡风轻丢出一句：
“西厢记还没完本呢。”

我把那剧翻到韦编三绝，确实忘记结局被身边这人拖稿至今，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致志搅剩下来一点点浆糊，仿佛玉兔捣药老君炼丹，期待能憋出句机灵缓解眼下尴尬。可是这成了精的混账非但不懂悬崖勒马，还铁心要火上浇油。
“天才，”他慢腾腾从那只精致口袋里掏出四分之一部《闲情偶寄》戳到我鼻子下面，“不如礼尚往来？”
我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最怕直球，只得毫无风度地举着刷子僵立五秒，开始思考放任最后一页屏风过后再裱会不会影响美观。浆糊过一个钟头就会凝固，加热能够解决，并不麻烦；近期该谈的要事已经收尾，明后两天是正义的休息日；杯壶茶叶收在柜台下面，烧水只要三分钟；那支檀香燃完还要半小时，我看着手里粘嗒嗒的白色乳胶在空中扯出一长条毫不雅观的痕迹，终于下定决心把它扔回桶里。
“要是这面屏风毁了，”我横眉竖眼，确保自己看起来够凶，“都是你的错。”
王实甫点头：“它挺好看的。”
我彻底屈服，伸手指指店面中央那套精致的黄花梨，然后气势汹汹地绕到柜台后面煮茶。壶里的气泡噗噜噜地往上窜，同步搅糊茶水和我的脑子，我在这里神思恍惚，老神仙已经舒服地窝在官帽椅里，让我感觉自个儿像青楼里待价而沽的艺伎，专等别有用心的大款翻我牌子——哪怕这大款，平心而论，算是我友校同学。
水开了，我拎起壶，端着两个杯子走到桌边坐下。

王实甫喜欢这茶，好事；他没把《闲情偶寄》收起来，坏事；他又把那邪恶的口袋放到膝盖上了，大大的坏事。我心怀鬼胎地喝完半壶茶，老神仙终于把喉咙里的话孵了出来。
“和我讨论构思的那位，我俩在结局处理上略有分歧。”王实甫放下茶杯，沉吟片刻，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他困惑地看着我震惊神色，补充说明：“我是说《西厢记》。”
不是这个问题，我在心里尖叫，但那壶茶烧得太烫，我的舌头化在了嘴里。
“但是完本应该不远了。”他看看我，再低头瞟一眼桌上那沓草稿。我知道他在看什么，《闲情偶寄》词曲部里讲剧情结构人物声腔，我几乎处处拿《西厢记》作完美范本，恨不得亲自捉刀把它搬上舞台。准确来说，我已发誓在这部戏上演之后绝不主动去看，要是有一处瑕疵，哪怕只是锣鼓运用不够得体，都能让我当场气疯。
我头昏脑胀，努力回想自己写过的点评和大言不惭的指手画脚，但任凭我在脑子里掘地三尺，半个字眼都没有翻到。《西厢记》的结尾拖了太久，前文我反复看过几十遍，台词背下大半，闭上眼就是崔莺莺的一颦一笑，哪还能记得自己条分缕析的戏剧理论。何时何处该穿什么戏服、什么布料轻便、什么颜色妥帖，如何起势如何收尾，妆面宜浓宜淡，动作幅度大小，声腔念白表情，配乐灯光道具……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长亭送别一折里那长老郑重其事放下酒杯，冲我一拱手：“你想导吗？”
王实甫还在说话，仿佛不晓得之前半分钟我一字没听：“所以，你想导吗？”
我花了足足五秒钟理解末四个字的含义。
“你是个全才。”他瞪着我，食指关节敲敲桌面，“这是客观评价，我不信你管人们喜不喜欢你。”
我眉峰一挑。
王实甫又问我一遍：你导吗？
感谢他对我的知根知底和充分信任，这回我完全不用犹豫。
“不。”

我们在之后的二十分钟里喝完了剩下的茶。王实甫对我斩钉截铁的拒绝没有给出任何反应，让我愈发怀疑他早已修炼成精，眼睛一闭一睁就能看透别人内心隐忧。聊到最后他起身收拾东西，不容拒绝地逼我在同样未完本的《闲情偶寄》破烂草稿上签名。我抖抖索索地祸害完他的收藏，抓紧时间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谁和你讨论的《西厢记》构思？”
老神仙把口袋慢腾腾提起来，放到黄花梨桌子的正中央。
我扒开袋口，掏出厚厚一沓草稿。最上面那张印着首南吕一枝花，作者是龙飞凤舞三个字：关汉卿。
我知道了，王实甫这大款确实别有用心。只不过他不想逼我卖身，他想，买我从良。而这沓草稿——我拎着那些纸抖了抖，默念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就是挂到我面前的胡萝卜。
我当然知道关汉卿，没有一个研究戏剧理论的人可以不知道他。总的来说明清确实比大元放荡风流，但毕竟是后者出了这么个浪子班头。干这行的与烟花路断不了联系——尤其是像我这样真正陷在烂泥里的，在那些封箱会、庆功宴，或者随便什么人攒的随便什么局上；诉怨调情毕竟是台上的看家本事，拟歌先敛、欲笑还颦，不论舞榭歌台调笙弄筝，还是牡丹亭外芍药栏边——对不起了汤显祖，是你先这么写的——这套推推拒拒拉拉扯扯，都好用且好玩得很。
我热爱这种场合，看客特有的那种兴致盎然。我的酒量着实太差，撑过第一轮就眼冒金星、双膝发软，必须找个清净角落妥帖安放这张不中用的皮囊，换灵魂出马、神采奕奕地继续袖手旁观。风月风月，光风霁月，人们要纯洁无暇的感情、晶莹剔透的浪漫，要忠诚、贞洁、神圣的吸引力和仪式感，还要抽丝剥茧、骨肉分离，把欲念描写得唯美又梦幻。而我夜夜看人们在酒精、妆粉、油彩和汗水味道的调和里滚成一团，像熟透的黄桃挤出甜腻内里，腐败的玫瑰撕破鲜艳伪装，蜕皮的蛇和破茧的蚕，终于历尽千帆、零落成泥。醉里巫山，梦回执笔，《无声戏》《十二楼》《肉蒲团》，它们真实又赤裸，粗俗且丑陋，没一篇能登大雅之堂，供真正的文人玩赏。
然后第二天、第二天我还是那个茶桌边侃侃而谈的李笠翁。诸葛庐子云亭、潇湘馆蘅芜苑、诗词曲赋山水花鸟，芥子园有竹有茶有香，有最素雅装饰最精致工巧；穿堂清风多情皓月，明目张胆地开门揖客、助我财源广进。
至于关汉卿，关汉卿遗憾地忝列文人之伍。
在风月退场云雨登台之前，总能听见某几个名字从口耳相贴的絮语里冒出来。破碎的词句中间能够拼凑出惊天的流言、绯闻、猜测和传说，我习惯放任它们悬在空中摇晃，毕竟好奇总是紧跟着麻烦。
关汉卿每每是那些摇晃的泡泡里最大的那只，显眼地浮在正中间。而现在这个麻烦在芥子园里孤零零地、可怜兮兮地飘到我面前，跃跃欲试地蹭我的鼻尖，无视它近乎犯罪。
我长叹一声把纸放下，转身烧水续茶，决定在裱屏风前先看完这套一枝花。
四个半小时之后我看完了所有的草稿，恍然惊醒，屋外早已星幕垂垂。我认命地起身，倒掉冷茶，把浆糊架回火上熬，脑海里赵盼儿、宋引章、杜蕊娘、谢天香叽叽喳喳，裱画的手都是抖的。
别说牡丹花下死，我肯为他烽火戏诸侯。

老神仙的丝织口袋被我存进后堂，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王实甫，他甚至不以顾客的身份走进芥子园。我的店生意红火、口碑过硬，终于不用为下一顿饭钱操心；有乔王二姬保驾，李家班向来经营得顺风顺水，《风筝误》公演在即，我同时兼任编剧导演舞美配乐，平时还得听凭两位仙女差遣，帮她们改妆面定首饰挑衣服搭配件，忙得脚不沾地、焦头烂额，并且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意外开拓了业务。
《风筝误》固然也不是什么雅辞，锣鼓喧嚣吵吵嚷嚷，但勉强能算部欢腾喜剧。仙女姐姐毕业在即，合作的最后一场想演新戏，我得成全。为了这事儿我很是夹紧尾巴做人几月，憋到王实甫或者关汉卿终于写完《西厢记》，李日华把北曲翻成《南西厢》，场场爆红、久演不衰。我不忘初心，牢记自己还有个评论家的虚名，尽职尽责地找来改写剧本细细品读，终于还是没忍住提笔骂人的冲动。
词曲中音律之坏，坏于《南西厢》，我通情达理，知道王实甫的北曲调子吴音不能奏，这故事也实在值得广泛流传。奈何李日华拆唱词、添宾白，生吞活剥了原本的血肉精髓，呕出来一把硌涩骨头。《闲情偶寄》是正经戏剧理论，我虽然气得七窍生烟也不能公然嘲讽，只能咬牙切齿亲自改写，排了两出南曲折子戏给乔王饯行。
果然改版一出内外哗然，没王实甫本人撑腰，我动《西厢记》仿佛被视为天然亵渎。可这不仅拦不住观众，反而成绝佳噱头，我借采访扬眉吐气、大仇得报。仙女姐姐心满意足，我对着注定萧条的一摞《风筝误》无语凝噎片刻，算算账、不亏、那便任它糊墙。
我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导了《西厢记》，总之王实甫没来寻仇。收官一场南西厢我亲自坐进乐池吹笛子，回芥子园再被乔王敲最后一笔竹杠。我一边捏着麂皮擦竹笛，一边给她俩挑头面。
大门这时吱哇乱响，听起来很需要上油。我憎恶这项工作，没精打采地偏头瞥下那个不长眼来添堵的顾客，就看见关汉卿傻不愣登戳在门边。
我把头偏回来，伸手合上屏风，深吸一口气。

关汉卿的动静可比王实甫大多了，老神仙是只气定神闲的孟买猫，大麻烦是条好奇心过剩的金毛犬。不过进门是客，除非他拆了芥子园，否则非但不能出言不逊，还得敬他一声老板。我送走乔王二姬，绕到柜台后面，开始给下午做好的雪蕉笺钤印，顺手磨墨打算试写一张。关老板巡店半圈，身段姿态挺拔流畅，手势动作漂亮精确，虽然像是在搞破坏，但颇有些赏心悦目，值得容忍。我眨眨眼，心想这人竟还亲自唱戏，不免更好奇几分。
一般说来，正经开业以后我对主顾客气不少，但在关老板戳上系栏之前，我一度打定主意不搭腔。哪怕统共就在乎过他四个半小时，但我自负看人一向很准，第一直觉他没啥余财，第二我谅他也不是对店感兴趣。后半句话断不能讲，尤其我尚不知道他是不是被王实甫派来替天行道。
“这系栏可没柜子结实，坏了我得亲手修窗。”我冲他微笑，“关老板要是执意让我破财招待得改天，我最近焦头烂额穷困潦倒，可没什么闲钱。”
关汉卿顺着我搭在他手肘上的指尖一路看到脸，表情错愕，仿佛我认识他是天字第一号奇谭。我哪敢告诉他王实甫把您卖了个底朝天，只能放任他独自委屈；可是这人彻底宕机的时候偏偏喜欢直直盯人眼睛，又无辜又真诚，越看越像金毛，我并不很受得了，索性不憋。
他看起来更郁闷了。
“我不介意你多盯我看一会儿，毕竟店里就我不要钱。” 我莫名其妙心情大好，倚上柜台换个不用和他对视的舒服站姿，思忖这人到底怎么写出南吕一枝花来。关老板从容接受风流子和穷光蛋的评价在我意料之中，可惜我毕竟不该以貌取人。
他从我手底下抽走纸笔的时候我全无防备，甚至还不合时宜地犹豫两秒该不该看在这人边写边夸纹样设计的面儿上回一句谢谢。等我回过神来，那张名片已经递到面前，关老板——现在名副其实了——指尖点点芥子园出品的便笺，继续真诚微笑：
“我店里接。”
你不是说芥子园不招待付不起账的客吗，他气定神闲，没事，我招待。
我看着眼前行云流水淋漓墨色，很想打死五分钟前哭穷的自己。人不要钱纸要钱，这话怎么听怎么妄自菲薄，我斟酌半晌、负隅顽抗：“你现在欠债了。”
关汉卿眼睛都不眨：“前三次免单。”
我大彻大悟，原来这胡萝卜是真的想撩我。
可胡萝卜和我确实有话可聊，而且令人愉悦地不限于嘲讽南西厢。他说话口吻和写台词时如出一辙，直白干脆、毫不遮掩，依然很像大金毛。我送他出门再回来，从门口到后堂十步路，继续默念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躺在柜台上的名片墨色已干，我盯着那张雪蕉笺，确认这批成品的用料做工暗纹色调均万无一失、落笔柔和光泽古雅，厂家值得长期合作；然后打开日程本，怒气冲天地把它夹进去。
我悲哀地发现我的骨气从拎起关汉卿第一张文稿之后就一蹶不振，接着更悲哀地确信自己必定会去烽火戏诸侯。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决心从此在芥子园门口挂上“孟买猫与犬不得入内”。

章台的装潢值九十五分，五分扣给后门旁边那张毫无正型的懒人沙发。我职业病发作，指挥关汉卿给几株盆栽挪位置，傍晚夕阳从窗户斜照进来，影子就映到木墙上。他把我摁进吧台角落的木质高脚椅，坚定宣布无论如何沙发要留在原位，连同上面那床老旧毛毯。我怀疑这人日常生活中全不区分前台后台，朋友来访都不会屈尊多倒一次垃圾；芥子园被屏风隔断，关老板大概宁愿相信那单纯起装饰用途。
他给我倒一杯气泡水，扔两片鲜切柠檬，然后冲到门口镇压暴乱。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手一个把明清的吴江临川两派掌门弄进来，递给汤显祖一杯柳橙汁。吸管是粉红色的，打了个可爱的结，杯沿插着橘子片和太阳伞，布局手法美观老练，我开始思考气泡柠檬水是不是这家酒吧最烈的饮料。
我终于腾出空赴约以前关老板去了芥子园五次，颇有“山不就我我就山”的自觉，并顺利翻完我堆在店里的全部手稿、借走许多文具、蹭到一次好茶。在他找到原来打算调浆糊的《风筝误》后我决定拖他下水，这本子弃之可惜，如今现成的韩琦仲在手，我舍得亲自给他配詹淑娟。
汤显祖和沈璟显然只在针对关汉卿的时候同仇敌忾，我十分感谢他俩让我意识到胡萝卜之心路人皆知。但如今我毫不介意甚至乐在其中，关老板初见十分钟精准踩中我底线，从此往后每分每秒都妥帖地在针尖上跳贴面舞，不越雷池半步。他花四个半小时让我对其才一见倾心，又用四句半让我对其人致命好奇；这人自始至终毫不遮掩，但句句境无旁逸、语无外假，我战战兢兢拿捏分寸，怕他将真心剖出来、自己受不起。我和他在戏曲文学上无所不言，互相了解仅限于这一点点；仿佛溜进开展前画廊的小偷，仔仔细细撩开罩布一角反复把玩，又做贼心虚地拒绝看到杰作全貌。
我见过伪君子，见过真小人，见过蠢材和恶棍，见过出淤泥而不染的圣贤，也见过同流合污放弃挣扎的凡夫。关汉卿逼我将他踢出矜持清高的文人队伍，每部戏都在沼泽煤灰中浸透，妓女穷儒铁匠贫民，我俩看见同一个世界，只不过我摔盆砸锅嬉笑怒骂、放纵欲念横流，他玉碎瓦全深明大义、尚且仰望星空。我和他如此相似又截然不同，我于是对他束手无策。
柠檬苏打见底，我捻掉手指上冰凉水珠，前所未有地皮囊与灵魂共同清醒。“关老板，”我轻声开口、算是求一个剧透，“你打算从何下手？”
关汉卿上上下下看我一遍，摸出只新杯子。
他最后摆到我面前的作品瑰丽混色、略微透明，我认出蓝柑和石榴，兑出三角杯里云遮雾绕一捧缠丝玛瑙。
关汉卿把顶灯调亮一度，手肘撑住木质台面：“倾杯玉芙蓉。”
我抬起眼睛看他，说《千钟禄》是李玉的戏。
“我知道。”调酒师微笑，我发誓他下一句要是你写不出这格调，我就把酒泼他领子里，“你不关心。”
我竟不知关汉卿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杯子里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我不觉得李玉会喜欢这个引申，但我爱惨了它。始作俑者抵着细巧的玻璃支脚把酒推给我：“没度数。”
我现在真不想要这种该死的体贴。

我没去探究他到底怎么知道我酒量深浅，关汉卿向来过于敏锐。他是没老神仙写张生莺莺幽会时候那轻拢慢捻挑情丝的耐性，但从窦娥冤到救风尘再到拜月亭，每个角色全都熨帖，我不能怀疑他体察人心的本事。
王实甫当时送我的一口袋文稿里杂剧居多，曲子倒少，毕竟关老板主业编剧。我翻到《一枝花》时拍案叫绝，感叹为人风流至此可臻化境，万不能对他动情；待读至《四块玉》我毛骨悚然，心想要是哪个倒霉蛋有幸得他款款深深，那还了得。
关汉卿喜欢《闲情偶寄》，这太正常；能够接受《笠翁对韵》，可以理解；我半揶揄半撩闲地送他一幅湘竹含烟海棠经雨，他大大方方挂出来，我是真没料到。定下要排《风筝误》后关老板来芥子园更加频繁，蹭吃蹭喝欠债无数，我权衡一下盈亏得失，决定让他靠戏还钱，索性陪他喝茶。
《风筝误》这本子虽然胜在情节精巧、针眼细密，但该当众调情的地方着实很不含蓄，于是我俩平素闲聊愈发自由，他照样配合默契，惹得我颇有些得意忘形。毕竟话到投机，很难守住惯常的交心界限。
我敲着柄折扇神游天外，关老板坐在方桌对面继续讲戏。我实话实说，告诉他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句“凭栏袖拂杨花雪”。
关汉卿看起来过分惊讶，撑着脑袋喃喃自语，虽然吐出来的依然不是象牙：“你若吃这套，我岂不得洗心革面从头做人。”
我促狭挑眉：“试试？”
首先戒烟戒酒、其次吹拉弹唱，没了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还要从此浪子回头、收敛神思、故纸堆里做文章。我深思熟虑规划蓝图，捏着想象里的关汉卿削削改改，先从风流浪子变成儒雅书生，再添些道统和矜持，以他的才华，兴许能谋个紫绶金章。
 “免了，”我自个儿咂摸一会儿，再次毛骨悚然，“那也太吓人。”
关汉卿乐了，大约也觉得这假设过于离谱，冲我假模假式拱拱手，大笑：“天赐与我这几般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这人高兴起来说话语气都雀跃，神采飞扬的气质一如他笔下那些温热鲜活的角色。关汉卿剧里的所有正面人物全都顶天立地，他太爱写寸草不生岩缝里米粒一般的苔花，再倾注全部心血和热忱哄它们朵朵开如牡丹。扎根现实是真，但此人骨子里浪漫得很，几乎和愿意让杜丽娘因爱返生的汤显祖并驾齐驱；风流本色，无非是因为活得太过认真、太过执着、太过有所期待。邪不胜正、善恶有报，我甚至能从他的悲剧里摸到希望跳动的脉搏；放浪形骸、愤世嫉俗也好，批判贪官奸吏、富豪商贾，咒骂压迫和不义也罢，他确实抨击世间黑暗，也是真正热爱生活。
要他动心忍性，怕不是在抽他魂魄。我轻叹一声，朝他微笑，问关老板要不要趁菊黄蟹肥，来芥子园喝一场酒。
他看上去受宠若惊，大概一是因为邀请，二是因为酒。

我坐在窗框上吹笛子，他倚在桌边听。我支离破碎吹完一首《淡黄柳》，翻身下来继续陪他喝。黄酒度数尚可，我勉强能撑一会儿，明天早晨头疼与否另说。聊起《西厢记》和《牡丹亭》的时候，我大抵已经不算彻底清醒，说关老板，你知道剧作家真正的悲哀是什么吗？
他没答腔，我于是接着讲。我说我们是普天下最没良心的木偶师，笔下操纵过足够多的欲念、痴情、醉生梦死、无度荒淫；我们比谁都相信爱情不过是我输入刺激、你给予回应，飞蛾扑火也好悬崖勒马也罢，不过是机关算尽太聪明。
关老板慢吞吞地给我添酒：“西厢记和牡丹亭，可都是一见钟情。”
这反驳过于高明，我被迫暂时相信爱情。再加上王实甫和汤显祖都给了这两部戏一个团圆结局，我失去最有力论据。单从故事来讲，我更爱《莺莺传》原本的结局。骗婚骗官、始乱终弃，同林鸟成分飞燕，从此天涯陌路。显然这品味不太健康，他和老神仙都不喜欢；不过我怀疑后者是为了观众好感，关老板八成是真不忍心棒打鸳鸯。
他在某些时候委实过分浪漫又纯粹，要不是深陷俗世，关汉卿没可能如此不入凡尘。这听起来很不像句人话，但只要你还有所不满、有所要求、有所奢望，你便还能在人间挣扎挣扎，不至于彻底被拖进泥淖。
我这样的，才是真厌世。
关汉卿很早注意到我的香篆，我甚至疑心章台那支倾杯玉芙蓉的灵感正来自于我刻的“须弥芥子”。人生如芥子、芥子藏须弥，我哪有这胸怀格局，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富贵贫贱各有行乐之法，春夏秋冬皆是赏景之日，芥子园是只精挑细选、亲自打造的海螺壳，我舒舒服服寄居其间、作茧自缚，得以经营方寸，不问苍生。
醉把青丝剪，多情难成仙；人心无可填，今生莫相欠。
但关老板可恨就可恨在，他明知我漠不关心，还拼尽全力、要把我剥出壳来。月光流到指尖，我从他手心抽出扇坠，痛心疾首地发现自己就是那倒霉蛋，不知何德何能、得他款款深深。

《风筝误》开演前一天我去布置舞台，从夕阳西下忙到旭日初升，开始庆幸油彩妆浓，能遮一遮黑眼圈；然后很不争气地在后堂睡着，再很不争气地被关汉卿弄醒。
关老板，我放任他乱涂乱画，在心里象征性地叹息一声，戏班的后台进不得。这话我想得有气无力，规矩规矩，哪来这么多规矩。他毕竟是关汉卿，六月飞雪、血溅白练、大旱三年，最不配合的就是规矩。
戏班的后台谁都进不得，怕道具服饰泄露天机，提醒人们台上帷幕一开尽是海市蜃楼，没什么双宿双飞、合家团圆，编剧导演生旦龙套，挖空心血雕刻出精致幻境。而我为此倾注全部才华，黄粱一梦二十年、更加不懂爱也不动情。
人和人之间的相遇相知，实在残酷非常，仿佛坐上德州扑克的赌桌，靠彼此唯一一张明牌下注。我落笔千言，安排生旦一见倾心、互诉衷肠，内心深知正是因为这情毫无来历、无法推敲，不知所起，才能一往而深。
而现实关涉非此即彼、关乎占有欲、关乎彻底坦诚和熟悉、关乎排他的不自由；现实不允许冰山一角，不允许只掀开画布的底端反复把玩，你非得在付出感情的同时丢掉盔甲，将弱点和刀子一起递给紧贴着跳动的另一颗心，甘愿活成他手里的巫蛊娃娃。
它从来不可以只是灵魂与灵魂的共鸣，它逼迫人们自我撕裂，只为与彼此发生关联，仿佛只有把棉花糖扯下来放进嘴里，才能尝到一次性的甜。
所以芥子园的后台谁都进得，除了他关汉卿。曾经我在挑头面时见过首饰铺子开玻璃种的老坑翡翠，原石褪掉粗粝籽皮后夺胎换骨，仿佛一场最神圣的谋杀。那些料子丢掉几缕魂魄，最终成全纯粹的灵动和一瞬惊艳，我看着满地玉浆，竟然感到微薄的惋惜。
所以我注定是个差劲的工匠，我憎恶打磨和重塑，只为每块料子开一个角露一道光。我不敢再让他掀牌，下一张只要永不见光，彼此终能停在一步之遥、互相保全。我绝不为你弃风月，你也千万、千万不要因我入凡尘。
我深谋远虑，起身将他放进椅子里，开始熟练化妆，琢磨他每分每秒的反应。最后一点口红在唇上抹开，关老板欲言又止，全不知我正盘算着要怎么把他妥帖打包，连人带念想地丢出芥子园。
他这回大概更加冤枉，我在上台前调整头面、独自默戏时暗忖，但志诚种实在只能演莺莺，得靠我这个骗子张君瑞始乱终弃。

王实甫来看首演，正大光明地坐在第一排正中间。谢幕之后我再没见着关汉卿，兀自更衣卸妆，王实甫气定神闲地跟着我回芥子园，递来一本签了名的完整《西厢记》。我哑口无言，不知这老神仙又打什么算盘。
王实甫微笑，说不好意思，我改了《莺莺传》的结局。
我牢牢闭嘴，以为他必有高论。
他依然上下打量我一遍：“要去章台庆功吗？”
现在散场两小时，我捞起扇子，转身锁门。
这群人的庆功宴毫无气氛，我全不知汤显祖、沈璟、张养浩也去了首演现场。现在他们吧台旁边排排坐，老神仙把他的保温杯放进橙汁、柠檬水和卡布奇诺中间，我觉得这酒吧明天就得关门大吉。
三句话后我知道王实甫终于找到了人给他导演《西厢记》，敢情这局不是为我攒的。这堆饮料碰起杯来着实滑稽，张养浩被咖啡烫得一激灵，祝酒词脱口而出，说那就愿这普天下有情的人都成了眷属。
我的饮料还在调酒师手里，只能象征性地拿扇子鼓鼓掌，在他们四个看过来时干巴巴地说实话：“我宁愿一生一代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
关汉卿差点没把手里的杯子砸了。
王实甫叹口气，说你看，我就知道你喜欢始乱终弃。
这话说的太有水平，我他妈真的很难办。
关汉卿这时抬眼盯我几秒，换了个干净杯子，抄起基酒倒进去。
我瞪着那二指高的白兰地，确信自己今天没法直着出门。

次日早晨我在芥子园后堂的行军床上睁眼，发自肺腑地感谢自己优良的酒品。等我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就看见关汉卿站在柜台边。他清早过来一趟，怕是为了给我开门。芥子园的钥匙放在梅花砚上，关老板手里拎着一根络子，听到动静转头凉凉看我一眼，把我的折扇抛回来。
有些话错过时机便不能再讲，拜王实甫所赐，我现在毫无办法，只能任劳任怨地烧水泡茶。十五个小时前信誓旦旦要丢出去的大麻烦坐在他惯常坐的那把官帽椅上，我假装无事发生、张养浩心想事成、这普天下有情的人当真都成眷属，以为我俩达成共识、十分默契。
“李渔。”关老板突然叹口气，“你委实不太把自己当人。”
我没头没尾发现关汉卿一大绝技，就是从来让我分不出他是夸人还是骂人。
关汉卿慢腾腾地把茶杯捧起来，说我昨晚才知道你怎么结识的王实甫。你变着法子有理有据夸《西厢记》二十遍，居然能硬生生忍住不过条马路来大元找作者本尊。这花枪耍得蛮熟练，堪比戏里脉脉含情，散场直接今生不见。
“王实甫要是不想找你导《西厢记》，你至今不会认识他。而我要是不主动来芥子园，”他轻声说，“你李渔过二十年，都不会认识关汉卿。”
而你、你丫怕不是根本就不会觉得遗憾。
我没法摇头、不敢点头，生怕他下一秒把那只龙泉窑的梅子青摔我脸上。我深知这一顾虑本质也不太做人，但我要真能遮掩，大约也活不成现在这样。戏讲究分寸而非真情，不是刻骨铭心是心知肚明，而我为他一瞬妥协，就足以让我至今心有余悸。
他定定看着我：“你到底为什么不导《西厢记》？”
怕失手？这理由你自己信吗？
我动弹不得，感觉自己是一只终于被撬开的蚌。我自负能把《西厢记》塑造成最完美最精致最妥帖的样子，但我不想。排一出《风筝误》我写的场记够把芥子园重糊一遍，导演戏剧宛如亲手将它寸寸凌迟；而我要《西厢记》在我心里永远是条生魂，为此宁可放任它差半步成诗。
“扯淡，”关汉卿礼貌微笑，“你就是怕夙愿得偿。”
他近乎咬牙切齿：好个一生一代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
我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我简直都不需要预感，就知道他下一句话必定让我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行啊，反正甚闲愁到我心头。”他挑起眉，把茶盏稳稳当当放回桌上，“我敢作敢当。”
陈述句，第一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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