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 壹号囚室 - 文岛 Wland

壹号囚室

18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3 2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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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道雷劈下来的时候，贾明刚好走进大厅。Thistle只这间没做隔音，台风雨砸在玻璃棚顶，有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气魄。摄影助理提前做完布景，架好了灯光，甚至记得拍两条样片导进电脑里，临下班时捧着相机在影棚门口踌躇几次，知情识趣地没进去打扰，猜出待机时间大概要再长些，转头招呼主演一句，把大功率的设备全关了。
暴雨的六点半，千纸鹤簇拥下的十字架，程务秋闭目养神，安静得几乎可称安详。在Thistle干了快五年的倒霉玩意儿颇有节约精神，只给自家老板留了电脑旁边最省电的那盏台灯，空荡黑暗中幽幽一点白光，在主演身侧映出个圆形亮斑，氛围肃穆得简直有些中世纪。贾明摸黑找到电脑，盯着样片看了会儿，伸手盖住程务秋的眼睛，打开了补光灯：“再来一张。”
妆面晕开了不少，比刚上完的时候显得憔悴，丙烯颜料也干透了，微微卷边，逼真地仿出伤口皮肤的质感。能当结局揭晓后的花絮用，贾明说，绑你一次不容易，珍惜机会。“正片用刚拍的两张就可以，但别告诉那小子，省得他嘚瑟。”他把程务秋的领口扯乱一些，小指点了点他嘴唇，微微皱眉，“打底上多了还是你低血糖了？”
虽说我要的就是这效果，你这脸色也太白了些。
“不用管，”程务秋轻声答，“收工再说。”
补拍只用去一刻钟，把他从十字架上解下来花的时间倒是快和绑上去一样长。躺了太久，起身时不可避免地发晕，连日赶场、睡得又差，程务秋拖着步子挪进更衣室，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找到最后两粒橘子糖。
杏花楼早被工作人员分走，休息室打扫得窗明几净，外卖纸袋都没剩下一只。贾明翻箱倒柜，只能捧出编剧送到摄影棚的最后那杯拿铁，冰块已经化干净，平白兑了半杯水，愈发淡而无味，既不顶饱也不升糖，至多充当安慰剂。程务秋咬着吸管陪他收拾设备，把所有窗户锁好，在大门边拉掉电源总闸。屋外风雨大作，路灯下面能看见横移的水幕，贾明掏出自己的车钥匙，食指上转一圈：“我送你回去。”
爬进副驾驶时程务秋意识到这不纯是句废话。越野车，地盘更高、轮胎更好，不容易淌水打滑，或者在坑里熄火。进城意外地一路畅通，台风雨变成干净的白噪音，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像节拍器的长针，又像催眠师悬荡的灵摆，程务秋盯了一阵，半困半晕，眼皮渐渐开始打架，贾明瞟他几下，趁红灯间隙探身过来，从手套箱里摸出只蒸汽眼罩。
“……你中邪了？”
“……爱用不用。”
你最好是干了点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程务秋狐疑地撕开包装：我要被吓清醒了。
“他知道了。”
“谁？”
“王博谈。”
“哦。”
雨刮器欢快地摇了五个来回，贾明克制地踩了脚刹车，飞快地往右转了下头。意料之中，他长长叹了口气，说小朋友，你知道你特别累的时候尤其容易露相吗？平时控制得太好，稍有疏忽便格外显眼……“别躲，哎！我看到了。”贾明扣住他手腕，抽走那枚被扯成两段的眼罩，“你藏也没用啊。”
是我说的、我说的，别瞪我——他又叹口气：这不提前来知会你了么。
算我功过相抵行吗？他掏出只新的来，轻拿轻放地拍到程务秋怀里：“先睡觉吧。”
今晚有你折腾的。

门卫室灯黑着，喊也不应，只能开到侧门，把车打横塞进小路口。沿街满栽梧桐，正是枝繁叶茂的季节，挡下不少风雨萧萧，也不知一夜过去会秃掉几棵。没了发动机的轰鸣，车里又静几分，贾明拉起手刹、解开门锁，扯着安全带往后座探。停这里违章，虽然今晚恐怕没人肯来抄牌……副驾驶上咔哒一声，他反手拍过去——“急什么，我有伞。”
有伞，长柄的，足够罩三个人，用料扎实而浮夸，柄上雕着品牌名，大概是怕亮出来遭抢，重得能抡起来防身。贾明扭成麻花样，大腿卡在方向盘底下，转身角度受限，怎么都没法把它从扶手箱上捯饬过来，像是在拉杠铃空杆，或者什么缺德笑话里叼长木棍进窄门的狗。
程务秋侧身看他，从头到脚都镇定得很，唯一失态不过浪费他一枚蒸汽眼罩。副驾驶车门虚掩，只留一条缝，雨声裹着潮气汹涌地扑进来，又把门卷开些。少一层金属壳子，大珠小珠变成敲锣打鼓，吵得贾明脑仁发紧，转头想解掉碍事的安全带，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摸了上来。
程务秋的手，以一个诡异的柔韧角度，轻巧地挽了个花，抽走了那把伞。姿态陌生，那股奇怪的决绝意味却熟悉，贾明直直盯着空气发愣，等回过神来，人早就隐没进水帘里，无影无踪，只给他留下一扇大敞的车门。
梧桐叶子，小吃摊的塑料棚，柏油路面，砖砌的人行道。风、雨、拍在墙上的塑料纸。所有声部底下，绷紧的细细一根风筝线，仿佛有人在远处哼鸣，间隔稳定，音色尖锐，带着固有的颤动频率，穿林越水地扎进耳膜。
贾明拧下钥匙，夺门而出。
那是剧院的烟雾报警器。

“你怕火。”
“对。”
“但是不算很怕……与之有关的别的东西？环境上的东西。”
“大概吧。”
“为什么？”
“没有精力去注意别的东西……除了眼前看到的——那时候根本是聋的或者哑的，闻不到味道，察觉不到痛。发现有伤和反胃呕吐都是离开现场之后的事情……情绪？情绪好像来得更晚一些。”
“所以当时脑海里是一片空白么？”
“有一个声音。”
“什么？”
“耳鸣。”

这种程度的雨，没有大火能烧起来。如果闷在屋里，只是点着了内饰呢？也不对，窗户没有火光，也没有更仓皇的动静。老城区、台风天，最合理的猜测是电气原因——剧院用的灭火器是哪种？泡沫、干粉还是二氧化碳？
通行证在左边口袋里，侧门还能刷开，穿过走廊右转就是楼梯，一二层是剧场和后台，三层是办公室，四层往上可以住人。应急灯亮着，效果有限，眼前依然发黑，磕绊几下，还能拄着伞和扶手继续往上爬。
呼吸声，脚步声，四楼第一间屋子开着门，至少三个人在里面聊天，听起来都精神得很。再往左拐，楼上隐约有光，够盯着自己的鞋尖，数出最后两个二十级。
他先听到说话声，然后是被压抑的半句惊呼和闷响，白色的光锥在眼前滚一圈，残存的精神认出那是摔到地上的手电。第三个人跨过来攥住他，细瘦手指很用力地凿进去，像十根钉子，把纸片一样的程务秋从肩胛骨那里吊起来。
“电缆吹断了，短路起火，烧糊几根线。”
十四个字，拼起来，凑两副七巧板。脑子沸腾着，碎片搅成万花筒，再变成收不到信号时的雪花点。耳边的声音很轻很轻，弦的语速极慢，几乎不到平素的三分之一，然而足够简明，仿佛要把每个音节也当成钉子，确保他的魂和皮囊还连在一起。
你在过呼吸，可能还有点低血糖……自己处理真的没问题吗——肩膀上的手挪到背后，编剧虚揽着他往房门处移动几步，语气难得波动些许：“怎么淋成这样？不是有伞么？”
楼梯右侧第二间，程务秋把额头贴到门上，去口袋里摸钥匙。弦沉默片刻，掏出手机给他照锁孔，连叹息都克制着没太出声。铜片和门把磕到第五下，走廊尽头配电间的门关上，王博谈走过来，举着另一只电筒，遥遥说没什么大事，等电工来了，应当换几个器件就好。
弦猛地抬头，王博谈脚步顿住，程务秋在他面前栽进房间，反手落了锁。
手机在掌心剧震，王博谈低头看一眼，直接递给弦，转身轻敲两下：“不想死在里面就把门打开。”
来电显示是贾明，接听键闪得人眼疼，编剧的手悬在屏幕上方，迟疑地等了片刻回音。没有应声，五秒后屋里只传来一串闷响，被锁在剧院外面的设计师开始拨第二遍电话，弦叹口气，把手机举到耳边，开始祈祷刚才那是伞的动静。
“开门。”王博谈平静地重复一次，“不然我就踹了。”
这次的沉默更长些。长到弦给贾明报完了密码，讲清状况，又指路让他上楼来。编剧挂掉电话，王博谈后退半步，所有人都做好了迎接巨响的心理准备，然后他们听见了手指攀上门把的声音。
一次。两次。三次。
锁舌弹开了。

王梦湘说：“给我一个解释。”
“他现在大概不能见人。”C芒松开按在她肩膀的手，语调轻快，“虽然我也不是特别明白。”她直起身，重新把脚踩到最上面一格，让自己在梯凳顶端坐稳些，靠上背后的电闸箱。应激状态下被迫和太多人打交道，反而更容易恶化——C芒盯着弦折回楼梯口的身影，耐心地多解释了一句：我意外地有这方面的经验呢。
编剧把刚刚掉下去的手电筒递回来，C芒接住，立刻朝王梦湘眨眨眼：“不许先入为主。”她仿佛迅速察觉气氛有异，在后者回神之前切回了素日里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是比我演过的角色要强一点的啊！”
知道了，谢谢你，下次在机场不迷路的话，我就给你写个稍微靠谱些的。弦拍拍C芒的膝盖，疲惫地敷衍两句，立刻转向王梦湘。
“去找王实甫和张养浩……楼下。”编剧挡在走廊入口，声气微弱，仿佛刚才五分钟里耗干了精力，“需要协调你的意愿和档期。”他们想拍个完整的影版——她听起来简直像是随时都会死过去——托关导的福。
王梦湘笑了笑，往右边绕一步，理所当然地被抬手拦住：“弦参谋。”
“你不能去。”弦说。她斟酌片刻，不知道该不该把更伤人的那句也说出来：你曾经有过办法。但是现在晚了。
哪怕曾经那个也算不得什么好办法。
王梦湘乖巧地站定，微微侧头，眼神带着温和的警惕，鹿一样地盯着她。
“C芒是对的。”弦轻咳两下，嗓子和声音都发干，“你——我们所有人，去了都没用。”
我们都是来晚了的人。
而你甚至可能是他PTSD里构成愧疚的那一部分。
诸事不宜下下签，最差的状态，遇到了最差的事故。以程务秋平时的状态当然不至于严重至此，装模作样小十年，Ⅱ号的皮就是他的皮。但剧里剧外被反复折腾了这么些日子……编剧简直不知道该先骂谁：可不就出意外了吗！
弦参谋。王梦湘又喊她一声，还是笑微微的，说，你是真的很不会安抚人。
“今天是我十年里第一次亲眼看见他惊恐发作。”她说，“而且如果没猜错，这算是程度轻的。”
弦点一下头，继而想起刚才那句，又补上：“没事。”
没事，你哥进门了应该就没事，至少不用担心他因为那堆小却致命的毛病救不回来。编剧又往走廊中央挪一步，企图挡得更严实些，可惜身板薄薄一片，毫无威胁，作用大概还比不上Thistle的移动衣架。
急性低血糖或者低血压，呼吸性碱中毒或者别的什么，有药、有人，最关键的是王博谈有经验——只要他本人不成为什么新问题。
弦一着急，话就变多，又密又碎，难得的是口齿清晰、条理不乱，竟然尚可一听。王梦湘确定自己只要表露出些微兴趣，面前人都愿意给她从病理讲起，稍稍抬手，正押上最后那句总结的拍子。
“不要去。”弦说，“拜托你。”
“条件呢？”
弦目瞪口呆，半晌，脑子恢复得比表情更快些：“你想要什么？”
“你有什么？”王梦湘低头笑笑，抓住一侧的头发别到耳后，“十年前的故事？你不会给的。”
何况今晚过后我猜你也给不起了——我也不想要了。
落在不知情的耳朵里，这对话听起来实在暧昧了些，C芒抱膝坐在两人头顶，左看看右看看，猜谜正猜得高兴，突然听见弦叹口气：“换一个故事呢？”
要吗？
C芒一句荤素夹杂的震惊卡在唇边，刚要往外吐，王梦湘抬头看了看她。只一眼就把话堵了回去，呛得她咳嗽起来，余光里瞥见那双眼睛转一圈，又落到编剧身上。暴雨天，更冷了，弦还是披着那件薄西装，衣服和人都颓着，莫名有种甘为鱼肉的坦荡。
王梦湘看了一会儿，又笑。这回是真心的了，嘴角眼角都弯出弧度，简直像从Sense变回她本人，再凭空成熟了三分。“我说过的吧，”她往后退几步，虚虚倚上楼梯扶手，“你感兴趣的角色，都没有幸福过。”
我不觉得我会成为那个例外。
“但跟你许愿好像还真挺灵的。”王梦湘深深看弦一眼，又看了看走廊后面那扇门，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摆摆手。
那就先欠着吧。

二十步，间隔，再二十步。
王梦湘打着手机上的电筒，萤火虫似的飘下楼去了。制作人屋里聊天的声音渐强又渐弱，那点白光彻底消失在视野外，C芒跟着她下楼的节拍哼歌，晃了晃脚尖，轻轻踢了下弦的肩膀。
“你还能不能行了，”她等弦转回来，伸手架起她眼镜，就着正经电筒的光打量一下编剧的黑眼圈，“活着要紧啊。”
“你第一天认识我？”
“我上大学的时候不就说你像豌豆射手了吗，”C芒一撇嘴，“一大群僵尸踩上草坪，只会张嘴突突——或者动笔突突。”这么说是不是长进了？升级成双发豌豆或者寒冰射手了？
“行了，下来吧你。”弦接过电筒，替她照在梯子上，另一只手腾出来回消息，“说谁是僵尸呢，我明天就去告诉王梦湘。”
喂，认真的，就问一句。C芒跳下来，盖住屏幕，借着指缝里微光凑近了盯着弦。还她一个剧本？真好啊，弦参谋——她欲笑又止，拐着弯儿模仿王梦湘喊人的语气。情绪在喉咙里滚了滚，最后只漏出几个变调的音节：“你这辈子最重最重的承诺大概也就是这个了。”
等她归来坐下对我讲，故人旧时容颜未沧桑。
旋律轻飘飘地浮起，雾一样散开。C芒唱了两句，牵住弦的衣领，终于笑出来：“你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长柄伞横着，冰箱开了一半，两听冰可乐滚在地上。程务秋团在门后，半张脸埋在衣襟里，随着他往里推的力道挪了挪，像个挡路的布袋子，要是没有那种哮喘似的抽气声，看着根本就是个死物。
王博谈目不斜视地跨过去，捡起冰可乐，打开拉环，全糖的甜味儿喷涌而出，二氧化碳欢腾地冒着泡。他回到门边半跪下来，给程务秋翻个面，拎起来贴着墙根扶稳了，把可乐灌进去，再重新笼住他口鼻，放任他挣扎着咳嗽一会儿。半分钟后掌心的呼吸渐渐稳下来，频率和节奏都缓和，王博谈松开他，腾出手来，捏一捏程务秋的手腕：“能动吗？”
能动的话把外套脱了。
程务秋没反应，半晌之后缓缓挣开他，扣住太阳穴，整张脸埋进膝盖里，把自己重新蜷起来，甚至还缩得更紧了些。糖分和碳酸粗暴地将魂魄拍回体内，知觉回炉，五感归位，混沌的昏沉变成了清醒的剧痛，说不出哪个更难受些。尖锐蜂鸣在脑海深处回响，缠住再抽紧，舌根长出手来，顺着喉管摸下去，另一只向上，紧攥住眼眶深处神经，让人恨不得把自己掐晕。
王博谈一秒就看出他想干什么，熟练地撬开他手指，顺着太阳穴揉到耳后：“警报器已经关了。”说完又觉得残忍，好像在强调这一切不过是你不肯消停的神经在自我折磨，手于是再向后摸到领口，把皱成几折的人拆开。
“要是叠上风寒发烧，头只会更痛。”他冷冷威胁一句，褪掉沾了雨水的外套，立刻明白了程务秋为什么懒得动弹。里面的衬衫赫然也是湿的，甚至浸得更透些，雨或者冷汗，一层层渗开，触感简直像个被搬进暖房的雪人。
王博谈沉默片刻，拉开第二罐可乐，在他手边找了个不容易被踢翻的位置，站起身，拎着烧水壶走进了浴室。半分钟后折出来，扔去一条大毛巾，水壶架上底座，在拐角吧台上翻了翻。
“……你在找什么？”
嗓子劈成这样儿，明天别排练了。王博谈叹口气：“姜茶。”
“左手第二个罐子。”
果然有，王博谈打开，又叹口气，甚至还是寿全斋的。“准备得真齐全，”他拣出两条倒进陶瓷杯里，觉得这场景简直有些幽默，“你也知道自己不容易活。”
他扔掉包装，等水烧开，抱臂靠在墙上，看程务秋拿浴巾把自己层层裹好。后者坐了会儿，大概也知道这状态像只煎饼，向上伸手想找个支点，勉力够到门把，依然没攒出把自己撑起来的力气。程务秋试了两次，果断放弃，只觉身上沾的不是雨水是铁水，冷却后凝固成钢锭一块，把他死死焊在地上。
王博谈根本不管，权当他活泛一点，自己急救成功，配着耳边烧水声看得津津有味。熟得快要焦的旧相识，二十年的交情，多难堪时候都见过，谁也用不着端着装神弄鬼吓唬人，程务秋抹把脸，自下而上看他会儿，突然开口，音色还是哑的：“你不会是在怀念吧？”
王博谈乐了：“你猜。”
怀念什么？十几年前那个小孩儿？程务秋心想拉倒吧认识你起我就没乖过，义结金兰的契机还是我妈去世那天联手拆你爸的台——他的精力尚不足以将这串贯口念出来，只好有气无力地骂一句，讲这难道就是你昨天让我等着的事？
“昨天。”王博谈愣了愣，算算日子，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不得不感叹一句，“好长的昨天。”
又问：你信不信？
你也会算命了不成，程务秋喃喃。真有这呼风唤雨的神通，弦就该禅位了。
“大祭司还是准的。”王博谈竟然能绷住不笑，看看他再看看房顶的烟感，颇认真地接道，“这不火水未济么。”
“……周公都被你气活了。”
来往几句的功夫，水烧开了，王博谈转身拎起壶，程务秋盯着他背影，慢慢仰头，靠到墙上：“贾明和弦，事前都不知道。”
潜台词俨然是不想论什么共犯同罪那套，知情不报又如何，再缺德也是我一人干的，别冲他俩去。
王博谈沉默地倒茶，一声不吭，只听见滚水砸到杯底的闷响。五秒过后他放下壶，再放下杯子，哒哒两声响，前一下重些，后一下脆些。王博谈退半步，依然背对着他，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语调既平又稳，没半点波澜，听起来和之前插科打诨时无异。然而程务秋就是相信他手上但凡还抓着什么，定会照脸朝自己泼过来。
“我和你算账呢。”王博谈轻声说，重音咬在第一个字上。
你确定要用这句当开场白？

直到王博谈把他从瓷砖地上拎起来，丢到沙发上的大白熊旁边，程务秋依旧没想出第二句来。王博谈折回吧台，拿出只新杯子，很不客气地给自己也泡了杯茶，一手端一只，把姜茶塞进他手里，转头将壶也提来了。
双倍的姜粉，顾虑程务秋大概手还抖着，水又加得不多，愈发浓得吓人，一路从嗓子辣到胃里，效果倒是立竿见影，眼见着就有了血色。王博谈坐他对面，慢条斯理喝完半盏茶，也不逼他开口，自顾自笑了笑，说你猜怎么着，我好像确实不太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你算了我整整一年，处处下套，而我竟然真的一步都未曾走错——王博谈抬起眼睛：“生气的难道不该是你么？”
他如愿以偿地看见程务秋呛进一口姜茶，惊天动地地咳起来，越咳脸色越难看。所以呢，你指望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吗，或者干脆和你打一架？“十年前就该打了，”王博谈微微眯眼，端详程务秋片刻，“现在手和脸都伤不得，岂不是只能斗鸡。”
实在无聊得很。
表情姿态都松弛，基本称得上气定神闲，根本像在聊明早该吃什么。然而压迫感前所未有的重，程务秋戏里戏外和他对了数百场，依然结结实实吃他一吓。王博谈不会真的泼茶，他也清楚两人根本打不起来，该明白的都明白，思绪照旧被牵走，半晌之后程务秋陡然回神，震惊地发觉自己这次竟然接不住。
他手里的姜茶差点洒出来，第一个念头居然还是歪的，想王博谈这根本算是神功大成，倘若拿这套去演戏，《壹号囚室》排完，未来的路多半比经纪人给他规划得还宽。转念想起《灰调》里那少东家和影评写了千百遍的角色分析，意识到这套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练手都用在了自己身上，跳楼的心都有了。
“我信贾明一回，就当他不是来帮你套话。”程务秋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头一次想主动把疮口划了，“你都知道了什么？”
真想看我生气也不是不能成全你，王博谈笑笑，只是我们这行演戏要收钱的。
王益民这行呢，捧人或者毁人，也都是要收钱的。
所以逼他主动下场，算是桩很大的亏本买卖。
王博谈站起来，叹口气：“做亏本买卖，向来要多犹豫一会儿的。”

因为手里的牌只有一张且万万动不得，所以必须让对面先下手。多简单的逻辑，多干脆的解法——你们还以为他永远棋差一着呢。
程务秋要的就是这个分寸：越界但可控，危险但不致命，有威胁但没后手。于是养着烦人，除了容易，收拾完了无后患。找王益民谈续约，在记者前把话讲破，跳过经纪人发邀请，拿个诡谲本子做试探，乃至纵容宣发设计中的种种巧合，都不过是……不过是计划中按部就班的挑衅。
单独放出去，哪个都不过分，最多惹几天讨论，观者自然就散了。可一旦真发酵起来，所有时间线串在一起，桩桩件件便都是铁证，足够罗织一个咎由自取的罪名，让王益民把自家架上道德高地，再挂起受害者的牌子坐收渔利。
彼时贾明说完那句，再没主动开口，站在监视器后面看王博谈把手里的宽檐帽捏出褶子，本能地皱起眉，最终还是忍了下去，只是示意他重新戴好。守夜人半张脸在帽子阴影里，半张脸在衣领阴影里，面光打上去，王博谈突然说：“程务秋不想当沈昀。”
他提过很多次，我一直以为是在说演戏。但他是在说结局。
他不想当沈昀，也不想当《回旋奏鸣曲》里的那个律师，程务秋亲手裁定的未来是《灰调》，借弦的笔写的预言。造成混乱和争斗的药物样本和制作配方被尽数摧毁，曾经能够识读和分析那套记号的主角就成为下一个目标——“怀璧其罪。”王博谈复述一遍剧情，喃喃，“他本人就是祸端。”
亲历者，或者知情者，哪怕时过境迁，有遗留在公众视线里的东西，就意味着有遗留的期望与危险。表面的风光与潜在的脏污，圣痕与污名，Ⅰ号与Ⅱ号，我是你的stigma。
所以十年过去，程务秋并不想给王益民添堵，他想让他心想事成。找到挑不出错的由头，在恶果尚未烧身前同他撇干净关系，不管他会不会步沈昀后尘，成为从瀑布顶端跌落深潭的又一人。
“王益民确实是这么想的，”王博谈想起陈烁千里迢迢递来的警告，“所以那些挑衅会奏效。”
甚至在第一次便奏效。《灰调》杀青时的盘问，除夕夜的对质，书房里那沓厚厚的预案……如果不是自己在场拦了，或者天时地利太不凑巧，二者缺一，王益民半年前就该满意地、从容地、自以为高明地斩草除根了。
“我现在想明白你那天为什么会接我电话了。”王博谈说。半年过去，他攥着的东西从文件夹变成程务秋的衣领，力道不重，只是强迫他仰头看向自己。你知道王益民在家，知道他必然会提，更知道我会听到什么……假如我真的开口问了你一定会承认的对不对？
承认王益民的所有推测，所有鱼死网破的可能性，然后等着他，或者等着我，来给你历数所有令人惋惜的漏算。
接下来呢程务秋？你在期待什么？
“期待我在大年初五喝到庆功用的香槟吗？”王博谈垂眼笑了笑，质问口吻忽然静下来。他顿了半晌，斟酌会儿语气，将下一个问题念得极其考究：
“那你挂什么电话呢。”
多好的气氛，多好的时间，烟花和灯光全准备停当，马上该放第二轮了。这个年开得稀烂，只剩下这么点儿欢腾机会，什么糟心事都能往后推一推，只顾目下万象更新的好兆头。家家户户都在倒数，所有节目都在读秒，每个人都在许愿，你挂了我的电话。
“你怕什么？”他松开手，放任程务秋跌回沙发里。
怕我真的只跟你讲一句新年快乐。
对吗？

零点的钟响了。漂亮公主卸掉王冠，马匹变回老鼠，车夫还是鹅，水晶鞋留在台阶上，梦于是才能成为梦。你不是南瓜车旁的侍卫——你该变回蜥蜴了。
仙女教母的魔法，辛德瑞拉的铁律，不能违背的法则。“可是怎么就对我不起效呢。”王博谈捧起茶杯，重新坐下来，“怎么会有人无条件地相信你呢。”
棋差一着，偏偏差在这里。这才是你，或许再加上弦，你们两个绝望的、痛苦的悲观主义者，永远没有可能想到的东西。就像梦湘对舆论更敏感，贾明会优先考虑沈昀，于是双双越过了困住我和陈烁的迷宫——“你知道贾明最后用了什么词儿吗，”王博谈轻声说，讲笑话的口吻，“顺坡下驴。”
程务秋终于挣出一句来，语气几乎绝望，听不出是为谁开脱：“他学得最烂的就是成语。”
“是啊，所以他懂什么，他就能听懂动物开会。”但你确实连坡都准备好了，王博谈心想，托沈璟和汤显祖的福，这竟然还是个不错的双关，“我就是那头驴。”
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一点点都没有对你失望过，甚至包括现在，在想通了所有关窍之后。王博谈咬咬牙：“我只是比较想知道理由。”
你在赌我会不信你，不管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可是二十年了程务秋，二十年了。
你凭什么啊？

“沈昀。”
王博谈花两秒钟意识到程务秋在说话，又花两秒钟意识到这应当不是在回答问题。念出这个名字简直花去他半条命，仿佛行将在空气中溺死。“沈昀为什么会选择用那种方式——”
句末吞掉的字生生噎进喉咙，好像有人无形中扼住他脖子。然而表意仍然清晰，王博谈失语片刻，几乎不知道这话该不该接：精神分裂？伴生的抑郁症？濒临失控的谣言？视而不见的公司、经纪人甚至警察？“……我不是在说这个，”程务秋的声音针似的扎进来，“我是在说除了她本人之外的，那些东西。”
对她来讲是环境、道具、布置，心理分析会用“象征”，警察眼里的“现场”，弦管它们叫“仪式”。程务秋靠到大白熊身上，把自己重新团起来，一瞬间又变回刚推门时见到的那个样子。空洞的、胀破的胃袋——王博谈想起他在Ⅱ号的人物小传里的形容。自己现在就是那个外力，那只不容拒绝的、揉按、挤压的手。
贾明的衣服，王梦湘的千纸鹤，你送的酒，过往的影碟和唱片，百余天的记录，我的生日。“她甚至在当天早上叮嘱我要早点回家。”程务秋笑了笑，表情里有种疲惫的平静，“那是她一周里说得最长、最高兴的一句话。”
在那之前三个月，沈昀就烧掉了诊断书，顺便终止了咨询，删除了医生的联系方式。“试图瞒过我，但不算很努力，文件甚至是在灶台上烧的。我撞破的时候她正盯着煤气阀门发呆。”
“你那时就觉得她要，”王博谈艰难地斟酌着用词，“轻生。”
我第二天拿电工胶布把阀门缠死了，然后试图说服她再给医生一个机会，即便我并不觉得那位当真靠谱。“但也不算劝得很努力。”程务秋说。姜茶已经冷透了，他终于决定把杯子再捧起来，并不去喝，仿佛只是为了给手找个归处，避免它们下意识地掐进皮肤。“实在是，”他闭上眼睛，“实在是太多年了。”
沈昀自尽之后第一年，我在想如果最后三个月我多坚持一下，结局会不会有改变。第二年我开始思考此前的每一年是不是都出了差错，才会走到不可挽回的境地。“第三年我决定放弃，”程务秋停顿片刻，“第四年我理解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开始恨你。”
如果那天你错过一班电梯或者几个红灯，晚来五分钟，没来得及在火势更凶前把我拖出来，故事会变得更好吗？
当然会。
无需思考，更遑论犹豫——在任何一个因为噩梦惊醒的晚上，因为头痛克制不住想把眼睛抠出来的凌晨，在睡眠中窒息，在浴室里呕吐，或者在幻听、幻视，看到沈昀悬在梁上朝我笑的时候，答案都是一样的。PTSD患者的自杀率是普通人的六倍，接近百分之二十。
——你为什么没有同他一起死？
——因为在松开枕头的那一刻我错觉此后的人生是属于自己的。
但我怎么可以恨你？
“你救我的命，只是想让我活下去。”程务秋看向王博谈，很轻很轻地叹口气，“就像我曾经也那么想让沈昀活下去。”
所以我更不可能恨她。

一百只千纸鹤，倒计时的三个月。一千只千纸鹤，Ⅱ号在十字架上的每一天。大门打开的那刻第一个期待彻底落空，乌白马角，确实终不得救。近十年的挣扎烧成火场里的灰，五分钟后他被人攥住手腕，作为沈昀最后的报复，成为下一个期待的囚徒。现在他也知道沈昀的感受了：长期的镇定剂，不会哭不会笑不会痛苦，活着只是因为还有人想让她活着。
多出来的这三个月是因为你吗？
是因为你让她平白多受了一百天的凌迟吗？
如果你再坚持一次，沈昀会留得更久一些吗？
如果她当真为你活了，她会不会更痛苦？
你会不会更痛苦？
你会不会更绝望？
汤显祖改设计稿的时候怎么说的来着？
——祈愿才是永恒的担子。

电力还没恢复，仅有的光源只剩下窗外路灯，以及被王博谈扔在桌上的手机电筒。自下而上一捧光，细节和轮廓都模糊，人影愈发瘪下去，更像粘在沙发上的一张潮湿的皮。溃疡的、破烂的、千疮百孔的胃，说出最后一句话，仿佛呕出最后一口血。刚从影棚回来，程务秋还没来得及戴上平光镜，于是王博谈毫无阻碍地看清那双和沈昀肖似的眼睛。
他想起贾明那个关于灰烬和火星的比喻，然后是程务秋叙述里的换位，突然迫切地发觉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我没有想过这会成为负担，或者当时根本容不得思考，应激机制给身体布置任务，救人是本能反应，无论眼前的是谁——何况眼前人是你。在现场的人不能同时慌神，有人摔下去就要有人成为锚点，王博谈舌头打结，从未意识到短短陈述竟可以滞涩如斯：“总有谁要成为解决问题的那个。”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没有意见。“只是你似乎永远都会成为这个角色，”程务秋说，“我一度觉得你是生来比较倒霉。”
这就是下一件事了，他笑起来。我最开始也是解决问题的人。

上中学后程务秋学会了做饭。他住校，星期三多回来一次，给沈昀在冰箱里留好后半周的食物。手艺甚至不错，毕竟厨艺是熟练功夫，练多了容易举一反三，佐料用量都是条件反射。他抿了口姜茶：“再之后我开始给她做甜品。”
备菜要加热或者回锅，多半放不了太久，变质了问题更大。但冻在冰箱里的蛋糕能放很多天，拿出来就能吃。“而且提供廉价的热量和多巴胺，比指望沈昀三餐定时靠谱。”程务秋飞快地瞥了眼玄关地上的可乐罐子，神色中闪过一丝心虚，“或许吧。”
到后来这成为一点点微薄慰藉，能说服自己至少在仅有的地方尽过力——他转回来，难得地主动同王博谈对视：“你昨天把我带回房间的时候检查了窗户。”
因为那间旅馆的楼层很高。程务秋叹口气，费力地在沙发上撑了一会儿，让自己站起身来：“这是你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无意识的习惯和期待其实是近义词。
尤其是——王博谈沉默地续上他的言外之意，看着程务秋绕过茶几和沙发——尤其是当最初的问题已经被解决了之后。
习惯的来源是什么？沈昀是自缢，程陌是车祸，分析这个根本需要些残忍的冷漠：为什么就笃定他的首选方案会是跳楼呢？因为案发现场的位置吗？
他放任思维奔逸片刻，悚然察觉这竟然确是可循的线索。顶层的火灾，最近的逃生路线是露台，秋日的晚霞和消失在金红色天际的火光，甚至连取景都与两人第一场戏的结局相同。
下一个画面是安全扣上小小的太阳和演员背后极细的钢丝。十八岁的、二十岁的、二十八岁的程务秋，三双眼睛重合起来，王博谈恍惚回到关汉卿和他聊戏的那个下午。屏幕变成现实，想象里的换成更年轻的那个，导演助理打了板，然后断线风筝会直飞天国。
程务秋推开窗户，在嘈杂雨声里开口：“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呢？”
——那个把所有选择都看作责任的傻子，会有什么反应？

你是想让我活着，还是不想让我死在你面前？
这两个答案当然有区别。而且我会让你知道区别。

室内铺了地毯，茶杯摔落时依然有明显一声响。比它更响的是关窗的动静，程务秋在王博谈起身那刻收回了手，合得很重很重，窗框剧震，拍散了玻璃上好一片水珠。他看了王博谈一会儿，垂下眼睛，仿佛将进门后的全部精力用在了刚才一瞬，就地坐到了狭窄的飘窗上。
“这就是沈昀没解决的问题。”
棘手的留恋、无法掩饰的遗憾，怎样的告别才能不留下持久的伤害？主动斩断壁虎尾巴，换谁全身而退吗？
或者用弦的总结，更精炼些的措辞：深恩负尽，死有余辜。
比如倘若我真的能恨上谁，或者能成功让你们恨上我，那些无望的追问会不会消失，大家是不是都会得到解脱？“我可能从来没有不相信过你，还有王梦湘。所以才会妄图做点什么来让你们的信任落空。”程务秋摊开手，掌心里没能擦净的颜料红得刺眼，“事实证明这方法并不奏效，根本就是——”
他没能说出那几个形容词，因为王博谈终于跨步过来，揪住他衣襟，干脆地往沙发上一摔。程务秋跌进白熊的怀里，本能地拽住那条围巾，耳边的问题比平衡感先抓住神智，王博谈扯着他后领拎起来，翻身卡到硕大熊头旁边，听起来简直快要笑出声：“你还分析上了？”
怎么，打算总结经验，日后再来一次是吗？
你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
手握在喉咙上，轻而易举地收紧，掐得位置极有技巧，只笼住脖颈前半，指尖便有足够余裕嵌进皮肤，精确压住气管。时机把握得太好，程务秋被仰面按在毛绒玩具的肩膀上，站或坐都不稳，只能勉力撑住自己，左手还缠在围巾里，死死攥着流苏，连抵抗的资格都没有。
王博谈镇静地控制着力度，强迫他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和神经牵动的胸闷不同的、物理性的窒息，扎实的、可靠的痛感和知觉。程务秋考虑两秒真的青了明天该怎么解释，便再没有了神游的余裕，房间暗色的背景从视线里退潮，新的浪头打上来，只剩下一片雾蒙蒙的黑。
然后王博谈松开了手。
程务秋埋在白熊身上，竭力压制咳嗽的幅度。对面的人捡起杯子，换了两只新的来，重新倒满温水，冷冷看他一会儿，坐了回去。
“你体会到了对不对？”程务秋边咳边笑，拼命把话塞进喘气的间隙里，“我在火场里划那一刀时的心情。”
没有任何用处，没有任何收益，甚至能确定自己不会下死手。但我恨你是真的——再用一点力，或者再坚持半分钟，就像我如果瞄准角度扎下去。你只会比谁都清楚地知道那种甜美的杀意是真的。
“疯子。”王博谈发自肺腑地骂了一句，“疯子。”
“现在话是真的说完了。”程务秋坦然接受指控，手还捂在脖子上，像是要从肺里挖出句子来，“到你选了，守夜人先生。”
只差结局一场，你是台上唯一知道Ⅰ号和Ⅱ号不能相见的人。同时看到两者的自我，理智与情感的调停人，某种能动的意志，握着剧里仅有的选择权。无法回避的内耗，如影随形的枷锁，彻底剖白后谁都不再有藏身之处，只能直面彼此的难堪。
你会把灯打开吗？
“这就是为什么你不想让人看着你排Ⅱ号那段独角戏，”王博谈轻声说，“因为那是你伪装的过程……是你心理阴影的一部分。”从过去的泥潭里爬出来，穿戴整齐，假设自己已经克服了后遗症。
亲爱的，伦敦桥要倒塌了。
搭起来、建起来，用草木、砖石或金银。
派条狗去盯住它，派个人去看守它。
狗可以拴在桩子上，人只需要一根烟。

守夜人先生，你的烟是什么？
如果不是责任的话？

几小时前在Thistle，王博谈讲完推论，听贾明再度按下快门。设计师走到电脑旁边，招呼他一起过来，说，我记得《灰调》的结局还有一层。
致命的药不是没有求解的可能，但倘若研制成功，实验员绝对不能独善其身。倘若失败呢？对想救人的朋友来说，“做不到”是比“没机会”更残忍的判决吗？——“所以最好谁都不要知道这件事。”
放手让主角去死，争端的诅咒就断了，绝望的追问也断了。
贾明说，我倒是能理解这种结局。
他和王博谈并肩看样片，定妆照上守夜人埋在衣物里，只露出轮廓锐利的下半张脸。“看剧本的时候我觉得这角色狗都能演。”贾明坦白道，“不就在那儿站桩么。”
“后来呢？”
“后来我觉得我没看懂。”他瞟王博谈一眼，合上电脑，掏出弦的车钥匙，拍到他掌心，“滚吧。”
趁雨落下来之前，赶紧把那破车弄回去。

如今有了当事人的旁证，王博谈终于抓到Thistle主理人七零八落的梦话背后散乱的逻辑。彼时贾明握着他脸，说你才是最恨王益民的人，粉扑恰恰蹭到他唇角，王博谈回不了嘴，索性听他念下去。
沈昀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虽然你早晚也会变成你爹那种混账。你不过是恨他太早又太直白地给你指了明路，让你无法在幻想里多兜转几年。
贾明诅咒完，高光笔在他鼻梁点一下：“但至少现在还清白着呢。”
你以为所有人都有权活成沈昀吗，他冷笑，祸害也是要凭本事当的。
王博谈在设计师的化妆镜前不合时宜地想起陈烁，王益民签下的那个兼有油滑与才华的导演。如果影版的野心再大些，这两个怪人免不了要合作一回。
他后来从王实甫那儿听到了顺水人情的全貌，知道弦早早拒绝让陈烁坐关汉卿的位置。吃过闭门羹，依然愿意买回头草的面子，怎么看也对剧组有几分真心，总之不全是为了给老板报信。
和陈导吃饭的那晚他从始至终都生着气，并无雅兴把桌上的每句话都拆碎了细品。直到贾明聊到王益民，他突兀记起一个问题——当然在现场听来，或许更恰当的用词是嘲讽。
陈导说，你每次和令尊唱反调都是因为程务秋。为什么？虽然偶尔来一下确实让人头痛，但你和梦湘小姐依然走在老板铺出来的正轨上……“这是什么新颖的疗愈办法吗？提醒自己还不到死心的时候？”陈烁的眼神里带了点同情，“哪怕客观上说，你们只赢过十年前那一次？”
所以程务秋是什么，他问。
那次胜利的奖品吗？

程务秋讲完那几句，气依然没理顺，又栽进白熊怀里，只是咳得更微弱了。王博谈不得不再次拎住他，把人从毛绒玩具身上微微拔出来些，生怕程务秋闷死自己。反复几回，他终于懒得折腾，索性让熊坐到茶几对面去。
程务秋饶有兴致地看他忙活，仿佛并不着急等那些个问题的答案，心情和精神也一并好了几分。王博谈绕着沙发转了两圈，程务秋跟着看他两圈，偶尔角度合适，能瞥到光源映在虹膜上的一点亮。
《灰调》公映之前，已经在小影节里拿了几个偏门的奖，服设道具云云，依然要做演员介绍。导演把程务秋先前几部片子的高光片段也剪进去，有神经兮兮的评论家看到，说：他的眼睛像蝴蝶。
剧组上下各自回忆起曾经见过的斑斓标本，一致认为这是个对亚洲人来说很没道理的比喻，大家黑得都差不多，浓淡再怎么参差也排不出色谱来。消息传到王博谈耳朵里时他人已经不在国内，马不停蹄地备下一个角色，又是犯罪片，带点黑帮元素，安排飞去中南美洲简单采个风，顺便赶在年前度个假。深冬的皇城又干又冷，能冻裂骨头，他刚刚和王益民程务秋分别大吵一架，恨不得离公司越远越好，早早跨过赤道，扎进盛夏的湿地和雨林里。快到繁殖季，巴掌大的蓝闪蝶矫健地飞过树丛，眩目颜色烙在视网膜上，王博谈认真看了许久，决定相信那点评是句通感。
“什么乱七八糟的，”程务秋又咳一声，终究还是探身拿了杯水，“组里是不是只有我没听过这句？”
王博谈偏头看看：“凉了。”
程务秋权当没听见，装模作样地喝了两口，放下来：“为什么突然要讲这个？”
你见过小孩子在游乐园吵着要金鱼或者仓鼠吗，王博谈说，即便他们根本对生命没有概念。纯粹的渴望、天真的残酷，而成人的贪心并不比孩子的逻辑复杂多少。
——我为飞鸟铸鎏金翅膀，为鱼刻银制的鳞。
因为见过活的，所以想要活的。始知锁向金笼听，也好过成为钉在墙上的风干标本。

程务秋瞪着他，全身都僵住，咳嗽霎时止了。王博谈耐心地等他回神，甚至起身重新把水烧上。等他再回来坐下，程务秋依然凝在原位。
“你这话讲给别人听，”他的表情精彩得值得拍下来拉片，“他们高低要报警。”
“那你试试。”王博谈八风不动，“讲完前因后果，猜猜谁先被送去看病。”
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这就是你的理由？十年的拉扯，两代人的恩怨，责任、义务、亏欠和算计缠在一起，这就是你最后的答案？
不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因为习惯或者不忍心，不是因为还差什么人情，只是因为——程务秋缓缓复述道：“你想。”
在那么长篇大论的自白之后，在你看到作为诅咒的期待应验的明证之后。“王博谈，”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来，“你竟然真的敢跟我说这两个字。”
“因为人就是能凭借这种恶心的东西拼死吊住一条命。”王博谈掰过他的肩膀，“你相信吗？”
程务秋沉默良久，久到吧台上的茶煮开，终于在他手心里抖了抖。烧水壶叫起来，王博谈放任它和程务秋一起笑了会儿，眼看后者又快要把自己呛晕过去。
“好吧。”程务秋叹口气。三秒钟后又叹一次：“好吧。”
“所以你要和我打赌吗？”王博谈安静地问，“赌我真的能奉陪到底。”
程务秋跳下沙发，转身就往吧台走。倒茶、喝水、捡起玄关的空罐子和毛巾，从行李箱里找出一套干净的睡衣，甩上浴室门。王博谈看着他背影，沉吟半晌，终于决定把那个不能说的问题彻底咽下去。
这是能让你满意的参考答案吗？他想。
你和沈昀之间的答案。

水声停住的时候王博谈正站在吧台翻手机，聊天记录从上往下，十个人等他回消息。他挑出重要的答了，顺便看了看能不能搜刮到食物，又打开天气预报，确认台风要在周边徘徊几天。已经过了零点，从早到晚折腾一宿，再能熬的组也睡了大半，只有弦这尊正统夜游神有求必应，说，我给你们送蛋黄派。
程务秋顶着毛巾走出浴室，睡衣正面印着只举世闻名的大垂耳狗，质感看着不超过五十块。编剧的下一条消息弹出来，末尾缀着个冷静句号，说：他们决定拍完整版。
王博谈抬头：“你为什么要拍那五部片子？”
程务秋一愣，擦头发的手停住，人和狗齐齐扭过来看他：“什么？”
“你可以不入这行，或者找个不用出镜的岗位混饭吃。”王博谈耐心地解释，“为什么要当演员？”
“因为不想浪费这张脸？”
“……”
好了，我认真说。程务秋收起笑意，放下毛巾。“沈昀的遗嘱没让我戒了电影。”他耸耸肩，“但我确实再也看不了她在银幕上的样子。”
对演员来说作品就是另一重人生，多可惜啊，那么精彩的故事，我能怀念的偏偏只有她的死状。
“虽然我为这个选择后悔过无数次。”程务秋说。十年五部，每部都称得上呕心沥血，以我的身心状况，简直能算是搏命。他看向王博谈：“你猜猜它们本来是干什么用的。”
给电影人的情书，或者给电影人的遗书。我当然可以花十年让你们再也不记得我，连带那些往事、悬案、甚至恩怨。这段时间够长了，足够把任何名字从记忆里抹掉，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
王博谈警觉地皱起眉：“但是？”
程务秋沉默一会儿，笑了笑：“但是毕竟舍不得。”
他转身倚住沙发背，坦然地等待发落，没有丝毫要跑的意思。王博谈盯着他，表情空白，片刻后慢慢填上惊讶，最后转成探究，好像在看一道图形简单、答案离谱的解析几何题。
走廊上脚步渐近，蛋黄派敲了三下门。
王博谈放下手机，说，我现在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点想弄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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